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除了給克萊德一陣子激動和興奮勁兒以外,到頭來還使他重新考慮自己在這裡該怎樣走正路這個問題。眼前這個姑娘,正以如此坦率、乃至於挑逗性的方式親近他。可在不久以前,他明明向自己和媽媽保證,說他在這裡循規蹈矩,與過去迥然不同——決不跟導致他在堪薩斯城栽跟頭的那一號人接近,或是發生什麼關係。可是啊——可是啊——
現在他所受到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跟麗達一接觸,他就感覺到,她正期待他作出進一步表示——而且刻不容緩。可是,如何表示呢?又在哪兒表示呢?反正不是在這個陌生的大房間。除了迪拉特和澤拉假裝要去的廚房以外,這裡自然還有別的房間。不過,要是他們之間一旦確立這樣一種關係,那以後又該怎麼辦呢?對方會希望他繼續保持這種關係。要是他把它一刀兩斷,豈不是讓自己陷入難以解決的糾葛中去嗎?他一邊跟她跳舞,大膽放肆地撫摸她,一邊卻在心中思忖:「我不應該這麼幹,可不是嗎?這裡是萊柯格斯。在這裡,我是格裡菲思家族的一員啊。我知道,這些年輕姑娘——乃至於她們的父母對我要求什麼。難道說我真的愛這個麗達嗎?也許說不定是她太迅速、太輕易地就向我不戰而降吧?即使說對我在這裡的前途不會真的構成危險,那也是令人心中感到不快——這種親密關係不是來得太快了嗎?」這時他的心境,竟跟堪薩斯城冶遊時不無相似之處——一方面他被麗達迷住了,另一方面又引起了反感。如今,他至多只能稍加克制地吻她,撫摸她,直到迪拉特和澤拉又回來了,也就不可能再那樣親親密密了。
不知哪兒的時鐘敲了兩下,麗達突然想到自己非走不可了——她回家這麼晚,她父母會感到不滿。既然迪拉特絲毫沒有離開澤拉的跡象,自然該由克萊德護送麗達回家。這本是一大樂事,只因他們兩人都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失望,乃至於失敗的感覺,此刻雙方不免有些敗興了。他暗自尋思:他剛才辜負了她的期待。可她暗自思忖:顯然,他還沒有膽量在她樂意奉獻以後再越雷池一步。
一路上,他們談話時提到後會有期,那時也許會玩得更好,等等。甚至到了她家門口(她家住得不算太遠),此時她的態度,顯然還是意味深長的。他們分了手,可是克萊德還在心裡告誡自己:這樣一種新的關係發展得太快了。他心中沒有把握,該不該在這裡發展這樣一種關係,而且如此之快。他上這裡來以前所下的那些美好的決心,現在都上哪兒去了?他應該怎麼辦呢?可是,由於麗達富於肉感和魅力,他對當初自己的決心,與現在自己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都覺得很惱火。
後來接連有兩件事,終於使克萊德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一是與格裡菲思一家人的態度有關。除了吉爾伯特以外,他們全家人並不反對他,也不是完全不關心他,但是,不論塞繆爾·格裡菲思也好,還是家裡其他成員也好,他們都沒有認識到:他們一家人應該對他表示哪怕是一丁點兒關注,就是不時真心誠意地對他進行勸告,要不然的話,即便克萊德在這裡不是真的感到寂寞,也會覺得挺彆扭的;所以,不妨說他們全家對克萊德的態度是一個失敗。塞繆爾·格裡菲思一向非常忙,沒得空閒,至少在頭一個月裡幾乎一點兒都沒想到過克萊德。他聽說克萊德一到,住處早已安頓好了,以後也有人會好好照料他的——那麼,至少暫時沒有什麼事需要為他做了吧?
因此,整整五個星期裡,對於克萊德什麼事都沒有做,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對此感到很滿意。克萊德只是在地下室裡過糊塗日子,心裡納悶,真不知道關於他的將來人家已經做了怎樣的安排。周圍一些人(包括迪拉特和那些年輕姑娘在內)
的態度,終於使他在這裡的地位看起來有點兒莫名其妙。
但是,克萊德來這裡已有一個多月(主要因為吉爾伯特好像不樂意提到他),有一天老格裡菲思才這麼問道:「哦,你的堂兄弟怎麼啦?現在,他幹得怎麼樣?」吉爾伯特不免有點擔心,不知道父親這一問會預示著什麼,便回答說,「哦,他一切都好。我讓他到防縮車間先幹起來。這樣安排好嗎?」
「是啊,我想可以。依我看,讓他從頭學起,這個工作可比別的合適得多了。不過,現在你對他評價怎麼樣?」
「哦,」吉爾伯特回答時態度很穩健,而又很有獨立見解——這一特點,歷來為他父親所讚賞,「評價不太高。我看,他還不錯。工作也許他還對付得了。不過,依我看,他在這裡不像會有很大出息似的。你也知道,他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再說,他好像不肯賣力似的。我看他這個人太軟弱。不過,我還是不想淨找他岔兒。也許他還不錯。你喜歡他,可我也許把人看錯了。不過,我總覺得,他上這兒來的真正意圖,是認為你照顧他會比別人多得多,因為他跟你是近親。」
「哦,你以為他有這樣想法。嘿,他要是有這樣想法,那就錯了。」可是,老格裡菲思還有點兒戲謔地笑著繼續說,「不過,也許他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不能幹吧。他在這裡時間還不長,我們對他也還難說,可不是嗎?他在芝加哥給我的印象可不是這樣。再說,我們這裡還有不少小小的職位可以安插他,不算多大浪費,反正他也不是世界上最有天才的傢伙,是不是?他要是安於一輩子就幹這樣的小差使,那是他的事啦。我也阻攔不住。不過,不管怎麼說,反正現在我還不想把他打發走,而且,我也不指望他打零工去。這也不行。說到底,他畢竟跟我們是親戚。暫時讓他到防縮車間干一陣,看看他在哪兒有能耐唄。」
「好的,爸爸,」他兒子回答說。他心裡真是巴不得父親會心不在焉地讓克萊德待在目前這個地方——待在廠裡所有工作中最低賤的職位上。
然而,塞繆爾·格裡菲思又找補著說,使他兒子深為不滿:「最近得請他上我們家吃飯,好不好?這件事我早就想過,可就是一直沒得空。事前我早就該跟你媽說一聲。他一直沒有來過這裡,是不是?」
「沒有,先生,我可沒聽說過,」他態度冷峻地說。這事他壓根兒不喜歡,但他為人八面玲瓏,不便立時表示反對。「我想,我們個個都在等你的意見呢。」
「那敢情好,」塞繆爾接下去說,「你們最好瞭解清楚他住在哪兒,就去請他來吧。定在這個星期日得了,反正我們沒有什麼別的事。」他發覺兒子的目光裡有一絲兒遲疑乃至於不贊成的神色,就找補著說,「不管怎麼說,吉爾,他總是我的侄子,你的堂弟,我們可不能壓根兒不睬他。你知道,那是要不得的。今兒晚上,你最好跟你媽說一聲,要不然我來說,這事就由我來安排了。」他在桌子抽屜裡找了一會兒文件,這時關上抽屜,站了起來,取下帽子和大衣,走出了辦公室。
這次談話後給克萊德送去了一份請帖,邀他星期日下午六點半上格裡菲思家便飯。通常星期日中午一點半,他們照例設宴,邀請本地或是別處來訪的一兩位至親好友。到六點半,這些客人差不離都走了,格裡菲思一家人裡頭有時也有一兩位走了,那時,格裡菲思夫婦和麥拉就在一起共進便餐——而貝拉和吉爾伯特往往上別處赴約去了。
可是這一回,格裡菲思太太、麥拉和貝拉一起商量後決定,到時她們都準備參加,只有吉爾伯特一人例外,因為一是他反對這件事,二是他另有約會。他說,到時他在家最多只能待一會兒。這麼一來,吉爾伯特很高興地看到招待克萊德僅僅限於本家族小圈子內,就不會跟午後或許突然來訪的重要親友碰頭,因而也用不著把克萊德向客人們進行介紹和說明了。此外,還可以有機會讓他們完全不受任何約束地親自觀察一下他,看看究竟該如何看待他。
這時,克萊德覺得自己跟迪拉特、麗達和澤拉的關係已成為棘手的問題,突然間又受到格裡菲思家這次決定的影響。那天晚上在舒曼家裡聚會以後,儘管當時克萊德心中猶豫不決,可他們三個人(包括麗達本人在內)還是認為他一定被她的魅力所傾倒了,因此,向克萊德作出了各種各樣的暗示。最後,由迪拉特出面直接向他提出了邀請,也可以說是一種提議,大意說:既然他本人和克萊德跟那兩位姑娘已建立了同志般友情,他們不妨去哪兒作一次週末旅行——最好去尤蒂卡或是奧爾巴尼。姑娘們,當然羅,一定會去的。他可以通過澤拉跟麗達事前說定,如果克萊德心裡對這事能不能談成還有疑慮或是擔憂的話。「您知道,她是喜歡您的。前天澤拉跟我說,她認為您很帥。是姑娘們的寵兒。怎麼樣?」他怪親熱地輕輕推了一推克萊德的胳膊肘——這種親熱的關照,要是在過去,克萊德恐怕決不會放過的,可現在並不喜歡,因為他認為自己隸屬於一個新的、更高貴的圈子,而且還深知自己在萊柯格斯是何許人也。是的,真可以說,這些傢伙只要覺得你比他們高出一頭,就這麼起勁兒!
再說,迪拉特這個建議,雖然從某個觀點來看很帶勁,很迷人——但也可能給他招來無窮的麻煩——可不是嗎?首先,他沒有錢——到現在為止,一星期才只有十五塊美元——要是指望他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出去旅行,那他當然是辦不到的。車費、飯費,以至旅館住宿費,也許兩個人還要坐坐小汽車。這麼一來,他就得跟他幾乎還不瞭解的麗達變得關係很密切。以後,說不定她就覺得在萊柯格斯這裡也可以繼續這麼親親熱熱的——還指望他經常去看她——帶她到處玩兒去——然後——唉,老天哪,萬一讓格裡菲思一家人,他堂兄吉爾伯特聽說了,或是看見了呢。澤拉不是說過,她老是在萊柯格斯街上碰見吉爾伯特嗎?說不定在什麼地方,說不定什麼時候,正當他們倆在一塊時——恰巧給吉爾伯特撞見了?這樣,吉爾伯特不就會認定克萊德跟迪拉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商店小夥計過往很密切嗎?說不定他在這裡的終身事業也就此完蛋了!誰知道這樣下去還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啊?
克萊德咳了一聲,說的淨是各種各樣的托詞。現在他工作多,沒有空。此外——像那樣擔風險的事——他可得先考慮一下。他的那些親戚,你也清楚嘛。再說,星期日與下星期日,他廠裡還有不少緊急工作,使他沒法離開萊柯格斯。看來還得過了這一陣再說。其實,有時他也回想到麗達的魅力,使他心中困惑不安。這時,由於他搖擺不定的性格,直接違背自己先前作出的決定,心裡又在盤算另一種計劃——是不是在兩三個星期內應該盡量節省自己開支,然後照樣出去玩兒。他早已在積攢一些錢,打算買一套新晚禮服和一頂折疊式大禮帽。這筆錢能不能動用一部分呢——雖然他也知道這麼一個計劃完全是錯誤的了。
那個俏麗、豐腴、肉感的麗達啊!
可是以後,正好在這個時刻,格裡菲思家的請帖來了。有一天,傍晚時分,下班後回來,已很困累,可心裡還在盤算迪拉特這個誘人的提議,他發現自己房裡桌子上有一封信。是重磅紙,很漂亮,是他不在家時,由格裡菲思家一個傭人送來的。信封封口處浮凸出「E.G.」的縮寫字樣,特別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馬上把信拆開,急忙讀來:
我親愛的侄兒:
自從您來這兒以後,我丈夫經常去外地出差。我們雖然一直希望您來,可是總覺得最好還是等他有空時再說。
最近他比較空些,要是您覺得方便,能在星期日下午六點鐘跟我們共進晚餐,那我們將感到非常高興。我們的晚餐是非常隨便——只有家裡人——因此,不論您能來,或是不能來,您用不著再寫信,或是打電話。而且您也用不著特別穿上什麼晚禮服。不過,還是請您盡可能來。見到您,我們一定很高興。
您誠摯的伯母
伊麗莎白·格裡菲思
克萊德讀了這封信,心中又充滿了羅曼蒂克的夢想,因而還不切實際地用它來激勵自己。最近他一直默默無聲,在防縮車間干他最膩味的活兒,這時,有一個念頭使克萊德心中越發困惑不安:也許他的探求到頭來只不過是一場空,他那顯貴親戚也不會真的跟他建立什麼關係。可現在,看吧——這兒就有這麼一封堂堂正正的信,上面還寫著「見到您,我們一定很高興」。這封信好像說明,他們對他的看法也許並不是那麼壞。塞繆爾·格裡菲思經常去外地出差。問題就在這裡。現在,他就可以見到他的伯母、他的堂兄妹,還可以到那座大公館裡去。一定非常了不起。往後,也許他們會關心他的命運——有誰知道呢?正當他幾乎認定他們不會關心他的時候,他們忽然惦念起他來了,該有多走運啊。
他對麗達的迷戀,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至於他對澤拉和迪拉特的興趣,就更不用提了。乖乖!跟社會地位遠遠地低於他——一個格裡菲思家族成員——的那些人廝混在一起,甘冒危及他跟這一名門世家關係的風險,那可要不得!這是天大的錯誤。眼前及時送來的這封信,不就證明了這一點嗎?幸虧(多麼運氣啊!)他一直很明智,始終沒有同意這次旅行。因此,從現在起他必須不聲不響地逐漸中斷同迪拉特的這種親密關係——而且,要是必要的話,甚至還要從柯比太太家搬出來——要不然,就乾脆說,他伯父已提醒過他——說到底,只有一句話,斷斷乎不可再跟這撥人廝混在一起了。像那樣再廝混在一起,是萬萬不行的。它將危及由於新近來了伯母邀請信而維繫著的個人前途。現在,他已不再想到麗達和尤蒂卡之行等事了。相反,他心裡又開始琢磨起格裡菲思一家人的生活情景,他們常去玩兒的那些迷人的地方,以及在他們周圍那些有趣的人物,等等。他馬上想到,他要上伯父家作客,就非得有一套晚禮服,至少也得有一套無尾常禮服。於是,轉天上午,他得到凱默勒許可,十一點就下班,到一點鐘再上班。在這段時間裡,他就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套無尾常禮服、一雙漆皮鞋,還有一條白色絲圍巾。他這才放心了,覺得自己經過這麼一打扮,諒必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從那時起,一直到星期日傍晚,在這整段時間裡,他早已不再去想麗達、迪拉特,或是澤拉,淨在想這次大好機會。有幸親臨如此高門鼎貴的府邸,顯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這件事中唯一的障礙,還是這個吉爾伯特·格裡菲思,此人不論在何時何地,始終用那麼嚴肅、冷峻的目光打量他。到時,也許他就在那裡,恐怕他又要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派頭,逼使克萊德感到自己地位低下——克萊德有時不能不承認吉爾伯特果然是常常得逞的。毫無疑問,要是他(克萊德)在格裡菲思一家人面前表現得太神氣,事後吉爾伯特准在廠裡工作上找岔兒,來報復他。比方說,他可以在他父親面前說些淨是對克萊德不利的話。當然,如果老是把克萊德放在這個糟透了的防縮車間,也不給他表現機會,那他還有什麼出人頭地的指望呢?克萊德一到這裡,就同這個長相簡直跟他一模一樣,但不知怎的總是容不了他的吉爾伯特給撞見了——這真可以說是他倒霉透頂。
不過,儘管心中有這麼多疑慮,克萊德還是決定要充分利用這次大好機會。於是,星期日傍晚六點鐘,他就動身去格裡菲思府邸,因為即將面臨一次考驗,心裡也就非常忐忑不安。他一走到大門口,經過一座拱形的大鐵門,走上一條迂迴曲折、路面寬敞的磚砌過道,逕直來到了主樓正門入口處。他幾乎感到有如探險時的心驚膽顫,舉起了大鐵門上沉甸甸的門閂。當他沿著過道徑直往前走去的時候,心裡想他很可能成為一雙雙犀利而又嚴厲的眼睛注視的對象。說不定塞繆爾先生,或是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或是格裡菲思兩姐妹裡頭的一個,正從掛著厚厚的窗簾後面仔細看著他。從樓下窗子裡,有好幾盞燈正迸射出一種柔和、誘人的亮光。
不過,克萊德這種惴惴不安的心境,畢竟是瞬息即逝。因為,不一會兒一個僕人打開了門,接過他的外套,諸他走進那個給他印象很深的大客廳。即便克萊德見識過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和芝加哥聯誼俱樂部,照樣覺得這個大客廳非常華麗,廳內陳設精緻漂亮,還有富麗堂皇的地毯、掛幔,等等。一座又高又大、火苗兒正旺的壁爐前,圍著一些沙發和椅子。此外還有幾盞燈、一台高高的座鐘和一張大桌子。這時客廳裡一個人也沒有。不過,就在克萊德坐立不安、東張西望之際,只聽到從客廳後面大樓梯上傳來綢衣窸窣的響聲。但見格裡菲思太太,一個秉性溫和、瘦骨嶙峋、臉色蒼白的婦人,正下樓朝他走來。可是她步履輕盈,態度可親,雖說跟她往日一樣,不免有些拘謹。寒暄之後,他覺得在她面前心情相當輕鬆自在。
「我的侄兒,可不是嗎?」她微笑著說。
「是的,」克萊德回答得很簡短,但由於心裡緊張,就顯得異乎尋常地一本正經。「我——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見到您,我很高興,歡迎您上我們家裡來,」格裡菲思太太一開頭就這樣說,語氣顯得相當泰然自若,這是多年來她跟本地上流社會人士交際應酬的結果。「當然羅,我的孩子們也很高興。貝拉和吉爾伯特正好都不在家,不過,我想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我丈夫此刻正在休息,但我剛才聽到他走動的腳步聲,大概一會兒就下樓了。請您在這裡坐坐,好嗎?」她指著他們中間的一張大沙發。「星期日晚上,我們通常僅僅家裡人在一塊吃飯,所以,我想,要是您能來,跟我們一家人敘敘,那可敢情好呀。您覺得萊柯格斯怎麼樣?」
她在壁爐前一張大沙發上坐下,克萊德為了表示尊敬她,怪彆扭地坐在離她有相當距離的座位上。
「哦,這個城市——我可非常喜歡它,」他盡量模仿她的口吻,笑瞇瞇地回答說。「當然羅,我去過的地方還不太多,不過,就我所見到的來說,我是喜歡這個城市的。我一輩子所見過的大街,就數你們這條街最漂亮的了,」他興沖沖找補著說。「房子都這麼大,院子又這麼美啊。」
「是啊,我們萊柯格斯人常常把威克帝大街引以自豪,」格裡菲思太太微笑著說。這條大街上她自己府邸那種顯赫榮光,她歷來是讚不絕口的。她和他丈夫一直不斷往上爬了這麼長時間,才到達了這條大街。「不拘是誰,見了這條大街,好像都有同感。這條大街是很多年以前才修建而成的,那時節,萊柯格斯還只不過是一個村子罷了。不過,只是在最近十五年內,才變得像現在那樣漂亮。」
「哦,現在,您一定得給我談談您媽媽、爸爸的情況。您也知道,我跟他們從沒有見過面。當然羅,我時常聽我丈夫談到他們——那就是說,談到他的弟弟,」她給自己糾正說。「我想,他也從來沒有見過您媽媽吧。您爸爸近來好嗎?」
「哦,他身體很好,」侄子回答得很簡短。「媽媽也很好。目前他們住在丹佛。從前,我們在堪薩斯城住過,但三年前全家都搬到那邊去了。最近,我還接到媽媽一封信。她說一切都很好。」
「這麼說,您和她一直通信,是嗎?那很好,」她微笑著說,因為克萊德的模樣兒使她很感興趣,而且,就總體來說,她還相當喜歡克萊德的模樣兒。他長得那麼雅致,舉止儀態,又是那麼落落大方。最主要的是,他長得活像她自己的兒子,開頭她大吃一驚,繼而卻被他所吸引住了。要說還有哪兒不像的話,那就是,克萊德長得比她兒子高大些、結實些,因此也就更瀟灑些,這一點只怕她決不肯坦白承認罷了。因為她覺得,吉爾伯特雖然脾氣倔強,有時甚至對媽也要怠慢無禮,這種情況確實存在,然而卻也是一種習慣性的矯揉造作。在她心目中,吉爾伯特依然是個精明強悍,幹勁十足的青年人,善於衛護自己和自己所作的結論。而克萊德就比較軟弱,模稜兩可,畏縮不前。她兒子的才能,想必是由她丈夫的天賦和她的家系中跟吉爾伯特十分相像的某些親戚的血統造成的。至於克萊德,他的性格之所以軟弱,也許由於他父母乃是市井細民的緣故吧。
格裡菲思太太解決這個問題時,完全袒護自己的兒子。隨後,正當她要打聽一下克萊德的兄弟姐妹的情況時,突然塞繆爾·格裡菲思走了進來,把她的話給打斷了。這時,克萊德早已站了起來。老格裡菲思再一次用犀利無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發現他至少在外表上還令人十分滿意,開口說:「哦,是您在這兒,嗯?後來我就再沒有見您,他們已把您安置好了,是吧?」
「是的,先生,」克萊德回答說,並在這位大人物面前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
「啊,那敢情好。請坐!請坐!他們把您安置好了,我很高興。我聽說現在您在底下防縮車間工作。說不上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不過,要從頭學起嘛,也不算是一個壞地方——都得從基層做起。頂呱呱的人,有時候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微微一笑,找補著說,「您來的時候,我正好去外地,要不然,我早就跟您會面啦。」
「是的,先生,」克萊德回答說。直到格裡菲思先生已坐在長沙發旁邊一張寬大的椅子裡,克萊德才敢再坐下來。格裡菲思先生見克萊德身穿一套普通的常禮服、一件打褶的漂亮襯衫,繫上一條黑領帶,跟前次在芝加哥看到他所穿的俱樂部制服相比,就覺得他甚至比過去還漂亮些——根本不像他兒子吉爾伯特所說的那樣不顯眼和微不足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何嘗不知道做生意需要魄力和才幹,而且發覺克萊德無疑缺乏這些素質,因此,他倒是很希望能從克萊德身上看到更多活力和幹勁。這就更加富有格裡菲思家族的特色,也許會讓他的兒子更加高興哩。
「喜歡您現在的工作嗎?」他屈尊俯就地問。
「哦,是的,先生,說得更確切些,我並不特別喜歡,」克萊德如實相告說。「不過,我並不介意。依我看,要從頭學起,不論幹啥工作都好。」這時,他心裡很想給伯父留下好印象,好讓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干更好一些的工作。再說,他的堂兄吉爾伯特並不在場,也給了他敢於陳述個人意見的膽量。
「哦,應該有這種精神,」塞繆爾·格裡菲思相當滿意地說。「可我得承認,在整個工藝過程中,這一部分並不是最讓人喜歡的,不過,要從頭學起的話,這倒是頂基本的,不能不瞭解。現在,不論是哪一行,誰都不能一下子出人頭地,當然羅,都得需要經過一段時間。」
克萊德聽了這句話,捫心自問,真不知道他在樓底下那個陰沉沉的地下室裡還得待多久呢。
正當他在暗自尋思,麥拉走進來了。她好奇地瞅了他一眼,發現他並不像吉爾伯特所描述的那樣索然無味,心裡很高興。她發覺,克萊德的目光裡——彷彿有些緊張不安,而且多少有些鬼鬼祟祟、苦苦哀求,或是有所尋求似的——這一下子引起了她的興趣,也許還讓她聯想到自己性格裡也有某些相似之處。因為,她自己在上流社會交際應酬方面也不見得十分得意。
「麥拉,這是你的堂兄,克萊德·格裡菲思,」克萊德站起身來時,塞繆爾漫不經心地說。「她是我的女兒,麥拉,」他又對克萊德找補著說。「他就是我常常跟你們談到的那個年輕人。」
克萊德鞠了一躬,隨後,握了一下麥拉伸給他的冷冷的、沒有活氣的手,但還是覺得她對他的態度要比別人更為友好、更為周到。
「哦,既然現在您已經來了,我希望您會喜歡這個地方,」她和顏悅色地開始說話了。「我們大家都喜歡萊柯格斯。只是您到過芝加哥,我想,您會覺得這裡太寒傖了。」她微微一笑。而克萊德在所有高門鼎貴的親戚面前卻感到很拘束、很生硬,所以只好回了她一句客套話「謝謝您」。他正要坐下來,這時門敞開了,吉爾伯特邁開大步,走了進來。(在這以前,只聽見外面一輛汽車嗚嗚響,停在東頭大門口。)「就這麼一會兒,道奇,」他向外面一個什麼人打招呼說。「我可待不了多久的。」隨後,他對自己家裡人說:「請各位原諒,我馬上就回來。」他衝上後面的樓梯,不一會兒又回來了。他那種冷若冰霜、無動於衷的目光,曾經使克萊德在廠裡感到惴惴不安,這時又向克萊德掃了一遍。他身上穿的是駕車兜風時穿的亮條紋、中間索腰帶的行裝,還戴上一頂黑色皮帽子和寬口大手套,看起來倒是頗有軍人氣概。他生硬地向克萊德點了一下頭,又添了一句「您好」,接著把一隻手神氣十足地搭在父親肩頭上,說:「您好,爸。您好,媽。非常抱歉,今兒晚上我不能跟你們在一塊,不過,我跟道奇和尤斯蒂斯剛從阿姆斯特丹回來,要去找康斯坦斯和傑奎琳。布裡奇曼家裡還有點事。不過,天亮前我會回來的。反正不管怎麼說,明兒早上我會上辦事處去的。爸爸,您一切都很好吧?」他對父親說。
「是啊,我可沒有什麼好嘀咕的,」他父親回答說。「不過,我覺得你好像打算玩個通宵,是嗎?」
「哦,我可沒有這個意思,」他兒子回答說,壓根兒把克萊德撇在一邊。「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兩點鐘不回來,那我就在那裡過夜啦。就是這麼回事,明白吧。」他怪親熱地又輕輕拍拍父親的肩膀。
「但願你開車可千萬不要像平時那麼快,」他母親咕噥著說。「那樣太不安全啦。」
「一小時十五英里,媽。一小時十五英里。行車規定我知道,」他自命不凡地微微一笑。
克萊德不能不注意到吉爾伯特同父母說話時那副降尊紆貴的權威語調。顯然,在這裡,如同在廠裡一樣,他是一個數得著的重要人物。這裡,除了他的父親,也許沒有人可以得到他的尊敬了。他的態度多麼傲慢——克萊德心裡這麼想。
做—個富翁的兒子,用不著自己辛辛苦苦去發家立業,可照樣是那麼傲氣,自以為了不起,又掌握了那麼大的權勢——這該有多好啊。是的,這個年輕人對克萊德說話時的語氣,當然,也很傲慢,很冷淡。不過,只要想一想:這樣一個年輕人,他手裡就掌握了那麼大的權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