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維爾·梅森一見到這戶人家,就覺得他們也許如同他本人一樣,挨過生活的鞭笞、嘲弄和磨難,不由得深表同情。早期六下午,約莫四點鐘光景,他從布裡奇伯格乘坐公車來到了這裡。他看到了這座破舊不堪的農舍,又看見泰特斯·奧爾登本人穿著短袖襯衫和工裝褲,從山腳下豬圈走上來,他的臉孔和形體在在說明:他一生窮愁潦倒,經常意識到自己赤貧如洗。這時梅森後悔自己在布裡奇伯格動身前沒有先來個電話,因為他一望可知,女兒慘死的消息對這麼一個人來說將是一種最駭人的打擊。這時,泰特斯看見他走過來,還以為是問路的行人,便彬彬有禮地走到他跟前。
「是泰特斯·奧爾登先生嗎?」
「是的,先生,那是我的姓名。」
「奧爾登先生,我叫梅森。我是從布裡奇伯格來的,是卡塔拉基縣地方檢察官。」
「嗯,先生,」泰特斯回答說,心裡暗自納悶:地方檢察官從那麼遙遠的縣城特地跑來找他幹什麼。梅森只是一個勁兒瞅著他,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他不得不轉告的那個消息,該有多慘呀——讓這麼一個顯然軟弱無能的人聽了,備不住會突然昏厥過去。他們佇立在屋子前那棵高大、烏黑的樅樹底下。從針狀葉中間穿過的風兒,沙沙作響,彷彿不斷在唱那天長地久的歌兒。
「奧爾登先生,」梅森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嚴肅而又委婉的神情開始說話了。「您有個女兒叫伯特,或是艾伯達,是不是?我不敢說我把她的名字一點兒沒說錯。」
「羅伯達,」泰特斯·奧爾登馬上更正說。他說這話時,心中因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突然抽搐著。
梅森擔心了一會兒,他想瞭解的問題,這個人恐怕不能有條有理地說給他聽了,所以便搶先問道:「再說,您認不認得這兒附近有一個名叫克利福德·戈爾登的年輕人?」
「這個人我好像沒聽說過,」泰特斯慢悠悠地回答說。
「還有一個名叫卡爾·格雷厄姆的?」
「不知道,先生。我也記不得有誰叫這個名姓的。」
「我也這麼想,」梅森嚷了起來,好像這是對他自個兒說的,而不是對泰特斯說的。「再說,」他接著用一種嚴厲而又帶點命令的口吻問道,「現在您女兒在哪兒?」
「怎麼啦,現在她在萊柯格斯呀。她在那兒工作。不過,您幹嗎要問這個?難道說她做了什麼要不得的事——或是她來求過您什麼事來著?」他勉強笑了一下,同時,被梅森這一問感到困惑不解,因此,他那對灰藍色眼睛露出了窘色。「等一會兒,奧爾登先生,」梅森語氣溫和,可又堅決有力地繼續說下去。「等一會兒,我就把一切都講給您聽。不過,現在我還得問您幾個必要的問題,」他誠懇而同情地直瞅著泰特斯。「您最近一次看到您女兒,到現在可有多久了?」
「怎麼啦,她是上星期二早上從這兒動身回萊柯格斯去的。她是在那兒格裡菲思領子襯衫公司做工。可是——?」「聽我說,等一會兒,」地方檢察官語調堅決地說。「等一會兒,我會把什麼都講給您聽的。也許她是在家裡過週末的。是吧?」
「她利用假期,在家裡待了約莫一個月,」泰特斯慢悠悠地、絲毫不錯地作了說明。「她身體不太好,才來家稍微休息一下。不過,她動身時差不多已經好了。我希望,梅森先生,您不是想說,她出了什麼事,可不是?」他抬起一隻黝黑的長手,捋自己下巴頦兒和臉頰,露出極其緊張不安的神色。「要是我腦子裡頭早想到有這類事——」他用手捋了一下他那日益稀疏的灰頭髮。
「她從這兒走了以後,您得到過她的消息嗎?」梅森心平氣和地繼續說,決心要在他尚未受到那沉重的打擊以前,盡可能攫取到更多符合實際的情況。「她沒有提到自己不是去萊柯格斯,而是去別的地方嗎?」
「沒有,先生,我們什麼消息都沒有。我想,她不會受了傷,是吧?她也不會惹了什麼麻煩,是吧?可是,不,這壓根兒不可能。可是您幹嗎提這些問題,說話時您又是這麼一副神氣。」這時,泰特斯身子有點兒發抖,一隻手本想捋捋自己煞白的薄嘴唇,卻無意識地在捋下巴頦兒了。地方檢察官並沒有回話,卻把羅伯達寫給母親的那封信從口袋裡掏出來,只給他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跡,這才問他:「這是您女兒的筆跡嗎?」「是的,先生,這是她的筆跡,」泰特斯稍微提高了一下嗓門,回答說。「可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地方檢察官先生?那封信怎麼會落到您手裡?裡頭寫些什麼呀?」他忐忑不安地搓著雙手,因為這時他從梅森的眼神裡,已清楚地看出某種駭人的悲慘的消息。「這——這——是什麼,她在那封信裡是怎麼說的?您非得告訴我不可——是不是我女兒出了什麼事!」他緊張地朝四下裡張望著,好像想進屋去求救似的——想告訴他妻子大難臨頭了——可是梅森一發覺是自己使他深感痛苦,馬上就堅強有力,但又很友好地抓住了他的胳臂,開始說:
「奧爾登先生,我們每個人在一生中常會碰上這樣不幸的時刻,特別需要把我們的全部勇氣都拿出來。說實話,我壓根兒不想告訴您,因為我本人也懂得人生的況味,我知道您該有多麼難過。」
「她受傷了。也許,她是死了?」泰特斯幾乎是尖聲叫了起來,他的瞳孔一下子也變大了。
奧維爾·梅森點點頭。
「羅伯達!我的大閨女呀!我的天哪!老天哪!」他的身子好像挨了一拳,搖搖晃晃靠到附近一棵樹幹上,這才算站穩了。「可是怎麼樣?在哪兒?是在廠裡機器旁邊?啊,老天哪!」他轉過身來,彷彿要去他妻子那兒,但被身強力壯和因鼻子而破了相的地方檢察官使勁兒拉住了。
「等一會兒,奧爾登先生,等一會兒。現在您萬萬不能去找您太太。我知道這是非常難受和可怕的,不過,還是讓我先跟您解釋一下。不是在萊柯格斯。也不是在什麼機器旁邊。不是!不是——她是淹死的!在大比騰湖。星期四,她去那兒郊遊,您明白了吧?您聽見了沒有?星期四。星期四,在大比騰湖,她在一條船上給淹死了。船兒底朝天了。」
泰特斯姿式和說話都無比激動,簡直使地方檢察官心裡慌了神。他發現自己無法保持應有的鎮靜態度,把這一切經過——即便假定說那是意外溺死的案件——講清楚了。只要一聽到梅森講到死這個字眼同羅伯達連在一塊時,奧爾登心態幾乎就要發狂。開頭他還提過一些問題,隨後只是一個勁兒發出一陣陣有如野獸那樣的呻吟,彷彿他快要嚥了氣似的。同時,他的身子往前俯衝,彷彿劇痛得渾身抽搐著——隨後兩手使勁兒一舉一拍,用手掌捶打自己太陽穴。
「我的羅伯達死了!我的閨女呀!啊,不,不,羅伯達!啊,我的老天哪!她可沒有淹死呀!這是不可能的!一個鐘頭前她媽還在念叨她哩。她媽一聽到這消息,就會一命嗚呼了。它也會送我上西天呀。是的,一定會這樣的。啊,我這可憐、可愛、可愛的閨女呀!我的寶貝女兒呀!這個我可受不了呀,地方檢察官先生!」
他沉重、疲憊地靠在梅森的胳臂上,梅森盡量使勁兒托住他。過了一會兒,他像是在發問似地、古怪地回頭望著屋子的前門,那直勾勾地望著的神態,完全像個瘋子似的。「誰去告訴她媽?」他一個勁兒問。「有哪一位去告訴她媽呀?」「可是,奧爾登先生,」梅森安慰他說。「為了您自己,也為了您的太太,現在我非得要求您鎮靜下來不可。幫助我盡可能認真地來考慮這個問題,就像那不是您的女兒那樣。除了我剛給您講的那些以外,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事情呢。不過,您非得鎮靜下來不可。您還得讓我講下去才行。這一切都是令人髮指的,可我打心眼兒裡同情您。我知道您該有多麼難過。不過,有一些可怕而又痛心的事,想必您一定想知道。那就聽我說,聽我說吧。」
隨後,梅森一面還用手托住泰特斯,一面盡可能快疾有力地把有關羅伯達之死的各補充事實和可疑的地方作了說明,最後把她的信交給他看,並且下了這樣的結論:「這是犯了大罪!犯了大罪,奧爾登先生!我們在布裡奇伯格就是這樣考慮過的;要不然,至少我們擔心——奧爾登先生,如果用一個難聽而又冷酷的字眼兒來說,那顯然就是謀殺。」他頓住了一會兒,奧爾登一聽到犯了大罪這個字眼兒,就驚呆了,他兩眼直勾勾地瞅著,好像壓根兒還沒鬧清楚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梅森接下去說:「儘管我多麼尊重您的感情,但是,作為我縣司法的主要負責人,我覺得自己有責任今天來到府上,向您或是您的太太,或是您府上其他成員調查一下,對於這個克利福德·戈爾登,或是卡爾·格雷厄姆,或是不管此人姓啥名誰,反正是誘騙您女兒到荒涼的湖區去的那個人,你們可瞭解些什麼。儘管我知道,此時此刻,您心裡該有多麼悲痛,奧爾登先生,但我還是堅信,您有責任——而且一定也是您的心願——應該盡您一切力量,幫助我們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眼前這封信,似乎足以說明:您的太太至少知道有關這個人的一些事——哪怕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意味深長地用手指頭輕輕地叩著那封信。
泰特斯剛懂得地方檢察官話裡有話,看來他女兒就是被人用殘暴手段害死的,這時他身上那種動物本能與好奇心、激憤,以及追根究底的癖好,都攙雜在一起,使他神志清醒過來,於是便洗耳恭聽地方檢察官一一道來。他的女兒不僅僅是溺水而死,而且是被人謀殺的,被一個年輕人謀害致死的,據這封信上說,她還想跟他結婚哩!可是,作為她的父親,他甚至還不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真怪,他妻子倒是知道的,可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而且羅伯達壓根兒還不讓他知道。
他這個鄉巴佬,由於篤信教規和舊習俗,對於所有一切城市生活,以及城市裡有違天意的種種神秘、錯綜複雜的世態,歷來持懷疑態度。這時,他心裡立時想到這麼一個先是誘姦後來又把他女兒遺棄了的城裡人——也許還是一個有錢的年輕人,是羅伯達到了萊柯格斯以後才結識的。這個人誘姦她時答應過要跟她結婚的,可是後來,當然,他說話就不算數了。於是,他心裡一下子萌發了一個驚人強烈、幾乎抑制不住的渴望,要向竟敢對他女兒犯下滔天大罪的任何人,不管他是誰,進行報復。這惡棍!這強xx犯!這殺人犯!
他們夫婦倆還一直以為:羅伯達為的是養活她自己,同時也幫助他們老人家,在萊柯格斯平靜地、認真地、快活地過著艱苦而又體面的生活,殊不知從星期四下午起一直到星期五,她的遺體卻已沉入湖底。可他們倆卻睡在舒適的眠床上,或是照常走來走去,壓根兒沒想到她這可怕的命運。如今,她的屍體停放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也許是在哪兒的「陳屍所」——所有疼愛她的親人,連一個都見不到在那兒守護她——到了明天將被那些冷酷無情的官員運往布裡奇伯格去了。「要是真的有上帝的話,」奧爾登激忿地嚷了起來,「他決不會讓這樣一個惡棍不受懲罰!啊,不,他決不會的!『我卻未見過,』」他突然援引《聖經》上的話說,「義人被棄,也未見過他的後裔討飯。」1同時,他心中突然激起了立即行動的熾烈渴望,就找補著說:「我可非得馬上告訴我太太不可。啊,是的,我這就去得了。不,不,您在這兒等著。先讓我單獨把這事告訴她。我一會兒就回來。您就在這兒等著得了。我知道她一聽這消息就會一命嗚呼的。不過這件事不讓她知道可不行。說不定她能告訴我們此人是誰,好讓我們在他準備逃往遠方以前逮住他。可是,啊,我這可憐的閨女呀!我這可憐的、親愛的羅伯達呀!我這可愛、善良、誠實的閨女呀!」——
1引自《聖經·舊約·詩篇》第37篇第25節。
他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嘟囔著,他眼裡和臉上都露出如瘋似狂的劇痛。這時,他側過身來,他那骨瘦嶙峋的身子,步履蹣跚,有如機器人一般朝那間披屋走去——他知道,奧爾登太太正在那兒為明天——星期天——特為準備添加幾道菜。不料一到那兒,他卻停駐在門坎上,沒有膽量再敢往前挪動一步了。孤苦無告的人在那殘忍的、神秘的、冷漠的「生活」的力量跟前露出所有動人哀憐的神情,這時照例在他奧爾登身上顯露無遺!
奧爾登太太扭過頭來,一見他那臉上緊張的神色,她自己那雙手也就無力地耷拉下來了。他眼裡不祥的預兆,一下子把她眼裡單純、厭煩、睏倦,而又寧靜的沉思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泰特斯!老天哪!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兩手舉向半空,嘴巴半張開著,上下眼皮奇形怪狀地緊閉著,但一下子又猛地睜大,終於喊出了「羅伯達」這個名字!
「她怎麼啦?她怎麼啦?泰特斯——她到底怎麼啦?」他一聲不吭。只是嘴巴、眼睛和雙手,還在慌亂地抽搐著。隨後才說……「死了!她給——給淹死了!」說罷,他就整個兒癱倒在房門旁邊一條長凳上。奧爾登太太一時間傻了眼,開頭不明白,過後才完全清楚了,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陡然摔倒在地板上。泰特斯兩眼直望著她,點點頭,彷彿在說:「得了,得了。也只好這樣了。反正她暫時可以不去想這件可怕的事了。」稍後,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朝她走去,下跪在她身邊,竭力使她身子抬高些。隨後,他慢慢地走出灶間,來到屋子門廊跟前。奧維爾·梅森正坐在傾圮殆盡的石階上,眼望西邊夕照,暗自琢磨著:這個孤苦伶仃、軟弱無能的鄉巴佬,是怎樣把這場災難說給他妻子聽的。他心裡甚至真的巴不得這一切完全不是現在這樣——哪怕這麼一個案子對他,梅森本人是有利的,也寧可它壓根兒沒有發生。
不料,梅森一見到那個骷髏一般的泰特斯·奧爾登,就馬上一躍而起,搶在他前頭,奔進了披屋。只見奧爾登太太躺在地板上,幾乎跟女兒一樣小巧纖細、柔弱無力,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他就把她擱在自己結實的臂彎裡,穿過吃飯間,來到了起坐間,那兒有一張破舊的睡椅,讓她躺臥在上面。他號了一下她的脈搏,隨後連忙去找水,一面還想去找人——找兒子、女兒、鄰居,不管是哪一個都行。可是什麼人都看不到。他就急匆匆拿了水回來,往她臉上和手上潑灑了一些水。
「附近哪兒有醫生嗎?」他這是跟下跪在妻子身邊的泰特斯說話。
「比爾茨——有——克蘭大夫。」
「您這兒有沒有——或是附近哪個鄰居有電話嗎?」「威爾科克斯先生,」他指著威爾科克斯家那個方向,不久前羅伯達還使用過他家的電話哩。
「看好她。我馬上就回來。」
梅森馬上奔出去,打電話找克蘭大夫或是別的醫生。不一會兒,他便跟著威爾科克斯先生和他的女兒一塊回來了。隨後,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頭一批鄰居趕來了,最後克蘭大夫也來了。梅森便跟克蘭大夫商量:今天能不能跟奧爾登太太談一談他專程而來的那個非談不可的神秘案件。克蘭大夫對梅森先生那種一本正經辦案的神態印象很深,便認為也許最好還是不妨跟她談吧。
後來,奧爾登太太經過服用海洛因後,所有在場的人又對她低聲哼唱,她的知覺終於慢慢恢復過來,再加上受到很大鼓舞和勸慰,梅森就可以把一些顯得不太嚴重的情況先講給她聽,接下來再問她羅伯達信中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的名字。奧爾登太太只記得有一個人,羅伯達提到過此人曾向她大獻慇勤。僅僅是在聖誕節前提過那麼一次。此人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萊柯格斯的富翁塞繆爾·格裡菲思的侄子,羅伯達工作的那個部門的經理。
但是,單憑這一些,梅森和奧爾登夫婦頓時感到,當然羅,決不能說明:這麼一個大人物的侄子,將被指控為謀殺羅伯達的罪犯。金錢!地位!說實話,梅森在接辦這樣一個案子前,也不由得煞費躊躇。按照他的觀點來看,這樣一個男子跟這樣一個姑娘,社會地位似乎太懸殊了。不過,這事還是有可能的。為什麼就不可能呢?既然她像海特所說的長得非常漂亮,那末,像這麼一個有穩固地位的年輕人,不是會比別人更有可能對羅伯達這樣的姑娘偶爾也偷偷地獻慇勤嗎?她不就是在他伯父廠裡做工嗎?何況她不是很窮嗎?再說,正像弗雷德·海特早已指出過,這個姑娘臨死時與之在一塊的那個人,不管他到底是誰,反正她沒有結婚先跟他同居了。這不正是深諳世故的年輕闊少,對待貧苦少女的典型手法嗎?由於他自己早年受過許多屈辱和打擊,也和那些早已發跡的幸運兒較量過,他覺得上面這個想法就非常令人信服。那些卑鄙下流的有錢人!那些冷若冰霜的有錢人!可是她的父母親,當然羅,還堅信自己女兒的率真和貞潔哩。
進一步向奧爾登太太探詢的結果,僅僅是證實:她從來沒見過這個年輕人,甚至也沒聽說過其他年輕人的名字。她和她丈夫能夠補充的,僅僅是說羅伯達最後一次回家的一個月裡,身體一直不舒服——在家裡精神萎頓,動不動躺下休息。還有,她寫過不少信,由她交給郵遞員,或是投在下面交岔路口的郵箱裡。奧爾登先生也好,奧爾登太太也好,都不知道她這些信是寫給誰的。不過,梅森馬上想到,備不住郵遞員會知道的。還有,在這段時間裡,她一直忙著給自己做衣服,至少做了四件。還有,她在家裡最後幾天裡,接到過好幾次電話——泰特斯聽威爾科克斯說起過,是一個名叫貝克的先生打來的。還有,她動身時,只帶了她來時所帶的那些行李——她的那隻小箱子和她的手提包。那只箱子她在火車站打了行李票。可是泰特斯卻說不上,她究竟是把它托運到萊柯格斯,還是托運到別地去。
梅森認為貝克這個名字非常重要,他突然計上心來:「克利福德·戈爾登!卡爾·格雷厄姆!克萊德·格裡菲思!」這些名字的頭一個英文字母都是相同的;而且,這些名字念起來都是諧音,也很相近,他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兒。如果說這一個克萊德·格裡菲思跟這一刑事案件毫無牽連的話,這真是驚人的相似!他恨不得馬上徑直去找那個郵遞員,好好盤問他。
不過,泰特斯·奧爾登這個人同樣很重要,不僅能以見證人的身份去認明羅伯達的屍體和她寄存在岡洛奇火車站的那隻手提箱裡的東西,並且還可以去勸說那個郵遞員說話不要有任何顧慮。所以,現在梅森便要求泰特斯穿戴齊整跟自己一塊走,並保證說讓他明天就回來。
梅森關照奧爾登太太千萬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以後,就往郵局找那個郵遞員詢問去了。那個郵遞員果然找到了,經過盤問以後,就面對著泰特斯(這時,他站在地方檢察官身邊,活像一具鍍鋅的殭屍)說:羅伯達最近在這兒小住期間,不但交給過他好幾封信——至少有十二封,也許多至十五封,而且,所有這些信,都是寫給萊柯格斯的某某人,名字叫做——讓他想一想——克萊德·格裡菲思——準沒錯,正是這個名字——在那兒留局待領。於是,地方檢察官馬上跟郵遞員一塊到當地公證處,就郵遞員的口供,辦了公證證書。隨後,他跟自己辦公室通了電話,得知羅伯達的屍體已運到布裡奇伯格;於是,他就盡快驅車趕到了布裡奇伯格。他一到那兒,就跟泰特斯、伯頓·伯利、海特、厄爾·紐科姆一起,來到了屍體跟前。幾乎瘋了的泰特斯兩眼直盯住他女兒的遺容時,地方檢察官心裡就斷定:第一,她確實就是羅伯達·奧爾登;第二,據他看來,她究竟是不是像在草湖旅館登記時所表明,就是那種輕率跟人發生關係的淫蕩女人呢?不,他斷定自己對她並沒有這麼樣的看法。這是一起狡猾、惡毒的誘姦謀殺案。咳,這個惡棍!居然至今還逍遙法外。這件事的政治意義在梅森心目中幾乎已被對所有富人的憤怒和憎恨所取代了。
這次見到死者,是晚上十點鐘,在盧茲兄弟殯儀館大廳裡。泰特斯·奧爾登下跪在女兒身邊,無比激動地抓起她那雙冰冷的小手,摀住他的嘴,兩眼飽含強烈抗議地直瞅著她那棕色長髮襯托下彷彿塗了蠟的臉蛋兒。對當時的情景很難作出不帶感情色彩的或則甚至是合法的論斷。所有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泰特斯·奧爾登給這個場面又增添了戲劇性的氣氛。正當盧茲兄弟殯儀館裡的人和他們相鄰汽車行裡的三個朋友,還有布裡奇伯格《共和黨人報》派往現場的代表埃弗雷特·比克爾、《民主黨人報》的編輯兼發行人薩姆·塔克森,站在通往盧茲兄弟殯儀館汽車間的邊門外,從人群頭上或是擠在人堆裡吃驚地張望時,泰特斯猛地站了起來,瘋狂地衝向梅森,大聲嚷道:「地方檢察官先生,您可要把這兇犯惡棍找出來,讓他也得吃苦頭才是。要知道我這個純潔、善良的姑娘吃過多大苦頭呀。明擺著她就是給人殺死的——除了這兇手以外,誰也不會帶她到那麼一個湖上去,並且還砸了她。她確是給砸過了的,這誰都看得出來。」他面對他那死去的姑娘打著手勢。「我沒有錢去控告這麼一個惡棍。不過,我會扛活的。我會把我的莊稼地賣掉。」
他說話時聲音也嘶啞了。他又想回到羅伯達身旁時,差點兒要摔倒。奧維爾·梅森被這位父親矢志報仇的悲壯心情所激動,便走上前去,大聲說道:「走吧,奧爾登先生。現在我們才知道這死者就是您的女兒。我在這裡鄭重宣告,你們全體先生都是這次驗屍的見證人。將來要是證明您那不幸的女兒確實是被人殺害的,那末,奧爾登先生,我,作為本縣地方檢察官,將忠實負責地向您保證:我決不會吝惜自己的時間、金錢,或是精力,一定要把這個惡棍抓住法辦!要是卡塔拉基縣法院深孚眾望,對此,我是深信無疑,那末,您儘管放心把他交給我們本地法院選定的陪審團就得了。而您也就用不著把您的莊稼地賣掉了。」
由於他感情深摯(儘管有些過於激動)以及無比震驚的觀眾也在現場,梅森先生就充分發揮了他那最富有雄辯力的演說才能。
承包本縣驗屍所業務的盧茲兄弟殯儀館掌櫃之一——埃特,也被感動得大聲嚷了起來:「敢情好,奧維爾。我們最需要像您這樣的地方檢察官。」埃弗雷特·比克爾也大叫大喊:「好好幹吧,梅森先生。到時候,我們大家齊心一致支持您。」還有弗雷德·海特和他的助手,也被梅森那種戲劇性的言詞及其繪聲繪色,甚至富有英雄氣概的動人表現深為感動,好不容易挨擠了過來。海特抓住了他朋友的手,厄爾大聲嚷道:「我們也支持您,梅森先生。請放心,我們一定盡力干。還有,別忘了她寄放在岡洛奇火車站的手提箱,此刻已在您辦公室了。兩個鐘頭前,是我交給了伯頓。」
「是的,您說得不錯。我差點兒把那忘了。」梅森大聲喊道。這時,他已經很鎮靜,也很實際;剛才那一陣子滔滔雄辯的熱情,不知怎的已經消融在一片異乎尋常的讚揚聲裡了。要知道過去那麼多年來他在辦案時,還從沒有受到過像這樣的讚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