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克萊德一想到羅伯達,以及他自己在萊柯格斯的處境,多半就心慌意亂了。吉爾伯特不是警告他不准跟這裡的女工交往嗎?另一方面,就他每天的實際生活來說,跟以前並無不同。除了他遷入佩頓太太的家,現在住的這條街道和周圍環境層次較高之外,說實話,他並不見得比借住柯比太太家時好多少。在那裡,他至少還可以跟那些年輕人相聚在一起,只要他認為跟他們接近也是無傷大雅的話,那末,他們這夥人都會逗樂兒,不至於使他感到十分孤單。如今,除了佩頓太太有一位年齡跟她相仿的單身兄弟,還有她的一個三十歲的兒子——骨瘦嶙峋,沉默寡言,在萊柯格斯一家銀行裡任職——以外,他就尋摸不到一個能夠或是願意使他開開心的人了。他們同他平日裡接觸到的那些人一樣,認為:既然他在此地有親戚,也就用不著跟他套近乎,要不然反而有一點兒不知趣了。
另一方面,儘管羅伯達並不是出身於他如今一心躋入的上流社會,但她身上還是具有一種使他無限迷戀的魅力。由於他非常孤單難受,尤其是他天生具有一種日益強烈的本能,驅使他成天價兩眼離不開她,同樣,她也兩眼離不開他。他們倆的目光,不時偷偷地,但是緊張而又熾烈地相遇在一起。要是克萊德向她遞了一個眼色——那末,羅伯達往往也馬上偷偷地投去一瞥——壓根兒不希望他發覺,哪知道他只覺得先是渾身酥軟無力,接下來便有一種夠熱辣辣的感覺。瞧她那張俊俏的嘴巴,那雙迷人的大眼睛,還有她那熠熠生輝,但又往往羞羞答答、躲躲閃閃的微笑!啊,她有那麼漂亮的胳臂,還有她的身姿儀態,又是那麼端莊、柔軟、多情,而且輕盈矯捷。只要他膽敢跟她交朋友——先跟她談談,然後就在什麼地方同她會面——但願她一口應允,但願他有這股子膽量啊。
惶惑。熱望。那些熾烈的渴念的時刻。他在這兒生活有違悖常理和自相矛盾之處,說實話,這使他不僅感到困惑,而且還為之惱怒——如今,儘管他還是如此孑然一身,憂心忡忡,可是熟識他的人,卻照例臆想他出入在上流社會,該有何等春風得意。
因此,為了個人適當娛樂消遣,既要保住自己現有身份地位,而又不讓那些臆想他一定忙於上流社會交際應酬的人發現,近來他常在週末下午與星期天去格洛弗斯維爾、方達和阿姆斯特丹等地觀光遊覽。還去過格雷湖和克拉姆湖,那兒都有湖濱浴場、更衣室,還出租游泳衣和遊船。他心裡常常在想,要是碰巧他博得格裡菲思一家人青睞,那他就必須盡可能具備上流社會交際酬酢的各種修養,無意中他結識了一個人,此人對他很有好感,而且游泳、跳水也都會,因此,游泳、跳水這兩項,克萊德已經學得頂呱呱了。不過,說實話,他對劃小劃子卻入了迷。穿上一件旅遊襯衫、一雙帆布鞋,以及襯托出他那瀟灑風度的夏裝打扮,劃著一隻鮮紅色,或是深綠色、天藍色的計時收費的小劃子,蕩漾在克拉姆湖上,這才叫他開心呢。這時,眼前夏日風光,猶如懸在空中的仙山瓊閣,特別是當一兩朵夏雲飄過藍天的時候。克萊德也就沉浸在白日夢裡:彷彿他是那些殷實的公司裡頭的一員,時常去萊柯格斯以北那些有名的遊覽勝地——拉凱特湖——斯克隆湖——喬治與張伯倫湖——跟萊柯格斯的富人(只有他們才有錢來此遊覽)一起跳舞,玩高爾夫球,打網球,劃劃小劃子。
大約就在這時,羅伯達跟她的女友格雷斯也發現了克拉姆湖,而且認為附近小湖雖多,但就數它最秀麗、最幽靜,對此,牛頓夫婦也表示同意。因此,她們也往往喜歡在星期六或星期日午後來到這裡,順著西邊湖濱一條早就被行人踩出來、一直通往叢林的小道漫步。有時她們坐在樹蔭下,盡情欣賞湖上風光,因為她們都不會划船、游泳。四周圍還長著許多野花和野生漿果可以採擷,二十步開外,從一些低濕的岸邊,還可以攀摘到花蕊嫩黃的潔白睡蓮。這些睡蓮真是太誘人,已有兩回了,她們這兩位採花女把幾大抱從田野裡和湖邊採到的花送給了牛頓太太。
七月裡第三個星期天下午,克萊德如同往日裡一樣孤單憋悶,正坐在一隻深藍色小劃子裡,沿著離租船處大約一英里半湖的南岸向前劃去。他早就把外套和帽子脫掉,心裡不免有點兒悻悻然,沉溺於他確實心馳神往的生活方式的夢幻之中。放眼湖上,到處可以見到許許多多小劃子,或者樣子比較笨拙的遊船上,都有年輕的和成年的男男女女。偶爾從湖面上傳來了他們的歡聲笑語。遠處,還有別的一些小劃子和幸福地相愛著的夢幻者,此情此景——克萊德總覺得跟他的孑然一身恰好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不拘是哪一個年輕人,只要跟他的姑娘卿卿我我在一起,這一情景照例會激起克萊德與生俱有的那種被壓抑而又反抗著的性的本能的衝動。那時,他心中會呈現出另一幅圖景:要是他有幸出生在另一個家庭,那末,此時此刻,他也許就在斯克隆湖上,或是在拉凱特湖上、張伯倫湖上,跟桑德拉·芬奇利或是別的像她那類姑娘一起坐在小劃子裡,操著槳,欣賞比這裡更美的湖邊景色。要不然,也許他正在溜馬,打網球,或是傍晚上舞會,或是開了一輛大馬力的汽車到處兜風,而桑德拉就緊挨在他身邊,可不是嗎?他不禁感到非常孤獨和坐立不安,何況他眼前所見到的這一切,使他更加苦惱,因為他放眼望去,好像到處都是愛情啊,羅曼史啊,心滿意足啊。怎麼辦?該上哪兒呢?他可不能一輩子這麼孤零零啊。他呀太可憐了。
回憶和思緒使他又回想到駭人慘事發生以前,他在堪薩斯城那些屈指可數的快樂、幸福的日子,想到了拉特勒、赫格倫、希格比、蒂娜·科格爾、霍丹斯、拉特勒的妹妹路易斯——一句話,想到了慘案發生時他與他們不分你我的那一撥放蕩不羈的夥伴們。接下來就是迪拉特、麗達、澤拉——同他們在一起,當然羅,比現在這樣孤零零要好得多了。難道說格裡菲思家再也不會給他更多的照顧了嗎?他上這兒來,就僅僅為了讓他的堂兄嘲笑,被有錢的伯父的子女以及他們那個上流社會甩在一邊、壓根兒不理不睬嗎?從許許多多有趣的事例中,他一眼就可看出,上流社會那個圈子裡頭的人,過著享有特權、逍遙自在,當然也是非常幸福的生活。即便現在,時值沉悶的夏季,本地各報差不多每天都刊登他們四出觀光遊覽的消息。塞繆爾·格裡菲思、吉爾伯特·格裡菲思來萊柯格斯時,他們豪華型大轎車就停在辦公大樓門前——有時,在萊柯格斯飯店酒吧間或是威克吉大街府邸門前,偶爾也會看到一群上流社會年輕人,他們這些人回城裡來,只不過待上個把鐘頭,或是至多一個晚上罷了。
再說吉爾伯特或塞繆爾,不論他們哪一位,只要一到廠裡——他們身上穿著最漂亮的夏裝,不是斯米利、拉奇、戈特博伊,就是伯基克,全是公司裡高級職員陪同,在這個規模宏大的工廠裡,作一次非常嚴肅、乃至於有如皇上聖駕出巡一般的視察,跟下面各部門負責人商量工作,或則聽取他們的報告。可他呢——就是這個吉爾伯特的嫡堂兄弟,這個大名鼎鼎的塞繆爾的親侄子——卻被扔在一邊,獨自漂泊,形容憔悴。而這一切,現在他已看得很清楚,不外乎是因為:在他們看來,他還不夠理想。他父親不像他這個了不起的伯父那麼精明能幹——他母親(但願上帝保佑她)不像他這個冷冰冰的、目空一切、漠不關心的伯母那麼顯赫,或是那麼老練。離開這兒,不就是最好也沒有?他上這兒來,說到底,不就是很蠢嗎?也許,這些顯貴的親戚,壓根兒都不想幫他大忙吧?
孤獨、怨恨、失望,使他先是想到格裡菲思家和他們那個世界(特別是一想到那個美麗的桑德拉·芬奇利,至今他心中還是熱辣辣的),繼而又想到羅伯達,以及她和他自己目前的那種境遇。儘管她是一個貧苦的女工,但跟他每天接觸到的任何一個姑娘相比,都要動人得多呢。
格裡菲思一家人堅持認為象克萊德這樣身份地位的人不應該跟羅伯達這一類姑娘來往,無非因為她是在廠裡做工的,這有多麼不公道,多麼可笑。因此,他甚至不能跟她交朋友,帶她一塊兒遊湖去,或是上她那個小小的家裡作客去。可他又無法結識比他身價更高的人,也許是一來沒錢,二來沒有接觸機會吧。再說,羅伯達長得又是那麼漂亮——簡直非常漂亮——而且,依他看,還特別迷人哩。這時,他彷彿看見她正在機器旁動作敏捷而又優美地幹活,看見她那長得勻稱的胳臂和雙手、她那光滑的肌膚,以及她向他微笑時那一雙明眸。這時,經常在廠裡使他激動不已的情緒,正好湧上了他心頭。不管窮也好,不窮也好,她只不過運氣不好才當女工的,他認為,他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只要不是非同她結婚不可就會很幸福。因為,現在他對婚姻的願望已被格裡菲思那個上流社會深深地影響了。可是,羅伯達卻又使他慾火中燒。要是他能鼓足勇氣跟她多談談——哪天從廠裡送她回家——星期六或是星期天,同她一塊來到湖上劃划船——只是跟她一塊消磨時光,沉醉在那夢幻之中,該有多好!
他繞過突入湖面的一塊岬角,那裡有一片高大樹木和灌木叢,淺灘處漂著好幾十朵睡蓮,偌大的葉子一片片浮在靜止不動的水面上。左邊湖岸上,有一個姑娘佇立在那兒,正凝望著那些睡蓮。由於陽光直照著她的臉,她就摘下帽子,一手遮在眼前,低頭俯視著湖面。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漫不經心露出詫異的神情。他停了槳望著她時,心裡思忖:她長得多美啊。一件淡藍色胸衣,袖子只到臂彎上。那條深藍色法蘭絨裙子,越發顯出她身姿秀拔。難道這是羅伯達嗎?!不,決不會的!啊,這果真是她!
克萊德還沒來得及思索,差不多快要劃到她跟前,離岸邊大約二十英尺光景。他抬頭望著她,臉上就像始料所不及、突然實現了夢想的人那樣放出光彩。而對於羅伯達呢,他好似一個突然顯現的歡樂的精靈,一個從煙霧縹緲之中,或是生生不息的活力中形成詩意一般的產物,於是她佇立在那裡,凝神俯視著他,嘴邊情不自禁泛上笑意,露出她在心情愉快時常有的一種美。
「天哪,奧爾登小姐!原來是你呀?」他大聲嚷了起來。「我心裡正在納悶究竟是誰呢?我在靠岸前還說不準是不是你呢。」
「哦,就是我呀,」她格格大笑起來,既感到不好意思,又因為果真是他,不免有些赧顏。她又見到了他,顯然很高興,儘管一開頭多少還得掩飾一下,可是繼而一想到跟他來往看來會惹起麻煩,她馬上又感到困惑不安。因為這樣一見面就意味著跟他有了來往,也許就有了交情;她心裡再也不會拒絕他了,讓人家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這兒還有她的女友格雷斯·瑪爾。要不要向瑪爾說說克萊德的事?讓瑪爾知道她對克萊德很感興趣呢?這時,她已心亂如麻。不過,她還是禁不住露出坦率、喜悅的微笑,兩眼直瞅著他。她一直在朝朝暮暮想念他,而且夢想著自己能高高興興地、不用擔心地見到他,給他留下好印象。如今,他已來到了她跟前。他就在這裡,她也在這裡——這是再無傷大雅也沒有了。
「你只是出來溜躂溜躂吧?」他終於迫使自己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雖然見她佇立在面前,由於驚喜交集,他不免感到有些尷尬。但他一想起她一直在凝視著湖面,便找補著說:「你要採摘一些睡蓮嗎?我覺得,你是在尋摸睡蓮吧?」
「哦,哦,」她回話時依然在微笑,兩眼直瞅著他,因為他那烏黑的頭髮正被微風吹拂,淡藍色襯衫敞著胸口,兩袖高高地捲起,他在漂亮的藍色遊船上操著一把黃色划槳——此情此景簡直使她銷魂。她要是能把這樣一個年輕人征服了——就歸她一人所有,對於他,除了她以外,全世界誰都沒有份,該有多好!要是這樣,就好比進了天堂——她只要能得到他,世界上任何東西她都不希罕了。此刻他就在她腳下,正當晴朗的盛夏七月裡一個下午,他坐在一隻漂亮的小劃子裡——這一切,她覺得都是那麼新鮮,那麼可愛。就在這時,他抬起頭來,驚喜地直衝著她笑。而她的女友格雷斯正在後面很遠的地方尋覓菊花。可是她會怎樣呢?她究竟又該怎樣呢?
「我正在看看有沒有路可以到達那兒,」她心情不免有些緊張地接著說,話音幾乎在顫抖。「這兒岸邊我至今還沒見過有睡蓮呢。」
「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他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你只要待在這兒不動。我馬上就給你送來。」可他轉念一想,要是把她接到船上,跟自己在一塊,豈不更美。於是,他找補著說:「不過,聽我說——你幹嗎不到我的船上來?船上足夠兩人坐的,你要上哪兒,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哪兒。離這兒湖面不遠,睡蓮更好看,就是那一邊,也還有哩。繞過那個小島,我還見過許許多多睡蓮。」
羅伯達縱目眺望湖上。就在這時,驀然間竄出來另一隻小劃子,操划槳的是一個年紀跟克萊德相仿的年輕人,還有一個年紀跟她自己相仿的姑娘。這個姑娘身穿一套白色連衣裙,頭戴一頂粉紅色帽子;可那隻小劃子卻是一色綠。遠處湖上,也就是克萊德剛才說過那個小島附近,還有一隻小劃子——是金黃色的,船上也有一男一女。她心裡琢磨,最好不帶她的女友,只讓她自個兒上船。實在萬不得已,就只好讓女友一起上船。她心裡多麼想獨個兒跟他在一起。要是她獨自一人來到這兒,該有多好。此刻要是招呼格雷斯·瑪爾一起上船,那末,這次見面的事她就會知道,日後倘再聽到有關他們倆的事,說不定格雷斯·瑪爾會瞎說一通,或是會胡思亂想一番。要是她一口回絕呢,深怕克萊德從此就再也不會喜歡她——甚至會厭棄她,或是從此對她壓根兒不感興趣,那就太可怕了。
她佇立在那裡,兩眼凝望前方,暗自思忖著;克萊德一見她這樣遲疑不定,又想到自己形單影隻,少不得越發需要她,心中不免萬分苦惱,於是,他就突然高聲喊道:「喂,請你千萬別說不行。只管下船,好嗎?你準會高興的。我要你上船嘛。那你要的睡蓮我們就都可以尋摸到。隨你高興,十分鐘內,反正我可以劃到哪兒,讓你在那兒上岸。」
她注意到「我要你上船嘛」這句話,它使她既感到慰藉,而又給自己增添了力量。依她看,他並沒有存心捉弄她的意思。「不過,我這兒還有個女友在一塊哩,」她幾乎有些犯愁,而又遲疑地喊道,因為至今她還是巴不得獨自一人上船——反正此時此刻她最最不需要格雷斯·瑪爾了。剛才她自己幹嗎把她一塊帶來?她模樣兒長得不好看,克萊德也許不喜歡她,這樣事情也就糟了。「再說,」她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找補著說,心裡還在鬥爭,「也許,最好我還是不下船。那不是有危險嗎?」
「哦,不,當然沒有危險羅,不過,最好你還是上船吧,」克萊德一見她已在讓步,就微笑著說。「萬無一失,」他急急地加上一句。說罷,他把小劃子靠攏湖岸。湖岸離水面還有一英尺,他抓住一條樹根讓小船停穩後,就說:「當然羅,你用不著害怕什麼。隨你高興,把你的女友叫來也好,我就給你們倆划船。這兒坐得下兩個人,瞧那邊到處都是睡蓮,」他朝著湖的東岸點點頭。
羅伯達再也抗拒不了,就抓住一根高懸湖面的樹枝,使自己身子穩住,同時開始大聲喊道:「喂,格雷……斯!格雷……斯!你在哪兒?」因為她最後決定還是把女友帶到自己身邊為好。
遠處馬上傳來了一個回音:「喂!什麼事呀?」
「上這兒來。快快來吧。我有話跟你說。」
「哦,不,最好還是你來吧。這兒菊花簡直太漂亮啦。」「不,最好還是你過來。有人要帶我們去划船哩。」這句話她原想高聲喊道,但她嗓門兒不知怎的偏偏提不高,她的女友也就只管繼續採花去了。羅伯達皺了皺眉頭,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哦,那就得了吧,」她猛地拿定主意,挺直身子,找補著說:「我看,我們就乾脆劃到她那邊去,好嗎?」克萊德興沖沖,大聲說:「哦,那敢情好啊。當然羅,可以。請下船吧。我們先在這兒採一些花,過一會兒她不來,我就索性劃到她那兒去。只要邁開兩腳,站在當中,就平穩了。」
他身子稍微往後一靠,抬眼直望著她;羅伯達心裡惴惴不安,可又熱切地跟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起。說真的,她覺得彷彿歡樂就像一團玫瑰色霧靄突然把自己裹住了。
她跨上一隻腳,試試看穩不穩。「萬無一失嗎?」「當然羅,當然羅,」克萊德一個勁兒說。「我會把小船穩住的。只要抓住這根樹枝,你就站穩了。」她一腳踩到小船上時,克萊德早已把小船拴得四平八穩。隨後,小劃子輕輕側向一邊,她一聲尖叫,撲的摔倒在一張有軟墊的座位上。克萊德覺得,她簡直就像一個小丫頭似的。
「這就行啦。」他要她儘管放心。「只要坐在當中。小船兒准翻不了的。嘿,真有意思。我始終都鬧不明白。你知不知道,我從那邊劃過來的時候,心裡正惦著你——也許你什麼時候會喜歡上這兒來玩。可是眼前,你和我兩人都在這兒,這一切真是來得太湊巧了。」他把手一揮,手指一捻劈啪作響。
羅伯達聽了他的心裡話,既陶醉又有點兒懼怕,就接過嘴說:「是真的嗎?」她回想到剛才她心裡也正惦念著他哩。「是真的,不僅這樣,」克萊德找補著說,「而且,說真的,我整天都在惦著你。這才是老實話。我心裡真的巴不得今兒早上就碰到你,把你一塊捎到這兒來。」
「哦,你怎麼啦,格裡菲思先生。你知道你自己不是那個意思,」羅伯達懇求說,生怕這次湖上邂逅會使他們馬上變得太親熱,太動感情。她可不喜歡那樣,因為她既害怕他,也害怕她自己。這時,她兩眼直望著他,竭力現出冷淡,至少也是無動於衷的神情,只不過佯裝得很不成功罷了。
「反正這是千真萬確的,」克萊德堅持說。
「哦,我也覺得這真是太好了,」羅伯達承認說。「這兒我和我那個女友也來過好幾次啦。」克萊德一下子心裡又感到很高興。瞧她莞爾而笑,該有多迷人啊。
「哦,你來過了嗎?」他大聲嚷道,接下去談到他幹嗎喜歡上這兒來,而且在這兒還學會了游泳。「想想吧,我們小船划到這兒的時候,你正好在岸邊望著睡蓮。真的,怪不怪呀?我差點兒從船上落到了水裡。我從來沒見過剛才你佇立在岸邊時那樣好看。」
「哦,格裡菲思先生,」羅伯達又在小心地懇求說。「請你千萬別這樣說。恐怕你真是太會恭維人了。你要是動不動這麼說,我就不得不把你當作那一號人啦。」
克萊德再一次順從地直瞅著她。她卻微微一笑,因為她覺得,這時他比過去可要漂亮得多。不過,她轉念一想,要是跟他說,在他繞過岬角以前,她心裡也正在惦著他,巴不得他跟她——而不是跟格雷斯——在一起,那他又會作何感想呢。那時候,她還夢想著,他們倆會坐在一起聊天,也許兩人手拉著手呢。甚至於她也許會聽任他摟住自己的腰。她知道,這裡備不住有人會看見的,那就太可怕了。不過,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讓他知道這些——說什麼都不行。這樣一來關係太密切了——太大膽了。不過,說到底,反正她夢寐以求的就是這些。然而,要是萊柯格斯有人在這兒看到她,讓他捎著她泛舟湖上,那末,對她和他又會有怎麼個想法呢。他是廠裡某個部門的負責人,而她則是他手下的工人。這就是人們作出的結論!甚至也許還會說成是醜聞呢。不過,幸虧格雷斯·瑪爾在一起——好在她馬上就會來的。當然羅,羅伯達都會向她解釋清楚的。他是出來划船時認識她,既然他樂意幫她採摘幾朵睡蓮,為什麼這就不可以呢?這種情況幾乎已是不可避免,可不是嗎?
克萊德早就操起划槳,讓小船往前駛去,不一會兒他們已經置身在睡蓮花叢裡了。他把划槳撂在一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去,把睡蓮連根都拔了起來,隨手扔到她腳底下。她身子斜倚在座位上,就像她見過那些姑娘們那樣,也把一隻手伸進湖水裡。瞧他的頭、胳臂,還有垂在他眼前的幾絲亂髮,都是那麼美,她心中的疑慮立時冰消瓦解。他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