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最危險的東西,它能佔有一個人到支配他的地步;它不僅能夠,而且確實驅使一個人走向毀滅。尤金對十八歲大姑娘的美所具有的概念,就是他的天性中最危險的一件東西。這個思想,加上安琪拉無法控制住他的興趣與忠誠,就成了他目前失敗的原因。如果他能夠遵循一個狹窄的宗教思想,那個思想可能會轉移他對另一個思想的專注,但是也可能會毀滅他。幸虧他目前感到興趣的不是一種狹窄的、教條式的學說,而是廣義的宗教,一種當代形而上學探討的概略及精神調合,這是值得任何稍有學識的人去研究的。作為一種宗教或迷信,基督教精神治療法是當時通行的宗教和宗教家們所不齒的。他們認為它離奇古怪、根本不可能、既神秘又危險——認為它是巫術、幻想、魔術、催眠術、招魂術——總之,是那種完全不存在的東西,如果算得上是什麼的話,也是幾乎不存在的。埃第夫人簡潔地陳述了,或者不如說,重述了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在印度宗教經典中,在希伯來新舊約裡,在蘇格拉底1,馬喀斯-奧裡力阿斯2,聖-奧古斯丁3,愛默生4,卡萊爾5的著作中都找得到。她跟現代派的主要不同之點就是,她的主宰的統一不像尤金和其他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不是惡意的,而是有益的。她的統一是愛的統一。上帝什麼都是,就不是邪惡之源。按照她的說法,邪惡是幻想,不是事實,是什麼都不代表的海市蜃樓——
1蘇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希臘哲學家。
2見第一八○頁注3。
3聖-奧古斯丁(?-604),公元五九七年由羅馬教皇派往英國傳道的使者。
4見第四十九頁注2。
5見第四十九頁注1。
我們應該記住,在尤金這樣痛苦地、潛心地思索著的時候,他一直住在紐約市最北面的地區裡,雜亂無章地畫著幾幅自以為也許賣得掉的畫,有時去看看安安穩穩地躲在第一百十街產科醫院裡的安琪拉,一面無時無刻不想念著蘇珊,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看見她。他的心被那個姑娘的秀色和性情那樣激動起來,所以他實在有點兒不正常了。他需要一個震驚,一個比他過去所經歷過的更大的災難,才能使他覺悟過來。失去他的職位對他發生了一些作用。失去蘇珊,只加深了他對她的熱戀。安琪拉的情況也使他停下來想想,因為她究竟會怎麼樣,這是他很關心的問題。「但願她會死掉!」他想著,因為我們往往最恨受我們害最深的東西。他簡直不能去看安琪拉,因為他心裡老覺得她是他前途的障礙。想到她要帶一個孩子到他的生活裡來,簡直使他發狂。現在,要是她死掉,他就得照顧那個孩子,而蘇珊為了這個,可能就不會來了。
這時候,他只希望人家不要過分注意他,或者說得更切實些,希望自己完全不給人家看見,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在極其失意的時候,出現在公共場所對他只會有害——這是一個多半只存在於他心裡而不在任何別處的事實。如果他沒有這種思想,就不會有這回事。為了這個緣故,他選了這個簡直沒有什麼車輛往來的清靜地區,因為他可以在這兒安靜地沉思。他同住的那家人對他毫無所知。冬季開始了。由於天氣寒冷,下雪和颳風,他不可能在這一帶碰到多少人——尤其是過去那些認識他的知名人士。有不少信件從舊地址轉來給他,因為很多委員會裡都有他的名字。他還被列進《名人錄》裡,名人們都是需要大量花錢才交得上的。這會兒,他還有些聲名較差的朋友,他們倒很樂意來拜訪他。可是所有的請帖他都置之不理,回信的時候也不寫明他現在的住處。他多半在夜裡出去散步,白天就呆在家裡看書、繪畫或是坐著沉思。他一直都想著蘇珊,想著命運怎麼會通過她把他引入災難的圈套。他想著她也許會回來,應該會回來。他想著他跟她重逢時她投到他懷抱裡來永遠不再離開的景象,覺得又可愛又難受。他很少想起在醫院裡的安琪拉。她在那兒受到專家們的照拂。賬是由他來付的。她的緊要關頭還沒有到來。瑪特爾常去看她。有時候,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才子,把一生中所知道的最有用的東西連打帶踢地攆開,但是不知怎麼,他又覺得他做得對。安琪拉跟他合不來。她為什麼不能離開他自己去過活呢?基督教精神治療法把婚姻丟在一邊,完全當它是一個幻想,認為婚姻跟人與上帝的不可破壞的統一有所牴觸。她為什麼不能放開他呢?
他為蘇珊作了好多首詩,也讀了不少詩,這都是在他住的房子裡一大箱舊書中找出來的。他一再念著一首十四行詩,開頭的一行是:「在失去幸運與眾人青眼的時分」——這個來自黑暗中的呼聲,就像是他自己的呼聲。他買了一本葉芝1的詩,好像聽到自己的聲音講到蘇珊:
為什麼我要埋怨她使我的時光裡充滿了苦惱……——
1葉芝(1865-1939),愛爾蘭作家、詩人。
他還沒有象八年前身體垮下來時那麼糟,可是也已經夠糟的了。他心裡又一次想著生活的反覆無常、它的變幻不定和愚蠢無謂。他只研究那些有關自然的深奧的東西,這又開始培養出一種對生活的不健康的畏懼。瑪特爾很替他擔心;她怕他會得神經病。
「你幹嗎不去找一個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專家談談呢,尤金?」有一天她請求他去。「你會得到幫助的——說真的,你會的。你以為不會,可是你會的。他們有點兒道理——我並不知道是什麼。他們精神上很平靜。你會覺得好受的。去吧。」
「哦,你幹嗎又來跟我囉嗦,瑪特爾?請你別這樣。我不願意去。從心理學上講,是有點兒道理,但是我為什麼要去找一個專家呢?如果有一個上帝,他跟我和跟任何別人一樣接近。」
瑪特爾擰著雙手,因為她異常難受,於是他決定去上一趟。這些人可能有什麼催眠術或是傳染性的東西——能夠傳給他、安慰他的一種人體點金術。他相信催眠術和催眠性的暗示等等,終於打電話去找了一位專家,一個瑪特爾和別人極力推薦的老婦人,她住在瑪特爾家附近百老匯的南頭。她的名字是亞爾絲亞-約翰斯夫人——一個醫治好許多疑難病症的了不起的女人。尤金拿起電話聽筒時,暗自問道,他,尤金-威特拉,前任聯合雜誌公司的發行人,以前還是一個藝術家(他多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了),為什麼會去找一個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療法的女人,為了治療什麼呢?憂鬱?是的。失敗?是的。心病?是的。像坐在他旁邊作證的那個陌生人那樣好色?是的。多麼奇怪!可是他也有點好奇。他倒也覺得很有意思,不知道這種毛病到底是否真能治好。他的失敗可以治得好嗎?這種渴望的痛苦也能給遏止住嗎?他希望它給遏止住嗎?不,絕對不!他要蘇珊。他知道瑪特爾希望這個治療會使他跟安琪拉重歸於好,使他忘卻蘇珊,然而他知道這辦不到。他去是去的,不過他去是因為自己不快樂、沒事做、無目的。他上那兒去,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
約翰斯夫人——亞爾絲亞-約翰斯夫人的寓所是在一所式樣普通的公寓裡。這種公寓當時在紐約非常之多。房子兩側是奶油色,用磚砌的,中間有一片寬闊的場地,通向一扇漂亮的熟鐵製的大鐵門,大門兩邊都裝有式樣精緻的燈座,上面裝著可愛的奶油色圓燈罩,發出柔和的亮光。大門裡是普通的前廳、電梯、穿制服的漠然無禮的黑人電梯員,以及電話接線機。這座房子有八層樓。尤金在一月裡一個大風雪的晚上去了。大片的濕雪急劇地在旋轉,街道上罩上了一層柔軟的半融化的白雪地毯。儘管他憂愁,他卻跟往常一樣,對世界呈現出的美景很感興趣——全市都裹在一個漂亮的白外罩下面。來往的車輛隆隆作響,人們對著大風聳起背來縮在大衣裡行走。他喜歡這雪,雪片,這個物質生活的奇跡。這減輕了他內心的痛苦,使他又想起繪畫來。約翰斯夫人住在八層樓上。尤金敲了敲門,一個女用人請他進去。他被帶進了一間候客室,因為他比約定的時間去得早了一點。在他之先,已有一些健康的男女先來了。尤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病痛。他坐下,一面心裡想著,這豈不是專門治療心病的跡像嗎?那末在教堂裡聽見的那個作證的人為什麼又對他自己的治病經過那麼有力而誠懇地作證呢?好吧,他就等著瞧吧。他看不出現在這對他可以有什麼用處。他得工作。他坐在一個角落裡,合起兩手支撐著下巴沉思。那個房間一點兒不藝術化,倒有點兒不倫不類,傢俱也不考究,或者說得準確些,式樣太俗氣了。神靈怎麼不把他的代表人放在一個比這好點兒的環境裡?一個奉召在世上代表上帝的威嚴的人,竟會這樣沒有美術眼光,住在一個這樣的地方嗎?這豈不是上帝無能的表現嗎?可是——
約翰斯夫人出來了——一個身材矮胖、容貌難看的女人,頭髮花白,滿臉皺紋,衣服很不整潔,嘴旁長著一個小肉瘤,鼻子稍嫌太大一點兒,使人覺得討厭——所有容貌上的缺點都很突出,看上去像他在哪兒看過的一張刊印出的米柯伯太太1的舊畫像一樣。她穿著一條黑裙子,料子倒不錯,可是既沒有樣子又很俗氣,上面穿著一件深藍發灰的背心。他注意到她的灰眼睛倒很清朗,微笑的神氣也還討人喜歡——
1狄更斯名著《大衛-考坡菲》中的人。
「我想這位就是威特拉先生吧,」她說著向他走來,因為他坐在窗戶附近的一個角落裡。她的口音有點兒象蘇格蘭人。
「看見您我很高興,請進來吧。」她說,因為他是預先約好的,所以讓他先進去。她從房間一頭又走到另一頭,領著他穿過過道到診室去。在門口,她站到一邊,在他進門時,伸出手來跟他握手。
他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進去後向四周望望,一面心裡想著,原來這就是約翰斯夫人。班斯和瑪特爾堅持說,她——或者說得更準確些,上帝通過她——象創造奇跡那樣治好了不少人。她的手上滿是皺紋,臉上也顯得很老,如果她能夠作出那種治病的奇跡,她為什麼不能使自己年輕點呢?為什麼這個房間這樣紊亂?壁上掛著基督和《聖經》故事的彩色石印畫跟金屬版印刷畫,地上鋪著便宜的紅氈毯,粗劣的皮椅子,一張滿放著書的桌子,一張埃第夫人的褪了色的畫像,以及到處掛著的使他厭惡的無謂的格言,所有這一切弄得他實在透不過氣來。為什麼這麼許多人都不懂生活的藝術?完全不懂生活的人怎麼能自命是受上帝感召的呢?他覺得疲倦,他討厭這個房間,也討厭約翰斯夫人。再說,她的嗓音還帶有尖聲。她能治癒癌病嗎?還有癆病?以及瑪特爾肯定是她治好的所有那些可怕的病痛?
他不相信。
他疲乏而彆扭地在她指給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睜大眼睛望著她。她安詳地在他對面坐下,用親切、帶笑的眼睛望著他。
「現在,」她從容地說,「上帝的孩子認為他自己有什麼毛病?」
尤金不耐煩地移動著。
「上帝的孩子,」他想著,「多好聽的話!」他有什麼權自稱是上帝的孩子?這樣開頭有什麼用?這太傻了,太笨了。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問他有什麼毛病?不過他還是回答說:
「哦,病很多。多得我簡直認為絕對無法醫治了。」
「這麼糟嗎?不會吧?無論如何,知道上帝一切都辦得到總是好的。不管怎樣,這是我們可以相信的,是嗎?」她微笑著回答。「您相信有上帝,或者有一個支配一切的權力,對嗎?」
「我不知道我相信不相信。總的說來,我想我是相信的。
我確實覺得我應該相信。是的,我想我是相信的。」
「您認為他是個心懷惡意的上帝嗎?」
「我一向認為是這樣,」他回答,心裡想著安琪拉。
「凡人的思想!凡人的思想!」她自己斷然地說。「什麼錯誤的思想不會給這種思想包藏起來呢!」
然後,她對著他說道:
「幾乎不得不強行把一個人治好,這樣他才知道上帝是位慈愛的上帝。那末您相信自己有罪,對嗎,您也認為他是心懷惡意的?您不需要告訴我什麼緣故。我們在世間都很相似。我要您注意以賽亞的話,『你們的罪雖象朱紅,必變成雪白。
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1」
尤金好多年都沒有聽到這句話了。它在他的記憶中已經是一個模糊暗淡的東西。現在,它突然閃現出來,感動了他,像希伯來突然發出的所有預言性幻象那樣。儘管約翰斯夫人生著肉瘤和大鼻子,穿著不整潔的衣服,她卻能很恰當地引用這句話。這使她顯得好一點。這提高了他對她的評價,並且顯示出她是一個腦筋靈活的人,至少是一個腦筋圓滑的人。
「您能治療愁苦嗎?」他嚴肅地問,聲音裡帶有一絲冷嘲的腔調。「您能治療傷心或恐懼嗎?」
「我自己什麼也辦不到,」她說,覺察到他的心境。「可是上帝一切都辦得到。如果您相信一個至高無上的智慧,他會治療您的。聖保羅2說,『我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作。』3您看過埃第夫人的書嗎?」
「大部分都看過了。我現在還在看。」
「您看得懂嗎?」
「不,不十分懂。我覺得似乎是一大堆矛盾的意見。」
「初接觸到精神治療法的人差不多總有這樣的感覺。可是別為這個著急。您要治好您的煩惱。聖保羅說,『因這世界的智慧,在上帝看是愚拙。』『主知道智慧人的意念是虛妄的。』4別當我是一個女人,或是跟這個有什麼關係。我要您把我當作聖保羅所形容的一個為真理工作的人那樣看待——『所以我們作基督的使者,就好像上帝借我們勸你們一般。我們替基督求你們與上帝和好。』5」——
1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一章第十八節。
2耶穌的大門徒之一,在教會初期的傳播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3見《新約-腓立比書》第四章第十三節。
4見《新約-哥林多前書》第三章第十九和二十節。
5見《新約-哥林多後書》第五章第二十節。
「您對您的《聖經》倒很熟,是嗎?」尤金說。
「我只有這種知識,」她回答。
接下來就是一場基督教精神治療法裡很常見的特別的宗教性論證——在外界的人看來,是那麼特別。她叫尤金集中注意力,默想著主禱文1,「要是您現在覺得很無聊,您別管。您是上這兒來請求幫助的。您完全是上帝的形象。他不會讓您空手回去的。不過讓我先念這篇詩篇給您聽,我認為它對初入門的人總是很有幫助的。」她打開放在她旁邊桌子上的《聖經》,開始念道:——
1見《新約-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節至第四節。
「住在至高者隱密處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蔭下。
「我要論到耶和華說,他是我的避難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倚靠的。
「他必救你脫離捕鳥人的網羅,和毒害的瘟疫。
「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翅膀底下。他的誠實,是大小的盾牌。
「你必不怕黑夜的驚駭,或是白日飛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間滅人的毒病。
「雖有千人仆倒在你旁邊,萬人仆倒在你右邊,這災卻不得臨近你。
「你惟親眼觀看,見惡人遭報。
「耶和華是我的避難所,你已將至高者當你的居所。禍患必不臨到你,災害也不挨近你的帳棚。
「因他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你。
「他們要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
「你要踹在獅子和虺蛇的身上,踐踏少壯獅子和大蛇。
「-上-帝-說,因為他專心愛我,我就要搭救他。因為他知道我的名,我要把他安置在高處。
「他若求告我,我就應允他。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
「我要使他足享長壽,將我的救恩顯明給他。」1——
1見《舊約-詩篇》第九十一篇。
在聽著聖恩的這個最美妙的宣言時,尤金閉上眼睛坐著,心裡想到自己最近的不幸。多年來,他第一次試著把思想集中在一位全智、全能、無所不在的寬大的神明上。這是不容易的一件事。他無法把這個美麗的聖恩的表達跟他所知道的世界的本質協調起來。當他看到自己和安琪拉最近所遭到的痛苦時,說「他們要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有什麼用呢?他活著的時候,不是住在「至高」的隱蔽處嗎?一個人怎麼能不住在那裡呢?可是——「因為他專心愛我,我就要搭救他。」這就是回答嗎?安琪拉是專心愛他嗎?他自己呢?他們的痛苦會不會就是從這裡來的呢?
「他若求告我,我就應允他。他在急難中,我要與他同在。
我要搭救他,使他尊貴。」
他真的求告過他嗎?安琪拉求告過嗎?他們不是被遺棄在他們沮喪的泥沼裡嗎?可是安琪拉跟他總是不相配的。上帝為什麼不把這件事解決掉呢?他不要跟她同居。
他這樣平心靜氣地、批判地思索著這個問題,直到約翰斯夫人停了下來。他問自己,如果——儘管他有懷疑——這個外表的喧嘩、現實、痛苦和憂愁都是幻覺,那又怎麼樣呢?安琪拉在受苦。許多別人也在受苦。這怎麼會是幻覺呢?不過這就不可能是幻覺嗎?這可能是幻覺的一部分嗎?「現在,我們要竭力去認識,我們是上帝完善的兒女,」她說,望著他頓了一頓。「我們以為自己那麼強大、那麼真實。我們是夠真實的,不過我們的真實只是上帝的一個思想——就是這麼一回事。在那兒我們受不到損害——沒有邪惡能接近我們。因為上帝是無可限量的,是所有的權力、所有的生命。超越一切的真理、愛,所有的一切。」
她閉上眼睛,開始像她所說的那樣,替他體會他在上帝內的精神多麼完善。尤金坐在那兒竭力想著主禱文,可是實際上卻想著這個房間,便宜的圖畫,簡陋的傢俱,她的醜陋和自己置身在那兒的這件怪事。居然有人替他,尤金-威特拉,作禱告!安琪拉會怎樣想呢?要是精神是萬能的,為什麼這個女人會老呢?她為什麼不使自己長得好看些呢?她現在在做什麼?她在施行的是魔術和催眠術嗎?他想起埃第夫人在哪兒特別講過,不能——在治療法裡不能用這一套辦法。不,她毫無疑問是誠懇的。她的樣子——她的講話都很誠懇。她相信這種行善的精神。它會像《詩篇》所說的那樣搭救人嗎?它會治癒他的心痛嗎?它會使他永遠不再要蘇珊嗎?也許那是邪惡的?是的,無疑是邪惡的。不過——也許他還是集中思想在主禱文上好。要是神願意的話,他可以幫助他。當然可以。毫無問題的。這個統管全宇宙的無限力量是無所不能的。只要瞧瞧電話,無線電報。還有星球和太陽?「他要吩咐他的使者看護你。」
「現在,」約翰斯夫人沉思了約莫十五分鐘之後,睜開眼睛微笑著說,「我們看看我們是否有進步。我們會覺得有進步的,因為我們會變得好些,因為我們會認識到沒有東西能損害上帝的意念。其餘的都是幻覺。抓不住我們,因為都不是真的。朝好的方面想——想著上帝——你就會變好了。朝壞的方面想,你就會變壞,不過在你的思想以外是沒有真實性的。記住這個。」她當他是一個孩子似的對他講。
他走出去,步入了那個雪夜。寒風把雪花吹成美妙的渦漩。他把大衣扣起來。汽車跟往常一樣朝著百老匯駛去。出租汽車也來往不絕。人們在雪中緩緩前進,這是一座大都市永遠有著的群眾。在紛飛的雪片中,弧光燈發出清晰的藍色亮光。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對他是否會有好處。埃第夫人堅持這些東西都是假的,他想著——人的腦子產生出了跟精神不合拍的東西——人的腦子是「騙子和騙子的父親」,他記起了這句話。會是這樣嗎?邪惡是虛空的嗎?痛苦不過是一個信念嗎?他能擺脫他的畏懼和羞恥,重見世人嗎?他坐上一輛汽車往北駛去。到金斯橋,他沉思著走進他的房間。他怎樣才能恢復過去那樣的生活呢?他已經四十歲了。他坐到靠近燈光的椅子上去,拿起那本《科學與健康》,無目的地把它打開。接著,他好奇地想到要看看自己翻開來的是什麼地方——他視線落到的那一頁或那一段講些什麼。他還是非常迷信。他看了,眼睛底下就是這一段:
「一個世人用精神的概念來調和他對生存的概念,並且只象上帝那樣工作,那他就不會再在暗中摸索,捨不掉世上的一切,像他沒有嘗過天上的滋味時那樣。從肉體來的那些信念使我們上當。它們使人不自覺地成了偽善者——他要做好事,但是偏做了壞事,他要畫出美麗的線條,結果卻畫出了畸形,他要為人祝福,可是反而損害了別人。他成了一個錯誤的造物者,自以為是一個半神仙的人。有希望的東西給他一碰就變成了灰塵,變成了我們腳下踩的灰塵。他也許會用《聖經》的話說,『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願的惡,我倒去作。』1」
他合起書,沉思著。要是真是這樣,他倒希望這能在他身上實現。不過他還是不要變成一個宗教家——一個熱心宗教的人。他們多麼無聊。他拾起他的報紙——《每晚郵報》——裡面一版一個不明顯的角落上,有一段已故的弗蘭西斯-湯姆生2的詩,題名《天上的獵犬》。它開頭是:
我不分晝夜地逃避他;
我成年累月地逃避他……——
1見《新約-羅馬書》第七章第十九節。
2弗蘭西斯-湯姆生(1859-1907),英國詩人。
最後幾行特別感動了他:
追蹤的「腳」在後面
仍然緩步地跟著,
臉是平靜的,
不慌不忙,迫切而尊嚴,
腳步聲外,還有個聲音——
「您不庇護『我』,沒有東西會庇護您。」
這個人真相信這個嗎?真有這麼回事嗎?
他又拿起書,繼續看下去,漸漸地他有點相信罪惡和疾病也許都是幻覺——一個人在理智上和精神上跟-神-的-原-理完全一致時,罪惡和疾病便能根除掉。他不能確定。這個可怕的過失的感覺。他能放棄蘇珊嗎?他願意放棄嗎?不!
他站起來,走到窗戶前面,向外望去。雪還在飛揚。
「放棄她!放棄她!」況且安琪拉的情況這麼危險。他處在一個什麼樣的深坑裡!唔,他明兒早上去看她。他至少該對她和善些。他要照護她渡過這個難關。他躺下去,想睡覺,可是不知怎麼,他總是不能再好好地睡。他太累了,太煩惱了,太緊張了。不過他還是睡了一些時候。在這些日子裡,他也只能希望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