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他幾乎整夜長眠,被諸如羅伯達呀、來捉拿他的那些人呀等等惡夢折磨得夠嗆之後,天亮了。最後,他終於起身了,但他每一根神經和兩隻眼睛都在疼痛。大約一個鐘頭以後,他才敢下樓,看見前天接送他的汽車伕弗雷德裡克正把好幾輛汽車裡頭的一輛開出來,於是便關照弗雷德裡克把奧爾巴尼和尤蒂卡所有的晨報通通都給找來。九點半光景,汽車伕回來了。克萊德便拿著這些晨報,回到自己房間,把門鎖上,隨手將其中的一份晨報打開來,觸目驚心的大標題立刻映入眼簾:
  女郎之死神秘莫測
  女屍昨日已在艾迪隆達克湖發現
  男友迄今不知下落
  他一下子渾身緊張,臉色煞白,就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開始看下去。
  (紐約州布裡奇伯格七月九日訊)昨日正午前不久,在大比騰南端湖面上打撈到不知姓名的女郎的一具屍體。據悉這位女郎乃是一年輕人的妻子。星期三早上,這個年輕人在紐約州草湖的草湖旅社登記時,先是自稱為卡爾·格雷厄姆夫婦。旋後於星期四中午去大比騰,在大比騰旅社登記時,卻自稱為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因在月潭水面上發現一條翻掉的船,以及漂浮在那裡的一頂男帽,才用鐵鉤、拖網等打撈了整整一個上午……但截止昨晚七時為止,男屍仍未找到。布裡奇伯格驗屍官海特已於下午二點被請至慘案出事現場。據海特稱,男屍恐怕未必能找到。已故女郎頭部、臉部發現多處傷痕和血斑。打撈時,有三個男子來到現場作證,說前天晚上他們在這湖南頭樹林子裡碰到過一個形貌跟戈爾登或格雷厄姆相似的年輕人。據此間許多人認為:這是一起謀殺案,兇手在逃。
  該女郎留下一隻棕色旅行皮包、一頂帽子和一件外套(皮包寄放在大比騰以東五英里的岡洛奇火車站售票處,帽子和外套現存放在大比騰旅社衣帽間);據說格雷厄姆或戈爾登隨身攜帶手提箱上了船。
  據大比騰旅社掌櫃說,這對男女到達後即申報為來自奧爾巴尼的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他們在旅社僅逗留片刻,戈爾登便到旅社外面的租船碼頭租了一條小船,拎著手提箱,偕同那個女郎登船遊湖。他們並沒有回來。
  昨晨,在該湖南端的一個小灣,亦即與該湖相連的名叫月潭的水面上,發現那條小船已經船底朝天,少婦的屍體當即在此水域中撈獲。由於此處湖中並無暗礁,以及死者臉部傷痕十分顯著,立即引起懷疑,該女郎臨終前可能遭到毒打。連同那三個男子佐證,以及附近發現一頂既無商標,又無法確認其失主的男人草帽,驗屍官海特有根據聲稱:如若找不到這具男屍,這肯定是一起謀殺案。
  據草潮與大比騰兩旅社掌櫃以及旅客、導遊說,戈爾登或格雷厄姆,年齡不超過二十四、五歲,身段纖細,膚色淺黑,身高不超過五英尺八、九英吋。此人到達旅社時,身穿淡灰色衣服,腳蹬棕黃色皮鞋,頭戴草帽,拎著一隻棕色手提箱,還拴上一柄雨傘和其他物品——很可能是一根手杖。
  該女郎留在旅社的帽子和外套,分別為深褐色和淡褐色,她的衣服則是深藍色。
  現已通告附近所有火車站密切注意戈爾登或格雷厄姆,倘若此人仍活著,企圖逃跑,則可將其逮捕歸案。溺死的女郎屍體,將運往本縣縣城布裡奇伯格,日後進行驗屍。
  他頓時渾身凍僵,默默無言地坐在那裡冥思苦索。如此卑劣的一起謀殺案(現在看來,顯然就是如此),又是發生在附近地區,這麼一條新聞消息,說不定會引起轟動,使很多很多的人——也許是所有的人——都要仔細審視所有過往行人,希望發現各報所列舉外貌特徵的那個逃犯,可不是嗎?人們既然早已緊緊地盯在他後面了,那他還不如親自到大比騰或是地方當局去,將迄至今日的全部經過,以及原先計劃、產生原因作一坦白交待,只不過務必說明:到最後節骨眼上,說真的,他並沒有弄死她——因為這時他忽然回心轉意了,所以並沒有按照原先設想下毒手的——這樣豈不是更好嗎?可是,這不行。要知道這就會使他跟羅伯達之間的關係,在桑德拉和格裡菲思一家人面前暴露無遺,何況現在還沒有絕對肯定他在這裡真的全都完蛋了。再說,這次逃跑以後——各報又說過羅伯達臉部發現傷痕,現在還會有人相信他嗎?這麼一來,反而好像真的是他殺害她的,那時儘管他竭力矢口否認,也不管用了。
  在所有見過他的人裡頭,至少有幾位能根據各報所列舉的外貌特徵把他認出來,那也不見得不可能,即使現在他身上穿的並不是灰色衣服,頭上戴的不是草帽。老天哪!人們正在到處尋找他,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不是他,而是在找與他外貌酷肖的克利福德·戈爾登或卡爾·格雷厄姆,為的是以殺人罪控告他!可他要是跟克利福德·戈爾登長得一模一樣,還有那三個男子又突然來到了呢!他開始發抖了。還有更糟糕的事。他忽然冒出一個新的可怕的念頭(就在此刻,有如閃電一般,頭一次從他心裡掠過):這些假名字的英文縮寫,跟他自己的本名完全一個樣!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發覺過它們有什麼不對頭,可現在,他方才明白它們可以斷送他的性命。這一點他以前連想都沒有想到呢?為什麼?為什麼?啊,老天哪!
  恰巧就在這時,桑德拉打來電話。有人告訴他是她打來的。不過,儘管這樣,他還得鼓足精神,讓他說適時口吻在電話裡聽起來也滿不錯哩。她的那個得了病的孩子,今天早上覺得怎麼樣?見好了嗎?昨天晚上他突然得了病,多可怕呀。現在他真的差不多全好了嗎?他還能照樣跟他們一塊旅遊去?那就太好了。昨兒晚上,她整整一晚真的替他揪心,深怕他病倒去不了。不過,現在他既然可以去,那就意味著又是萬事如意了。親愛的!小乖乖!她的小寶貝很愛她嗎?她就是相信這次旅遊對他會有很大好處。不過,親愛的,整整一個上午作準備工作,她簡直忙得不可開交。反正到了一點鐘或是一點半鐘,大家都得在夜總會碼頭集合。到了那時候——啊,我的天哪!嘿,到了那邊才開心哩!他應當跟伯蒂娜、格蘭特,以及從克蘭斯頓家裡動身的那些人一起來的。抵達碼頭後,他可以改乘斯圖爾特的汽艇。他們當然可以玩得很痛快——簡直痛快極了——不過,現在她就得走了。再見!再見!
  像一隻色彩鮮艷的小鳥,她一下子又飛走了。
  可是還得等待:過了三個鐘頭,他才能離開這兒,所以要盡量避免類似這樣的危險,比方說,跟正在搜尋克利福德·戈爾登或卡爾·格雷厄姆的人邂逅!不過,他此刻還可以打從湖邊一直走進樹林子去,可不是嗎?——要不然,他把手提箱拾掇好,坐在下頭,密切注視有沒有什麼人從大路那邊,或是乘汽船從湖上過來,然後沿著那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小道走過來。要是他瞅見形跡可疑的人,他就可以逃走,不是嗎?後來,他果然就這麼辦了——先是到樹林子裡,像一頭被圍捕的野獸,頻頻回頭張望。稍後,再轉身回來,這兒坐坐,或是那兒走走,不過總是不停地注視著周圍動靜。(那是什麼人?那是一條什麼船?它開往哪兒呀?會不會碰巧是開到這裡來的?船上有什麼人?要是有一名警官——一個偵探呢?那就逃跑,當然羅——只要時間來得及的話。)
  但是,下午一點鐘終於到了,伯蒂娜、哈利、威南特、格蘭特和克萊德本人,坐著克蘭斯頓家的汽艇,朝夜總會碼頭開過去。就在那兒,跟所有參加露營活動的人(包括一些僕人)會合了。在東岸以北三十英里的小魚灣,他們跟巴戈特家、哈里特家,以及其他人家的汽車碰頭了。在那裡,他們就連同他們所攜帶的各種物品和小劃子,一併運往東頭四十英里開外,幾乎如同大比騰一樣荒涼而又吸引人的熊湖。
  此刻要不是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話,這次旅遊對他來說,該是其樂無窮啊!當桑德拉兩眼不斷地向他示意她是多麼疼他的時候,他廝守在她身邊顯得格外樂滋滋的,而她之所以如此興高采烈,就是因為他寸步不離她。可是,羅伯達的屍體畢竟被打撈上來了!同時正在搜捕克利福德·戈爾登——卡爾·格雷厄姆。他的外貌特徵,已通過電訊和報刊到處傳播。這兒所有的人——也許在船上和汽車上全都知道了。但是他們全都非常熟悉他,知道他跟桑德拉和格裡菲思家都有密切關係,所以誰都沒有懷疑他,甚至那些外貌特徵,連想都沒有去想呢。可是,萬一他們想到了呢!萬一他們猜想起來呢!那多可怕呀!逃跑!告發!警方!首先拋棄他的,就是這一撥人——所有的人,一個也不拉——也許只有桑德拉是例外。不,甚至她也會——是的,當然羅,她也會——她眼睛裡流露出那麼恐怖的神色啊。
  日落黃昏時分,全體人員都駐留在這個小小的熊湖西岸。在這一片空曠的、平滑得有如精心保養的草坪一樣的草地上,五座色彩不同的帳篷,圍在一堆篝火四周,活像一個印第安人的村落。廚師和僕人的帳篷,則搭建在遠處。還有五六隻小劃子,停靠在綠草如茵的湖岸上,如同剛出水的一條條亮閃閃的魚。然後,大家圍著一堆篝火進晚餐。巴戈特、哈里特、斯圖爾特和格蘭特,他們先唱起了一些流行歌曲,於是大家隨著翩翩起舞。不一會兒,在一盞大型煤油燈耀眼的燈光底下,大家坐下來玩紙牌。還有一些人則唱起了不乾不淨的露營小曲和大學生歌曲,儘管這些歌曲克萊德連一支也不知道,可他還是盡量跟著一塊哼唱。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哈哈大笑聲。還有人在打賭:看誰先釣到魚,誰先擊中松鼠或是鷓鴣,誰在競走中得勝。最後是一本正經地議論,計劃在明天吃過早飯以後,將宿營地至少還得往東挪十英里。那裡有一片理想的湖灘,不到五英里,便是梅蒂西克旅館,他們不妨在那兒痛痛快快地進餐、跳舞。
  然後,到了夜晚,所有的人想必都已入睡了,只見宿營地一片岑寂,多美呀。那星星呀!那神秘、幽暗的湖面上,微風習習,吹起了一層層漣漪;那神秘、幽暗的松樹林,在微風裡喁喁低語;還有那宿鳥和貓頭鷹發出的叫聲——在愁腸百結的克萊德聽來,簡直心亂如麻了。這一切——多美,多壯觀——只要——只要不是有一種恐怖,如同一具骷髏躡手躡腳地、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他後頭就好了,他之所以感到恐怖,不僅僅是他對羅伯達下了毒手,而且還是深怕駭人的、強大的法律把他判定為殺人犯!接著是桑德拉,當別人都已入睡了——或是躲到暗處去了——她卻偷偷地溜了出來,為了跟他說一些悄悄話,和在星光底下親吻。他對她還低聲耳語說,他是多麼幸福,對她的一片愛心多麼感激。有一回,他幾乎想開口問問她:要是她一旦知道他這個人並不是像她現在心裡想像那麼好,她對他能不能還會有一點兒愛情——而不是對他恨透了——可他臨到最後還是按捺住了,唯恐在頭天晚上自己驟然大驚失色以後,說不定她會把它跟他目前的心態,或者跟正在使他五內俱裂的那個可怕的、致命的秘密聯繫起來。
  隨後,他跟巴戈特、哈里特、格蘭特一起躺在那座置放四張帆布床的帳篷裡,一連好幾個鐘頭,忐忑不安地屏氣傾聽著外面有沒有腳步聲,它說不定意味著——它說不定意味著——老天哪,恰恰是在這裡,這些腳步聲,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呀?法律!逮捕!告發!死。這一夜他有兩次從可怕的惡夢裡驚醒——覺得好像——也很害怕——自己在睡夢裡真的大喊大叫過。
  可是在這以後,又是霞光萬道了——一輪黃澄澄的太陽,從湖面上冉冉升起——在湖對面小小的河灣裡,有野鴨子在嬉水。過了一會兒,格蘭特、斯圖爾特和哈利,連衣服都沒穿齊整,帶著獵槍,自詡獵藝精湛,滿以為遠距離射擊即能打中幾隻野禽,就傻乎乎地坐上小劃子動身了,但結果卻一無所得,讓所有旁觀者樂不可支。還有那些少男少女,身穿五光十色的游泳衣和湖濱浴場常見的綢袍子,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隨後興高采烈地撲到水裡,大聲嚷嚷,嘁嘁喳喳地笑談著眼前這種種的樂趣。到了九點鐘進早餐。隨後,一支由亮閃閃的小劃子組成的船隊,沿著湖的南岸往東駛去,該有多快樂,多美呀。大夥兒一面彈起六絃琴、吉他和曼陀林,一面還高聲唱著歌兒,逗樂著,歡笑著。
  「我的心肝兒,今天怎麼啦?瞧他臉色陰沉。他在這裡跟桑德拉和這些乖孩子一塊玩兒,為啥還不快快活活呢?」
  克萊德馬上覺察到:他非得裝出高高興興,無憂無慮不可。
  約莫在正午時分,哈利·巴戈特、格蘭特和哈里特宣告說,瞧那邊——就在前頭——是他們心目中要達到的那個理想的灘頭——羊角灘,是一個狹長的岬,站在最高處,全湖的景色,一覽無餘。下遊湖岸上地面寬敞,可以安置這一行人所有的帳篷和隨身用具。然後,在這溫暖、愉快的星期天,整整一個下午,照例排滿了種種活動——進午餐、游泳,跳舞,散步,打紙牌,彈琴,唱歌,等等。至於克萊德和桑德拉,如同其他伴侶們一樣,悄悄地溜了出去——桑德拉抱著一隻曼陀林——遠遠地躲在帳篷東頭一處隱蔽的岩石堆裡。在那裡,他們可以躺在松樹林的樹蔭底下——桑德拉倒在克萊德的懷裡——傾訴著他們將來肯定會做的事,儘管據桑德拉說,芬奇利太太揚言過,這一回克萊德來這兒玩過以後,她的女兒不得如同這次露營旅遊那樣跟他親密來往了。克萊德太窮——簡直是格裡菲思家一個不三不四的親戚(她母親的原意就是如此,只不過她向克萊德轉述時措詞略微含蓄些)。可她又接下去說:「多可笑,親愛的!不過,你別介意。我只是一笑了之,因為暫時我還不想使她生氣罷了。不過我倒是問過她,現在您既然這麼受人歡迎,我在所到之處怎能跟您避不見面呢。我親愛的——長得這麼漂亮。誰都是這麼個看法——哪怕連年輕小伙子他們也是這樣。」
  正在這個時刻,在沙隆銀色旅館的遊廊上,地方檢察官梅森、他的助手伯頓·伯利、驗屍官海特、厄爾·紐科姆,還有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執法官斯萊克(此人大腹便便,眉宇深鎖,可平素待人接物倒是很樂樂呵呵),以及第一、第二、第三助手:克勞特、西塞爾和斯溫克——他們在一起商量,採用哪些最穩妥的最佳辦法,馬上將兇犯逮捕法辦。
  「此人已經到熊湖去了。我們務必在他還沒有得到一點兒風聲以前追上去,將他一下子逮住。」
  於是,他們這一行人就這樣出發了——伯利和厄爾·紐科姆去沙隆,設法進一步搜集有關克萊德星期五到達這裡並去克蘭斯頓家別墅等情況,同瞭解他行蹤的知情人進行談話,而且發傳票訊問他們。海特去三英里灣,負有同樣的使命,約見天鵝號船長穆尼和那三個人。梅森偕同執法官及其助手們,乘坐一艘包租的快艇,按照現已查明的、剛動身的露營隊伍所走的路線,跟蹤追尋,要是跟蹤對像沒有找錯,先到小魚灣,再從那裡直奔熊湖。
  星期一早上,正當羊角灘這一撥年輕人撤了營帳,往東移至十英里開外的隱身灘時,梅森、斯萊克及其三名助手,才趕到了前一天早上早已撤走的宿營地。在那裡,執法官跟梅森磋商以後,便分頭乘坐從這裡僅有的幾戶居民那兒徵集到的小劃子,梅森和第一助手克勞特沿南岸進發;斯萊克和第二助手西塞爾,則沿北岸進發;那個恨不得一下子抓住兇犯用手銬把他銬起來的年輕人斯溫克,這次打扮成一個孤獨的年輕獵手,或是林區居民,從湖心徑直往東頭劃去,尋覓隱約可見的煙火、帳篷,或是正在閒逛的遊人。他滿懷了不起的夢想,其中之一就是要親手把殺人犯逮住——「克萊德·格裡菲思,我以法律的名義逮捕你!」殊不知來自梅森和斯萊克的命令,讓他傷心極了:命令他走到最前哨,一發現任何跡象,不要打草驚蛇,馬上回過頭去,到兇犯大概聽不到的遠處,用他那支八響連發槍開一槍。誰離得最近,就先回一槍,然後趕快衝他那個方向飛奔過去。但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單獨捕捉犯人,除非發現有外貌酷肖克萊德的可疑人物乘船或是步行,企圖逃跑。
  就在這一時刻,克萊德和哈利·巴戈特、伯蒂娜、桑德拉一起乘坐一隻小劃子,跟船隊其他幾隻小劃子一起向東悠然劃去。克萊德還頻頻向後張望,心裡老是在納悶。要是此刻有警官等人已經到達沙隆,一路跟蹤追尋他,追捕到了這裡呢?因為他們只要一知道他的名字,要瞭解清楚他的去向,難道還會有困難嗎?
  不過,他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呀。各報那些新聞報道,不就是證明嗎?為什麼他老是這麼擔心呢?特別是在這次無限美妙的出遊中,他跟桑德拉終於又歡聚到一起了。再說,即使現在沿湖邊往東駛去,一直來到了熊湖對岸那家旅館,經過一片荒無人煙的樹林子,他不是可以溜進去——再也不回來嗎?星期六下午不是他無意中問過哈利·巴戈特等人,從熊湖的東頭往南或是往東有沒有路嗎?他不是早就打聽清楚那兒是有路的嗎?
  他們終於在星期一正午,到達了隱身灘。這是此次露營活動的主事者心目中第三個風光綺麗的景點。克萊德幫著把帳篷再搭建起來,姑娘們便在附近玩兒。
  不料就在這個時刻,年輕的斯溫克在羊角灘宿營地發現了岸上篝火留下的灰燼。他像一頭覓食的野獸,急巴巴、興沖沖走過來,再察看了一遍,很快地駕著小劃子朝前駛去。過了一個鐘頭,梅森和克勞特也巡查來到了這裡,但只是匆匆地投以一瞥,因為獵物顯然早已逃往遠處了。
  可是,斯溫克劃得比較快,四點鐘就到達了隱身灘。他發現遠處湖面上有多達五六個人,便馬上掉過頭來,朝相反方向退回去,打算發出必要的信號。他往後走了兩英里地,才開了一槍。梅森和執法官斯萊克先後都開槍接應他。兩路人馬都聽見了,就趕快往東頭劃去。
  在湖面上的克萊德——身邊正偎著桑德拉——一聽到槍聲,馬上就心慌了。頭一槍就是個壞兆頭!接著又響起兩槍——響聲更遠,但好像是回答頭一槍的!在這以後,好一片可怕的沉寂呀!這是怎麼回事?哈利·巴戈特還打趣說:「目前是禁獵季節,小伙子們,你們聽聽有人卻在打獵,是不是?這是違法的,可不是嗎?」
  「嘿,你們得注意!」格蘭特·克蘭斯頓高聲說。「下面那些野鴨子是我的。別驚動它們。」
  「要是人家槍法跟你差不離,格蘭特,那他們怎麼也驚動不了這些野鴨子的,」伯蒂娜插話說。
  克萊德真想笑,可他還是朝槍聲那個方向張望,屏住氣傾聽著,有如一頭被圍捕的野獸。
  現在究竟是哪種力量促使他離船上岸,換上衣服就逃跑?快呀!快呀!到自己帳篷裡去!到樹林子去,快呀!最後,他聽從了這個聲音,趁眾人沒有注意,急匆匆走進自己帳篷,換了一件素藍工作服,戴上一頂他手頭還留著的鴨舌帽,就從帳篷後頭溜進了樹林子——一直來到了遮人耳目的地方,他才好好思索應付對策。不過,他總是安全地戴身在樹林子深處,讓湖面上不能直接看見他,因為害怕——因為害怕——有誰能斷定,這幾槍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可是桑德拉呀!她在星期六、昨天和今天說過的那些話呀。他還沒有鬧清楚,這些槍聲的由來,就可以這樣離開她了嗎?他真的可以嗎?她的親吻呀!她對未來所說的那些溫馨的話兒呀!要是他一去不回來,那她——還有許多別人——又會有什麼想法?沙隆等地的報紙,一定會議論他的突然失蹤,從而認定他就是克利福德·戈爾登或是卡爾·格雷厄姆!可不是嗎?
  他一轉念又想到——這些恐懼可能是毫無根據的——也許只是過路獵人在湖上或則在樹林子裡偶爾打幾槍罷了。接著,他遲疑了一會兒,心中暗自展開了辯論:到底是往前走呢,還是駐步不前。可是,啊,這些高高的、象擎天柱似的松樹,多麼令人感到安謐!走在地上那些像毯子似的棕色針葉堆裡,既柔軟,而又聽不見腳步聲——一叢叢密密匝匝的矮樹底下,可以躺下來,躲藏在那裡,一直到天黑。隨後,再往前走去——再往前走去。可他還是往回走了,心想回到宿營地,看看有沒有什麼人來過。(他不妨就說是去散散步,在樹林子裡卻迷了路。)
  不過,大約就在這時,梅森、斯萊克和所有其他人員,躲在宿營地以西至少有兩英里地的樹林子深處,碰頭商量對策。結果,就在克萊德踟躇不前,後來回到帳篷不遠處時,梅森已由斯溫克駕著劃子,到達了宿營地。他問還在岸邊的那些人,這裡有沒有一位名叫克萊德·格裡菲思的先生,可不可以見見他。哈利·巴戈特離他們最近就回答說:「是啊,當然可以羅。他正在附近什麼地方呢。」斯圖爾特·芬奇利大聲招呼道:
  「喂,格裡菲思!」可就是沒有回答的聲音。
  克萊德離岸邊已相當遠,聽不到呼喊聲。可他還是朝宿營地走回來,真的,走得很慢,很小心。梅森認定可能他是在附近某個地方,當然還不會聽到什麼風聲,所以便決定等幾分鐘再說——他關照斯溫克退到樹林子裡去,要是碰巧遇見斯萊克等人,便轉告他派一個人沿著湖岸往東,另一個人則往西走去,他——斯溫克自己跟剛才那樣坐船往東,到湖對岸的旅館去,到了那裡就可以通知大家有一個嫌疑犯正潛伏在這個地區。
  這時,克萊德已經走到宿營地以東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了。不知怎麼總是有一個什麼聲音對他低聲耳語說:逃跑吧,逃跑吧,不要一再踟躇不前了!可他還是遲疑不定,心裡惦著桑德拉,惦著這美妙的生活!難道說他就這麼一走了之嗎?他又自言自語道,他要是不留下來,而是走了的話,可能他又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要知道,萬一這些槍聲壓根兒什麼事都沒有——只不過是獵人們打獵的槍聲,跟他此事毫不相干——可是卻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斷送了,那怎麼辦?不過,最後,他又回過頭來,自言自語道,也許最好暫時先不回去,至少在天色很晚以前——也就是說,在天黑以前切莫回去——看看這些奇怪的槍聲究竟意味著什麼。
  可是,他又默默地、遲疑地駐步不前,只聽見夜鳴鹀和林中金翅雀嘰嘰嘁嘁地在叫。他往四處窺望,心情緊張地東張西望。
  驀然間,離他只不過五十英尺開外,就在他面前那條高大的樹木組成的長長的通道裡,飛快而又悄悄地衝他走過來一個蓄小鬍子、頗似林區居民的那類人——此人瘦高個兒,目光敏銳,頭戴一頂棕色呢帽,他那皮包骨的身上空落落地穿著一件破舊的棕灰色衣服。此人一面走過來,一面突然大聲呼喊,嚇得克萊德渾身血液一下子都涼了,呆若木雞似的站在原地不動。
  「等一等,先生!不許動。你的名字不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嗎,是嗎?」克萊德發覺這個陌生人犀利的審訊似的目光,而且,此人已經掏出左輪手槍,高高地舉了起來,站立在克萊德面前。此人言出如山的權威口吻,頓時使他寒冷徹骨。難道說他真的就這樣給逮住了嗎?難道說執法的警官真的來抓他了嗎?老天哪!現在已沒有希望逃跑了!剛才他幹嗎不往前走呢?啊,幹嗎不走?他一下子渾身無力,瑟瑟發抖了。可他不願暴露自己身份,正想回答說:「不是!」不過,因為他腦際忽然有一個比較明智的念頭掠過,就回答說:「怎麼啦,是的,那是我的名字。」
  「你跟西頭宿營地的那撥人是在一起的,是吧?」
  「是的,先生,我跟他們是在一起的。」
  「敢情好,格裡菲思先生。對不起,我可不得不掏出左輪手槍來了。我奉上級命令,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務必把你抓起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叫克勞特,尼古拉斯·克勞特。我是卡塔拉基縣執法官的助手。我這兒有逮捕證。我想,箇中原因你也該知道,現在你就得老老實實跟我走,」克勞特說話時,把那支很沉的、嚇人的武器甚至攥得比剛才更緊,而且兩眼堅決地、不容分辯地直盯住克萊德。
  「什麼呀——什麼呀——不——我可不知道,」克萊德有氣無力地回答說,臉色驟然煞白。「不過,如果您手頭有逮捕證,當然,我得跟您走。不過,怎麼——怎麼——我可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時,聲音開始有點兒發抖了。「為——為什麼您要逮捕我?」
  「你不明白,嗯?星期三或是星期四,你沒有碰巧到過大比騰、草湖,嗯?」
  「怎麼啦,沒有,先生。我沒有,」克萊德回答時說了謊話。「有一位女郎,據說是跟你在一起的,在那兒淹死了,依我看——是紐約比爾茨的羅伯達·奧爾登。難道說你也一點兒都不知道。」
  「怎麼啦,我的天哪,不!」克萊德回答說,這時他已神不守舍,前言不搭後語。提到羅伯達的真名實姓,還有她家裡的地址,竟然如此之快,出之於這個完全陌生的人之口——這可使他嚇懵了。那末,他們全都知道了!他們已掌握到線索了。他的真名實姓,還有她的真名實姓!天哪!「難道說他懷疑我是殺人兇手嗎?」他接著說,聲音很低——猶如在喃喃自語。
  「那你還不知道她上星期四給淹死了?難道說當時你沒有跟她在一起嗎?」克勞特先生用一種冷酷的、審問似的、不信任的眼光直盯住他。
  「怎麼啦,不,當然羅,我可沒有,」克萊德回答說。這時,他只想到一件事,就是:在他還沒有想到(或是知道)該怎麼辦或怎麼說之前,他必須否認一切。
  「上星期四晚上,大約十一點鐘左右,你從大比騰到三英里灣的路上,也沒有碰到過三個人嗎?」
  「怎麼啦,沒有,先生,當然羅,我可沒碰到過。我已告訴過您了,我沒有到過那裡。」
  「好吧,格裡菲思先生,我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我奉命而來,就是為羅伯達·奧爾登被害一案逮捕你,克萊德·格裡菲思。你跟我走就得了。」他掏出一副純鋼手銬來——不外乎是顯顯他的威風罷了——克萊德頓時往後退縮,渾身發抖,如同挨了一頓揍似的。
  「您用不著給我戴這個,先生,」他懇求地說。「我希望您別這樣。我一輩子都沒有戴過銬。不上銬,我照樣跟您走就得了。」他依依不捨、滿面愁容地望了一眼那些密密匝匝的樹叢,那些隱蔽的林中深處,剛才他應該奔進去,在那兒就安全無虞。
  「那末,好吧,」威風凜凜的克勞特回答說。「只要你老老實實跟我走。」於是,他抓住克萊德的一條幾乎痙攣了的胳臂。「我可不可以向您再問一件事?」他們一塊上路時,克萊德膽小如鼠地低聲問。他一想到桑德拉等人,就覺得他們閃閃發光,令人眩目,而自己卻顯得太渺小了。桑德拉!桑德拉!把一個抓住的殺人犯押回那裡去!而且,就讓她和伯蒂娜看見他!啊,不行!「您——您是打算把我帶回宿營地去嗎?」「是的,先生,現在我就是這個打算。我這是奉命辦事。地方檢察官和卡塔拉基縣執法官此刻都在那兒。」
  「哦,我知道,我知道,」克萊德歇斯底里地懇求道,這時他那泰然自若的態度幾乎喪失殆盡了。「不過,您能不能——您能不能——只要我老老實實跟您走——您明白嗎,回到那兒,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不願意……您能不能帶我繞過宿營地,不管您想把我帶到哪兒都行。我有一個特殊原因——那就是——我——我,啊,老天哪,我求求您,克勞特先生,這會兒別把我帶回宿營地去——行不行?」
  克勞特覺得,這個人彷彿非常軟弱,還有些稚氣——長得眉目清秀,看來相當天真,穿著講究,態度良好——壓根兒不像是他預料中那麼野蠻、殘暴的兇犯。說實話此人正好來自他克勞特一向尊敬的那個階級。不過,說到底,也許這個年輕人有勢力很大的社會關係,不是嗎?迄至今日,他聽到過一些說法,表明這個年輕人肯定屬於萊柯格斯名門望族之一。因此,克勞特便覺得不妨稍微顯得慇勤些,回答說:「好吧,小伙子,我也不想讓你太難堪了。反正我可不是執法官或是地方檢察官——就是只管捉人罷了。那兒還有另外一些人,才決定該怎麼處置你——我們一到了那兒,你自己不妨問問他們去。說不定他們認為不必把你帶回宿營地去。不過,你的衣物怎麼辦?
  也許都留在那兒,可不是?」
  「啊,是的,不過,這可不要緊,」克萊德急匆匆回答說。「我隨時可以去取。我就是現在不願意回到那兒去,要是可能的話。」
  「好吧,那末,就一塊走吧,」克勞特先生回答說。
  他們就這樣默默無言地一塊走在那些參天的大樹中間。臨近黃昏時分,兩旁高大的樹幹好像形成禮拜堂裡肅穆的通道,他們置身其中,有如大教堂中殿裡虔誠的信徒;克萊德惴惴不安,而又疲乏不堪的目光,還注視著西頭樹林子後面隱約可見的一抹鉛紅色的落日餘輝。
  得了殺人犯罪名!羅伯達死了!對他來說,桑德拉也死了!連同格裡菲思一家人!以及他的伯父!他的母親!宿營地上所有那些人!
  啊,啊,老天哪,剛才還有某種東西——反正確實是有過的——一個勁兒要他逃走,但那時候為什麼他沒有逃走呢?

《美國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