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星期五早上起一直到下個星期二下午,克萊德雖然置身於昔日裡曾讓她那麼狂喜傾倒的環境裡,可是心中卻不能不感到無比驚恐。從桑德拉和伯蒂娜在克蘭斯頓家別墅大門口迎接他,一直到把他領進留給他住的那個房間,他總是禁不住把眼前每一種樂趣跟他即將遭到的滅頂之災作對照。
他剛進房,桑德拉怕給伯蒂娜聽見,就嘟起嘴,低聲說:「缺德鬼!整整一星期,本該早就來這兒,你卻偏偏賴在那兒。可桑德拉什麼都給你準備好啦!真該好好揍你一頓。我想在今天給你打電話,看看你到底是在哪兒。」可她眼裡卻流露出對他的一片癡心。
克萊德儘管心亂如麻,好歹也樂呵呵地衝她微微一笑——因為,一到她面前,所有一切恐怖,即使是羅伯達之死也好,還是他自己目前的危險也好,彷彿都驟然變小了。但願如今一切順順當當——他絲毫不被暴露出來就好了!前頭就是康莊大家!令人驚異的未來!她的美!她的愛!她的財富!然而,一走進他的手提箱早就安放在那裡的他的房間,那套衣服一下子就使他慌了神。要知道那套衣服潮呼呼、皺巴巴的。他非把它藏起來不可,也許就藏在衣櫃最上頭的某一格吧。等到房間裡只剩他一個人,房門也鎖上了,他就把那套衣服——濕漉漉、皺巴巴,褲腿四周還帶著大比騰湖邊的泥巴——拿出來。不過,他又決定,也許先不去動它——說不定最好照舊鎖在他箱子裡,等到晚上再說。到時候,也許他可以決定該怎麼處置最好。可是,他把那天穿的其他零碎衣物束成一捆,打算拿出去洗。可他一束好,卻不覺黯然神傷,想到他這一輩子竟是如此不可思議,富於戲劇性,而又多麼令人為之動憐——他到東部來以後的遭際,他少年時代的窮困。說實話,現在他還是不名一文啊。眼前這個房間,跟他在萊柯格斯那個小房間相比,該有多麼寬敞,多麼豪華。昨天才過去,他本人終於來到了這裡,該有多奇怪呀。窗外藍瑩瑩的湖水,跟大比騰黑糊糊的湖水恰成對比。這幢明亮、堅固、佈局很散的宅邸,還有寬大的遊廊,帶有條紋的天篷,並且從它綠油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湖邊。斯圖爾特·芬奇利、維奧萊特·泰勒,還有弗蘭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都穿著最漂亮的運動衣,正在打網球;而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正懶洋洋地躺在一張帶條紋的大帳篷底下。
他洗過澡,換過衣服以後,裝出一副挺輕鬆的樣子,儘管他的神經依然很緊張,心裡充滿懼怕。他走出屋子,正向桑德拉、伯查德·泰勒、傑爾·特朗布爾他們那邊走去。這時,他們正為前天汽艇上一件什麼有趣的事哈哈大笑。傑爾·特朗布爾衝他喊道:「喂,克萊德!溜了,還是怎麼的?我覺得好像很久沒看見你啦。」他先是若有所思地向桑德拉笑笑,這時特別需要得到她的同情和愛情,隨後扶住遊廊的欄杆,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回答說:「我從星期二起一直在奧爾巴尼辦事。那兒真熱呀。今天我上這兒來,當然高興極了。這兒都來了哪些人?」傑爾·特朗布爾笑著說:「哦,依我看,差不多全來了。昨天我在蘭德爾家,就見到過范達。還有斯科特寫信給伯蒂娜,說他下星期二來松樹岬。我看,今年去格林伍德湖的,好像人數不是非常多。」接下來是一場又長又熱烈的討論:為什麼格林伍德湖今不如昔了。這時,桑德拉突然喊道:「天哪,我差點兒給忘了!今天,我得給貝拉打電話。她答應下星期來布里斯托爾看賽馬。」然後就馬呀、狗呀談了一通。儘管克萊德焦急地裝成自己跟大夥兒一樣洗耳恭聽,其實,他心裡還在默想著自己性命交關的那些事。他路遇的那三個人。羅伯達。她的屍體說不定這時已經找到了——有誰說得準哩。可他又自言自語道——幹嗎要這麼駭怕?湖水那麼深,據他知道,也許有五十英尺,恐怕未必就找得到她吧?再說,人們怎能知道他就是——克利福德·戈爾登,或是卡爾·格雷厄姆呢?怎麼會知道呢?不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痕跡確實都給掩蓋過去了,除了他路遇的那三個人?就是那三個人呀!他禁不住渾身發抖了,就像得了寒顫似的。
桑德拉一下子覺察到他神情有些沮喪。(這回他頭一次來訪,她一見到他隨身帶的東西顯然太少,就斷定目前他心境不佳,也許因為手頭沒有錢用。因此,她打算就在當天自己掏腰包,拿出七十五塊美元,硬要他收下,以便他這次逗留在這兒如果要花一點零用錢至少也不會感到狼狽。)過了一會兒,她一想到高爾夫球場,球道左右有不少隱蔽的障礙物,要在那兒接吻、擁抱而不被人看見,便跳了起來說:「誰來雙打高爾夫球?傑爾、克萊德、伯奇1,一塊來吧!我敢打賭,克萊德跟我,準把你們兩個贏了!」
「我來!」伯查德·泰勒喊道,站了起來,整一整他身上那件黃藍兩色條紋運動衫。「哪怕我到今天凌晨四點鐘才回家。你怎麼樣,傑利2?要是輸了,請大夥兒吃飯,小夥計同意嗎?」——
1伯奇:即伯查德的暱稱。
2傑利:即傑爾的暱稱。
克萊德馬上抖索起來,渾身發冷。他想到自己經過最近可怖的冒險以後,只剩下二十五塊美元,怪可憐的了。可是四個人在這裡吃飯,至少也得破費八到十塊美元!說不定還不止此數。但桑德拉一發覺他面有窘色,便大聲喊道:「得了,一言為定!」隨後,走到克萊德身邊,用腳尖輕輕地踢踢他,喊道:「不過我還得換衣服哩。一會兒就來。得了,克萊德,我說你這就去找安德魯,關照他把球棍準備好,怎麼樣?我們就坐你的船去,伯奇,是吧?」克萊德連忙去找安德魯,心中正盤算他跟桑德拉要是輸了的話,請客就得花多少錢,不料卻被桑德拉趕上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臂。「等一會兒,親愛的。我馬上就來。」說完,她衝上樓梯,直奔自己房間,一眨眼又下來了,她那小手緊攥著給自己留著的一疊鈔票:「喂,親愛的,快拿去吧!」她低聲耳語道,一面抓住克萊德外套的一隻口袋,把錢掖了進去。「噓!得了,一句話也別說!快走!萬一我們輸了,就付飯錢,還可以派別的用場。回頭我再跟你說。啊,我可真疼你,小寶貝!」她那熱情的褐色眼睛深深愛慕地盯住了他一會兒,又衝上了樓梯,到了樓上還在大聲嚷嚷:「別站在那兒呀,小傻瓜!去拿高爾夫球棍!高爾夫球棍!」說罷,她就倏然不見了。
克萊德摸摸自己口袋,知道她給了他很多錢——多得很,毫無疑問,夠他支付在這裡所有開銷了;萬一他出逃的話,也夠用了。他不禁暗自喊道:「親愛的!」「小姑娘!」他那美麗、熱情、大方的桑德拉呀!她是那麼愛他——真心地愛他。可是,萬一她知道了!哦,老天哪!不過,萬一她知道,這一切本來都是為了她呀。一切都是為了她呀!隨後,他找到了安德魯,又跟著手提袋子的安德魯一塊回來了。
這時,桑德拉又露面了,她穿著一套漂亮的綠色運動衣,蹦蹦跳跳下來。還有傑爾頭戴一頂嶄新鴨舌帽,一身工裝打扮,活像一位職業賽馬騎師,對著駕駛汽艇的伯查德格格大笑。桑德拉走過時,還向躺在大帳篷底下的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招呼道:「喂,你們二位呀!你們還不跟我們一塊走,嗯?」
「上哪兒去?」
「夜總會高爾夫球俱樂部。」
「哦,太遠了。反正午飯後湖邊見面吧。」
於是,伯查德把馬達一發動,汽艇猛地向湖中飛也似的衝去,活像一頭海豚,跳躍式前進——克萊德兩眼直勾勾地凝望前方,一會兒如同在夢中,興高采烈、充滿希望,一會兒卻又置身在大群幽靈與恐怖之中,說不定緊緊地跟在後頭的,就是——逮捕和死呀。儘管他事前對一切都作好了準備,可他現在卻開始覺得,今早不隱蔽起來,反而從樹林子裡走出來,確實是犯了錯誤。不過,話又說回來,眼前這辦法恐怕不見得不是上策吧,因為要不然只有一條路,就是白天躲在樹林子裡,到天黑才上路,沿著湖邊那條路步行到沙隆去。那就得走上兩三天光景。而且,桑德拉見他遲遲不來,心裡既焦急而又奇怪,說不定會給萊柯格斯打電話,查問他的下落,其後果也許更危險,可不是嗎?
不過此時此地,在這晴朗的日子裡,好像無憂無慮似的,至少人家都是這樣——可他內心深處,也許是一片蒼涼、黑暗。桑德拉因為跟他在一起,簡直心花怒放,突然跳了起來,一手高高地扯起她那條鮮艷的圍巾,如同一面旗似的,傻乎乎、樂呵呵地大聲嚷嚷說:「克莉奧佩特拉1啟航去會見——會見——哦,她到底是去會見誰呀?」——
1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30年):古埃及一末代女王,以艷麗聞名,有權勢欲,先為愷撒情婦,後與羅馬執政安東尼結婚。安東尼潰敗後又欲勾引渥大維,未遂,以毒蛇自殺。莎士比亞據此著有名劇《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
「查利·卓別麟1,」泰勒馬上搶白了一句,還一個勁兒使汽艇顛簸得夠嗆,讓桑德拉站也站不穩——
1卓別麟(1889—1977):英國著名電影藝術家、喜劇大師,1913年移居美國,集編、導、演於一身,在無聲片中創造了一個個可笑而又令人同情的小人物形象,因而舉世聞名。
「哦,你這傻瓜!」桑德拉回話說。她一面叉開兩腳,好讓身子保持平穩,一面對伯查德說:「不,你也不知道,伯奇。」接下來又補充說:「克莉奧佩特拉登上了,哎喲喲,我知道了——快艇牽行的滑水板。」她把腦袋往後一仰,兩臂敞開,汽艇像一匹受驚的馬繼續在狂奔亂跳。
「瞧吧,你現在能把我摔倒嗎,伯奇?」她大聲喊道。
伯查德很快使汽艇時而側向這一邊,時而又側向另一邊。傑爾·特朗布爾替她自己的安全著急,便高聲喊道:「啊,怎麼啦,你們想幹什麼?非把我們通通淹死不成?」克萊德馬上往後一退縮,面色煞白,就像挨了雷擊似的。
他猛地感到噁心,渾身無力,他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像此刻這樣非得受罪不可。原來他以為這兒一切幾乎不會是這樣的。可是,在這裡一聽到別人偶然無心說出「淹死」這個詞兒,他的臉就發白了!啊,要是他真的受到嚴峻考驗——一名警官突然來找他,訊問他昨天是在什麼地方,對於羅伯達的死他知道哪些情況——啊,他包管支支吾吾說不清,渾身上下發抖,也許連話兒都說不出來——不用說,他也就徹底暴露出來了,可不是嗎!不,他必須精神振作起來,盡量裝得自然、樂樂呵呵,可不是嗎——至少頭一天就應該這樣。
多虧汽艇開得飛快,大家玩得也挺痛快,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剛才傑爾那句適竟使克萊德嚇了一大跳,因此,他才得以逐漸恢復鎮靜的樣子。這時,汽艇已開到了夜總會。最後,桑德拉很想露一手,出出風頭,便縱身往碼頭一跳,隨手抓住碼頭鐵欄杆,好不容易才算攀登上去。這時,汽艇搖搖晃晃撞了一下碼頭,反而往後退去了。就是因為桑德拉向他粲然一笑,克萊德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迷戀於她、她的愛、她的同情、她的大方和她的勇氣。為了響應她那一笑,他就縱身往上一跳,幫助傑爾登上碼頭石階,自己很快跟在她後頭拾階而上,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這從外表上看,儘管裝得維妙維肖,內心深處可虛偽透頂。
「啊!你真是個頂呱呱的運動員!」
稍後,克萊德跟她一起來到了高爾夫球場上。本來對此他毫無經驗,此刻又心亂如麻,但在她的點撥下打得還算過得去。而她因為現在打球時可以獨自來到隱蔽的地方,跟他接吻、擁抱,真是樂不可支,就開始把擬議中的露營一事告訴了他,原來她和弗蘭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伯查德·泰勒、她弟弟斯圖爾特、格蘭特·克蘭斯頓、伯蒂娜,以及哈利·巴戈特、珀利·海恩斯、傑爾·特朗布爾和維奧萊特·泰勒已籌備了一星期,明天下午動身,坐汽艇沿湖而上,行程三十英里,然後往東再走四十英里,到達一個名叫熊湖的湖。他們隨身帶上帳篷和其他設施,還要坐上小劃子環湖一周,到達只有哈利和弗蘭克才知道的一些風景獨好的湖邊景點去。打算每天換個新的湖灣玩兒。小伙子們可以打松鼠、捉魚佐餐。還打算踏著月光夜遊呢,那兒有一家小旅館,他們說不妨坐船去。每家派一個或兩三個僕人陪著他們一起去,出於體面起見,還可以捎上一兩個年紀稍大些的女伴。啊,漫步在樹林子裡的小路上!談情說愛的大好機會——在湖上悠然劃著小劃子——至少一星期裡,他們倆可以情意繾綣,難解難分!
儘管最近那些事不免讓他有些遲疑不定,可他還是不由得想到:不管出了什麼事,跟他們一塊去那裡,豈不是上策嗎?桑德拉那麼愛他,該有多美!而且在這裡,他不這樣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好讓他離開那一切,可不是嗎——遠遠地離開那個——那個——出事地點。而且,比方說,萬一有人在尋找外貌跟他相像的人——得了,反正他本人不在場,可以避免被人家看到和議論。可是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三個人啊。
不過,他又馬上想到:在沒有確切瞭解清楚人們有沒有還在懷疑誰之前,他無論如何不能從這裡出走。因此,他一到夜總會,趁他獨自一人之際向報攤打聽後,知道在七點鐘或是七點半鍾以前,奧爾巴尼的報紙、尤蒂卡的報紙,或是本地任何一家午後報,都還沒有到。他必須等到那時候,才能得到確切消息。
午飯後,雖然大家去游泳、跳舞,還跟哈利·巴戈特、伯蒂娜回到克蘭斯頓家去——桑德拉則去松樹岬,跟他約定在哈里特家見面吃晚飯——可他心裡還是老惦著盡早把那些報紙弄到手。不過,他也明白,除非他運氣那麼好,在從克蘭斯頓家去哈里特家的路上順便能把所有報紙都弄到,哪怕是一份也好,不然的話,明天動身去熊湖以前,他還得設法一清早上這個夜總會去一趟。他非得把這些報紙弄到手不可。他還得瞭解清楚,特別是有關一對戀人雙雙溺死一事,至今人們怎麼議論,或是開始了緝查沒有。
可他在去哈里特家的路上並沒有買到報紙。報紙還沒有到。他頭一個到哈里特家,那兒也一樣,一份報紙都還沒有。不過過了半個鐘頭光景,他正坐在遊廊裡跟別人聊天,心裡卻在默想著那些事,這時桑德拉先聲奪人說:「喂,各位聽我說!我向你們報告一條最新消息。今天凌晨,也許是在昨天,有兩個人在大比騰湖給淹死了。這是布蘭奇·洛克剛才在電話裡告訴我的。她今天正好在三英里灣。她說,那位女郎的屍體已找到了,可是那具男屍還沒有下落。據她說,這一對男女是在湖的南面某某地方淹死的。」
克萊德頓時為之驚呆,臉色煞白,嘴唇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的不是他眼前的景物,而是相當遙遠的大比騰湖的肇事地點——那些參天的松樹、那吞沒了羅伯達的黑糊糊的湖水。那就是說,她的屍體已找到了。現在,人們會不會相信他的屍體,如同他設想過那樣,也已沉入湖底呢?可是,還得仔細聽呀!儘管他已頭暈目眩了,但他還是非得聽仔細不可。
「唉,這可太慘了!」伯查德·泰勒說,曼陀林也停下來不彈了。「不會是我們的什麼熟人吧?」
「布蘭奇說,詳情她還沒有聽到哩。」
「那個湖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弗蘭克·哈里特插嘴說。「太荒涼了。去年夏天,爸爸跟我和蘭德爾先生在那兒釣過魚,不過一忽兒我們就走了。那兒太陰森森了。」
「三星期以前,我們還去過呢——您還記得吧,桑德拉?」
哈利·巴戈特找補著說。「您不喜歡那個地方。」「是啊,我記得,」桑德拉回答說。「那地方荒涼得真叫人駭怕。我可想像不到居然會有人上那兒去幹啥呀。」
「得了,但願不是我們認識的某某人,」伯查德若有所思地補充說。「不過,一時間不免讓我們大家有點兒掃興罷了。」
克萊德無意識地用舌頭舔舔自己發乾了的嘴唇,嚥下了一口水,潤了潤他那早已發乾了的嗓子眼。
「我說,今天各家報紙恐怕還來不及報道這件事吧。有哪一位看過報了沒有?」沒聽到桑德拉開頭那些話的威南特·范特問道。
「報紙還沒有到,」伯查德·泰勒發表意見說。「再說,大約還來不及報道。桑德拉不是說過,自己剛從布蘭奇·洛克電話裡聽到嗎?布蘭奇此刻正在那兒附近。」
「哦,是的,這就說對了。」
不過,沙隆下午出版的小報——《旗幟報》可不是嗎——
會不會有所報道呢?只要今天晚上他能看見就好了!
不料突然又萌生一個念頭!老天哪!現在他才頭一次想到:他的腳印!岸邊爛泥地裡,有沒有留下他的腳印呢?當時他那麼心急火燎的爬上來,連停下來回頭看一看都沒有。不是有可能留下腳印嗎?於是,人們就會循著腳印追尋他——追尋那三個人撞見過的那一個人嗎?克利福德·戈爾登!今天早上坐船上這兒來了!還坐上克蘭斯頓家的車接去他們別墅!還有留在克蘭斯頓家客房裡的那套濕衣服!有沒有人趁他不在時到他客房裡去察看、檢查、訊問——說不定還把他的手提箱打開過?一名警官?老天哪!那套濕衣服,就在他手提箱裡。不過,幹嗎至今還放在他手提箱裡或是他自己身邊呢?他幹嗎不早點把它藏起來——也許乾脆裹上一塊石頭,扔到湖裡去呢?那也就早已沉入湖底。老天哪!他置身於如此絕境,還在想些什麼呀?莫非他還捨不得那套濕衣服?
他站了起來,佇立在那裡——說真的,心理上、生理上都凍僵了——他的眼睛一下子驚呆了。他必須離開這裡。他還得馬上回到那裡去,把那套衣服處理掉——扔到湖裡去——藏到屋外樹林子裡某個地方!可是——他斷斷乎不能倉卒行事,也不能在大家隨便談起有一對戀人雙雙溺死以後馬上就走呀。這像什麼樣子?
他立時又轉念一想——不能這樣——要沉著——不露出一點兒激動的跡象——要表示冷淡——不妨還可以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這時,他鼓足了僅有的一點兒勇氣,走到桑德拉身旁說:「太慘了,嗯?」他的聲音聽起來儘管跟平常差不離,可是如同他的膝蓋和雙手一樣,幾乎快要發抖了。
「是啊,當然羅,」桑德拉轉過身來衝著他回答說。「我最不喜歡聽人談到這類事,那你呢?斯圖爾特跟我常到這些湖上閒遊,媽媽真的老是擔心呢。」
「是的,我可知道,」他的話音已變得深沉聽不清了。他幾乎連話兒都說不清了。驀然間,他語塞了。他的嘴唇緊緊地閉成了一條比過去更細的線,越發顯得毫無血色。他的臉色也越發慘白了。
「你怎麼啦,這是怎麼回事,克萊德?」桑德拉突然問道,一面更加仔細地端詳著他。「你臉色這樣慘白!還有,你的眼睛也是這樣。怎麼回事?是你今天晚上不舒服呢,還是得怪這兒的燈光不好?」
為了小心起見,她回過頭來,先看看別人,然後再看看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切不可像她所說的那副神態,便盡量昂首挺胸,回答說:「哦,沒什麼。我說那一定是燈光的問題。當然羅,就是燈光問題。昨天,一——一整天,我可太累了,就是這麼回事。我說,今天晚上也許我就不應該上這兒來的。」接著,他非常勉強地露出一絲怪笑。桑德拉卻非常同情地直瞅著他,喃喃自語說:「他累成這樣了嗎?我的克萊迪1,我的小寶貝,昨天他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小寶貝幹嗎早上不跟我說,可今天又跟我們一塊玩了一整天?要我通知弗蘭克現在馬上送你回克蘭斯頓家嗎?還是也許讓你到他房間裡躺一會兒?他是不會有意見的,我知道。要我問問他嗎?」——
1克萊迪:桑德拉對克萊德的暱稱。
她側過臉來,彷彿要跟弗蘭克說話,可是克萊德給她最後的主意嚇呆了。這時他正打算找個借口離開這兒,便懇切而又顫抖地大聲嚷道:「不,不,親愛的。我——我——求求您千萬不要這樣。一會兒我就好了。要是我真的想去,等一會兒我就上樓去,或者說,也許早一點回去,要是您等一會兒也走,不過只要不是現在就得了。眼前我有點兒不舒服,不過馬上就會好的。」
桑德拉覺得他說話時語調很不自然,而且幾乎有些惱怒,也就只好這樣說:「好的,親愛的。反正隨你高興吧。不過既然你不舒服,最好還是讓我關照弗蘭克送你回去,或是到樓上去。反正他不會有意見的。隨後,再等一會兒——大約在十點半左右——我也告辭了。你可以跟我一塊去克蘭斯頓家。反正我回家以前,先把你還有其他想走的人送回去。這麼安排難道說我的小寶貝覺得不好嗎?」
克萊德回答說:「得了,我現在上樓去喝點兒水。」於是,他走進哈里特家許多寬敞的盥洗室裡的一間,把門鎖上,坐下來,反覆思考——羅伯達的屍體已找到,她臉上可能留下一些傷痕,岸邊爛泥地裡、沙灘上,也許會有他的腳印;他在克蘭斯頓家的那套濕衣服,樹林子裡那幾個人,羅伯達的手提箱、帽子、外套,自己掉在湖面上那頂沒有商標的帽子——他又暗自納悶,真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該怎麼辦呢!該怎麼說呢!現在就下樓去找桑德拉,勸她馬上走,還是留下來受新的折磨?明天各報會披露些什麼?什麼呀?什麼呀?要是報上有什麼消息,表明最終有人會被派來抓他,或是表明他跟這件事有牽連,那末,明天還去參加擬議中的露營旅遊,是不是明智?還是索性從這裡逃跑更加高明些?反正現在他手頭有些錢了。他可以到紐約、波士頓,或是新奧爾良去(拉特勒就在那裡)——
可是,啊,不行——凡是有熟人的地方都去不得。啊,老天哪!迄至今日,他對這件事所作出的全盤計劃,該有多蠢!紕漏百出!他一開始就真的好好地盤算過了嗎?比方說,他有沒有真正想到過,在那麼深的湖水裡羅伯達的屍體會被找到?可是,事實上,它硬是——那麼快就浮起來了——在頭一天——足以證明跟他原來設想完全適得其反!儘管他在那些旅館登記時寫上別人名字,但由於那三個人和汽船上的那個姑娘告發,會不會現在就追查到他頭上呢?他就得想呀,想呀,想呀!而且,趕快離開這裡,趁現在還沒有由於那套濕衣服惹起什麼真正性命交關的事情來以前。
他越發感到渾身無力,驚恐萬狀,就決定回到樓下桑德拉那裡去,向她說明他真的很不舒服,要是她不反對,而又可以安排的話,他自然樂意跟她一塊回去。因此,在十點半鐘,離晚會結束還有好幾個鐘頭,桑德拉便向伯查德說她覺得不大舒服,請他送她、克萊德和傑爾回家去;不過,明天早上她照樣會準時跟他們碰頭,一塊去熊湖的。
克萊德雖然在鬱悶地思索:他這次早走,會不會是又走錯了,如同這次孤注一擲的行兇計謀,迄今表明似乎每一步都是倒霉透頂,走錯了。最後,他還是登上那艘汽艇,一眨眼就到了克蘭斯頓家別墅。他一到那裡,就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頗感歉仄地向伯查德和桑德拉告辭,隨後急忙奔進自己房間,發現那套衣服依然跟他放在那裡時一樣——沒有一點兒跡象說明有人進來驚動過他房間裡的寧靜氣氛。儘管這樣,他還是心懷疑慮,惴惴不安,把那套衣服取了出來,束成一捆,接著默不出聲地側耳諦聽和稍等片刻,趁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便從那幢別墅裡溜了出去——最後,他篤悠悠地踱著方步,就像只是出去溜躂一會兒似的。接著,他來到湖邊——離那幢別墅大約有四分之一英里——找到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跟衣服捆在一起,就使出渾身力氣,盡量往遠處湖中扔去。隨後,他跟剛才出來時一樣,默不出聲,沮喪不安地又走了回來,鬱悶地在反覆思索著:說不定明天又有什麼揭發呢;要是有人來問他,那他又該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