第二天,他們躊躇了一陣,不知道要不要在這兒度過幾天,親熱親熱,可是聽見戴爾太太暗示說,用人可能會怎麼猜想,他們可能已經知道了點兒實情,或者由於三河車站站長可能說的話而引起某種懷疑,於是他們決定回去,尤金回紐約,蘇珊去雷諾克斯。在回奧爾巴尼的路上,尤金和蘇珊並肩坐在臥車的一個位子上,像兩個孩子似的卿卿我我。戴爾太太隔著一個座位坐著。她回想著自己的諾言,考慮著究竟還是立刻去找科爾法克斯,想法把這件事結束掉呢,還是再等上一個短時期,看它會不會自動消歇。
第二天早上在奧爾巴尼,蘇珊和戴爾太太換乘上波士頓-奧爾巴尼線的火車,尤金逕自回紐約去。他先上辦公室去,覺得很輕鬆,後來又回到他的公寓裡。安琪拉這幾天一直非常緊張;她直瞪瞪地望著他,彷彿他是一個鬼或是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似的。她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責備他也沒有用——她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了。她最多只能向他哀求。她等到晚飯吃過以後(在飯桌上只談談日常的瑣事),他在房間裡理箱子時,才走進他的房間去。
「你是去找蘇珊的嗎?」她問。
「是的。」
「她跟你一塊兒回來了嗎?」
「沒有。」
「哦,尤金,你知道過去三天我是怎樣過的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
「我跪著過的。我跪著過的,」她說,「我祈求上帝拯救你。」
「別胡說,安琪拉,」他冷冷地回答。「你知道我對這件事覺得怎樣。我現在比以前壞了多少?我打過電話想告訴你。我去找她,把她帶回來,我已經把她帶到了雷諾克斯。我會成功的。我要得到蘇珊,合法也好,不合法也好。你肯離婚,最好啦。我會給你充分的贍養費。要是你不肯離,我反正也會得到她。我跟她已經講妥了。現在歇斯底里地發作有什麼意思?」
安琪拉眼淚汪汪地望著他。這會是她以前所熟悉的尤金嗎?在每次吵架的時候,在每次懇求之後,或是在每次爭辯中,她總是碰上這堵銅牆鐵壁。他真的對那姑娘這樣傾倒嗎?他真要照他所說的這樣做嗎?他鎮靜地把最近修改過的計劃大略地講給她聽。有一次,說到戴爾太太時,安琪拉插嘴說,「她決不會把蘇珊送給你,你等著瞧吧。你以為她會。她自己也說會。她只是騙騙你。她正在拖延時間。想想你做的什麼事。你不會成功的。」
「哦,我會的,」尤金說,「我等於已經成功了。她會來的。」
「她也許會來,她也許會來,不過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瞧瞧我,尤金。有了我,還不夠嗎?我還不很難看。你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說我身個兒挺美。瞧,瞧,」——她拉開穿著的晨衣和睡衣。她安排了這一幕,特意想出來,希望打動他的。「我還不夠嗎?我現在不是依舊是你所渴望的嗎?」
尤金厭惡地把頭轉向別處——他很厭煩——厭煩她這種戲劇化的請求。這是安琪拉最不該扮演的一幕。在這時候,這是最沒有用、最不適當的。這本來很動人、很有力,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卻是完全無效的。
「安琪拉,你對我這樣做,完全沒有用,」他說。「你這樣做再也不能打動我了。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已經死了——完全死了。為什麼用不起作用的東西來向我求情呢。我沒有辦法。一絲感情都沒有了。現在,我們打算怎麼辦?」
安琪拉困乏地又轉過身去。雖然她那麼疲倦、絕望,她還是被在她面前演出的這出悲劇迷惑住了。難道就無法使他明白嗎?
他們各自回房就寢,第二天他又去辦公。蘇珊有信來說她還在雷諾克斯,後來又有信來說她母親上波士頓去一、兩天。到第五天,科爾法克斯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愉快地向他打招呼,然後坐下。
「嗯,你最近怎樣,老弟?」他問。
「哦,還是老樣子,」尤金說。「我也沒有理由抱怨。」
「一切都順利嗎?」
「馬馬虎虎。」
「我在這兒的時候,別人大概不會進來吧?」他好奇地問。
「我已經吩咐過他們了,不過這一次,我要加倍留神,」尤金說,他馬上警覺起來。科爾法克斯會不會是要跟他談他的事情呢?尤金的面色有點兒發白。
科爾法克斯眺望了一下窗外哈得孫河的遠景。他掏出一支雪茄煙,剪掉煙頭,可是並沒有點著。
「我問你會不會有人進來打擾,」他思索著說,「因為我有點兒事情想跟你談,我不願意給別人聽見。前一天戴爾太太來找我,」他平靜地說。尤金聽到她的名字,嚇了一跳,面色變得更白,可是並沒有什麼其他的表現。「她告訴了我一大篇你打算跟她女兒做的事情——要跟她私奔,或是未經許可或不辦離婚手續就跟她同居,遺棄掉你的太太,諸如此類的事情。我沒大留心去聽,可是我不得不跟你談談。我從來不愛管人家私事。因為我覺得那與我無關。我想跟公司也沒有關係,至多有點兒不良的影響,不過我想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有嗎?」
「有這事,」尤金說。
「戴爾太太是我的老朋友。我認識她多年了。當然,我也認識威特拉太太,不過情形稍微有點不同。我看到她的時候不及看見你的時候多。我不知道你的婚姻不美滿,不過這反正沒有什麼關係。問題是戴爾太太似乎蓄意要鬧出很不體面的事來——她看起來方寸有點兒亂了——所以我想在沒有發生嚴重的事情以前,得跟你談談。你知道,目前要是你給牽涉到什麼不體面的事情裡,公司會蒙受到很大的損害。」
他頓了一頓,以為尤金會發出什麼抗議或是作出什麼解釋,可是尤金只是一聲不吭,緊張、煩躁、面色蒼白。這麼說,她終於來找過科爾法克斯了。她沒有去波士頓,沒有遵守她的諾言,反而上紐約來找科爾法克斯。她有沒有把全部經過都告訴他呢?儘管科爾法克斯說著一派好話,他很可能是同情她的。他對他會怎樣想法呢?他在社交方面也相當保守。戴爾太太在她的活動範圍內對他多少有些用處。他從來沒有看見科爾法克斯像現在這樣冷靜、深思。他似乎想保持一種非常公正的口吻,這並不是他的特性。
「威特拉,自從我第一次看見你,我就對你發生了興趣,老愛注意著你,」歇了一會兒,他又說下去。「如果真有天才人物的話,我想你就是一個,不過像所有的天才人物一樣,你也有輕浮的脾氣。有一個短時期,我以為你也許已經穩定下來,計劃著你搞得那麼成功的那些業務,可是後來,我斷定了不是這麼一回事。你能夠發動某種力量,維持某種秩序。還有,我想你有其他的才幹——我很難明確地說到底是什麼才幹。眼光就是其中之一。你有眼光。還有就是能認識人才。我知道你有這本領。我看到你選拔了一些特出的人。你當然也會計劃,不過除非我完全看錯了,你不會很合理地或是審慎地計劃。戴爾小姐的這件事大概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們不談她,」尤金有點兒著惱,冷冷地說。蘇珊是他的創傷,是一個危險的話題。科爾法克斯也看出來了。「這是我不願意談的事。」
「好吧,我們就不談,」對方鎮靜地回答,「不過也可以用別的方法來說明我的意思。我想你自己也會承認,你對目前的情況就沒有好好地計劃過,因為要是你計劃過的話,你就會看出來,你這樣做等於是自招失敗。老弟,要是你要得到那姑娘,而她似乎也很願意,那你應該不讓她母親知道就把她弄到手。過後,她也許只好逆來順受。即使她不這樣,你至少也達到了目的。如果給人發覺了,我想你也情願自食其果。現在,你既然讓戴爾太太知道了,她認識許多很有勢力的朋友。你不能不考慮到她。我也不能不考慮到。她現在要狠鬥一下。看起來,她會用相當大的壓力來逼你放棄的。」
他又頓住,等著看尤金要不要說什麼,然而尤金並沒有開口。
「我要問你一句話,請你不要生氣,因為我一點兒沒有什麼惡意,我只不過自己要把這件事弄清楚,遲些時,要是你願意的話,大概也會使你看清楚的。你跟——呃——小姐有沒有發生關係?」
「沒有,」尤金沒等他把名字說出來就回答。
「你們的糾紛已經有多少日子了?」
「哦,大約四星期,也許還不到。」
科爾法克斯咬著他的雪茄煙頭。
「你要知道你的敵人是相當有勢力的,威特拉。你平常對下屬不大寬厚。有一件事我曾經注意到,你一點兒沒有手腕。你提拔的那些人,辦得到的話,都想取得你的地位。要是你目前的處境讓他們詳詳細細地知道了,你在這兒就呆不了十五分鐘。你當然也知道,不管我怎樣給你幫忙,你總不得不辭職。你自己也無法維持下去。我也無法讓你呆下去。我想你對這方面一定沒有細想過。戀愛中的人是不會想到這些的。我知道你覺得怎樣。因為我看見過你太太,我多少說得出來毛病在什麼地方。她把你管得太嚴了。你在自己家裡不能做主。這使你煩躁。你的一生好像是場失敗。你在婚姻上失去了機會,或者你以為是失去了,這使你內心不安。我知道這姑娘,她很漂亮。不過正像我所講的,老弟,你沒有估計你需要付出的代價——你的算盤打得不對——你沒有籌劃過。要是有什麼事能夠證明我一向對你的那一點輕微的懷疑,那就是這個:你沒有細心地籌劃——」他朝窗外望去。
尤金坐著,凝視著地板。他猜不透科爾法克斯打算怎樣。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科爾法克斯這樣沉著地思索——這樣冷靜。平時,科爾法克斯總是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興奮地做著動作。今兒早上,他又緩慢,又沉著,可能有點兒動了感情。
「雖然我私下很歡喜你,威特拉——人人都應該珍重友誼——可是在業務上卻沒有辦法——我已經漸漸得到一個結論,你畢竟不是最適合這個職位的人。我想你太感情用事——太不穩定了。懷德一直就這樣對我說,可是起先,我不相信。我現在也不是根據他的判斷。要是這件事沒有發生,我不知道會不會根據我的這個感覺或是概念有所舉動。我現在也不知道我是否最終要這樣做,不過我覺得你現在的處境很困難——對公司來講,是很危險的。你知道,公司決不能給不體面的事情連累進去。因為所有的報紙都會登個不休。那對我們會有無窮的害處。我想從各方面看來,你最好歇上一年,看你能否把這件事平靜地解決掉。我想除非你能夠離婚,跟這姑娘結婚,否則最好還是不要跟她同居,並且我認為,除非你能不聲不響地離婚,否則還是不離的好。我是針對你在這兒的地位來講。除此之外,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是記住!一件不體面的事就會影響你在這兒的作用。如果將來能夠補救,那最好。不然,也沒有辦法。要是這件事傳到外面去,你知道你就沒有回到這兒來的希望了。我想你是不願意放棄她的?」
「是,」尤金說。
「我猜對了。我知道你對這種事情覺得怎樣。你這類人對這種事挺認真。你能取得離婚嗎?」
「我沒有把握,」尤金說。「我沒有正當的理由。我們就是不對勁兒——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空殼子。」
「嗯,」科爾法克斯說,「總而言之,一團糟。我知道你對這姑娘覺得怎樣。她非常漂亮。她正是會造成這種局面的人,我並不想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你是你自己最好的裁判,不過要是你聽我的勸告,在你沒有跟她結婚以前,不要先跟她同居。一個處在你這種地位上的人不值得那麼做。你的聲望太大了。你知道這幾年來,你在紐約相當有名氣,是嗎?」
「是的,」尤金說。「我以為我跟戴爾太太已經商量好了。」
「顯然沒有。她告訴我你在引誘她的女兒跟你同居;你無法在合理的時期內取得離婚;你太太就要——原諒我,並且你堅持在這期間內要跟她女兒來往。按照她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覺得她說得對。這是很冷酷的,可是毫無辦法。她說,你說要是不能答應你們經常來往,你就要跟她同居。」
他又停住,「是這樣嗎?」
「是的,」尤金說。
科爾法克斯在椅子裡慢慢地扭過身,朝窗外望去。這樣一個傢伙!愛情是多麼古怪的一件事啊!
「你認為你們可以在什麼時候實行同居呢?」
「哦,我不知道。我現在心亂得厲害。我得細想想。」
科爾法克斯默想著。
「這是件很特別的事。沒有幾個人會像我這樣明瞭。除了我之外,沒有幾個人會瞭解你。你算盤打得不對,老弟,你得付出代價。我們都得付。我不能讓你在這兒呆下去。我希望我能,可是辦不到。你得歇上一年,把這件事好好想想。要是沒有事情——要是沒有鬧出什麼笑話來——嗯,我還是不說我會怎樣。我也許在公司裡重新給你安插一個位置——也許不是老位置,不過總有個位置。這我還得考慮考慮。在這期間——」他停下,又思索著。
尤金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現在的處境。說將來回到公司來的這套講法完全是空話。科爾法克斯擺明了是要他離開,要他離開的理由倒不是為了戴爾太太或是蘇珊,或是道德問題,而是因為他失去了科爾法克斯的信任。不知怎麼,由於懷德,由於戴爾太太,由於他自己日常的行徑,科爾法克斯竟然斷定他輕浮不定;他現在就是為了這個理由(不是為了任何別的緣故)而被撤職的。這是起於蘇珊——起於命運和他自己倒楣的性格。他傷心地默想著,然後說道:「你要我幾時離開?」
「哦,隨便什麼時候,要是會鬧得滿城風雨,那就越快越好。要是你樂意的話,可以等上三星期,一個月,一個半月。你最好拿健康做理由,自己要求辭職。這樣給人家看起來比較好點兒。這對於我以後的決定不會有什麼影響。公司現在很上軌道,一年裡沒有多大問題的。將來,我們也許可以再商量——得看情形來決定——」
尤金不要聽他最後加的這一句假慇勤的話。
他握了手以後,走出房去了。尤金踱到窗前。他的堅實的基礎一下子就給人凶狠地從下面摧毀了,像被大炮轟掉一樣。他失去了這個一年兩萬五千塊的真正優厚的職位。他上哪兒去找一個像這樣的職位呢?還有誰——還有什麼公司能出這麼大的薪俸?除非跟蘇珊結婚,否則他現在怎麼能夠維持河濱大道上的公寓呢?他怎麼能保有他的汽車——他的貼身僕人?科爾法克斯沒有說到停職留薪——他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又不欠他什麼。他的待遇過去一直非常好——比任何其他地方可能給他的都高。
他很後悔自己對藍海的那些幻想——傻里傻氣地把他的全部現款都一個勁投了進去。戴爾太太會去找溫菲爾德嗎?在那方面她也能損害他嗎?溫菲爾德一向是他的好朋友,很看得起他。不過這個罪狀,這個拐騙少女的罪狀。這一切多麼可惜啊!她的話可能會改變溫菲爾德的態度,不過大概是不至於的。他雖然沒有妻子,也有一些女人。科爾法克斯說得對,他沒有好好地籌劃過。這現在很明顯。他夢想著的燦爛的世界開始象黃昏的天空那樣慢慢地消失了。也許他只是在追蹤著鬼火。真有這樣的可能嗎?真有這種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