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在直接審訊克萊德的全過程時的心境,自始至終像一頭煩躁不安的獵犬,恨不得一口咬住獵物的後腳跟,又像一頭只消最後一跳準能咬住獵物的狐狸。這時,梅森心潮如湧,恨不得徹底駁倒克萊德的證詞,同時證明它從頭至尾全都是謊言(事實上,至少一部分確實是謊言)。傑夫森話音剛落,他就一步竄了上去,站在克萊德面前。克萊德一見到梅森如此怒火中燒,一心想把他毀掉,好像自己馬上就要挨揍似的。
「格裡菲思,當她在小船上向你身邊走過來時,你手裡拿著照相機,是吧?」
「是的,先生。」
「她先是東歪西倒,後來摔倒了,是你無意之中用照相機砸了她,是吧?」
「是的。」
「既然你這麼忠誠老實,我想,你當然能記得——你在大比騰岸上樹林子裡曾對我說你從來也沒有過照相機,是吧?」
「是的,先生——這我記得。」
「當然羅,那是撒謊?」
「是的,先生。」
「而且,那時你是那麼信誓旦旦,如同現在又一次撒謊一模一樣?」
「現在我可沒有撒謊。以前我為什麼那麼說,我已在這裡解釋過了。」
「以前你為什麼那麼說,你已在這裡解釋過了!以前你為什麼那麼說,你已在這裡解釋過了!以前你在那裡撒過謊,現在你就指望人們在這裡會相信你,可不是嗎?」
貝爾納普站了起來,準備提出異議,但被傑夫森拉住,又落了座。
「哦,不管怎麼說,反正我說的是實話。」
「當然羅,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讓你在這裡再撒謊了——甚至連你自己想逃脫電椅那種強烈的願望也不成,是吧?」
克萊德臉色煞白,身子微微顫抖;他那熬紅了的眼皮一個勁兒眨巴著。「唉,也許我撒過謊。不過,我想發過誓以後就不會再撒謊了。」
「你想不會!哦,我明白了。不管你上哪裡,儘管撒謊好了——而且,也不管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場合——只要不是在你因犯謀殺罪而受審判的時候!」
「不,先生。完全不是這樣。反正剛才我說的是實話。」
「莫不是你指著《聖經》起誓,說你回心轉意了?」
「是的,先生。」
「而且,還說:奧爾登小姐很傷心,因此,你才回心轉意的,是吧?」
「是的,先生。事實就是這樣。」
「嗯,那末,格裡菲思,當她在鄉下小住等你的時候,這裡那麼多的信都是她寫給你的,可不是?」
「是的,先生。」
「平均每隔兩天你就收到一封,可不是?」
「是的,先生。」
「那你也知道,她在那裡很孤獨,很苦惱,可不是?」
「是的,先生——不過,我早就解釋過了——」「天哪,你早就解釋過了!你是說,你的辯護律師替你解釋過了!他們不是天天在牢房裡訓練你,教會你到時候該怎麼回答,是吧?」
「不,先生,他們可沒有!」克萊德一下子發覺了傑夫森的眼色,就斗膽回答說。
「嗯,那末,當我在熊湖問你這個姑娘是怎麼死的——那時候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要是你說了,不是可以省去所有這些麻煩、懷疑和調查嗎?反正整整五個月了,你已在兩位辯護律師幫助下把每一句話都琢磨透了,你不覺得公眾當時在那兒會比現在更加樂意聽信你嗎?」
「不過,我想,這可不是跟哪一位辯護律師一塊琢磨出來的,」克萊德執拗地說,兩眼依然直瞅著傾其全力支持他的傑夫森。「當初我為什麼那樣做,剛才我已經解釋過了!」「你已經解釋過了!你已經解釋過了!」梅森大聲吼叫說。他知道,不管什麼時候,克萊德只要被逼得太緊了,就會把這種弄虛作假的解釋當成他的擋箭牌,當成防身擋板,躲在後面。梅森不由得心頭起火——這個小潑皮!所以他在繼續訊問的時候因壓不住胸中怒火而渾身發抖。
「在你們這次出門旅遊以前——她給你寫過這些信——
你覺得這些信寫得讓人很傷心的,是吧?」
「哦,是的,先生。反正有些地方,」他漫不經心地遲疑了一會兒說。「是讓人傷心的。」
「啊,我明白了——嘿,只不過是有些地方罷了。本來我還以為如今你就只好說,你認為這些信確實令人傷心嘛。」
「是的,現在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末,過去你也是這麼認為的?」
「是的,先生——過去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可是,克萊德的目光開始緊張不安地朝傑夫森方向轉悠著,這時傑夫森兩眼有如一道探照燈的光束緊緊地照住了他。
「記得她是這樣給你寫的吧?」說到這裡,梅森撿出裡頭的一封,打開來念了:「克萊德——親愛的,你要是不來,我一定會死的。我是那麼孤單。現在我簡直快要發瘋了。我真巴不得自己出走了,永遠不回來,或是再也不來麻煩你。不過,既然你不肯寫信,只要你能給我——哪怕是隔一天——打電話也好。而我現在正是那麼需要你,那麼需要你說一句鼓勵的話啊。」梅森的聲音,既柔和而又悲切。當他念信的時候,一瞬間憐憫之心如同波浪起伏、聲光穿透一般,不僅感染了他自己,而且還感染了這座又高又窄的法庭大廳裡每一個聽眾。「你覺得字裡行間哪怕是有點兒讓人傷心嗎?」
「是的,先生,我覺得是的。」
「當時你也覺得傷心嗎?」
「是的,先生,當時也覺得傷心。」
「你知道,這是出自真摯的感情,嗯?」梅森咆哮著說。
「是的,先生。我知道。」
「在大比騰湖心的時候,用你的話來說,是有一種憐憫心深深地感動過你。那末,為什麼在萊柯格斯,這種憐憫心(即使是一丁點兒吧)都沒有使你感動得在你寄宿的佩頓太太家裡拿起電話筒,哪怕是只說一聲你會來的,藉以安慰一下這個孤苦無告的姑娘呢?是不是因為你那時對她的憐憫不是那麼多,還比不上在她給你寫了那封威脅信以後?還是因為你已策劃好陰謀,深怕給她打電話太多了說不定會引人注意?你在大比騰時突然那麼強烈地憐憫她,而在萊柯格斯卻又無動於衷,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不是你的感情就像自來水——要開就開,要關就關?」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對她毫無憐憫心,」克萊德剛瞥見傑夫森兩眼一閃,就放膽回答說。
「是啊,可你逼使她乾等著,一直到了她出於恐懼和絕望才不得不威脅你。」
「哦,我已經承認過去自己對待她的態度不是很妥當的。」
「哈!哈!妥當!妥當!因為你供認了這一點,所以面對我們這裡已聽到的其他證詞,包括你自己的證詞在內,你指望自己作為一個自由人從這裡走出去,可不是?」
貝爾納普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提出了異議——他怒不可遏地對法官說:「這簡直是太無恥了,法官閣下。難道說地方檢察官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每次提問變成一篇起訴演講?」
「我可沒有聽出有什麼可提出異議的意思來,」法官反駁說。「請地方檢察官恰當地提問。」
梅森對這一指責滿不在乎,又轉過身來沖克萊德說:「你在作證時說過,你在大比騰湖心小船上,手裡拿的是那架你一度曾經否認過的照相機,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奧爾登小姐是在船尾,是吧?」
「是的,先生。」
「伯頓,把那條小船抬過來,好嗎?」說到這裡,他就向伯頓喊了一聲。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四名助手,從法官高壇後朝西那一道門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把克萊德和羅伯達乘坐過的那條小船扛了進來,停放在陪審團面前。克萊德頓時渾身寒顫,兩眼發呆,直瞅著它。正是這條小船!他兩眼眨巴著,全身瑟瑟發抖。這時,全場聽眾沸沸揚揚,都緊張地張大眼睛凝視著前方,但聽見懷著極大好奇心和全神貫注的人們所發出的喧鬧聲,簡直如同潮湧一般掃過整個大廳。隨後,梅森手裡舉起那架照相機上下揮動,還大聲嚷道:「得了,現在就請你看看,格裡菲思!你從來沒有過的這架照相機。你下來,就上這條小船去,拿著這架照相機,做給陪審團看看:當時你究竟坐在哪兒,奧爾登小姐坐在哪兒。而且,你要盡量做得準確,你是怎樣砸了奧爾登小姐,砸在哪個部位,她是在哪兒摔倒的,又是怎樣摔倒的。」
「抗議!」貝爾納普大聲說。
接下來是雙方辯護律師之間展開的一場冗長的、令人疲倦的辯論,最後由法官裁定,認為這種作證的方式至少暫時可以繼續進行下去。臨了,克萊德聲明說:「不過,我並沒有故意砸她。」梅森當即回答說:「是啊,我們早就聽過你這麼作證的。」隨後,克萊德離了座,走下來,經過這樣、那樣點撥之後,終於踏上那條小船,就在中間那個座位落了座,另有三個男人緊緊地扶著,讓那條小船穩住不動。
「現在,紐科姆——請你到船上來,坐在根據格裡菲思所說的奧爾登小姐坐過的地方,還要做出那種姿勢來,聽他說當時她是怎麼樣,你就怎麼做。」
「好的,先生,」紐科姆說了,就走過來落了座。這時,克萊德正在竭力捕捉傑夫森的眼色,可是枉然徒勞,因為現在他一坐了下來,身子幾乎背著他的辯護律師。
「現在,格裡菲思,」梅森接下去說。「做給紐科姆先生看,當時奧爾登小姐怎樣站了起來,往你這邊靠過來。講給他聽聽。」
這時克萊德覺得自己渾身軟弱無力,顯然是在做假,人人都在憎恨他,於是又站了起來,動作顯得緊張而又生硬——如此怪誕不經的做法,簡直使他真有說不出的彆扭——竭力做給紐科姆看:羅伯達是怎樣站起身來,步子很不穩,幾乎向他爬過來,接著東歪西倒,一下子摔倒了。在這以後,他一手拿著照相機,竭力回憶,盡可能精確地演示一下:他的胳臂是怎樣在無意之中突然向前一伸,因此就砸了羅伯達。他幾乎鬧不清楚究竟砸在哪個部位——也許是下巴頦兒和腮幫子,他可說不準,不過,當然不是故意的,而且,當時他就覺得,衝擊力也不夠大,不見得真的會使她受傷。可是話又說回來,既然克萊德說過自己記不真切,那末,類似這種證詞是否合法有效呢——對這個問題,貝爾納普和梅森當場又爭論了很長時間。但是到了最後,奧伯沃澤法官認為這樣作證是可以繼續下去的,理由是:這樣相對來說可以看出,要推倒一個走路「輕盈」或是「不穩」的人,究竟需要——輕輕一推(或一擊)呢,還是使勁一推(或一擊)。
「可是,老天哪,在紐科姆先生這麼魁偉的身坯上演示的這一套夠滑稽的把戲,請問又怎能看出在奧爾登小姐那樣身段和體重的姑娘身上將會出現的情況呢?」貝爾納普執拗地說。
「好吧,那就請一位象奧爾登小姐那樣身段、體重的姑娘來,」他馬上招呼澤拉·桑德斯,讓她坐到紐科姆的位置上。不料,貝爾納普還是繼續說:
「這又管什麼用?條件並不完全一樣嘛。這條小船畢竟不是在水上。再說,這兩個人對意外打擊的抵抗力或是生理反應,也不會都是完全相同的。」
「那末,你就是反對做這種模擬演示?」梅森轉過頭來,挖苦地反問貝爾納普。
「啊,你高興儘管去做就得了。不過,你這樣做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這誰都看得清清楚楚,」貝爾納普意味深長地堅持說。
於是,克萊德就在梅森的指點下把澤拉一推,「使出的力氣」(他想)就像當時他在無意之中推過羅伯達那樣。她稍微後退了一些——不算太后——不過,這麼一來,她兩手就能抓住兩邊的船幫,使自己不致有滅頂之災。於是,陪審團就得出這麼一個印象:克萊德意識到自己犯了罪而又怕死,也許故意亂說一通,實際情況一定還要險惡得多,儘管貝爾納普原以為自己提出反對的那些論點足以把剛才梅森的實驗化成泡影了。反正幾位法醫對這麼一砸和頭頂上的另一砸可能會有多麼大的力量,不是早已作過證了嗎?伯頓·伯利不是也作過證,說他在照相機裡發現一根頭髮嗎?還有,那個女人聽見的那呼喊聲呢?這又該怎麼說?
不過,這一場結束後,法庭就宣佈休庭,明天繼續審訊。
轉天早上,法官小木錘一敲,梅森照例是那麼精神抖擻,那麼強勁有力,那麼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克萊德在牢房裡度過了難受的一夜,傑夫森和貝爾納普又一個勁兒給他打過氣,所以他就決心盡量佯裝得冷靜、堅定,而又露出無辜的樣子,但說真的,他並沒有這樣的膽量。因為他知道此間輿論是一致反對他的,都相信他犯了殺人罪。梅森一開口就惡狠狠、酸溜溜地說:
「格裡菲思,你還是堅持說你回心轉意了,是吧?」
「是的,先生,我還是堅持。」
「你多咱聽說過,有人明明是淹死了還會活過來的事嗎?」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你當然知道,有些人最後沉了底,浮不上來了,大家以為是淹死了——可有時候一打撈上來,卻又活了,是用急救的方法給救活了——只要給他們做做人工呼吸,放到一根圓木頭上或是一隻啤酒桶上來回滾動滾動就得了。這樣的事,你聽說過嗎?」
「是的,先生,我想好像聽說過。我聽說過,有些人,大家以為淹死了,後來又給救活了。不過究竟怎麼救活的,我就從來沒聽說過。」
「你從來沒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先生。」
「你也沒聽說過一個人在水裡可以待多久,還能救活過來嗎?」
「沒聽說過,先生。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比方說,有一個人沉在水裡足足一刻鐘之久,可是後來還能救活,這樣的事你從來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聽說過,先生。」
「那末,你一遊到岸上以後,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你也許可以大聲呼救,甚至在那時,還有可能把她救活,是吧?」「不是,先生,我可並沒有想到。我以為那時她早已死了。」「我明白了。哦,不過,當時她在水裡還活著呢——這又該怎麼說呢?你的水性一向挺好,可不是?」
「是的,先生,我的水性不錯。」
「比方說,能穿著衣服和鞋子游上五百多英尺,把自己的命給保住了。可不是這樣?」
「哦,當時我是游過那麼遠——是的,先生。」
「是的,你確實游過那麼遠——而且,對一個不肯向那條掀翻掉的小船游過去三十五英尺的人來說,我說,可真不賴呢,」梅森下結論說。
這時,貝爾納普原想提議不要把類似這樣的評語記錄在案,但被傑夫森一下子攔阻了。
接著,克萊德在不斷逼問下談到他划船、游泳的經歷,他不得不招認:有好多次他到湖上去是坐了挺危險的小劃子,可從來沒有碰到過什麼意外事故。
「你第一次帶羅伯達游克拉姆湖,就是坐小劃子,可不是?」
「是的,先生。」
「不過,那一回你沒有碰到過什麼意外事故?」
「沒有,先生。」
「那時候你很愛她,可不是?」
「是的,先生。」
「不過,那天她坐上這條結實的圓肚底小劃子,淹死在大比騰湖時,你早已不再愛她了?」
「哦,那時我心裡怎麼感覺,反正我已說過了。」
「當然羅,這同在克拉姆湖上時你是愛她的這一事實之間並沒有什麼聯繫,不過,在大比騰湖——」
「那時候我心裡有怎樣的感覺,我早已說過了。」「不過,反正你還是想把她擺脫掉,可不是?她還沒有死,你就馬上逃到另一個姑娘那兒去了。這你可並不否認,是吧?」「我為什麼這麼做,反正我解釋過了,」克萊德又重申了一遍。
「解釋過了!解釋過了!而且你指望任何一個公正、正派、明智的人都相信你這種解釋,是吧?」梅森怒火直冒,簡直按捺不住了。而克萊德對此也不敢再置一詞了。法官預料到傑夫森對此會提出異議,因此就提前大聲吼道:「支持異議。」可梅森還是照樣說下去。「說不定,格裡菲思,你會說,你在划船時只不過有點粗心大意,自個兒把小船給碰翻了,是吧?」他走到克萊德身旁,乜了一眼。
「沒有,先生,我可不是粗心大意。這是我無法防止發生的一次意外事故。」克萊德面色蒼白、疲憊,可還是保持相當鎮靜。
「一次意外事故。比方說,就像堪薩斯城那次意外事故一模一樣。這一類意外事故嘛,格裡菲思,你倒是很熟悉,可不是嗎?」梅森一面冷笑,一面慢條斯理地問道。
「那件事是怎樣發生的,我早已解釋過了,」克萊德緊張不安地回答說。
「陷害少女們致死的這一類意外事故,你倒是很在行,可不是嗎?在她們裡頭某一個快死的時候,你總是逃掉了吧?」
「我抗議,」貝爾納普蹦了起來,大聲吼道。
「支持異議,」奧伯沃澤厲聲喊道。「本庭審訊概不涉及其他意外事故。請原告及其律師一方的發言,只能與本案有關為限。」
原來傑夫森曾就堪薩斯城那次意外事故作過辯解,現在梅森對傑夫森進行還報後感到很得意,就繼續說,「格裡菲思,經你無意之中的一擊把小船碰翻後,你和奧爾登小姐一起落了水——你們兩人相隔有多大距離?」
「哦,當時我可沒有注意呢。」
「相當近,可不是嗎?當然不見得會超過一兩英尺——從你站在船上來估摸吧?」
「哦,我可沒有注意呢。也許是那樣,是的,先生。」
「挨得夠近的,只要你樂意高抬貴手的話,準能一把抓住她,緊緊地把她抱住,可不是嗎?當時眼看著她快要摔倒,你一躍而起,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是的,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一躍而起的,」克萊德夠費勁地說。「不過並不是挨得夠近,拉不住她。我一下子沉到水裡,這我記得很清楚,可當我浮上水面時,她卻離開我相當遠了。」「得了,說得確切些,有多遠?從這兒到陪審席這一頭,還是到那一頭?是有一半遠,還是怎麼的?」
「哦,我說過我可沒有怎麼注意唄。我估摸,大約從這兒到那一頭那麼遠吧,」他謊報距離,少說也多算了八英尺。「不是真的吧?」梅森故意大吃一驚地嚷道。「眼前這條小船翻了,你們兩人幾乎肩並肩一塊落了水,等你浮上水面的時候,你和她已經相隔幾乎有二十英尺遠了。你不覺得你的記憶力有點兒不管用了嗎?」
「哦,我浮上水面的時候,覺得就是這樣。」
「得了——現在,你聽著,小船翻了,你們倆都浮上水面,那你離開小船有多遠?小船在這兒,你在聽眾那一頭——我要說的是距離有多遠?」
「哦,我說過,我第一次浮上水面的時候,我可沒有太注意呢。」克萊德回答說,疑惑不安地望著他面前的法庭大廳。最清楚不過了,有一口陷阱正在等著他。「我估摸,大約從這兒到您的桌子那邊欄杆的地方。」
「那末,大約有三十五英尺,」梅森狡猾地、滿懷希望地提示說。
「是的,先生。也許差不離。我可說不準。」
「就這麼著,你在那兒,小船在這兒,那時奧爾登小姐該在哪兒?」
克萊德這時才明白:梅森心裡必定有一個依據幾何學或數學算法制定的策略,很想用它來給他定罪。他一下子警惕起來,兩眼往傑夫森那邊直瞅著。同時,他心中琢磨又不能說自己跟羅伯達離得太遠。他說過她不習水性。跟他相比,她當時不是離開那小船要更近一些嗎?那是當然羅。他就昏頭昏腦——胡思亂想——最好就說她離開小船差不多有一半遠——多半不會更遠了。他就這麼說了出來。梅森馬上就搶白說:
「那末,她離開你或者離開小船,都不會超過十五英尺左右吧。」
「不會的,先生,也許不會的。我估摸不會的。」「那末,你是不是想說:這麼一點兒距離你都不能游過去,把她托出水面,然後再游到離她十五英尺遠的那條小船嗎?」「哦,我說過了,我浮上水面的時候,有一點兒頭暈,而她正在拚命掙扎,還一個勁兒在尖叫。」
「不過,小船在那邊——據你自己說,不超過三十五英尺——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竟然漂開了這麼遠的一段距離,我說!過後你游上五百英尺到了岸上——你是不是想說,你卻沒有能游到小船那邊去,及時把小船推向她身邊,讓她救活自己呢?那時她正掙扎著要浮上水面,可不是嗎?」
「是的,先生。不過,我一開頭就嚇懵了,」克萊德臉色一沉辯解說,這時才感到陪審員和聽眾所有的眼睛全都盯著他的臉。「而且……而且……」(這時,整個大廳裡人們對他的懷疑和不信任感,已彙集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使他幾乎喪了膽,以致含含糊糊、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了……)「也許我想,當時我沒能很快就想到該怎麼辦。再說,我深怕要是我一遊到她身邊……」
「哦,我明白了:好一個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梅森冷笑說。「反正只要慢對你有利,就慢慢地想,而行動快對你有利,那就快快行動唄。就是這樣吧?」
「不是的,先生。」
「得了吧,如果說不是,那就跟我說說,格裡菲思:為什麼後來你一出水面,心裡就泰然自若,在走出樹林子以前,還要先把三腳架藏起來,但要搭救她的時候,你就嚇懵了,束手無策了?為什麼你一上了岸,卻馬上就能如此鎮靜沉著,思慮周到?這你又該怎麼說呢?」
「哦……哦……我跟您說過了……後來我明白此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是啊,這一切我們全都知道了。不過,你有沒有想到過:經過落水這麼一場大驚慌以後,需要頭腦非常冷靜,才能定下心來,做那麼翼翼小心的事——把三腳架藏起來,是吧?你怎麼會對三腳架想得那麼仔細周到,而在這以前,你對那條小船卻什麼都沒有想到呢?」
「哦……不過……」
「你可並不想要她活下去,儘管你胡說過自己回心轉意了!難道說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梅森大聲吼道。「這不就是居心險惡、令人傷心的真相嗎?眼睜睜看著她身子正在沉下去,對你來說,豈不是正中下懷。反正你就是恨不得讓她沉下去!
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一面大叫大嚷,一面全身在顫抖。而克萊德呢,兩眼直瞅著在他面前的那條小船——羅伯達沉下去時,她的那一雙眼睛,和她臨死前的呼喊聲,所有這一切令人怵目驚心的可怕情景,又歷歷如在眼前。他不由得驚惶失措,蜷縮在他的座席上——梅森把當時真實的情況解釋得如此活靈活現,真的把他嚇死了。因為,羅伯達落水後他不願救她這事,哪怕是在傑夫森和貝爾納普面前,他也從來沒有承認過。他只好一成不變,照舊隱瞞真相,硬說他心裡是想救她的,但因當時來勢太快,而且,她的呼喊聲和她沉底前的掙扎一下子使他頭暈了,嚇懵了,所以在她滅頂以前,他早就茫然不知所措了。「我……我心裡是想救她的,」他咕噥著說,臉色一下子發灰了,「不過……不過……正如我說過的,我也頭暈了……而且……而且……」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撒謊!」梅森一面直著嗓門大嚷,一面逼近克萊德身旁,高高舉起他那兩條粗壯有力的胳臂,瞧他那張醜八怪的臉正在皺眉怒視,活像滴水嘴上雕飾——奇形怪狀的復仇之神。「你是別有用心,憑借你那殘忍的狡猾手段,聽任這個可憐的、受盡了折磨的姑娘活活死掉,其實,你為了自己活命,明明五百英尺也都游過去,說明你是能夠毫不費勁地把她救起來的,是吧?」因為如今梅森相信自己深知克萊德實際上是怎樣害死羅伯達的,而且從克萊德的臉色和神態上某些表現來看,使他更加深信無疑。於是,他毅然決定,要竭盡全力,逼使被告從實招認。不料,貝爾納普馬上站起來抗議,說陪審團很不公正,對他的當事人懷有偏見;又說他現在有權——此刻有義務——宣告這是無效審判。他的這一要求,最後被奧伯沃澤法官駁回了。不過,儘管如此,克萊德卻贏得時間,來答覆梅森提問,雖然他還是那麼軟弱無力地說:「不!不!我可沒有能耐。我是想要把她救起來的,可是沒能做到。」可是,全體陪審員都注意到,從他那整個態度表現可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在說真話的人,而確實是一個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夫,有如貝爾納普一再形容他的那樣——比這更壞的是,他確實犯了謀害羅伯達致死的罪。每位陪審員畢竟都在一面聽,一面捫心自問:克萊德既然過後還有足夠的力氣游到岸上,那他為什麼就不能把她救起來呢。要不然,至少也應該游過去,抓住那條小船,幫著羅伯達抓緊船幫呀?
「她身重只有一百磅,可不是嗎?」梅森憤怒地繼續說。
「是的,我想是的。」
「而你呢——那時候你有多重?」
「大約一百四十磅,」克萊德回答說。
「一個一百四十磅的男子漢,」梅森回過頭來沖陪審團冷笑說,「就是害怕游到一個快要淹死、病弱不堪、才只有一百磅重的小姑娘身邊,深怕她會緊緊抓住他,把他一塊拖下水去!何況就在離他只有十五或二十英尺遠那裡,還有一條很棒的小船,船體夠結實的,準能載得起三四個人!你看,這怎麼說呀?」
為了強調這一事實,讓它深入人心,這時梅森沉吟不語,從口袋裡掏出一大塊白手絹,揩擦脖子、臉和手腕——因為心情太激動和全身使勁兒,這些部位全都透濕了——然後掉過頭來,沖伯頓·伯利大聲說:「你不妨就把這條船扛出去吧,伯頓。反正我們暫時用不著它了。」四名助手當即把小船抬了出去。
接著,梅森心情恢復了平靜以後,又扭過頭去問克萊德:「格裡菲思,羅伯達·奧爾登的頭髮是什麼顏色,有什麼樣手感,當然羅,你是夠清楚的,是吧?你是跟她夠親密的,准知道吧?」
「我知道她的頭髮顏色,我覺得我是知道的,」克萊德答話時渾身瑟縮——誰都幾乎可以看出,他一想到她的頭髮,就痛苦地打了個寒顫。
「有什麼樣的手感,這你也是夠清楚的,是吧?」梅森一個勁兒追問。「在某某小姐出現以前,在你們那些熱戀的日子裡,諒你一定常常去撫摸唄。」
「我不知道,我可說不準,」克萊德回答時,瞥見了傑夫森投來的眼色。
「嗯,略微說說手感吧。是粗硬的,還是細軟的——象絲一般,還是粗硬得很,諒你一定知道唄。這你是知道的,是吧?」
「是的,像絲一般。」
「嗯,這兒就有一縷頭髮,」這時,梅森找補著說,主要目的是為了在精神上折磨克萊德,於是就朝他的桌子走過去,從桌子上一個信封裡抽出來一縷淡棕色的長頭髮。「這像不像是她的頭髮?」說罷,他把這一縷頭髮遞給了克萊德。克萊德大驚失色,直往後面退縮,彷彿這是某種不潔淨或是有危險性的東西——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這一切警覺性很高的陪審團全都看在眼裡了。「得了,別害怕,」梅森譏刺地說。「這不過是你已故的情人的頭髮嘛。」
克萊德被這句話怔住了——又注意到陪審團仔細注視著他的目光,他便伸手過去接住那縷頭髮。「看一看,摸一摸,這好像是她的頭髮,是吧?」梅森接著說。
「哦,反正看起來好像是的,」克萊德抖抖索索地回答說。「再看看,」梅森接下去說,一溜快跑朝桌子走去,但又馬上回來了,手裡拿著那架照相機。照相機的蓋子和鏡頭之間,夾著羅伯達的兩縷頭髮,原來是伯利特意塞了進去的。梅森要把照相機遞給他。「把這架照相機拿著。這是你的,雖然你發誓說過不是你的——再看看裡頭的兩縷頭髮。總看到了吧?」他沖克萊德的面孔把照相機硬塞了過去,彷彿要用照相機砸他似的。「這兩縷頭髮——大概是——在你輕輕地砸了她,給她臉部留下斑斑傷痕的時候夾在裡頭的。你能不能給陪審團說說,這些頭髮究竟是她的,或者說不是她的?」
「我說不準,」克萊德回話時,聲音極低,幾乎讓人都聽不見了。
「是怎麼啦?大聲說呀。莫要做一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這些頭髮,到底是她的,或者說不是她的?」
「我說不準,」克萊德又重複說了一遍——不過,這兩縷頭髮,他卻連看都不敢看了。
「看吧。再看看清楚。把這兩縷頭髮跟這一綹比較一下。
我們知道這一綹是奧爾登小姐的頭髮。而你也知道,…………,是吧?你瞧著的時候切莫露出這麼噁心的樣子。她活著的時候,這些頭髮你可是摸夠了吧。如今她死了。這些頭髮不會咬你一口的。這兩縷頭髮跟另外這一綹頭髮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而另外這一綹頭髮,我們清清楚楚知道是她的——不論顏色也好,手感也好,全都一樣,是吧?再看看清楚!回答!
到底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
處於這種壓力之下,儘管貝爾納普在場,克萊德不得不看上一眼,而且還用手摸了一下。只不過他照例謹小慎微地回答說:「我可說不準。看一看,摸一摸,倒是好像有點兒一樣,但我還是說不準。」
「嘿,你說不准?可你分明知道你是拿了這架照相機殘酷而又狠命地砸她的時候——這兩縷頭髮也就一起給夾了進去。」
「可我並沒有狠命地砸過她呀,」克萊德執拗地說話時直瞅著傑夫森的眼色。「而且我也說不准什麼頭髮不頭髮。」他暗自思忖,他決不讓此人這麼嚇唬他,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渾身虛弱極了,幾乎想嘔吐。而梅森呢,先不談別的,僅僅在攻心方面已經奏效,便不由得揚揚自得,重新把照相機和那綹頭發放到桌子上,說:「得了,反正已經有人充分作證過,說這架照相機從湖裡打撈上來時,這兩縷頭髮就夾在裡頭的。而且,你自己也發過誓,說這架照相機在落水以前,就是在你手裡拿著的。」
他沉吟不語,又暗自揣摸了一下——能不能想出一些新招來折磨克萊德,於是又開口問道:
「格裡菲思,關於你往南走穿過樹林子一事,你到達三英里灣是什麼時候?」
「我估摸,大約是凌晨四點鐘——天快亮了。」
「從這時起到汽船開出以前,你都在幹些什麼?」
「哦,我只是到處轉悠罷了。」
「在三英里灣?」
「不,先生——就在三英里灣附近。」
「依我看,是在樹林子裡吧,等村民們都起身了你才進村,要不然進村太早,被人覺得挺奇怪的。是這樣吧?」「哦,我是等到太陽出來才進村的。再說,我也怪累的,就坐下來歇歇腳了。」
「你睡得好嗎?做過美夢嗎?」
「是的,我太累了,睡過一會兒。」
「有關那艘汽船、開船時間,以及三英里灣的種種情況,你怎麼會瞭解得那麼一清二楚?是不是你事先就掌握這些情況?」
「哦,那邊大家都知道那艘汽船經常往來於沙隆和三英里灣之間的。」
「啊,大家都知道嗎?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呢?」
「得了,我們兩人正在尋摸一個地方以便結婚的時候,就都注意到三英里灣了,」克萊德怪佻巧地回答說,「不過,我們發現那兒不通火車。火車只通到沙隆。」
「但是,你一定會注意到它是在大比騰以南?」
「哦,是的——我想是注意到的,」克萊德回答說。「而且,岡洛奇西頭那條路,往南沿著大比騰湖南端,是一直通到那裡的,是吧?」
「哦,等我到達那兒以後,才發現有那麼一條路,反正是一條羊腸小道——不過,我壓根兒不認為它能夠得上算是一條路。」
「我明白了。那末,你在樹林子裡碰見那三個人的時候,怎麼會向他們打聽到三英里灣還有多遠呢?」
「我並沒有向他們打聽過這個,」克萊德回答說。這是傑夫森早就關照過他要這麼回答的。「我問過他們知不卻道有哪條路可以通到三英里灣,還問過上那兒有多遠。我並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那條路。」
「嘿,他們在這裡作證時可不是這麼說的呀。」
「哦,他們是怎麼作證的我可管不著,反正我就是這麼問過他們的。」
「我看,根據你的說法,所有的證人都在撒謊,只有你才是唯一的老實人……是這樣吧?不過,你到了三英里灣以後,有沒有上哪兒吃過東西?諒你肚子一定很餓了,可不是嗎?」
「不,我肚子不餓,」克萊德簡單地回答說。
「你一心只想離開那個地方,越快越好,是吧?你深怕那三個人也許一到了大比騰,聽到奧爾登小姐慘死一事,就會說起他們碰見過你——是這樣吧?」
「不,不是這樣。不過,我不想滯留在那兒。原因我早已說過了。」
「我明白了。不過,你到了沙隆以後,覺得比較安全得多了——也比較遠得多了,你就不會錯過時間,不吃點東西,是吧?
那兒東西的味道怪不錯,是吧?」
「說實話,我可不知道。我只喝過一杯咖啡,吃過一塊三明治。」
「還有一塊餡餅,我們都調查清楚了,」梅森找補著說。「過後,你跟出站的那撥人一塊走,彷彿你剛從奧爾巴尼來似的,正如後來你對每一個人也都是這麼說的。是不是這樣?」
「是的,是這樣。」
「不過,就一個在不久前才回心轉意、確實無辜的人來說,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小心提防得太驚人了嗎?像躲藏在樹林子裡,黑咕隆冬等看,還要假裝彷彿是從奧爾巴尼來的。」
「這一切我早都解釋過了,」克萊德執拗地說。
梅森下一步打算要揭露克萊德的醜行,因為他不顧羅伯達對他所作出的一切奉獻,竟然在三家不同的旅社登記時報了三個假名字,使羅伯達在這三天裡成為三個假設中的不同男人的非法配偶。
「你們為什麼不分開住呢?」
「您知道,她不願意這樣。她要跟我在一塊。再說,我身邊錢也並不是太多。」
「即使是這樣,你在那裡為什麼如此不尊重她,而在她死後,對她的名聲卻又如此深表關注,以致你不得不逃走,對她慘死的秘密硬是守口如瓶,為了——據你自己說——保護她的好名聲。這又該怎麼解釋?」
「法官閣下,」貝爾納普插嘴說。「這不是提問,而是在大發宏論哩。」
「這個問題我就撤回,」梅森回敬了一句,然後接下去說。「再說,你承認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格裡菲思——你承認嗎?」
「不,先生。我不承認。」
「你不承認?」
「不,先生。」
「那末,如果說你撒了謊,而且對謊言還發過誓,那你就跟那些在思想上、道德上並不懦弱的人一樣,都得理所當然地因發偽誓、作偽證而受到蔑視和處罰。這對不對?」
「是的,先生。我想是這樣。」
「那末,如果說你並不是一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你憑什麼理由認為,當你在無意之中砸了她以後,你可以不去救她而讓她葬身在大比騰湖底——你分明知道,由於她的慘死,她父母老人家馬上會多麼悲慟欲絕——可你竟然對誰都隻字不提——只是一走了之——卻把三腳架和自己的衣服藏匿起來,於是就像一個常見的殺人犯那樣偷偷地溜掉,這些你又該怎麼說呢?如果你聽說別的某一個人這麼做,你會作何感想呢,你會不會認為,這是一個陰謀策劃、謀殺得逞以後,妄想逍遙法外的人的行徑?或者,你會不會認為,這只不過是某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所耍弄的一些卑鄙下流的詭計罷了;而被此人誘姦過的姑娘意外地慘死的消息一傳開去,也許會妨礙他日後的錦繡前程,所以,他就竭力設法逃避這一罪責?究竟是哪一種呢?」
「不管怎麼說,反正我並沒有害死她,」克萊德執拗地說。
「回答這個問題!」梅森大聲吼道。
「我要求庭上向見證人下指示,不必回答這個問題,」傑夫森站了起來插嘴說,先是衝著克萊德,然後又衝著奧伯沃澤法官望了一眼。「這純屬是一種詭辯,跟本案事實毫無直接關係。」
「我就下指示,」奧伯沃澤法官回答說。「見證人不必回答這個問題。」克萊德聽了以後,只是兩眼直瞪著,這一意外的奧援,使他倍受鼓舞。
「得了,讓我們繼續說下去,」梅森說。由於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如此嚴加戒備,使他每次進攻的力量和影響一再受挫,他也就更加惱羞成怒了,因此,他就越發堅定,決不讓他們得意忘形。「你說過,你在去那裡以前,是不打算跟她結婚的,只要你能賴掉就賴掉,是吧?」
「是的,先生。」
「你說過她巴不得你跟她結婚,可你還沒有下定決心,是吧?」
「是的。」
「哦,可你記得不記得她放在自己手提箱裡的那些烹飪大全、細鹽瓶、胡椒瓶,以及刀、叉等等東西?」
「是的,先生。我記得。」
「依你看,她在比爾茨動身時——箱子裡頭帶著這些東西——她心裡想的,就是到某某地方,住在一個租金便宜的小房間裡,依然沒有結婚,而你只是每個星期或是每個月去看她一次,是嗎?」
克萊德在貝爾納普還沒有提出異議前,很快就作出了一個最合適也沒有的答覆。
「這事她在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可說不準。」
「你在給比爾茨打電話的時候——比方說,是在她給你寫信,說要是你不去接她,她自己要去萊柯格斯之後才打的電話——會不會給她說過你要跟她結婚?」
「不,先生——我沒有說過。」
「你在思想上、道德上還沒有怯懦到那種程度,嚇得非做這類事不可,是吧?」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
「被你誘姦過的姑娘不會嚇倒你?」
「只不過那時候,我並不覺得應該跟她結婚。」
「你覺得她跟你很不般配,是遠遠比不上某某小姐,是吧?」
「我認為,如果說我再也不愛她了,那就不應該跟她結婚。」
「即使是為了挽救她的名聲——還有為了你自己體面身份,也不應該跟她結婚嗎?」
「您知道,那時候我就認為,我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我想,這是在你大大地回心轉意之前吧。」
「是的,是在我們到達尤蒂卡以前。」
「是在你對某某小姐還是那麼狂戀的時候嗎?」
「是的,我是愛著某某小姐的。」
「你記得不記得,在她寫給你的那些信裡(對此,你是從來不給答覆的),有一封信中,」(說到這裡,梅森走過去,從頭一批七封信裡拿了一封念起來)「她跟你說過這樣一些話:『我覺得什麼事都是心煩意亂,易變不定,雖然我竭力不讓自己去這麼想——既然現在我們已經有了我們的計劃,而你將照你自己所說的到我身邊來。』『既然現在我們已經有了我們的計劃』——她這麼寫著,究竟指的是什麼?」
「我可不知道,除非是指我要去接她,暫時把她送到一個某某地方去。」
「但是並不跟她結婚,當然羅。」
「不,我並沒有這麼說過。」
「不過,在那以後,她在同一封信裡寫道:『在來這兒的路上,我並沒有直接回家。我決定在霍默停留一下,看看妹妹、妹夫,因為,我真說不準,下次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他們。而我是多麼想以一個正派女人身份跟他們見見面,要不然從此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她在這裡所謂『正派女人身份』,你說究竟是什麼意思?是指秘密地住在一個某某地方,不算結過婚,但生下一個孩子,由你捎給她一點錢,後來也許她再回來,佯裝是一個無辜的單身女人,或是死了丈夫的小寡婦——還是指別的什麼呢?你是不是認為她也有這個意思,就是說她跟你結了婚,哪怕只是臨時性,好歹讓小孩也能有名有姓?她提到的那個『計劃』,其內容不會比這更少,是吧?」
「哦,也許她以為這辦不到,」克萊德躲躲閃閃地說。「不過,我從沒有說過要跟她結婚的話。」
「得了,得了——這事我們暫時撂下不談,」梅森執拗地說。「不過,現在再看看這一封信,」這時,他就開始念第十封信:『親愛的,你比原定計劃早兩天來這兒,也許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是吧?即使我們不得不靠那麼少的一點錢來過日子,我知道,在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裡——也許這段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六個月或八個月——反正我總能過得去的。你要明白,到時候你如果要走,我是會同意你走的。我是很能省吃儉用和精打細算的。此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克萊德,雖然為了你著想,現在我也巴望能有別的出路。』『省吃儉用和精打細算』,『八個月以前不讓你走』——依你看,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是住在一個租金便宜的小房間裡,每星期你來看她一次嗎?還是說像她在信裡所想的那樣,你已經真的同意跟她一塊走,跟她結婚了嗎?」
「我可不知道,除非她以為也許她能強迫我,」克萊德回答時,許多林區居民、農民和陪審員莫不嗤之以鼻,發出一陣陣冷笑。要知道克萊德漫不經心地說漏了嘴,用了「強迫我」這個詞兒,頓時使他們怒不可遏。臨了,克萊德還說:「我從來沒有同意過。」
「除非她能強迫你。也許這就是你對這件事的想法——是吧,格裡菲思?」
「是的,先生。」
「你願意就這事如同別的事一樣,馬上發誓嗎?」
「哦,我對這事早已發過誓了。」
這時,不管是梅森也好,還是貝爾納普、傑夫森和克萊德自己,全都感到:在場絕大多數人一開頭就對他懷有強烈的憎惡和義憤——現在正以震天撼地之勢更加高漲了,而且還瀰漫了整個法庭大廳。可是,梅森面前卻有的是充裕的時間,他可以從大量證據材料裡頭隨意挑選出一些來,任憑他繼續挖苦、嘲弄、折磨克萊德。這時,他看了一看自己的記事摘要——為了他的方便著想,厄爾·紐科姆已經替他把這些摘要排列成扇形,放到了桌子上——他又開了腔說:
「格裡菲思,昨天你在你的辯護律師傑夫森先生」(這時,傑夫森先生噗嗤一個冷笑,微微一鞠躬)「開導之下作過證了。你說過七月間在方達和尤蒂卡再次遇見羅伯達·奧爾登之後——也是正當你們開始作這次死亡旅遊的時候——你已經回心轉意了。」
貝爾納普還來不及提出異議,克萊德早已說出了「是的,先生」這句話,但貝爾納普好歹還是把「死亡旅遊」改成了「旅遊」。
「你在跟她一塊去那裡以前,一直不能像你過去那樣疼愛她。是這樣吧?」
「是的,先生,不像過去一度那樣疼愛她。」
「你真正疼愛她的時間到底有多久——從什麼時候起到什麼時候為止?我指的是,在你開始不喜歡她以前的那段時間。」
「哦,從我頭一次遇見她起,一直到我跟某某小姐相識時為止。」
「但是,打這以後就不喜歡了?」
「哦,我可不能說打這以後就完全不喜歡。我還是有點兒疼她的——我想對她還是疼得很——只不過比不上過去了。
我想,我替她感到難過,恐怕比任何別的心情更厲害。」
「得了,讓我們看一看——比方說吧,這是從去年十二月一日以後,一直到今年四月或是五月——是不是這樣?」
「我想,大概就是這段時間——是的,先生。」
「那末,在這段時間裡——從十二月一日到四月或是五月一日——你跟她來往夠親密的,是吧?」
「是的,先生。」
「哪怕你並不是很疼愛她。」
「是呀——是的,先生,」克萊德有點兒遲疑地回答說。一提到性犯罪,那些鄉巴佬就猛地來了勁兒,一個個俯身向前,伸長了脖子。
「雖然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她那個小房間裡,捱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正如你自己作證時說過,她對你是最忠心也沒有了——可是你照例去趕舞會、拜客、宴會、開了汽車兜兜風,卻把她扔在那裡不管了。」
「哦,我並沒有老是不去唄。」
「啊,沒有老是不去嗎?不過,關於這個問題,特雷西·特朗布爾、傑爾·特朗布爾、弗雷德裡克·塞爾斯、弗蘭克·哈里特、伯查德·泰勒等人的證詞,你也聽到過了,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他們都是撒謊呢,還是說的是真話?」
「哦,我想,他們幾乎根據自己所記得的說出了真話。」
「不過,他們記得不太確切——是這樣吧?」
「哦,我並沒有老是不去。也許每星期我去兩三次——有時說不定是四次——不過不會比這更多了。」
「其他時間你都給了奧爾登小姐嗎?」
「是的,先生。」
「她在這封信裡不也正是這麼說的嗎?」這時,梅森從羅伯達那疊信裡頭取出另一封信,打開來念道:「『自從那個可怕的聖誕之夜你拋棄了我以來,幾乎每個夜晚都是這樣,我差不多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捱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難道說她是在撒謊嗎?」梅森惡狠狠地質問道。克萊德意識到在這裡指控羅伯達撒謊,那就太危險了,於是,他有氣無力、羞愧難言地回答說:「不,她並沒有撒謊。不過,反正有好幾個夜晚我確實是跟她在一起的。」
「可是,你也聽過吉爾平太太和她丈夫在這裡作證時說,從十二月一日起,奧爾登小姐每天晚上差不多老是孤零零一個人待在自己房間裡。還說他們替她怪難過的,認為這樣閉門獨居是很不自然的,他們也勸過她不妨跟他們作伴兒的。可她偏偏不樂意。你聽過他們是這樣作證的,是吧?」
「是的,先生。」
「可你還是一口咬定說有時你跟她在一塊的?」
「是的,先生。」
「可是,你同時還愛上某某小姐,老是想跟某某小姐見面?」
「是的,先生。」
「還想方設法高攀她,讓她跟你結婚?」
「我巴不得她——是的,先生。」
「但是,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哪天夜晚不向另一位大獻慇勤,你就繼續跟奧爾登小姐發生關係。」
「哦……是的,先生,」克萊德再一次犯疑了。讓他感到無比懊惱的是,這些情況的揭發,已把他的人品描繪得一塌糊塗;可他總覺得自己還不至於象梅森所說的這麼壞,至少他並不是存心要這麼壞。別人——萊柯格斯上流社會裡那些年輕人——不也是這麼幹的嗎?——要不然,就是他們說得好像真的是那麼做的。
「嗯,你的這些博學的辯護律師們,把你說成是一個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夫,你不覺得他們是給你尋摸到一個非常輕描淡寫的字眼兒嗎?」梅森冷笑著說——就在這時,狹長的法庭大廳後面,有一個憤怒的林區居民發出一個嚴正要求報仇的聲音,說:「讓這個該死的孬種見鬼去吧!幹嗎不宰了他就得了?」這時,貝爾納普大聲吼叫,表示抗議。奧伯沃澤也立時敲起小木錘,要求維持法庭秩序,下令把這個搗亂秩序的人抓起來,同時將沒有座位的人通通趕出去——這一道命令果然立時執行了。那個破壞秩序的人被抓了起來,轉天早上將開庭提審他。隨之而來是一片肅靜。梅森按下去說:
「格裡菲思,你說過你從萊柯格斯動身時並不打算跟羅伯達·奧爾登結婚的,除非你確實沒有辦法了,是吧?」
「是的,先生。那時,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因此,你充分相信自己是一定要回來的?」
「是的,先生——我是肯定要回來的。」
「那末,你為什麼把你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放到箱子裡,還上了鎖呢?」
「哦……哦……這是,」克萊德犯疑了,這一突如其來的攻勢,不僅來得那麼迅疾,而且跟剛才說的事完全不相干,使他思想上簡直來不及轉過來,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哦,您知道——我可不是絕對有把握。我不知道最後我究竟得怎麼做,不管我自己願意不願意。」
「我明白了。所以,要是你在那邊出乎意外地決定走掉——就像你後來那樣做的——」(這時,梅森衝他假笑著,好像是說——你以為有人會相信你嗎?)「你就不會有時間回來,不慌不忙地整理東西,然後再動身,是吧?」
「哦,不,先生——也不是這個原因。」
「那末,是什麼原因?」
「哦,您知道,」說到這裡,一來這個問題事前沒有想到,二來自己又不能急中生智,很快悟出一個妥帖得體、合情合理的答覆來,克萊德就又犯疑了——使每一個人——首先是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全都看在眼裡了。隨後,他接下去說:「哦,您知道——如果說我是非走不可的話,哪怕是時間很短,當時我就想也許還得走唄。所以,我認為,也許還得趕緊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帶走。」
「我明白了。你可以肯定,你之所以急急忙忙離開,並不是因為怕萬一警察已發現克利福德·戈爾登或卡爾·格雷厄姆究竟是誰,是吧?」
「對,先生。不是這樣。」
「所以,你也沒有告訴佩頓太太,說那個房間你不租了,是吧?」
「沒有,先生。」
「那天你在作證時說過你身邊的錢還很不夠,彷彿沒法把奧爾登小姐帶走,按照臨時性結婚的計劃——哪怕是婚後共同生活只有六個月也辦不到,是吧?」
「是的,先生。」
「你在萊柯格斯動身去旅遊時,總共有多少錢?」
「大約有五十塊美元。」
「什麼『大約有』五十塊美元?你有多少錢,你不是知道得最確切嗎?」
「是的,先生,我是有五十塊美元。」
「你在尤蒂卡、草湖,後來又去沙隆,一共花去了多少錢?」
「我想,我一路上花去了大約二十塊美元。」
「確切的數目你知道嗎?」
「不太確切——不,先生——不過大約是二十塊美元左右。」
「得了,讓我們看一看,能不能給他算一算細帳,」梅森繼續說。這時,克萊德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快要落入圈套,就越發緊張不安了——要知道他身邊還有桑德拉給他的一筆錢呢,裡頭有一部分他早已花了。「從方達到尤蒂卡,你自己的車票花了多少錢?」
「一塊兩角五。」
「你和羅伯達在尤蒂卡住旅店房錢是多少?」
「四塊美元。」
「當然羅,你們當晚要吃晚飯,轉天早上還得進早餐,總共要花多少錢?」
「兩頓大約要花三塊美元。」
「你在尤蒂卡總共就花了這些嗎?」梅森偶爾乜了一眼自己寫上一些數字和摘記的那張紙條。但這張紙條克萊德並沒有注意到。
「是的,先生。」
「後來證明你是在尤蒂卡買的那頂草帽,又要多少錢?」「啊,是的,先生,這我可忘了,」克萊德緊張不安地說。「是兩塊美元——是的,先生。」他覺得現在自己非得加倍小心提防不可。
「還有你去草湖的車錢,當然羅,是五塊美元。不錯吧。」
「是的,先生。」
「後來你在草湖租了一條船。這要多少錢?」
「一個鐘頭三角五。」
「你租了幾個鐘頭?」
「三個鐘頭。」
「那一共就是一塊零五分。」
「是的,先生。」
「還有那天晚上住旅店你花了多少錢?是五塊錢吧?」
「是的,先生。」
「你不是還買了午餐點心帶到湖上去,是吧?」
「是的,先生。我想,大約花了六角錢。」
「你去大比騰車費要多少?」
「坐火車到岡洛奇是一塊美元,兩個人坐汽車到大比騰,也是一塊美元。」
「我說,這些數字你記得倒是很清楚。當然你很清楚唄。既然你的錢並不是很多,那你花錢時就得算計算計。後來,你從三英里灣去沙隆,路費又要多少?」
「七角五。」
「你沒有把這些數字加在一起,準確地算一算嗎?」
「沒有,先生。」
「得了,現在還不算一算嗎?」
「不過,您算過沒有,一共有多少?」
「是的,先生,我算過了。總共是二十四塊六角五分。你說過你花了二十塊美元。不過,在這裡還相差四塊六角五分。這你又怎麼解釋?」
「哦,我想,也許是我計算得還不太精確,」克萊德說。這些數字被計算得這麼毫釐不爽,他很惱火。
偏偏這時梅森狡猾地輕聲問:「哦,是啊,格裡菲思,我給忘了。你在大比騰租的船要多少錢?」既然他為了設置這個圈套已經花去了很多時間和很大的精力,當然他是急急乎想聽一聽克萊德對此又是怎麼說的。
「哦——啊——啊——那是,」克萊德又開始犯疑了。因為,據他現在回憶,他在大比騰甚至連租遊船要多少錢也沒有問,那時候他覺得不管他自己也好,還是羅伯達也好,全都不會回來了。殊不知這個問題在此時此地卻以眼前這種方式頭一次向他提出來了。而梅森意識到這一下子可把他難住了,就趕緊插嘴問:「喂,怎麼啦?」於是,克萊德回答了他,但只不過是胡說一通罷了:「啊,是的,每個鐘頭三角五——跟草湖一個樣——租船人是這麼跟我說的。」
不過,他話兒說得太快了。但他並不知道那個租船人已準備上這兒作證,說克萊德壓根兒沒有問過租船費多少。梅森接下去說:
「啊,是這樣的,是嗎?是租船人跟你說的,是吧?」
「是的,先生。」
「得了,現在你記不記得你壓根兒就沒有問過租船人?租船費每個鐘頭並不是三角五,而是五角錢。不過,當然羅,這你可不會知道的。因為你是那麼心急火燎要劃到湖上去,反正你是不想回來付這筆錢了。所以,你就連問都沒有問一聲,明白了吧。你明白了嗎?現在你回想起來了吧?」說到這裡,梅森就出示從租船人那兒尋摸到的那張帳單,在克萊德面前來回直晃悠。「是每個鐘頭五角錢,」他重複念叨了一遍。「租價比草湖要高一些。不過,我要知道的是,既然剛才你對別的一些數字記得這麼清楚,那你對這個數字怎麼就記不清楚了?你有沒有想過,把奧爾登小姐帶到船上,從正午一直劃到晚上,總共要花費多少錢嗎?」這一回攻勢來得如此之迅猛,使克萊德頓時慌了神。他不直接回答,老是在兜圈子,嗓子眼也痙攣了,忐忑不安地直瞅著地板,害臊得連傑夫森也都不敢看一眼。至於這個問題,不知怎的,傑夫森可沒有給他綵排過呀。「得了,」梅森大聲吼道,「對於這個問題,你該作出怎樣解釋呀?在你所有的開支中,每一筆都記得住,可是唯獨這一筆記不住——連你自己不是也覺得挺怪嗎?」這時,全體陪審員神色再一次緊張起來,紛紛俯著身子向前。克萊德感到他們對這件事深為關注,十分好奇,而且很可能非常疑心,於是就回答說:
「說真的,我可不知道怎麼會把它給忘了。」
「得了,不,當然羅,你不知道,」梅森噴著鼻息說。「有人想在一片荒涼的湖上殺害一個姑娘,要琢磨的事兒可多著哩,如果忘掉了裡頭一兩件事兒,那也算不上什麼奇怪呀。不過,你一到三英里灣,倒是沒有忘了向汽船上票房打聽去沙隆要多少船錢,是吧?」
「我可記不得自己是打聽過,還是沒有打聽過。」「好吧,他倒是記得的。他在這裡對這個問題作過證了。你在草湖打聽過房錢要多少。你在那裡還打聽過租船的價錢。你甚至打聽過去大比騰的汽車票價。偏偏在大比騰就沒有想到問一問租船的價錢,多遺憾!要不然,現在你就不會對這個問題感到如此狼狽不堪,是吧?」說到這裡,梅森朝陪審員他們望了一眼,好像在說:你們自己全懂了吧?
「我想,僅僅是因為我沒有想到罷了,」克萊德重複念叨著說。
「我說,好一個自圓其說呀,」梅森挖苦地說,接著又連忙問:「七月九日,在夜總會,進午餐花去了十三塊兩角錢,我想,你未必碰巧也給忘了——這是在羅伯達死後第二天的事——你記得,還是不記得?」梅森提問很富於戲劇性,追得既緊,問得又快,在他看來,幾乎不給他一點時間來思考一下,或是喘一口粗氣。
克萊德一聽到這句話,幾乎蹦了起來。這一問簡直把他驚呆了,因為他並不知道他們已把進午餐一事也給調查清楚了。「還有,你記不記得,」梅森接下去說,「你被捕時從你身上搜出來八十多塊美元?」
「是的,現在我才回想起來了,」他回答說。
至於八十塊美元一事,他早已忘掉了。不過現在,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他想不出來該怎麼說才好。
「這又該怎麼說呢?「梅森惡狠狠地追問下去。「要是你在萊柯格斯動身時口袋裡只有五十塊美元,被捕的時候卻有八十多塊美元,此外你又花去了二十四塊六角半,再加上午餐十三塊美元,那末,這些多出來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哦,現在我還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克萊德臉一沉回答說,因為他自己覺得含垢忍辱,已是走投無路。那是桑德拉給的錢,天底下不管哪種力量也都不能硬逼他交代出這筆錢的來源呀。
「這個問題你為什麼不能回答?」梅森大聲吼道。「你知道現在你是在什麼地方?你知道我們在這裡都是幹什麼的?你願意回答就回答,不願意回答就不回答,這樣行嗎?別忘了,你是在法庭上受審判,跟你的生死問題息息相關!你可決不能隨意玩弄法律,雖然你對我說了許許多多謊話。現在,你是站在這十二位陪審員面前,他們正等待著確實的回答。喂,你到底怎麼啦?那些錢——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向一位朋友借來的。」
「好吧,報一下他的名字。是個什麼朋友?」
「我可不樂意。」
「啊,你不樂意!嗯,你在萊柯格斯動身時身邊有多少錢,可你撒了謊——這是明擺著的事。而且還是在起過誓以後。這你可別忘了!那神聖的誓言,你是很尊重的。難道說不是真的嗎?」
「不,不是真的,」這一逼一問,讓他頭腦清醒過來,克萊德終於開口說了。「我到第十二號湖以後才借了這筆錢。」
「是向誰借來的?」
「這我可不能說。」
「因此,你這句話也就一文不值了,」梅森反駁說。
打這以後,克萊德就開始一蹶不振。他說話時聲音也低沉了。每次梅森命令他大聲說話,要他腦袋轉過去,好讓陪審團能看清楚他的臉兒,他也都照辦了,只不過心裡對這個拚命要把他所有的秘密一一都揭出來的人越發深惡痛絕。他發言時觸及到桑德拉,可桑德拉至今還是他的心上人,凡是有關她的事,他決不洩露出去。所以,這時他就頗有一點挑戰的氣勢,兩眼直瞪著陪審員他們。就在這時,梅森從桌子上撿起了好幾張照片。
「這些你還記得嗎?」他一面問克萊德,一面把帶著水跡、模糊不清的照片給他看——其中既有羅伯達的,也有克萊德和別人的——一張也見不到有桑德拉的臉兒——的照片,這些照片是克萊德頭一次到克蘭斯頓家作客時拍攝的。此外還有四張照片,是後來在熊湖拍攝的,裡頭有一張,他手裡操著班卓琴,手指還在撥弄著琴弦。「記不記得這些照片是在哪兒拍的?」梅森一面問,一面先出示羅伯達的照片給他看。
「是的,我記得。」
「是在哪兒?」
「那天我們在大比騰湖南岸的時候。」他知道照相機裡是有這幾張照片,還告訴過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可是一想到現在他們竟然能洗印出來,他不由得大吃一驚。
「格裡菲思,」梅森接下去說,「你的辯護律師——他們在不得知這架照相機早已掌握在我手裡以前,為了這架照相機你發過誓、說自己根本沒有的照相機,曾經打發人去大比騰湖,拚命撈呀撈的,想把它打撈上來——這件事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嗎?」
「這件事他們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克萊德回答說。「唉,這可太遺憾了。本來我可以讓他們省掉許多麻煩哩。你瞧,這些照片是在這架照相機裡頭發現的,就在你回心轉意以後照的,你記得嗎?」
「我記得是在什麼時候照的,」克萊德憂鬱地回答說。
「你瞧,這些照片是你們倆最後一次上船前照的——是在你準備把你要對她說的那些話最後告訴她以前照的——是她在那裡被害以前照的——據你作證時說,正當她傷心透了的時候照的。」
「不,在臨終前夕她才傷心透了,」克萊德不以為然地說。「哦,我明白了。得了,這些照片,跟你所說的她憂鬱沮喪的神情相比,反正好像要高興些。」
「不過,要知道她壓根兒沒有象臨終前夕那麼憂鬱沮喪,」克萊德馬上脫口而出說。因為這是真實的情況,他還記得清楚。
「我明白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先看看另外一些照片吧。
比方說,這三張是在哪兒拍攝的?」
「我想,是在第十二號湖克蘭斯頓家別墅拍攝的。」
「不錯。是在六月十八日或十九日,是吧?」
「我想,是在十九日。」
「那末,現在,你記不記得羅伯達十九日給你寫的一封信?」
「記不得了,先生。」
「這些信裡頭任何一封你都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先生。」
「可是,正如你自己所說的,這封信字裡行間都傷心透了。」
「是的,先生——是傷心透了。」
「那末,這封信就是在拍這些照片的時候寫的,」梅森轉過身去向陪審團說。
「我希望陪審團看看這些照片,再聽聽奧爾登小姐在同一天寫給被告的這封信裡頭的一段話。他承認過他拒絕給她寫信或是給她打電話,儘管他替她感到很難過。」他掉過頭去對陪審團說。說到這裡,他打開一封信,念了羅伯達苦苦懇求的一長段話。「你瞧,這裡還有四張照片,格裡菲思。」他交給克萊德四張在熊湖拍的照片。「樂開了花,依你看,是不是?不太像經歷了懷疑、憂慮和惡行這個非常可怕的時期以後剛好回心轉意的人,也不太像這麼一種人——他剛見到被他極其殘酷地虐待過的女人,正想要認錯改正,不料這個女人卻突然溺水身亡了。從這些照片來看,好像你在世界上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是吧?」
「不過,這些都是集體照。我可不好意思不參加唄。」
「但是,這一張拍的是你在湖上。在羅伯達·奧爾登沉到大比騰湖底兩三天以後,你到湖上去,難道說一點兒都不難過嗎?特別是在你跟她的關係上有了令人鼓舞的回心轉意的時候?」
「我不希望有誰知道不久前我跟她一塊到過湖上的。」「這一切我們全都知道。不過,班卓琴的這張,又該怎麼解釋呢。你瞧!」梅森把這張照片遞給他看。「樂極了,是不是?」
他咆哮著說。這時,克萊德又犯疑,又害怕,回答道:
「可是,不管怎麼說,那時候我自己可並不開心哩!」
「難道說在湖上彈班卓琴的時候,你還不開心?她死了以後才第二天,你跟朋友們一塊玩高爾夫球、打網球的時候,你還不開心?在你花了十三塊美元吃吃喝喝的時候,你還不開心?當你跟某某小姐重逢聚首在一起,據你自己作證時所說,正是在你最最喜愛的地方,難道說那時候你還不開心?」這時,梅森沒有說話,只是在咆哮,怒斥,凶狠而又刻薄地挖苦他。
「不管怎麼說,反正那時候不開心——不開心,先生。」「你說『那時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你不是已到了你最最嚮往的地方了嗎?」
「哦,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當然是的,」克萊德回答說,這時他想桑德拉讀到這些話——毫無疑問,她一定會讀到的——以後會怎麼想。這一切經過,各報刊上差不多每天都登出來。他無法否認他是跟她在一起,而且很希望跟她在一起。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心裡也並不快樂。捲入這個可恥而殘忍的陰謀,他該有多麼倒霉!不過,現在,他好歹也得解釋一下,讓桑德拉讀到這些報道時能理解他;而且還要這個陪審團也理解他。於是,他清了一清乾涸了的嗓子,又讓乾枯了的舌頭舔了一下嘴唇,找補著說:「可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替奧爾登小姐感到挺難過的。那時候,我是不可能開心的——就是不可能。那時候,我正想方設法讓人們認為她去那裡旅遊跟我沒有什麼關係——這就完了。我不知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我可不願意自己因為我沒有做過的事而被人抓了起來。」
「難道說你不知道你這是在說假話!你不知道你是在撒謊!」梅森大聲說,彷彿在呼籲全世界的人都來作證似的;而他的那種怒火中燒、極端蔑視的不信任感,足以使陪審團和列席聽眾全都相信:克萊德是一個大騙子。「那末,熊湖年輕的廚師魯弗斯·馬丁的證詞,你也聽到過了,是吧?」
「聽到過了,先生。」
「你聽見他起誓說,他看見你跟某某小姐在熊湖一個隱僻的角落裡,把她摟在你的懷裡,一個勁兒親她、吻她。這是真的吧?」
「是的,先生。」
「而這正好是你把羅伯達·奧爾登扔在大比騰湖底以後的第四天。那時候,你害怕被人抓起來,是吧?」
「是的,先生。」
「哪怕是在你把她摟在自己懷裡,一個勁兒親她、吻她的時候?」
「是的,先生,」克萊德灰不溜丟、無可奈何地回答說。「得了,偏偏有這等事!」梅森大聲號叫著。「你要不是自己親耳聽見,能相信這些話就是在陪審團面前抽抽噎噎地說出來的嗎?虧你真的坐在這裡,向陪審團起誓說得出來,你一面跟你懷裡那個上當受騙的姑娘親吻撫摸,喁喁情話,另一位姑娘已葬身在一百英里外的湖底,可你卻為你自己過去所作所為而感到痛苦難過?」
「不管怎麼說,反正事實是這樣,」克萊德回答說。
「真是妙哉妙哉!無與倫比!」梅森大聲吼道。
說到這裡,他睏倦地喘了一口氣,又把他那雪白大手絹掏出來,向整個法庭大廳掃視了一遍,才開始擦臉上的汗水,好像在說:嘿,任務真夠棘手呀。稍後,他比剛才更加強勁有力地繼續說道:
「格裡菲思,昨天你在證人席上剛發過誓,說你離開萊柯格斯時個人並沒有打算要去大比騰的。」
「不,先生,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
「不過,你們倆到了尤蒂卡倫弗羅旅館那個房間以後,你看見她的那副疲倦不堪的樣子,是你提議在你們兩人的錢包許可的範圍以內,來一次——小規模的旅遊——可能對她會有好處的。是不是這樣?」
「是的,先生。就是這樣的,」克萊德回答說。
「可是在那個時刻之前,你腦子裡甚至連艾迪隆達克斯山脈湖區也都沒有想到過。」
「哦,沒有,先生——就是說沒有想到過某某一個湖。我心裡的確想過我們不妨到某一個避暑勝地去——那兒四周圍有許多湖泊——不過並沒有想到特定的某某湖。」
「我明白了。你提議以後,正是她說過你最好去尋摸幾份旅遊指南或是地圖,是這樣吧?」
「是的,先生。」
「然後是你下樓去尋摸到了幾份?」
「是的,先生。」
「是在尤蒂卡倫弗羅旅館裡?」
「是的,先生。」
「不會碰巧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吧?」
「不會的,先生。」
「後來,看了這些地圖,你們倆看到草湖和大比騰,就決定上那兒了。是不是這樣?」
「是的,我們就是這樣決定的,」克萊德撒謊說。這時,他緊張極了,真巴不得當時沒有作過證,說這些旅遊指南是在倫弗羅旅館尋摸到的。也許這裡又設下了什麼圈套吧?
「你和奧爾登小姐?」
「是的,先生。」
「你們選定了草湖,覺得那裡最好,因為價錢最便宜。是這樣吧?」
「是的,先生。是這樣。」
「我明白了。現在,這些你還記不記得?」他找補著說,一面伸手過去,從他桌子上拿來一些旅遊指南(這些東西都經過查證,被確認為克萊德被捕時就是放在熊湖他的那隻手提箱裡的)。現在,梅森把這些旅遊指南放到了克萊德手裡。「好好看看清楚。這些是不是我在你熊湖的手提箱裡找到的旅遊指南?」
「哦,看起來好像正是我在那裡的旅遊指南。」
「這些就是你在倫弗羅旅館報架上尋摸到以後上樓拿給奧爾登小姐看的指南嗎?」
梅森對這些旅遊指南一事,瞭解得如此詳詳細細,使克萊德確實受驚不小。這時,他就打開來,翻閱起來。因為蓋有萊柯格斯旅館的印章(「紐約州、萊柯格斯市、萊柯格斯旅館贈」)是紅色的,跟旅遊指南上紅色印刷字非常相像,因此,即便是到了此刻,他也還沒有注意到。他來回翻了一遍,認定這裡並沒有什麼圈套,就回答說:「是的,我想正是這些。」「那末,」梅森狡猾地繼續說。「這些旅遊指南裡頭,你究竟是在哪一份上看到了草湖旅社的廣告和他們的客房價目表?是不是在這一份上?」說到這裡,梅森把蓋有萊柯格斯旅館印章的那一份又還給了克萊德。其中有一頁——梅森用左手的食指指著它——正是克萊德關照羅伯達要看的那個廣告。中間還有一幅地圖,標出了印第安錢恩河,此外還有第十二號湖、大比騰、草湖,以及其他很多地方。在這幅地圖底下,清清楚楚地標明有一條路,從草湖、岡洛奇往南行,經過大比騰湖的南端,直達三英里灣。暌隔如此之久以後,現在克萊德又看到這幅地圖,就突然斷定:梅森竭力想要證明的,一定認為他事前早知道有這條路的。於是,他不免有些抖抖索索,有些毛骨悚然,回答說:「是的,也許是這一份。看起來好像是的。我想,也許是的。」
「你要說清楚,是,還是不是?」梅森臉一沉,厲聲問他:「你先唸唸這段說明,能不能明確說是這份旅遊指南,還是不是?」「嗯,看起來好像是的,」他仔細看了一下最早促使他選定草湖的那個廣告之後,躲躲閃閃地回答說。「我想,也許就是這一份。」
「什麼你想呀!你想呀!現在一接觸到具體問題,你就特別小心戒備。得了,你再看看那幅地圖,告訴我,你看到些什麼。告訴我,你是不是看見上面標明有一條路,是從草湖往南去的那條路?」
「是的,」過了半晌,克萊德有點兒憂鬱而又悻悻然地回答說。反正此人已經鐵了心,硬要把他趕入墳墓,此刻正在剝他的皮,讓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克萊德用手指頭摁在地圖上,佯裝好像是依照此人指示在看,其實,他看到的不外乎是他在萊柯格斯,亦即在他動身去方達跟羅伯達碰頭以前不久,早就看到過的那些東西。而在此時此地,這些東西卻被用來對付他了。
「請你說一說,這條路是通到哪裡去的?勞駕給陪審團說說,這條路是通到哪裡去的——從哪裡到哪裡?」
克萊德心裡又是驚慌,又是害怕,體力上也頂不住了,就回答說:「哦,這條路是從草湖通到三英里灣的。」「中間經過哪些地方?或者附近還有哪些地方?」佇立在他肩頭後面望著地圖的梅森接下去說。
「只有岡洛奇。」
「那末大比騰呢?這條路往南去,是不是靠近大比騰了?」
「是的,先生,是這樣。」
「你從尤蒂卡動身前往草湖以前,是否注意過,或者琢磨過這張地圖?」梅森緊逼著問他。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
「從來也不知道那邊有條路嗎?」
「哦,也許我看見過有這麼一條路,」克萊德回答說。「但即便是看見過,我也沒有那麼特別注意唄。」
「當然,你在尤蒂卡動身以前,決不可能有機會看見過,或是琢磨過這張地圖和那條路,是吧?」
「沒有,先生。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
「我明白了。這一點你能絕對肯定,是吧?」
「是的,先生。我能絕對肯定。」
「得了,那末,就在你非常看重的莊嚴宣誓之下,要是可能的話,給我或是給陪審團解釋一下,這份旅遊指南是怎麼搞的,會印上『紐約州·萊柯格斯市、萊柯格斯旅館贈』的字樣。」說到這裡,梅森把旅遊指南折過來,指給克萊德看那背面一頁上,蓋在那些紅色印刷字體中間那個淡淡的紅色印章。克萊德一見到它,就兩眼直瞪著,好像是一個精神恍惚的人似的。他原本蒼白得出奇的臉,此刻又發灰了,纖長的手指痙攣地時而伸開、時而攥緊,又紅又腫的、疲倦不堪的眼皮直眨巴著,想要頂住眼前這一該死的事實給他的壓力。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說。「想必它一定是在倫弗羅旅館報架上的。」
「啊,想必一定是?要是我叫兩個見證人來這裡發誓作證,說在七月三日——在你從萊柯格斯動身去方達前三天——他們看見你走進萊柯格斯旅館,從那裡報架上取了四五份旅遊指南,那末,你怎麼還會說是七月六日那天,『想必它一定是在倫弗羅旅館報架上的』呢?」說罷,梅森沉吟不語,得意揚揚地朝四下裡望了一眼,彷彿在說:得了,你要是有轍,就回答吧!克萊德瑟瑟發抖,好像僵死了似的,一時間連氣都喘不過來。至少等了十五秒鐘,才使自己神志恢復過來,清了一清嗓子眼,回答說:「是的,想必它一定是這樣的。我不是在萊柯格斯找來的。」
「那敢情好啊,不過,我們還是要讓這裡的列位先士看看這個吧,」說完,梅森就把這份旅遊指南送給了首席陪審員,首席陪審員接著交給了身旁另一位陪審員,如此這般依次遞過去傳閱。這時候只聽見整個法庭大廳裡人們竊竊私語聲和嗡嗡聲。
這份旅遊指南陪審員他們都看過之後——原來聽眾指望還會有更多的、幾乎是沒完沒了的攻勢和揭發,可現在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是——梅森猝然一轉過身來,僅僅說:「我的發言,完了。」法庭大廳裡很多聽眾馬上開始竊竊私語:「緝拿歸案了!緝拿歸案了!」奧伯沃澤法官也當即宣佈說,時間太晚了,由於還要訊問被告一方的另外一些證人,加上原告方面也有幾個證人要進行反駁,他建議今天的庭審就到此結束。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對此全都欣然同意,而克萊德呢——法庭大廳裡各道門都上了鎖,嚴加防備——要等到他從法庭押回牢房以後方才啟鎖敞開——這時正由克勞特和西塞爾押送,從這些天來他總要張望著、琢磨著的那道大門和那一級一級台階往下走去。克萊德剛被押走,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只是面面相覷,一氣不吭。等他們一回到自己的事務所,嚴嚴實實地給大門上了鎖,這時貝爾納普才開了腔說:「……派頭他還擺得不夠帥。我們的辯護說得上是最最得力的了,可是他的膽量不夠。一句話,他就是沒有能耐。」傑夫森猛地倒在椅子裡,身上仍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說:「不,毫無疑問,這才是真正的麻煩。想必一定是他真的把她殺害了。不過,我看,這條破船我們可不能就此扔下不管了,反正他的表現比我開頭預料的要出色得多了。」貝爾納普找補著說:「唉,見鬼去吧,在總結發言的時候,還得來個最後拚搏,就算我已是盡心盡力了。」傑夫森有點兒疲倦地回答說:「那敢情好,阿爾文,我很抱歉,現在多半就得看你的了。不過,我看我還得去牢房,盡量給他鼓鼓氣。趕明兒他要是委靡不振,像是瘸腿斷胳臂似的,那可要不得。他務必正襟危坐在那裡,讓陪審團感到,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他本人並不認為自己犯了罪。」他站了起來,兩手插在他長大衣口袋裡,就冒著冬天的寒氣,走過灰不溜丟的街市,摸黑去看克萊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