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女傭人進來說,晚飯準備好了,吉爾伯特立時起身走了。一家人也都站了起來,格裡菲思太太問女傭人:「貝拉來過電話沒有?」
「沒有,太太,」女傭人回答說,「還沒有呢。」
「那就告訴特魯斯黛爾太太打電話到芬奇利家去,看她在不在那兒。你跟她說是我說的,要她馬上就回家。」
女傭人走了出去,大家都朝客廳後邊西頭的餐廳走去。克萊德發現,這裡也是陳設華麗,全部淡褐色調,中間擺一張胡桃木雕的長餐桌,顯然在特殊喜慶節日才使用的。長桌子四周都是高靠背椅子,點燃一盞盞位置擺得非常勻稱的枝形燭台。長餐桌對面,有一個天花板雖低但很寬敞的圓形凸室,可以望得見南花園。裡面還有一張可供六人就餐的小餐桌。他們就在這個凸室裡吃晚飯,這是克萊德始料所不及的。
克萊德好歹心情平靜地坐了下來,就得不斷回答問題,主要有關他家裡生活情況,過去怎麼樣,現在又怎麼樣?他父親多大歲數?他母親呢?遷至丹佛以前,他們住過哪些地方?他有幾個兄弟姐妹?他姐姐愛思達有多大了?她在做什麼工作?還有別人呢?他父親喜歡經營旅館嗎?他父親在堪薩斯城是幹哪一行的?他們一家子住在那裡已有多久了?
在塞繆爾·格裡菲思和他太太一本正經地提出這一連串問題的壓力下,克萊德真的感到有點窘困不安。從克萊德躲躲閃閃的回答看來,特別是談到他家在堪薩斯城的生活時,他們倆都發覺某些問題使他感到很窘,使他惴惴不安。他們當然都歸咎於他們這個親戚委實太窮了。塞繆爾·格裡菲思問:「依我看,你離開學校後,就開始在堪薩斯城干旅館這一行,是不是?」克萊德一下子臉紅了,心裡就想到了偷車的事,還有他受的教育確實太少了。當然羅,他最不願這裡的人知道自己在堪薩斯城旅館業——尤其是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幹過活。
多虧這時門開了,貝拉走了進來,後面還有兩位姑娘陪著。克萊德一看就知道她們都是屬於這個圈子裡的人。瞧她們跟最近使克萊德心蕩神移的麗達和澤拉相比,該有多麼不一樣啊。當然羅,在貝拉怪親暱地招呼家裡人以前,克萊德並不知道她就是貝拉。至於另外那兩位——一位是桑德拉·芬奇利,貝拉母女倆時常提到她——她是克萊德從沒見過的那麼漂亮、自負而又可愛的一個姑娘——跟他過去認識的任何姑娘相比,迥然不同,而且高雅非凡。她穿一套剪裁非常講究的衣服,再配上一頂淺黑色小皮帽,誘人地低拉到眼梢上,顯得更美了。她脖子上套著一條同樣顏色的皮帶,一手牽著用皮繩子拴住的一隻法國種牛頭犬。胳臂上搭著一件很講究的灰底黑方格子外套——不大顯眼,倒是有些像很時髦的男式外衣。在克萊德眼裡,她是他迄今為止所見到過的最可愛的女性了。是的,她就像一股電流,一下子貫穿他全身上下——讓他感到火辣辣的灼痛——產生一種心中懸渴一時難以得到滿足的異樣痛感——真是恨不能馬上得到她,可又惱人地感到自己命裡注定得不到,哪怕是她回首時迷人的一瞥。這就像在折磨他,可又使他如癡似醉。他一忽兒恨不得閉上眼睛,不去看她——可一忽兒又想看她個不停——他真的被她迷住了。
可是,桑德拉是不是看到了他,開頭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她只是衝她的小狗在大聲吆喝:「喂,比斯爾,你要是不老老實實,我就把你拖出去,拴到門外邊。唉,它要是再不老實的話,我說,我在這兒也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小狗看到一隻小貓咪,就使勁掙脫著要過去。
桑德拉身邊是另一位姑娘,克萊德對她並不那麼喜歡,可她有自己的特點,如同桑德拉一樣漂亮,而且在某些人心目中,也許同樣誘人。她是一位肌膚白皙的女郎——一頭金色鬈發——一雙明亮的杏圓形的灰綠色眼睛,一個小貓咪似的優美纖小的身段,還有一種象小貓咪似的悄沒聲兒的神態。她一走進來,馬上斜穿過房間,來到格裡菲思太太坐著的桌子跟前,緊偎著她,一下子就像小貓咪那樣興沖沖,低聲耳語道。「哦,您好,格裡菲思太太?又見到了您,我簡直太高興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來這兒,可不是嗎?不過,那是因為媽媽和我全都出門去了。她和格蘭特至今還在奧爾巴尼哩。我在蘭伯特家碰巧遇見貝拉和桑德拉。我說,今兒個你們一家人安安靜靜地吃晚飯,是不是?您好,麥拉?」她一面招呼麥拉,一手從格裡菲思太太肩膀上伸過去,熟不拘禮地碰了一下麥拉的胳膊,彷彿僅僅表示一下客套罷了。
依克萊德看,三個姑娘裡頭,桑德拉最迷人。這時,站在桑德拉旁邊的貝拉正大聲嚷道:「哦,我遲到了。對不起,媽和爹。就饒了我這一回,好嗎?」隨後,她好像是剛剛看到克萊德似的,雖說她們一走進來,他便站起來,而且直到此刻還站立在那裡。她就像她的女友一樣,半似嘲笑、半似客氣地停頓不語。克萊德本來對類似這樣高傲的神態,乃至於優渥的物質生活特別敏感,還在等著人家介紹時候,早就明白自己微不足道,因而心裡慌了神。他覺得,年輕貌美,再加上這樣顯赫的社會地位,不啻是女性的最大勝利。論漂亮,霍丹斯·布裡格斯儘管都不如這裡任何一個姑娘,但她照樣能叫他為之傾倒,更不用談麗達了,由此可見:只要是漂亮的女性,不論優點如何,對他都具有吸引力。
「貝拉,」塞繆爾·格裡菲思看見克萊德還站立在那裡,便慢條斯理地說:「這是你的堂兄,克萊德。」
「哦,是啊,」貝拉回答說,馬上就發覺克萊德的樣子酷肖吉爾伯特。「您好?媽對我說您這兩天要來看我們。」她伸出一兩個手指頭,隨後側過身去,面對著她的兩位女友說:「這是我的朋友——芬奇利小姐、克蘭斯頓小姐,格裡菲思先生。」
這兩位姑娘鞠了一躬,瞧她們倆都是極不自然,拘泥虛禮,同時又直勾勾地非常仔細地把克萊德上下打量了一番。「哦,他真的活脫脫象吉爾,可不是嗎?」桑德拉對緊接著她的伯蒂娜低聲耳語道。伯蒂娜回答說:「再像也沒有了。不過說真的,他長得好看得多,是嗎?——好看得多。」
桑德拉點點頭。首先,她高興地注意到:克萊德比吉爾伯特要好看得多(她不喜歡貝拉的哥哥)——其次,他顯然對她一見傾心。她認為這是應該如此,她一向就是這樣讓不少年輕人一見鍾情。不過,看到克萊德老是目不轉睛地死盯著她,她就認為,至少暫時用不著再留意他了。要征服他,太容易了。
可是,格裡菲思太太對這些不速之客,事先是沒有預料到的。她對貝拉在此刻介紹她的女友,也不免有點兒生氣;因為這麼一來,馬上就引起克萊德在這裡的社會地位問題。她就建議說:「你們兩位最好還是把衣服撂下,先坐下來,好嗎?我馬上叫納丁在這一頭再擺上兩隻盤子。貝拉,你坐在爹旁邊,就得了。」
「哦,不,不必了。」她們回答說,「不,真的,我們該回家去了。我在這兒只待一會兒就走,」桑德拉和伯蒂娜都這麼說。不過,她們現在既然來了,看到克萊德確實挺漂亮,她們就恨不得瞭解清楚他在上流社會裡(要是他常去的話)是不是紅得發紫的人物。她們倆心裡都明白: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在某些場所遠不是很受歡迎的,比方說,她們倆就不喜歡他,儘管她們倆很喜歡他的妹妹貝拉。像這樣的兩個自尊心很強的美人兒覺得,吉爾伯特這個人太自信,太固執,有時也太瞧不起人了。而克萊德呢,如果從他的外貌來看,至少他要比較隨和一些。只要事實證明他是平等的一個成員,或者說格裡菲思一家人都這樣看法,那末,他當然可以被當地上流社會所接受。可不是嗎?反正不管怎麼說,瞭解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有錢,也很有意思。可是,她們上面這個想法,幾乎一下子就得到了回答,因為格裡菲思太太好像故意向伯蒂娜點明似的說:「格裡菲思先生——是我們的侄子。他從西部來這裡,看自己能不能在我丈夫的廠裡尋摸個位置。他這個年輕人,就得靠自個兒闖出一條路來。我丈夫心眼兒太好,就給了他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
克萊德一下子臉漲紅了,因為這段話顯然告訴他:他在這裡的社會地位,無可比擬地低於格裡菲思一家人,或是這些姑娘們。同時,他還注意到,在只對有錢有勢年輕人感興趣的伯蒂娜·克蘭斯頓的臉上,好奇心一下子變成完全漠不關心。另一方面,桑德拉·芬奇利決不像她的女友那麼注重實際,儘管她在跟她相仿的這撥人裡處於更為優越的地位——她畢竟出落得更為迷人,而她的父母則比克蘭斯頓更加殷富——她還是再次仔細端詳著克萊德,臉上分明表達出了她心中深為惋惜的看法。說實話,他是太漂亮了。
塞繆爾·格裡菲思特別疼愛桑德拉。(他不喜歡伯蒂娜,正如格裡菲思太太也不喜歡她,認為她太淘氣,太佻巧。)塞繆爾·格裡菲思向桑德拉招呼說:「來吧,桑德拉,把你的小狗拴到餐廳的一隻椅子上。過來,坐在我身邊。把你的外套扔到那椅子上。這裡給你留著空座,」他隨手就指給她看了。「可我怎麼也不能坐了,塞繆爾大叔!」桑德拉大聲說,顯得熟不拘禮,但又有些嗲聲嗲氣,很想用這種矯揉造作的親熱勁兒來討好主人。「現在已經很晚了。再說,比斯爾也不會老老實實的。說真的,伯蒂娜和我該回家去了。」
「哦,是的,爸爸,」貝拉馬上說了一句,「昨天,伯蒂娜騎的馬蹄子上紮了一顆釘子,今天一條腿就瘸了。格蘭特和他爸爸全都不在家。她想問問您,看看怎麼辦才好。」
「哪一條腿瘸了?」格裡菲思很關心地問。這時,克萊德趁機又繼續把桑德拉盡可能仔細地端詳一番,暗自思忖:她啊多麼迷人——小小的鼻子,有點兒往上翹——上唇又俏皮地往上拱起。
「左前蹄。昨天下午,我在東金斯頓路上溜馬。傑裡丟了一塊蹄鐵,肯定扎進一根刺了,可是約翰怎麼也找不出來。」
「紮了釘子以後,你還騎了多久?」
「一路騎回來,我想大概有八英里吧。」
「哦,你最好還是讓約翰給它先敷些藥膏,包紮好,再去請獸醫看看。馬兒包管沒事,你放心好了。」
她們倆並沒有要走的跡象。暫時被撇在一旁的克萊德卻在暗自尋思,想必在這兒上流社會裡一定是輕鬆愉快的。看來在這兒人們個個都是無憂無慮的。他們所談論的,不外乎是:他們正在蓋的房子呀,他們騎的駿馬呀,他們遇到的朋友呀,他們準備去玩兒的地方呀,以及心中在想的那些賞心樂事呀,如此等等。還有那個剛才離座的吉爾伯特,跟一撥年輕人開汽車上哪兒玩去了。還有貝拉,他的堂妹,就在這條街上漂亮的府邸跟這些女孩子在閒聊天;可他,克萊德,卻關在柯比太太寄宿舍三層樓上的一個小房間墾,無處可去。每星期就靠這十五塊美元餬口。明天一早,他還得照常上工廠地下室幹活去,而這些女孩子一起床,心裡就在琢磨怎樣更痛快地去尋歡作樂。而在丹佛,他的父母則在慘淡經營他們的那個小小寄宿舍和傳道館——在這裡他甚至都不敢據實相告。
驀然間,這兩位小姐說非走不可,她們也就走了。這時又只剩下他和格裡菲思一家人在一起——他覺得在這裡很不合適,備受怠慢。因為塞繆爾·格裡菲思跟他太太和貝拉——反正麥拉除外——好像只讓他開開眼界,看看那個不屬於他的上流社會;同時,又因為他窮,他也就不可能躋身進去——儘管他多麼夢想要結交這樣幾位了不起的姑娘。他心中馬上感到悲哀——非常悲哀——他的眼睛、他的心緒,是那麼陰鬱,不僅塞繆爾·格裡菲思注意到了,就連他太太跟麥拉也都注意到了。只要他能夠進入這個上流社會,找到出路,該有多好。可是,就在這一家人裡,除了麥拉,沒有一個人體察到他在目前的處境很可能感到孤單,心情沮喪。因此,當大家都紛紛起身,回到那個大客廳時(塞繆爾則在呵責貝拉回家太晚,老是讓全家人等著她吃晚飯),麥拉走到克萊德身旁說:「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只要在這兒再待一會兒,也許就會比現在更喜歡萊柯格斯。這一帶有不少地方,挺好玩的,可以去看看——有湖泊,還有艾迪隆達克斯山脈也不太遠,在北面約莫七十英里的地方。到夏天,我們一家人都到格林伍德湖別墅去,我相信,爹和媽說不定歡迎你有時候也去玩玩。」
她父母是不是真的請克萊德去別墅消暑,她也遠不是那麼有把握,不過,她覺得,在當前這種場合,不管怎麼樣,此刻應該跟克萊德這麼說的。經她這麼一說,他覺得跟她在一起比較自在,所以只要不怠慢貝拉和她家裡其他一些人,就儘管跟她多說說話兒。將近九點半光景,他突然覺得自己再待下去很不合適,也很孤單,所以就站起身來說,他該走了,明兒一早他還得早起。告別時,塞繆爾·格裡菲思領他到正門口,送他出門。到這時,老格裡菲思如同在他之前的麥拉,也覺得克萊德長得相當漂亮,只不過因為窮,從今以後很可能不僅受到他家裡人,而且會受到他自己的忽視,於是,在告別時,為了褒獎一下克萊德,就說了幾句挺好聽的話:「出來走走很好,可不是嗎?等著瞧吧,春天一到,威克吉大街這才更美。以後嘛,」他抬頭彷彿望著天空尋摸什麼似的,吸了一口四月底新鮮的空氣說,「過幾個星期,我們一定要請你再來。那時候,所有的樹上已是繁花似錦,你就可以看到,這兒真的有多美。晚安。」
他微微一笑,而且說話時語調親切極了。克萊德再次感到,不管吉爾伯待·格裡菲思的態度如何,伯父對他肯定不是漠不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