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德作證時,說著說著,後來說到:他的家怎樣從伊利諾斯州的昆西(當時救世軍給了他父母一些工作,他們這才去那裡的)遷往堪薩斯城,在那裡,從十二歲一直到十五歲,他就動過腦子,想找一些事情做,因為父母要他一面上學,一面還得參與宗教活動,可他硬是不樂意。
「你在公學唸書時總是升級的吧?」
「不,先生。因為我們搬家次數太多。」
「你十二歲時上幾年級?」
「您看,本來我該上七年級,可我只能上六年級。我為什麼不喜歡唸書,原因就在這裡。」
「你對父母的傳教活動有什麼看法?」
「嗯,敢情好——只不過每天晚上到街頭去唱讚美詩,我可從來就不願意。」
克萊德就這樣一直說下去,打從小小的雜貨鋪裡幹活,賣汽水,送報,一直說到他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據他向他們介紹,那是堪薩斯城最好的一家旅館——當侍應生。「不過現在,克萊德,」傑夫森開口說。他深怕梅森在反覆訊問被告時,認為克萊德不夠資格作證人,就會一個勁兒深挖,挖到了堪薩斯城汽車被撞毀、孩子被軋死一事,因而使被告的證詞所產生的影響全給抵消。所以,他就決定先下手為強。毫無疑問,只要他提問時不溫不火,恰到好處,克萊德滿可以把這一段說得清清楚楚,甚至於還可以輕描淡寫一些;要是交給梅森提問的話,那麼這一段事,當然羅,就可能被歪曲成確實是邪惡透頂的事。
「你在那兒工作了多久?」
「一年多一點兒。」
「你為什麼離開呢?」
「嗯,那是因為出了一起意外事故。」
「這意外事故是屬於什麼性質的?」
本來克萊德對這一段事早有準備,又經過排練,就把事情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其中包括小女孩的死和他的出逃——這一切,不消說,原是梅森打算大談特談的。但現在梅森一聽到這些,只是搖搖頭,諷刺挖苦地咕噥著說:「他自己什麼都提到了——可真不賴啊。」傑夫森覺察到自己這一招夠厲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準可以把梅森威力最大的一座大炮的「火門柱給拔掉了」——就繼續說:
「你說,克萊德,那時你有多大?」
「十七、八歲。」
「你是想說,」在把有關這件事情他能想到的問題通通提過之後傑夫森繼續說,「當時你並不知道,既然這輛汽車不是你偷的,你本來是可以回去的,在把這一切說清楚之後,你就可以獲釋,由你父母監護吧?」
「我反對!」梅森大聲嚷道。「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說明他回到堪薩斯城後,就能獲釋,由他父母監護。」
「同意!」法官居高臨下,簡直令人震耳欲聾地大聲說。「請被告辯護律師審問證人時緊湊些,只談本題吧。」
「反對!」貝爾納普即席回答說。
「不,先生。那我可不知道,」克萊德還是照樣這麼回答。
「反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你從堪薩斯城逃出來後,正如你對我說過的那樣,就改名為台納特,是吧?」
「是的,先生。」
「再說,克萊德,你為什麼要取台納特這個名字?」「那是一個孩子的名字,我在昆西時常跟他一塊玩兒的。」
「他是個好孩子嗎?」
「抗議,」梅森從他的座位上大聲喊道。「法律上無效,無關緊要,與本題毫不相干。」
「哦,跟你希望陪審團相信的適得其反,他畢竟還是能跟好孩子交往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我的提問就很有關係啦,」說罷,傑夫森輕蔑地一笑。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法官聲如洪鐘地說。
「不過,當時你有沒有想到,可能他會不高興,或者說,你隨便用他的名字來包庇一個潛逃在外的人,這對他來說,不是好冤枉嗎?」
「沒有,先生——當時我想天底下姓台納特的,可多著哩。」
本來讓克萊德說這句話時很可能指望全場聽眾會遷就地笑一笑,可他們對克萊德畢竟是如此刻骨仇恨,並沒有遷就他這種在法庭大廳裡的輕鬆插曲。
「喂,聽我說,克萊德,」傑夫森發覺自己想讓聽眾情緒軟化的企圖已告失敗,就繼續說。「你是心疼你母親的,是吧?——還是不心疼?」
經過異議、辯論,這個問題最後方可准予提出來。「是的,先生,當然我心疼她,」克萊德回答說。不過,回答以前稍微遲疑了一會兒,這是誰都能覺察到的:先是嗓子眼一收緊,直喘粗氣時,胸脯一起一伏。
「很心疼嗎?」
「是的,先生——很心疼,」這時他已不敢抬眼看人了。
「凡是她認為正確,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是不是一向給你辦到?」
「是的,先生。」
「嗯,那末,克萊德,你碰上這麼多事情,甚至包括那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以後,你怎能潛逃在外那麼久,還不捎一句話給她,說你決不是像什麼有罪之人,同時要她用不著擔心,因為你又找到了工作,自己正在努力做一個好孩子呢?」
「但是我給她寫過信——只不過沒有署名罷了。」
「我明白了。還有什麼別的行動?」
「有的,先生。我寄給她一點錢。有一回寄過十塊美元。」
「不過,你壓根兒沒有想過要回家去?」
「沒有,先生。我深怕一回去,也許我會給抓了起來。」「換句話說,」傑夫森為了強調這些話,這時就說得特別清楚。「你是一個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正如我的同事貝爾納普所說的那樣。」
「我反對企圖就被告的證詞向陪審團作出這樣的解釋!」
梅森打斷了對方的話說。
「實際上,被告這些證詞根本用不著解釋。誰都看得出,這些話本來就非常明明白白,老老實實,」傑夫森當即予以反駁。
「支持異議!」法官喊道。「繼續進行。繼續進行。」「依我看,克萊德,這就是因為你是一個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但我決不因為當時你自己也無可奈何的事來責備你。(說到底,這不是你自己決定的,是吧?)」
不過,這也說得太過分了,法官警告他以後提問時措詞務必更審慎些。
「隨後,你四處流浪,先後到過奧爾頓、皮奧裡亞、布盧明頓、密爾沃基、芝加哥等地——常常藏身在後街的一些小屋裡,洗碟子,賣汽水,開汽車,改名台納特,其實嘛,當時你說不定能回堪薩斯城去復職的,是吧?」傑夫森繼續說。「我抗議!我抗議!」梅森大聲吼叫著。「這裡沒有證據足以說明他能回去復職的。」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裁定說。雖然這時傑夫森口袋裡有一封信,是克萊德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時原侍應生領班弗蘭西斯·X·斯奈爾斯寫來的。他在信上說,除了同偷竊別人汽車一事有牽連以外,並沒有發覺克萊德還有什麼有損自己名譽的事。他還說,過去他一直認為克萊德這個人機靈、利索、誠實、聽話、謙遜。斯奈爾斯還說,在那意外事故發生後,他就知道克萊德只不過是他那一夥人裡的小角色罷了。對此,他感到很高興。當初要是克萊德回去,把那經過情形解釋清楚,本來也許仍會在大酒店做事的。可是所有這一切,現在都被認為是與本案毫不相干的了。
接著,克萊德說明當初他從堪薩斯城的險境中出逃以後,四處漂泊流浪了兩年,在芝加哥尋摸到了工作,先是當司機,以後到聯誼俱樂部裡當侍應生。他還說,他在覓到頭一個工作以後,就寫信給他的母親,後來聽了她的話,正打算給他的伯父寫信時,碰巧在聯誼俱樂部遇到了伯父,於是,他就被伯父邀請到萊柯格斯來了。然後,他依照先後順序,詳詳細細地說明了他開頭是怎樣工作的,怎樣被提升的,他堂兄和領班怎樣把那些廠規關照過他的,還有後來,他是怎樣先是跟羅伯達,繼而又跟某某小姐相識,如此等等。不過,在這中間,克萊德還不厭其煩地講到了他為什麼和又是怎樣向羅伯達·奧爾登求愛的經過,以及得到她的愛情以後,他為什麼和又是怎樣覺得自己很心滿意足了——殊不知某某小姐的出現,以至她對他那種壓倒一切的魅力,怎樣徹底改變了他對羅伯達的全部看法。儘管這時他還是愛慕羅伯達的,可他再也不願像過去那樣想的跟她結婚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在本案證詞中馬上把克萊德太感情多變這一點提出來,那就太難堪了,因此,傑夫森急於分散陪審團的注意力,趕緊搶著插上一句:
「克萊德,其實,你一開頭就是愛羅伯達·奧爾登的,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想必你一定知道,或者說,哪怕是從她的行動中馬上就瞭解到:她是一個非常善良、天真、虔誠的姑娘,是吧?」「是的,先生,我對她就是這麼看法,」克萊德回答說。他只是把事先關照他該說的話重複念叨了一遍。
「嗯,那末,你能不能向你自己以及陪審團解釋一下(只要粗略些,不必太詳細):你這些感情變化,是怎樣、為什麼發生的,又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以致引起我們大家——」(說到這裡,他大膽地、機智地、冷峻地先是向觀眾、接著向陪審員他們掃了一眼)「深深惋惜。既然你開頭把她看得這麼高,那後來是怎麼搞的,你竟會這麼快就甘心墮落,發展到這麼一種邪惡的關係呢?你是不是知道: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也一樣——都把這種關係看成是有罪過的,而且,這種婚外關係是不可原諒的——就是一種可依法處罰的罪行?」
傑夫森的大膽譏諷和話裡有刺,足以使全場聽眾先是噤若寒蟬,繼而在思想上有點兒不寒而慄。梅森和奧伯沃澤法官一見此狀,不由得憂心忡忡地緊蹙眉頭。怎麼啦,這個初出茅廬、憤世嫉俗的傢伙真不要臉!他竟敢憑借暗中譏諷的手法,表面上佯裝是在嚴肅地提問,其實要強加於人的是這麼一種思想,至少是含蓄地總想對社會基礎——宗教和道德的基礎進行挑剔。瞧他現在膽大包天、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正聽著克萊德回答說:
「是的,先生,我想這個我也知道——當然知道——不過,說實話,不管是開頭也好,還是以後任何時候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存心引誘過她的。我就是愛她。」
「你愛過她?」
「是的,先生。」
「很愛她?」
「很愛她。」
「那時候,她也一樣很愛你?」
「是的,先生,她也是一樣。」
「打從一開頭起?」
「打從一開頭起。」
「她跟你這麼說的?」
「是的,先生。」
「在她搬出牛頓夫婦家的時候——有關此事的所有證詞,反正你全都聽過了——你有沒有使用任何方式、任何詭計,或是通過雙方同意的辦法,引誘過她,或是企圖誘使她從那兒搬出去?」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是她全憑自願搬走的。她只是要求我幫她去找房子。」
「她要求過你幫她去找房子?」
「是的,先生。」
「那是為了什麼?」
「因為她對本城情況不太熟悉,以為也許我能告訴她哪兒能找到一個叫她租得起的好房間。」
「那末,她在吉爾平家租下的那個房間,就是你給她指點的?」
「不是,先生,我可沒有。我從來沒有給她指點過任何房子,是她自己找到的。」(他畢竟記得事先關照過自己就該這麼回答的)
「可你為什麼沒有幫她呢?」
「因為我很忙,白天忙,幾乎晚上也很忙。再說,我覺得,該找怎麼樣的房子,同哪一些人住在一起,以及其他一切——她自己可要比我更清楚——」
「在她搬去以前,你自己有沒有去看過吉爾平家?」
「沒有,先生。」
「在她搬去以前,你有沒有跟她談過,她租下的房間條件應該怎麼樣——比方說,進出方便不方便,地點隱蔽不隱蔽,如此等等?」
「沒有,先生,這些我從來也沒有跟她談過。」
「比方說,你從來沒有堅持要求她租下的房間,必須是你不管在白天還是黑夜溜進溜出,都得不讓別人看見?」
「我從來也沒有過。再說,任何人在那幢房子裡溜進溜出都休想不讓人看見。」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她的房門就在大門口的右邊,大家都從那裡出出進進,所以,每個人都能在這裡發現陌生人。」這是他記住的另一句話。
「不過,反正你也照樣溜進溜出的,可不是?」「嗯,是的,先生——您知道,是這樣的:我們倆一開頭就講定了,不管在什麼地方,總是不讓人們看見我們倆在一起,反正越少越好。」
「是為了那條廠規嗎?」
「是的,先生——就是為了那條廠規。」
接下來講到:由於某某小姐闖進了他生活以後,引起了他跟羅伯達的種種糾葛。
「現在,克萊德,我們就得略微談一談這一位某某小姐的事。由於被告和原告雙方的協議,並得到了你們陪審團列位先生充分諒解——我們只能偶爾提一提這個問題,既然這兒涉及到的是一個純屬無辜的人,反正也沒有什麼必要在這兒公開她的真名實姓了。不過,有若幹事實必須觸及到,儘管為了那個無辜的活著的人,正如為了那個可敬的死者一樣,我們將盡可能越少觸及越好。我深信,奧爾登小姐要是今天還活著,對此也一定會贊同的。不過,現在談到某某小姐,」傑夫森身子側轉過去,沖克萊德繼續說。「我們雙方意見早已達成一致,認為:你是在去年十一月或是十二月在萊柯格斯跟她相識的。這是正確的,可不是?」
「是的,先生,這是正確的,」克萊德傷心地回答說。
「而且,你馬上就熱烈地愛上了她?」
「是的,先生。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有錢,是吧?」
「是的,先生。」
「她很美?」
「我相信,大家都承認她很美,」傑夫森原是昭告所有出庭的人們,既不需要,也沒想到克萊德居然會回答。殊不知後者早已訓練有素,這時照樣對答如流地回答說:「是的,先生。」
「你們倆——我是說你和奧爾登小姐——在你頭一次見到某某小姐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發生了剛才說過的那種不正當的關係?」
「是的,先生。」
「嗯,現在,既然由於這種種情況——可是,不,再等一下,還有別的事,我可得先問問你——現在,讓我想一想——在你頭一次見到這位某某小姐的時候,你還是愛著羅伯達·奧爾登的,是吧?還是——不是?」
「我還愛著她——是的,先生。」
「至少到那時為止,你對她還沒有感到厭倦,是吧?還是——不是?」
「不,先生。我可還沒有呢。」
「你覺得她的愛以及跟她的交往,還是如同過去一樣可貴,一樣讓你感到快活嗎?」
「是的,先生,是這樣。」
克萊德說這話時也就是在回顧往事。在他看來,剛才他說的,確實是真話。恰在他跟桑德拉相遇以前,說真的,正是他跟羅伯達交往處在最美滿的頂峰。
「在你跟這位某某小姐相識以前,你和奧爾登小姐對未來的打算,要是有的話,你也就談一談?那時,想必你一定想到過,可不是?」
「嗯,那可不完全是這樣。」(這時,克萊德忐忑不安地舔舔自己乾枯了的嘴唇)「您知道,我事先從來沒有真正想過做任何一件事情——就是說,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當然羅,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這類事。一開頭,我們就是僅僅有點兒隨事情自由發展。也許全得怪我們在那裡實在太孤單無聊了。她在萊柯格斯什麼人都沒有。我呢也是一樣。加上還有那條廠規,使我哪兒都沒法帶她一塊去。但只要我們待在一塊時,當然羅,我們就只管亂扯淡,不大想到那條廠規了,我想——我們倆都是這樣。」
「你就是僅僅有點兒隨事情自由發展,因為暫時還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你也沒有想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是不是這樣?」「不,先生。我是說,是的,先生。原來就是這樣。」克萊德心裡恨不得把綵排過好多遍,而且跟他生死攸關的答話一字不差地重複念叨一遍。
「不過,想必你們一定想到過什麼——不管是你們裡頭的哪一個,還是你們兩個。要知道,今年你二十一歲,她已是二十三歲了。」
「是的,先生。我想,我們想倒是想到過的——我覺得,有時我確實是想到過什麼的。」
「那你想到過什麼呢?你記得起來嗎?」
「嗯,是的,先生。我想,我還記得起來唄。那是這樣的,我記得很清楚,有時我曾經想到過:如果說一切順順當當,我多積攢一點錢,她上別處覓到一個事由,那我到哪兒都可以公開帶她一塊去。以後,也許我就跟她結婚,只要她跟我還是像往日裡那樣相親相愛的話。」
「那末,你的確想到過跟她結婚,是吧?」
「是的,先生。我知道,當然羅,我的確想到過的,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
「不過,那是在你跟這位某某小姐相遇以前,是吧?」
「是的,先生,是在以前啦。」
(「演得真帥!」梅森挖苦地向本州參議員雷德蒙喃喃低語說。「精彩的演出,」雷德蒙當即回答說,彷彿是舞台上演員的低聲耳語,是存心要讓人們聽到的。)
「不過,這麼具體的話你對她說過嗎?」傑夫森接著說。「哦,沒有,先生。我可記不得以前我曾經說過——就是沒有說得那麼具體。」
「要麼你跟她說過,要麼你就沒有跟她說唄。嘿,到底是說過,還是沒說過?」
「嗯,說真的,全都不是。我時常跟她說,我愛她,還說我永遠不希望她離開我,因此希望她也永遠不會離開我。」
「不過沒有說過你要跟她結婚?」
「沒有,先生。沒有說過我要跟她結婚。」
「嗯,嗯,敢情好!那末,她——她說些什麼來著?」「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克萊德費勁地、膽怯地回答說,心裡卻想到了羅伯達最後呼喊聲和她的那一雙直勾勾地盯住他的眼睛。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絹,開始揩擦他那汗涔涔、冷冰冰的臉和手。
(「演得可帥啦!」梅森挖苦地低聲咕噥著說。「好乖巧,好乖巧!」雷德蒙低聲評論道。)
「不過,告訴我,」傑夫森用一種輕柔、冷靜的語調繼續說。「你對奧爾登小姐既然有那樣的感情,怎麼會一見到這位某某小姐就變得這麼快?難道你是那樣反覆無常,連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思想感情一天一個樣嗎?」
「嗯,在那個時候以前,我可不是那麼想的——先生,我可不是那樣的!」
「在你跟奧爾登小姐相遇以前,過去你正經八百地談過戀愛嗎?」
「沒有談過,先生。」
「不過,你是不是認為跟奧爾登小姐談的是正經八百的愛情——一種真正的愛情——一直到你跟這一位某某小姐相識以前。」
「是的,先生,我就是這麼想的。」
「打這以後——又怎麼樣呢?」
「嗯——打這以後——就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你的意思是說,打從一見到某某小姐、跟她碰過一兩次面以後,你就壓根兒不愛奧爾登小姐了嗎?」
「嗯,不,先生。不完全是這樣,」克萊德馬上坦誠相告說。「我照舊有點兒愛她,說實話,還是很愛她的。不過,在我還沒有來得及鬧明白以前,我差不多早已昏頭昏腦了——為了某某小姐。」
「是呀,為了這位某某小姐,我們知道。你完全喪失了理智,就像發瘋似的愛上了她。不就是這樣嗎?」
「是的,先生。」
「那後來呢?」
「嗯——後來——說實在的,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愛奧爾登小姐了。」克萊德說這話時,前額上、臉頰上早已是汗涔涔了。
「我懂了!我懂了!」傑夫森為了要讓陪審團和列席聽眾留下深刻印象,就像雄辯家一樣大聲說。「一件天方夜譚式的案子,裡頭既有令人神魂顛倒的女巫,也有中了魔法的男人嘛。」
「我可鬧不明白您說的意思,」克萊德說。
「一件描述迷人的魔法的案子,我可憐的孩子——原來有一個人被姿色、愛情和財富著了魔,被我們有時巴不得多多益善但又永遠得不到的東西迷住了——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反正人世間的愛情很多就是這麼一回事。」
「是的,先生,」克萊德怪天真地回答說,同時正確地認定:
這不外乎是傑夫森要露一下自己的辯才罷了。
「不過,我要知道的是——既然正如你自己所說的,你很愛奧爾登小姐,而且發展到應該通過婚姻形式而成為一種正當關係——那到底怎麼搞的,你對她如此缺乏責任感或則說缺乏感激之情,居然為了這位某某小姐而頓時產生了拋棄她的念頭呢?現在,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搞的?這我倒是很想知道。而且,我深信,陪審員他們也很想知道。你那感恩的意識上哪兒去了?你那道德上的責任心又上哪兒去了?難道說這些東西你一丁點兒都沒有嗎?我們倒是很想知道。」
說真的,這才是真正的反詰問——矛頭對準自己一方的證人。不過,傑夫森所說的並未越出他的權限範圍,所以,梅森也就不好加以干預。
「嗯……」說到這裡,克萊德遲疑了一會兒,說話開始支吾起來,彷彿這些問題事先並沒有關照過他應該如何回答似的。他看起來好像是實際上也真的是在想方設法要把這一切都解釋清楚。要知道,儘管本來他早就應該把這答案記住了,但在法庭上真的碰到這個問題,而且又是在萊柯格斯時總讓他心慌意亂的老問題,他也就記不清楚應該怎麼按照人家關照過他的口徑來回答了。相反,他只好轉彎抹角地摸索了好半天,最後才這樣開了腔,說:
「事實是這些事我壓根兒還沒有去想呢。在我跟她相遇以後,我就再也不可能去想了。有時,我也曾經努力去想過,可是結果呢,我什麼都想不出來。我覺得自己需要的只是她,而再也不是奧爾登小姐了。我知道這樣是要不得的——是的,當然羅,要不得的——並且,我還為羅伯達感到難過——不過,儘管這樣,好像我還是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心裡想的只能是某某小姐。而且,儘管我作過多大努力,我還是不能像過去那樣惦著羅伯達了。」
「你這是說:你並沒有由於這個原因而讓自己良心上覺得痛苦嗎?」
「不,先生,我是覺得痛苦的,」克萊德回答說。「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對,因而使我不管對她也好,對我自己也好,都感到非常苦惱。但是,不管怎麼說,好像我還是沒有別的更好辦法。」(他這是在重複念叨傑夫森事前替他擬定好的答話;這些話他頭一次看到時覺得十分真實。他內心也感到有點兒痛苦。)
「那後來呢?」
「嗯,後來她開始嘀嘀咕咕了,怨我不像過去那樣常去看她了。」
「換句話說,你開始不睬她了。」
「是的,先生,是有一點兒——但並不是完全不睬她——
不是的,先生。」
「嗯,當你發現自己如此迷戀這位某某小姐的時候,你在舉止談吐上有過哪些表現?你有沒有找過奧爾登小姐,說你再也不愛她了,你愛的是另一個女人?」
「不,我可沒有。那時候從來也沒有過。」
「為什麼那時候從來也沒有過?你認為同時向兩位姑娘求愛是很光明正大的嗎?」
「不,先生,不過,情況也並不完全是這樣。您知道,那時候我才不過剛剛跟某某小姐結識,我什麼還沒有跟她說哩。諒她也不會讓我這麼辦的。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時我還是知道自己再也不愛奧爾登小姐了。」
「不過,關於奧爾登小姐這樣要求你,你怎麼看呢?她不讓你去追求另外一個姑娘,你認為她有足夠的理由應該這麼做嗎?」
「是的,先生。」
「那時候你為什麼還是去追求呢?」
「我實在抵抗不住她的魅力。」
「你意思是說某某小姐?」
「是的,先生。」
「因此,你就繼續追求她,直到你逼使她愛上了你?」
「不,先生,壓根兒不是這樣。」
「那末,究竟是怎麼樣呢?」
「我無非是常在各處跟她見見面,對她著了迷。」「這我明白了。不過,你還是並沒有去找奧爾登小姐,說你再也不愛她了?」
「沒有去找,先生。當時,我可沒有說過。」
「為什麼沒有去找?」
「因為,我心裡想,這樣會讓她傷心的。我可不願意讓她心裡難過。」
「得了,我明白了。恐怕是你在道德上或是思想上沒有膽量對她說實話吧?」
「什麼道德上或是思想上的膽量,我可不懂,」克萊德回答說,反正傑夫森用了這麼一個詞兒來形容他,不免使他有點兒傷心和反感。「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替她感到難過。她動不動就哭,我可不忍心向她和盤托出。」
「我明白了。得了,只要你願意的話,那個問題就算是這樣吧。不過,現在你得回答我另外一個問題。你們倆之間的關係——說說到底怎麼樣——在你心裡明白你再也不愛她以後——這種關係還能繼續下去嗎?」
「嗯,不,先生,反正繼續不了多久,」克萊德回答時,露出極端緊張和羞澀的神色。他心裡想到了此時此刻法庭大廳裡、在他面前的所有聽眾——還有他的母親——桑德拉——以及整個美國的人——他們都會從報刊上獲悉他在回答時所說的話。好幾個星期以前,這些問題頭一次交給他看時,他就問過傑夫森到底有什麼用處。傑夫森回答說:「能起到教育作用嘛。只要我們越是能出奇制勝地運用生活中的具體事例使他們為之震驚,那就越是容易使他們在考慮你的問題癥結時更加合乎情理。不過,現在你用不著為這事傷腦筋。到時候,你只管回答他們的問題,別的事都交給我們就得了。我們自然知道該怎麼去對付的。」於是,克萊德又補充說:
「您知道,我一見到某某小姐以後,就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愛她了,因此,我也就不再像往日裡那樣常去找她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反正在這以後不久,她已有了身孕,那時候——嗯——」
「我明白了。那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去年一月下旬。」
「這事發生以後,又是怎樣呢?你是不是覺得,在這種情況之下,你有責任跟她結婚?」
「嗯,不——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是的——我這是說,只要我能使她擺脫困境的話。」
「為什麼不?你說『在當時的情況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您知道,那正是剛才我對您說過的。我再也不愛她了。既然我沒有答應過跟她結婚,而且,這她自己也知道,我心裡想,只要我幫她擺脫困境,然後告訴她,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愛她,那樣就很公平了。」
「但是,你說幫助她擺脫,行不行?」
「不行,先生。不過,我曾經試過。」
「你去找過那個在這裡作過證的藥房掌櫃嗎?」
「是的,先生。」
「還找過別的什麼人?」
「找過的,先生——我一連找過另外七個人,最後才尋摸到一點兒東西。」
「可是,你尋摸到的東西靈不靈呢?」
「不靈,先生。」
「還有那個在這裡作證說你找過他的、專賣男子服飾用品的年輕商人,你去找過沒有?」
「找過的,先生。」
「他給你講過那位醫生的名字嗎?」
「嗯——他講過——不過,我可不願說出是哪一位。」「得了,你不說就不說吧。不過,你有沒有讓奧爾登小姐去找過那位醫生?」
「找過的,先生。」
「是她一個人去的,還是你陪她一塊去的?」
「是我陪她一塊去的——只是把她送到大門口。」
「為什麼只送到大門口?」
「嗯,這是我們商量好的。而且,不論她也好,還是我也好,大家覺得那樣也許更好些。當時我錢也不太多。我想,要是她一個人去,醫生也許樂意幫助她,收診金就會比我們兩人一塊去要少得多。」
(「真見鬼,他竟然先下手,把我的雷電1全給偷了,」這時梅森就這樣暗自思忖道。「本來我打算問倒格裡菲思的問題,現在大半都給他搶走了。」他雖然正襟危坐著,但心裡卻很煩。這時,伯利、雷德蒙和厄爾·紐科姆,對傑夫森的意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1此處「雷電」一詞,意指譴責、攻擊某人時的主要論據。此詞源於J·丹尼斯(1657—1734)就莎劇《麥克佩斯》演出時運用人造電聲這一聲響效果所發表的批評性意見。
「我明白了。也許這會不會是因為你深怕這件事說不定會被你伯父或是某某小姐聽到了?」
「哦,是的,我……我是說,這一點我們倆都想到了,也談到過了。我在那裡做事、當主管等等情況,她是知道的。」
「可是,有關某某小姐的事就不知道?」
「是的,有關某某小姐的事就不知道。」
「那為什麼不知道?」
「嗯,因為我覺得當時還不應該告訴她。不然就會讓她太難受。我想要等一等,讓她身子好一些再說。」
「然後告訴她,而且把她拋棄了。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嗯,是的,要是我覺得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愛她了——
是的,先生。」
「不過,要是她仍然處境困難你就不會拋棄她?」「嗯,是的,先生,要是她仍然處境困難我就不會這麼做。但是,您要知道,當時,我還是指望我能幫她擺脫困境的。」「我明白了。不過,她懷了孕,是不是使你對她的態度受到影響——使你情願放棄這位某某小姐,跟奧爾登小姐結婚,這樣一來,一切都給糾正過來了?」
「嗯,沒有,先生——當時還不完全是這樣——我是說,當時還不是這樣。」
「你說『當時還不是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嗯,正如我早就對您說過,後來我確實有過那樣想法——不過當時還沒有——那是後來的事——是在我們動身去艾迪隆達克斯旅遊以後。」
「為什麼在那時候還沒有?」
「我早已說過為什麼了。我幾乎被某某小姐弄得神魂顛倒,滿腦子想的就是她。」
「即使在那時候,你對奧爾登小姐的態度也還沒有改變?」「沒有,先生。我雖然覺得怪難過,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明白了。不過,暫且不去管它吧。反正回頭我還要提到這個問題。現在,我倒是希望你——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不妨向陪審團說說清楚:這位某某小姐倘若跟奧爾登小姐相比,究竟如何,她怎麼會使你如此傾倒,以致她在你心目中似乎更加值得追求。就是只講講舉止、談吐、容貌、心胸,或是社會地位等方面的特點——或是談談究竟是什麼東西,居然使你對她如此癡迷不悟?你自己明白吧?」
這個問題,不論貝爾納普也好,傑夫森也好,都根據心理、法律和個人等各種原因,並通過各種不同方式,不止一次地向克萊德提出過,但每次得到的結果卻都不一樣。開頭,他壓根兒不願談到桑德拉,深怕不管他說了什麼話都會被人抓住,會在庭審時、報刊上,連同她的芳名一再被提到。但是後來,由於各地報刊對她的真名實姓,一概保持緘默,分明她是不會上報刊丟醜了,這時他方才比較放開地談到了她。可是此時此地,在法庭上,他卻又一次顯得心慌不安和緘口不語了。「嗯,您知道,這很難說清楚。在我看來,她是個美人兒,比羅伯達可要美得多——但還不僅僅是這樣。她跟早先我見過的哪一個姑娘都不一樣——更加獨立不羈——而且,不管她做什麼,說什麼,大家對她可都是全神貫注。我覺得她好像比過去我認識的哪一個人都知道得多。再說,她穿著很漂亮,非常有錢,來自上流社會,報刊上常常提到她的名字,刊登她的照片。不管哪一天,哪怕是我沒跟她見面,我總能在報刊上看到她的消息報道,我就覺得她好像時時刻刻跟我在一起似的。而且,她還非常大膽——不像奧爾登小姐那麼單純,那麼依賴人——開頭,我簡直很難相信她竟然會對我如此感到興趣。後來她使我再也不會想到別的什麼人或是別的什麼事了,於是,我就感到再也不會要羅伯達了。我就是不會要了——要知道某某小姐時時刻刻在我跟前了。」
「嗯,依我看,也許是你已墜入情網,簡直著了迷吧,」克萊德話音剛落,傑夫森就這樣以暗示方式插話說,又用他右眼角直瞅著陪審團。「如果說這還不是典型的情癡症狀,那末,當我看到真的情癡症狀時,恐怕也都辨認不出來了。」可是,全場聽眾也好,陪審團也好,聽了他的發言,臉兒還是冷冰冰的,如同石板一樣。
但緊接著就碰到所謂陰謀這一難題了。因為尋根究底,所有其他事情都是從這裡引發出來的。
「嗯,那末,克萊德,在這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就你還記得的,詳細給我們說一說。既不要避重就輕,也不要把自己說得比實際上還要好或是還要壞。她死了,說不定到頭來你也得死,要是這裡的十二位先生最終作出這麼一個決定的話。」(這些話似一陣刺骨嚴寒,進入了克萊德全身,也瀰漫了整個大廳裡人們的肌體)「不過,為了你自己靈魂的安寧,你最好還是要說真話。」說到這裡,傑夫森心裡馬上想到了梅森——不妨看看他能不能把它駁回去。
「是的,先生,」克萊德坦率地回答說。
「嗯,既然她有了身孕,你又不能幫助她,那後來又怎樣呢?那時你做了些什麼?怎麼做的?……再說,等一等——那時候你的薪水有多少?」
「每星期二十五塊美元,」克萊德實話實說。
「沒有其他收入來源?」
「對不起,我可沒有聽清楚。」
「那時候你有沒有其他來源,讓你好歹得到一些其他的收入。」
「沒有,先生。」
「你的住房租金是多少?」
「每星期七塊美元。」
「那你膳食呢?」
「哦,大約五、六塊美元。」
「還有其他開銷嗎?」
「有,先生——我要買衣服,還有洗衣費。」
「也許你去上流社會應酬交際,也還得破費,可不是?」
「抗議,這是誘導性的提問,」梅森當即大聲嚷道。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法官回答說。
「你想得起來還有什麼其他的花費沒有?」
「是啊,還有買電車票、火車票。此外,不管上流社會有什麼交際活動,我也還得到場。」
「還是剛才那一套!」梅森勃然大怒地嚷道。「我可希望您千萬別在這裡再誘導這只鸚鵡了。」
「我希望尊敬的地方檢察官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就得了!」傑夫森噴著鼻息說——一是為了克萊德,同時也是為了自己。他真巴不得借此破除克萊德懼怕梅森的心理障礙。「現在,我是在訊問這位被告。至於說鸚鵡不鸚鵡嘛,頭幾個星期我們就在這兒見過不算少,訓練得活像死記硬背的小學生。」「這是惡意譭謗!」梅森大聲吼道。「我抗議,要求賠禮道歉。」
「法官閣下,您看多奇怪,應該是向我和這位被告賠禮道歉,而且還得馬上賠禮道歉,只要法官閣下暫時宣佈休庭幾分鐘就得了。」說完,他徑直走到梅森跟前,找補著說,「而且,就是沒有庭方的幫助,我也照樣可以辦到。」這時,梅森以為自己要挨揍,也就擺好了架勢;庭警、助理執法官、速記員、記者,還有法庭上的那個錄事一下子都圍攏來,把兩個律師全給抓住了。奧伯沃澤法官使勁用他的小木錘敲打桌子,大聲喊道:
「先生們!先生們!你們兩個都是藐視法庭!你們務必向法庭賠禮道歉,然後互相賠禮道歉。要不然,我要宣佈審判無效,並將你們兩人各拘押十天,每人罰款五百塊美元。」他在說話時俯下身子,眉頭緊皺,兩眼直盯著他們兩個人。傑夫森馬上非常乖覺、討好地回答說:「在這種情況下,法官閣下,我就向您,向人民的檢察官,向陪審團賠禮道歉。我覺得地方檢察官對這位被告的攻擊,似乎太不公正,太沒有道理——我的話完了。」
「別管它,」奧伯沃澤接話說。
「在這種情況下,法官閣下,我向您和被告的辯護律師賠禮道歉。也許是我有一點兒性急了。哦,也向這位被告賠禮道歉,」梅森冷笑地說,先是看看奧伯沃澤法官正在冒火、毫不妥協的眼睛,隨後看看克萊德的眼睛,但克萊德的目光卻一下子縮回去,轉向別處。
「繼續下去,」奧伯沃澤法官怒咻咻地大聲咕噥著說。「現在,克萊德,」傑夫森又繼續訊問被告,瞧他神態那麼泰然,彷彿剛才引起這一場風波,只不過是劃了一根火柴,隨手又扔掉了一樣。「你說你的薪水是二十五塊美元,還有一些零星開支。到這時為止,你能不能積攢一點錢,以防萬一?」
「沒有,先生——沒有多少——說實話,幾乎沒有什麼錢。」
「嗯,得了,萬一奧爾登小姐去找的那位醫生倒是樂意幫她的忙,但要收診金,比方說,索價一百塊美元左右——你能付得起嗎?」
「付不起,先生——我是說,不能一下子付清。」
「你知不知道,她自己身邊有錢嗎?」
「不,先生——據我所知,沒有。」
「嗯,那時候你打算怎樣幫助她呢?」
「嗯,我想,不管是她也好,還是我也好,只要找到一個醫生,同意我分期撥還,那我也許就能積攢一點錢,用這種方式逐期付清。」
「我明白了。你是真的誠心這麼做,是吧?」
「是的,先生,當然羅。」
「你就跟她這麼說過了,是吧?」
「是的,先生,這個她知道。」
「嗯,你和她都找不到一個能幫助她的醫生——那後來又怎樣呢?下一步你怎麼辦?」
「嗯,那時她就要我跟她結婚。」
「馬上結婚?」
「是的,先生,馬上結婚。」
「你對這事又是怎麼說的呢?」
「我跟她說,我一下子實在辦不到。我壓根兒沒有錢結婚。再說,即使有錢結了婚,要是我不到外地去避避風頭——至少躲到小孩子生下來——那末,蛛絲馬跡誰都會發現,到那時候,我就在那裡丟了飯碗。就是她也一樣。」
「為什麼呢?」
「嗯,我的親戚唄,我覺得,他們就再也不會讓我留在廠裡了,而且,對她也是一樣。」
「我明白了。他們會認為你們兩個都不適合做這個工作,是不是這樣?」
「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克萊德回答說。
「那後來怎麼樣呢?」
「嗯,問題是:哪怕我想跟她一塊出走,跟她結婚——本來我就沒有那麼多錢,她也是一樣——我就得先丟掉我眼前的工作,跑到外地去另覓一個工作,然後才能把她接過去。此外,我可壓根兒不知道有哪個地方,我去了以後就能賺到如同我在萊柯格斯時那麼多的錢。」
「到旅館做事,怎麼樣?你能不能重操舊業呢?」
「嗯,也許會的——只要我能尋摸到介紹信之類的東西。
不過,我可不樂意重操舊業。」
「為什麼不樂意?」
「嗯,我再也不愛幹那種工作了——不喜歡那種生活。」「不過,你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壓根兒什麼也不樂意干,是吧?這可不是你的意願,是吧?」
「啊,不,先生。一點兒不是這樣。我對她直話直說,只要她能暫時——她生孩子的時候——離開這裡——讓我繼續待在萊柯格斯,我可以盡量省吃儉用,把我節省下來的錢涓涓滴滴都寄給她,一直到她又可以獨自掙錢時為止。」
「但是你並不跟她結婚?」
「不,先生,我當時並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辦到。」
「這事她對你是怎麼說的?」
「她可不同意。她說,她既不能,也不願就這麼挺過去,除非我得跟她結婚。」
「我明白了。就在那個時候馬上結婚?」
「是的,先生——越快越好。她同意再等一等,不過,她不願意走,除非我得跟她結婚。」
「你跟她說過你再也不愛她了嗎?」
「嗯,差不離——是的,先生。」
「你這個『差不離』——是什麼意思?」
「嗯,我是說……我可不願意結婚。再說,她知道我再也不愛她了。她自己就這麼說過的。」
「是她那時對你說的?」
「是的,先生。說過好多回了。」
「嗯,是的,這是實話——就是在這裡念過的她所有那些信裡頭也都有。可是,當她堅決拒絕走時,你又怎麼辦呢?」「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過,我想,也許,要是我能讓她暫時回老家去小住,同時,讓我試試看,能積攢多少錢,嗯……也許……等她一到了家裡,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跟她結婚——」(克萊德頓住了一會兒,開始囁嚅起來。如此撒謊,也真不易呀)
「嗯,往下說吧。要記住,說真的,哪怕說出來你覺得怪丟臉,畢竟要比撒謊強嘛。」
「我想也許是在她感到更加害怕,再也不那麼堅決的時候——」
「不是你自己也害怕嗎?」
「是的,先生,我害怕。」
「得了,往下說吧。」
「那是這樣——嗯——也許,要是我把那時自己積攢下來的錢全都給了她——您知道,當時我以為,也許我還可以從別人那裡借錢——那她說不定就願意走,不會逼我跟她結婚了——無非是住在別處,讓我接濟她罷了。」
「我明白了。但是這一點她不同意呢?」
「嗯,不同意——我不跟她結婚,她不同意——不過回老家小住一個月,她是同意的。我只是沒能說服她,沒能做到讓她說她願意讓我走。」
「不過,你在那時,或是在那以前或是以後說過你要上那兒去,跟她結婚嗎?」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有說過。」
「那你對她究竟是怎麼說的?」
「我說……只要我一張羅到錢,」這時,克萊德開始結巴起來,他感到那麼心慌,那麼丟臉。「大約在一個月以內,我會到她那裡去,我們可以一塊去什麼地方,一直到——一直到——
嗯,這一切告終時為止。」
「不過,你沒有對她說過你要跟她結婚嗎?」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說過。」
「可是她,當然羅,要你跟她結婚。」
「是的,先生。」
「當時你沒有想到過她可能強迫你這麼做的——我是說,逼你跟她結婚?」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想到過。我只要全力以赴,恐怕就不會那樣的。我心裡已有了打算,能等多久就等多久,自己盡可能把錢都節省下來。以後,時間一到,乾脆拒絕跟她結婚,把我所有的錢通通給了她,而且,從此以後,我還要盡力幫助她。」
「可是你知道,」這時,傑夫森開始用一種非常慇勤、討好,而又委婉的語調說,「奧爾登小姐寫給你的那些信裡,有好多地方提到過,」接著——他把手伸過去,從地方檢察官的桌子上把羅伯達的那些原信撿起來,煞有介事地放在手上掂了一下份量——「提到過一個與這次旅遊相關的你們兩人的計劃——或是說,看起來至少她認為你有這麼一個計劃。現在,這個計劃究竟是什麼?如果我記得不錯,她清清楚楚地提到過,說它是『我們的計劃』。」
「這我知道,」克萊德回答說——因為這個問題他跟貝爾納普和傑夫森曾經討論過整整兩個月。「不過,我所知道的唯一計劃,」——說到這裡,他竭盡全力裝出坦率而又令人信服的樣子——「就是我一再提出過的那個計劃。」
「這究竟是什麼呢?」
「當然羅,就是:她暫時到某個地方租一個房間,讓我來幫助她,我還可以不時去看看她。」
「哦,不,這你可說錯了,」傑夫森居心叵測地回答說。「這既不是,也不可能是她所說的那個計劃。她在一封信裡說,她知道你該有多難受,因為你還得要走,跟她分開那麼久,或是說一直等到她身體復原,不過,這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是的,我知道,」克萊德回答時,按照事前吩咐他那樣既靈快、又準確。「不過,這是她的計劃,不是我的計劃。她常常對我說,這正是她要我做的事,而且還說我非做不可。她在電話裡也這樣跟我說過好幾次。也許我答話時說過『好吧』,『好吧』,這一類的話。但這並不是說: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只不過打算過些時候跟她再談這件事。」
「我明白了。所以,你心裡就想——她認為是這樣,而你卻認為是那樣。」
「嗯,我從來也沒有同意過她的計劃——這我很清楚。也就是說,我只是一直要求她等著,不要採取什麼行動,一俟我積攢了足夠的錢,那時我就上她那裡去,再一次跟她談談,怎樣說服她走,如同我剛才說過的那樣——除了以上這些,我再也沒有說過什麼。」
「但是,如果說她偏偏不同意你的計劃,又怎麼樣呢?」
「嗯,那我就想把某某小姐的事告訴她,懇求她給我自由唄。」
「如果說她還是堅持不放呢?」
「嗯,那時候,我想也許我可以逃走,不過,這事我可不願想得太多。」
「你當然知道,克萊德,這裡有人認為,大約在那個時候,你心裡就開始策劃犯罪陰謀:編造假名,隱瞞你和她的身份,引誘她到艾迪隆達克斯山區某個荒涼湖上,殘酷地把她殺害或是淹死,為了你也許可以自由地跟這位某某小姐結婚。那末,這究竟是真的嗎?回答陪審團——是,或者不是——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
「不是!不是!我從來沒有謀害過她,或是謀害過任何一個人,」克萊德抗議說,而且說話時相當引人注目,兩手抓住自己座椅的扶手,按照事先關照他的那樣,竭盡全力說得斬釘截鐵。同時,他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竭力裝出很堅定而又令人信服的神態,儘管他心裡清晰地意識到:他是這麼策劃過的。這時,正是這種可怕、痛苦的意識使他渾身力量頓時消失殆盡。法庭大廳裡所有的人們的目光,法官、陪審團、梅森,以及各報男女記者的目光,都注視著他。他的額角上又在冒冷汗,他忐忑不安地舔舔自己嘴唇,連嚥下一口水也很費勁,因為他的嗓子眼早已收緊了。
隨後是一封接一封念信,從羅伯達抵家後寫給克萊德的那些信開始,一直到要求他去看她,否則她就要回萊柯格斯去告發他的那封信結束。傑夫森先是談到「所謂的」陰謀和罪行的各個方面,隨後竭盡全力,要把迄至今日所有不利於克萊德的證詞減至最少數量,而且到了最後還要通通都給推翻。
克萊德不給羅伯達寫信一事,人們都認為很可疑。是啊,原來他是害怕在他的親戚、他的工作和其他一切方面引起麻煩。他跟羅伯達約好在方達碰頭,也是出於這種考慮。那時,他壓根兒還沒有要她一塊去某地旅遊的計劃哩。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不管是在什麼地方——跟她碰頭,而且有可能說服她離開他。但是,七月雖然已到,他的計劃還不是那麼明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們不妨出城,到某個花錢不多的避暑勝地去。正是羅伯達在尤蒂卡時提議去該地北邊的一些湖上旅遊。於是,他就是在那裡的旅館裡——根本不是在火車站——尋摸到好幾份地圖和旅遊指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引起爭辯的一個致命的論點。因為,梅森已經找到一份旅遊指南,封面上還蓋有萊柯格斯旅館的印章,這一點當時克萊德卻並沒有注意到。而梅森在聽他作證時心裡卻想到了這件事。至於克萊德從萊柯格斯動身時悄悄地走後街一事——啊,當然羅,就是要使他跟羅伯達一起出門的事保守秘密,其目的僅僅是為了保護她和他自己的名聲,以免外界流言蜚語。至於兩人分開坐在不同車廂,下榻旅社登記時自報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等等,整整一系列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行徑,目的也全都在此。至於兩頂帽子的事,啊,無非是因為舊的一頂給弄髒了,他隨便看到一頂很中意,也就買下了。後來,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把那頂帽子弄丟了,自然,他就戴上了另一頂。再說照相機嘛——當然羅,他是有的,而且還隨身帶著。六月十八日,他頭一次上克蘭斯頓家作客時,確實就用過那架照相機。開頭他之所以矢口否認,不外乎是他深怕自己會跟羅伯達純屬意外身亡一事連在一起,使他有口難辯。從他在樹林子裡被捕那一刻起,就被誣告犯有謀殺罪;而且,他對這次倒霉的旅遊期間所發生的事情與自己的關係,卻是如此害怕,何況又沒有哪一位律師,或是哪一個人出來替他說一句話。因此,他就認為最好什麼都不說。果然,他在當時就什麼都加以否認。雖然後來給他一請來了辯護律師,他馬上就把本案真相告訴了他的律師。
至於丟失了的那套衣服,原因也一樣。因為衣服早已濕透,又沾滿了泥巴,他就在樹林子裡把它捲成小包,到克蘭斯頓家以後,藏匿在那兒石頭底下,原想過後再去把它取出來,送出去乾洗的。但是,他跟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兩位先生一見面,立刻告訴了他們;於是,他們把衣服找了出來,還替他洗乾淨了。
「不過現在,克萊德,就給我們談談你的計劃,首先是你的這次湖上之行。」
接下來的是——一個幾乎跟傑夫森對貝爾納普描述的完全一樣的故事:他和羅伯達怎樣到了尤蒂卡,後來又到了草湖。不過,當時談不上有什麼計劃不計劃。原來他打算萬一碰上了最壞情況,索性把他對某某小姐白熱化的愛情告訴她,爭取她的同情和諒解,要求她給他自由。與此同時,他還想向她表表態,說他一定會盡力幫助她。她要是拒絕了,他就準備跟她完全破裂,必要時放棄一切,離開萊柯格斯。
「可是,當我先是在方達,以後在尤蒂卡,看到她那麼一副疲憊的愁容,」說到這裡,克萊德竭盡全力,讓早就替他精心編好的那些話使人聽起來覺得誠懇極了。「而且又是那麼孤苦無告的樣子,我就又開始替她感到難過了。」
「是啊,那後來呢?」
「嗯,當時我還是相當拿不準:要是她不肯給我自由,我是不是果真會把她拋棄了。」
「嗯,那當時你決定怎麼辦呢?」
「當時還是什麼也沒有決定。我仔細聽了她的話,並且試圖讓她明白:即使我跟她一塊走了,要我給她做更多的事情,那也是難上難哪。我總共才只有五十塊美元。」
「是嗎?」
「接著,她開始哭了。我就馬上決定再也不能跟她說這件事了。她身子實在累壞了,而且心情又太激動。於是,我就問她有沒有什麼地方她樂意去玩上一兩天,讓自己精神振作起來,」克萊德繼續說,只不過一說到這兒,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簡直是信口雌黃,也就曲裡拐彎,吞吞吐吐,彷彿嗓子眼打嗝似的,這種典型的虛弱性,反正每當他想幹一些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比如,說假話,或是露一手好技藝時,在他身上照例會表現出來——隨後,他找補著說:「她就說有的,也許不妨到艾迪隆達克斯山區某個湖上去吧——至於哪一個湖,反正也無所謂——只要我們身邊錢還夠用就得了。當時我多半因為看到她心情極壞,就告訴她說,依我看,我們不妨去吧……」
「那你真的為了她才去那兒的嗎?」
「是的,先生,就是為了她。」
「我明白了。往下說吧。」
「嗯,那時她就說,最好我到旅社樓下,或是上別處去尋摸一些旅遊指南,也許我們就可以找到一個去處,在那兒我們花錢不會太多。」
「你去尋摸過沒有?」
「去尋摸過了,先生。」
「嗯,那後來呢?」
「嗯,我們看了一下旅遊指南,最後選定了草湖。」
「是誰選定的。是你們一塊選定的——還是她選定的?」「嗯,旅遊指南她拿了一份,我也拿了一份。她在自己那一份上看到那邊一家旅社的廣告,說兩個人二十五塊美元可住一星期,或是說兩個人住一天則收五塊美元。我覺得何不住上這麼一天,那可再便宜也沒有了。」
「你原來只打算住一天嗎?」
「不,先生。如果她樂意多待些時候,那我們就不妨時間長些。開頭,我想,也許我們在那兒待上一兩天,或是三天光景。反正要跟她把事情談清楚,讓她瞭解和明白我的處境,我可說不準,究竟需要多少時間。」
「我明白了。那後來……」
「嗯,轉天早上,我們就到草湖去了。」
「兩人還是分開坐在兩節車廂?」
「是的,先生,兩人是分開坐在兩節車廂。」
「你們到了那裡以後呢?」
「嗯,我們就在旅客往來簿上登記了。」
「怎麼登記的?」
「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
「還是怕有人知道你是什麼人嗎?」
「是的,先生。」
「你是不是想法讓自己的筆跡多少也變一變?」
「是的,先生——稍微變了一下。」
「不過,你總是用你自己名字的英文縮寫——C.G.,究竟為了什麼?」
「嗯,我想,我手提箱上的英文縮寫,應該跟旅客登記簿上的姓名相符才行,可又不能用我的真名實姓。」
「我明白了。你在這一方面很乖覺,但在另一方面又不是那麼乖覺——僅僅是一半乖覺,而一半乖覺,這才是最最要不得的。」梅森一聽這話,差點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彷彿要提出異議,但後來顯然一個閃念,又慢條斯理地坐了下去。傑夫森用自己的右眼,迅疾地、明察秋毫地又一次朝他右邊的陪審團乜了一眼。「那末,有關你本來打算把這件事了結的話,最後你告訴過她沒有?」
「原來我想,我們一到了那裡以後,就準備馬上跟她談這件事——反正轉天早上非談不可——可是,我們在那裡一下車、住下來以後,她就開始嘮嘮叨叨對我說:只要我趕快跟她結了婚,她並不準備長時間同我生活在一起。她還說:她有點兒病了,很煩心,自己感到情緒很壞——那時她說但願這一切順順當當過去,給小孩兒取一個名字。以後,她自己會走的,那時我也就得到自由了。」
「那後來呢?」
「嗯,後來——後來,我們一塊到了湖上——」
「哪一個湖上,克萊德?」
「當然是草湖。到了那兒以後,我們就出去划船了。」
「馬上去的?在午後?」
「是的,先生。她很想去哩。於是,當我們一塊在湖上划船的時候——」(他頓住了一會兒)
「是啊,往下說吧。」
「她又開始哭了。而我看得出來她幾乎病倒了,很煩心,而且,好像她一籌莫展似的。所以,我心裡就想,說到底,畢竟她是對的,我可錯了——為了孩子和其他的一切一切,如果我不跟她結婚,是說不過去的。因此,我心裡琢磨,最好還是跟她結婚吧。」
「我明白了。你這是回心轉意了。當時你有沒有就在那裡告訴了她?」
「沒有,先生。」
「那為什麼沒有?難道你還不覺得你就是害得她夠苦的根子嗎?」
「那還用說嘛,先生。不過,您要知道,那時我差不多準備跟她談了——突然我又開始把我到達那裡以前自己心裡想過的所有事情又想了一遍。」
「舉個例子說說,是什麼事呀?」
「啊,有關某某小姐,以及我在萊柯格斯的生活。還有,我們要是真的私奔,將會碰到哪些困難。」
「原來是這樣啊。」
「而且……嗯……而且,那時,我簡直沒法對她說——反正那天可不行。」
「那末,你是什麼時候對她說的呢?」
「嗯,我跟她說別再哭了——還說,我想,也許只要她再給我一晝夜時間來考慮問題,該有多好——我還說,也許我們好歹能解決一些問題哩。」
「那後來呢?」
「嗯,後來過了半晌,她說,她不喜歡草湖。她希望我們離開那裡。」
「她希望的?」
「是的。我們就又把地圖端了出來,我還打聽當地旅館裡的一個人,問他對近處湖泊熟悉不熟悉。那個人說,周圍所有的湖就數大比騰最美了。大比騰過去我倒是去過的,我就連同那個人說的話一併告訴了羅伯達,於是,她反問說我們幹嗎不去那裡呢?」
「所以你們就是這樣才去那裡嗎?」
「是的,先生。」
「沒有其他的原因?」
「沒有,先生——什麼都沒有——只不過這是回頭路,也就是說,從草湖往南走。反正我們是沿著這條路往回走的。」
「我明白了。那天是星期四,七月八號?」
「是的,先生。」
「嗯,現在,克萊德,反正你也聽過了:這些人們都告狀說,你把奧爾登小姐帶往草湖,還把她帶到了湖上,唯一的預謀意圖是要搞掉她——謀殺她——找一個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僻靜地點,接著,先用你的照相機,或是一支划槳,或是一條棍子,或是一塊石頭砸了她,最後把她淹死。現在,你對這件事還想說些什麼?說是真的,或者說不是真的?」
「不,先生!這不是真的!」克萊德話音清晰,斷然回答說。「第一,我去那裡,壓根兒不是出於自願。只是因為她不喜歡草湖,我才去那裡的。」說到這裡,因為他原先沒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這時就身子挺直,——正如事前關照過他的那樣,盡量鼓起勁兒和信心來,望了陪審團和聽眾一眼,又找補著說:「而且,我使出了全部力量來好讓她高興些。我真是恨不得能逗得她——哪怕是一丁點兒——高興也好。」
「就在這個星期四,你是不是還跟頭天一樣替她感到難過呢?」
「是的,先生——我想也許更難過呢。」
「下一步你想要做的事,那時你已下了最後決心嗎?」
「是的,先生。」
「嗯,那究竟是什麼呢?」
「嗯,我已下了決心,要處理得盡量公平合理。這事我左想右想,想了一個通宵。我知道,要是我做她工作沒能做到恰到好處的話,她一定會很難過,我呢也一樣——因為她已有三四次說過,到時候她就會自殺的。那天早上,我已下了決心,不管這一天會發生什麼情況,這件事非解決不可。」
「這是在草湖。星期四早上,你還在旅館裡?是吧?」
「是的,先生。」
「你究竟想告訴她些什麼呢?」
「嗯,我想說:我知道自己對她很不好,我也很難過——此外,再說說她的建議很公平合理;說她如果聽了我向她所說的那些話以後還是要嫁給我,那我就跟她一塊私奔,跟她結婚了。不過,首先我必須把我之所以對她改變態度的真正原因告訴她——說我一直到現在還愛著另一位姑娘,這是我身不由己的事——看來不管我跟她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
「你指的是奧爾登小姐?」
「是的,先生——還說我是會永遠愛另一位姑娘,因為說實在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不過,要是羅伯達覺得這沒有什麼關係,我還是跟她結婚,哪怕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愛她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可是,對某某小姐怎麼辦呢?」
「當然羅,我也想到過她,但我覺得,她的境況比較好,受了打擊也能頂得住。再說,我想,也許羅伯達會讓我走的,那時我們照樣還是朋友嘛,我願盡自己的一切力量幫助她。」
「你究竟有沒有決定在哪裡跟她結婚?」
「沒有,先生。不過,我知道,過了大比騰和草湖還有很多市鎮。」
「不過,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幹了,事前連一句話也不告訴某某小姐?」
「嗯,不,先生——不完全是這樣。我心裡估摸著,如果說羅伯達一點兒都不給我自由,但是寬放我離開她一兩天,我就打算到某某小姐那兒去,向她說明情況,然後再回來。不過,要是羅伯達不贊成,那我就寫信給某某小姐,說明情況,然後跟羅伯達結婚。」
「我明白了。不過,克萊德,在這裡出示過的各種證據裡頭,就有從奧爾登外套口袋裡找到的那封信——是用草湖旅社的信紙寫的,準備寄給她母親的,她在那封信裡告訴母親說自己馬上要結婚了。那天早上在草湖,你有沒有對她說過你肯定跟她結婚?」
「沒有,先生。不完全是那樣,但是,那天起身的時候,我確實說過:今天對我們來說是具有決定性的日子,她可以自己決定,究竟要不要跟我結婚。」
「嗯,我明白了。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傑夫森微微一笑,彷彿舒了一大口氣似的。(梅森、紐科姆、伯利和本州參議員雷德蒙本來全都在洗耳恭聽,這時幾乎眾口一詞,低聲喊道:「全是騙人的鬼話!」)
「嗯,現在我們就來談該旅遊這件事。你也聽過這裡的證詞,說你在這次旅遊中每一個步驟都有著惡毒的動機和陰謀。現在,我要求你自己把這一切經過說一說。這裡的證詞都說,你們去大比騰時隨身帶著兩隻手提箱——你的和她的手提箱——不過,你到了岡洛奇以後,就把她的手提箱存放在岡洛奇,而你自己的手提箱卻隨身帶到了小船上。你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請你講一講,讓全體陪審員聽一聽。」「嗯,原來是因為,」說到這裡,他的嗓子眼又收緊了,差一點兒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們不知道在大比騰能不能吃上午飯,因此,我們決定從草湖自帶一些食物。她的手提箱裡裝滿了東西,但在我的手提箱裡還有空地方。再說,裡頭放著我的照相機,外頭還有三腳架。所以,我就決定讓她的手提箱留下,把我的帶走。」
「是你決定的?」
「嗯,我問過她的意見,她說,她覺得這樣更方便些。」
「你是在哪個地方問她的?」
「在去岡洛奇的火車上。」
「當時你知不知道你在湖上玩過以後要回岡洛奇嗎?」「是的,先生,我知道。我們非得回來不可。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路可走。在草湖時就有人對我們這麼說的。」
「乘車去大比騰的路上——你記不記得那位給你們開過車的司機的證詞,說你『非常緊張不安』,還說你問過他這一天大比騰遊人多不多,是吧?」
「我記得,是的,先生,不過,什麼緊張不安我可壓根兒沒有。也許我向他打聽過那兒遊人多不多,但我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依我看,不管是誰都會這麼打聽的。」「我也是這麼看嘛,」傑夫森隨聲附和說。「你在大比騰旅社登過記,跟奧爾登小姐一塊上了小船,在湖上蕩漾以後,就說說又怎樣呢?不管是你也好,或是她也好,有沒有顯得特別憂心忡忡,或是緊張不安,或是跟湖上划船的一般遊客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那時候,你是特別快活,或是特別憂鬱——還是怎麼的?」
「嗯,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憂鬱——沒有的,先生。當然羅,我心裡正捉摸著我要告訴她的那些事,還有她在作出肯定或否定回答以後我將面臨的問題。恐怕我是不會特別快活的。但是我想過,現在是不管走哪條路都可以。我已下了決心,願意跟她結婚了。」
「那末她呢?她心情好嗎?」
「總的說來——是的,先生。不知怎的她似乎比過去快活得多。」
「你跟她談過些什麼呢?」
「哦,先是談這個湖——湖有多美,還有,我們肚子餓了,在哪兒進午餐等等。隨後,我們沿著湖的西岸劃去,四處尋覓睡蓮。看來她心情很好,我不樂意在那時開始扯這類事。所以,我們只是一個勁兒划船,直到兩點鐘左右才登上岸進午餐。」
「究竟是在哪個地點?你站起來,用教鞭在地圖上指出來你們究竟劃過哪些地方,待了多久——又是為了什麼?」
於是,克萊德手執教鞭,佇立在跟這次悲劇關係特別密切的湖區大地圖跟前,不厭其煩地指出了沿著湖岸長時間划船的路線,還有他們進過午餐以後就划船過去觀看的那一片樹林子——還有湖上那一隅,他們曾在那裡流連忘返,採摘睡蓮——以及他們停留過的每一個地方,直至下午五點鐘光景到達了月潭。據他說,他們一見到月潭的美景就被迷住了,只是紋絲不動地坐在小船上欣賞著。隨後,克萊德想拍幾張照,他們便在鄰近樹林子的地方上了岸——這時,他一直準備要把某某小姐的事告訴羅伯達,請她作出最後決定。接著,他把手提箱留在岸上,他們又一塊划船去了,並在小船上拍了好幾張快照。然後,他們就在風平浪靜、岑寂優美的湖光山色之中隨波蕩漾,直到最後,他方才鼓足勇氣,把自己的心裡話告訴了她。據他現在說,看來羅伯達起初大吃一驚,垂頭喪氣,開始哭了一會兒,說她還是不如死了的好——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倒霉。可是後來,他終於使她深信他心裡感到難過,非常願意改正過失時,她的神色就驟然為之一變,露出比較高興的樣子;接著,驀然間,在一陣繾綣柔情和感恩的激情的迸發下——他簡直說不出所以然來——她跳了起來,試圖走到他身邊來。她伸開胳膊,好像要跪倒在他腳下,或是投入他的懷抱。不過,就在這會兒,她的一隻腳,或是她的衣服不知怎的被什麼掛住了,她身子不由得東歪西倒了。他——手裡拿著照相機(這是傑夫森在最後關頭決定的,也可以說是一種正當的預防措施)——本能地站了起來,想要抓住她,以防她摔倒。也許——這一點,他還無法完全肯定——她的臉或是一隻手跟照相機相撞了。反正在這一剎那,他還沒有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而且不管是他也好,還是她也好,兩人都來不及思考一下,或是採取什麼行動,他們兩人就掉到湖裡去了。那條底兒朝天的小船,好像撞著了羅伯達,因為看樣子她就那樣昏迷過去了。
「我大聲喊她設法游過去,靠近那條小船,一把抓住它,可是那條小船已經盪開去了。而她好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或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開頭,我害怕游過去跟她挨得太近,因為這時她兩臂亂揮一氣,正在湖水裡拚命掙扎——我朝她那邊游過去,剛劃了十幾下,她的頭就沉了下去,一會兒又冒了出來,接著第二次又沉了下去。當時,那條小船已經漂到三四十英尺開外了,我知道自己沒法把她拖到小船上去了。然後,我就決定,最好還是往岸邊游過去,要不然連自己這條性命也都保不住了。」
據克萊德現在說,他一上了岸,就突然想起了他當時親臨其境的種種情況,該有多麼離奇而又令人可疑。現據他本人說,他突然覺得好像這次出門旅遊一開頭就很不妙。下榻旅社登記時報的是假名字。他的手提箱隨身帶著,而她的手提箱卻偏偏沒帶去。再說,要是此刻回去,那就意味著他得對這一切作出解釋,反而促使他跟羅伯達交往一事家喻戶曉——他的一生也就此全完了——某某小姐呀、他的工作呀、他的社會地位呀,一切的一切通通完了——然而,要是他什麼都不說(這麼一個閃念,現據他發誓說,在當時還是頭一次想到),也許人們會以為他也給淹死了。鑒於這一事實,加上當時他即使設法搭救她,反正也救不活她了,何況如實招供,只意味著給自己徒增麻煩,並讓她蒙受奇恥大辱,於是,他就決定什麼都不說。因此,為了不露痕跡起見,他就脫下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把它擰乾,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手提箱。隨即他決定將原先和手提箱一起放在岸上的三腳架藏起來,後來果然也就藏了起來。他的一頂草帽,原是沒有襯裡的(不過,現在他聲明,該帽襯裡不見了,他可一點兒也不知道),既然在翻船時弄丟了,所以,他就戴上了身邊另外一頂草帽,儘管他還有一頂鴨舌帽,本來他也可以戴的(他出門旅遊時經常多帶一頂帽子,因為只帶一頂帽子,彷彿常常會碰到什麼意外的)。隨後,他就想穿過樹林子往南朝著鐵路走去。他心裡揣摸,那條鐵路是按那個方向經過那座樹林子的。當時,他並不知道有什麼公路也打從那裡經過。至於他為什麼直奔克蘭斯頓家,他卻相當簡單招認說,那是再自然也沒有的事。因為他們是他的朋友。而且,他就是想去這麼一個地方,他在那裡能仔細想一想這晴天霹靂般驟然落到他頭上的可怕事件。
克萊德進行作證,至此已有了這麼長時間——而且,不管傑夫森也好,他本人也好,看來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事情了——傑夫森先是頓住了一會兒,然後掉過頭來,非常清晰,卻又相當安詳地說:
「記住,克萊德,你在陪審團、這位法官,以及所有出庭的人們面前,尤其是在上帝面前莊嚴地發誓過,你說的是真相,全都是真相,只說真相,別的什麼都不說。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是的,先生,我知道。」
「你在上帝面前發誓,說你在那條小船上並沒有砸過羅伯達·奧爾登小姐嗎?」
「我發誓。我可沒有砸過。」
「或是把她扔到湖裡去嗎?」
「我發誓。我可沒有扔過。」
「或是以這樣、那樣方式,故意地或是自願地,企圖把那條小船掀翻,或是使用其他辦法使她慘遭死亡?」
「我發誓,不是的!」克萊德堅決有力而又激動地大聲嚷道。
「你發誓說這是一起意外事故——不是你預謀或是蓄意策劃的嗎?」
「是的,我發誓,」克萊德撒了謊說。他覺得,他在為保住自己生命而奮鬥時所說的部分是真相,因為,事實上,這起意外事故並不是蓄意策劃的。這一事件並不是像他原先打算的那樣發展的,所以,在這一點上來說,他是可以起誓的。
這時,傑夫森用他那粗大有力的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臉,彬彬有禮、若無其事地向法庭和陪審團掃了一眼,同時意味深長地讓自己薄薄的嘴唇抿成長長的一條線,宣告說:「原告及律師一方不妨可以向見證人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