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躊躇的敲門聲時,傑米正在穿衣服。他留神聽著,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走到門口,打開了門。瑪格麗特站在那兒。
「進來,瑪琪,」傑米說,「有什麼事嗎?」這是她第一次到他的旅館房間來。她走到裡面,但是現在當她和他面對面時,她又發覺難以啟口。昨天整夜,她躺在床上不能入眠,考慮如何把消息告訴他。她害怕他可能從此不願再見她。
她望著他的眼睛。「伊恩,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臉色是如此木然,以致瑪格麗特擔憂她會失去他。突然,他的表情變得如此歡樂,她的懷疑頓時消失殆盡。他抓住她的胳膊說:「那好極了,瑪琪!好極了!告訴你父親了嗎?」
瑪格麗特驚恐地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喔,不!他……」她走到維多利亞式的綠色豪華沙發前,坐了下來。「你不瞭解我的父親。他……你永遠不會瞭解的。」
傑米匆匆穿上襯衣。「來!我們一起去告訴他。」
「你肯定一切都沒事吧?傑米。」
「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有把握過。」
傑米和瑪格麗特大步走進鋪子時,薩洛蒙·范德默韋正為一個挖鑽石工人稱乾肉條。「啊,伊恩,過一會兒我就來。」他匆忙和顧客做完買賣,向傑米走來。「今天天氣多好,一切順利嗎?」范德默韋問。
「再沒有更好的事了。」傑米高興地說,「你的瑪琪快要有孩子了。」
空氣突然凝固了。「我,我不懂。」范德默韋結結巴巴地說。
「很簡單,我讓她懷孕了。」
范德默韋的臉突然失色。他慌亂地來回看著他倆。「這……這是真的嗎?」矛盾的情感使范德默韋頭昏目眩。他視作掌上明珠的女兒失去貞操,這是多麼可怕的打擊……她竟懷孕了……他會成為全城的笑柄。但是伊恩是個腰纏萬貫的男人。如果他們趕快結婚……
范德默韋走向傑米。「當然你們要立刻結婚囉。」
傑米懷著驚奇的神情看著他。「結婚?你會答應瑪琪和一個傻得透頂、讓你騙走他所有東西的笨蛋結婚嗎?」
范德默韋被弄得暈頭轉向。「你在說什麼?伊恩。我從來……」
「我不叫伊恩,」伊恩嚴厲地說,「我是傑米·麥格雷戈。你不認識我了?」他看到范德默韋臉上出現迷惑不解的表情。「不。當然你不會認識我。那個小伙子已經死去了。你殺死了他。但是,我不是一個記仇的人,范德默韋。我現在送給你一件禮物。我的種子就在你女兒的肚子裡。」
接著傑米轉身走了出去。留下的兩位盯著他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瑪格麗特以驚愕和不敢置信的心情,聽著傑米的話。他剛才說的達番話,不可能是他真正的意思。他愛她。他……
薩洛蒙·范德默韋轉向他的女兒,痛苦幾乎使他發狂。「你這個婊子,」他吼叫起來,「婊子,滾出去!從這裡滾出去!」
瑪格麗特站在那兒呆若木雞。仍不能理解已經發生的可怕事情的含義。伊恩為她父親做的事情責備她。伊恩認為她也參與了一些骯髒勾當。誰是傑米·麥格雷戈?誰……?
「滾!」范德默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我這輩子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瑪格麗特站在那裡,腳下像生了根似的,她的心跳得很快,氣也喘不過來。她父親的臉是一個瘋子的臉。她轉過身子。連頭也不回,就逃出了鋪子。
薩洛蒙·范德默韋站在那裡,看到女兒衝出去,絕望之感抓住了他的心。他見到過那些做了不體面的事、使家庭聲名掃地的女兒的下場。她們被迫站在教堂前帶著頸手枷,受到公眾的羞辱,之後出逃外地,從社會上消失。這是多麼恰如其分的懲罰,真是自食其果。但是他的瑪格麗特是在體面的、敬畏上帝的環境中長大的。她怎麼會就這樣背叛了他呢?范德默韋想像著他女兒赤裸的身子和那個男人貼在一起,像動物那樣在熾熱中扭動的情景。
他把打烊的牌子掛在鋪子的前門上,然後躺在床上,沒有力氣也不想動彈一下。當消息在全城傳開時,他將成為嘲諷的對象。對女兒的墮落行為,有人會憐憫他,有人會責怪他。不管憐憫還是責怪,這都是難以忍受的。他得使周圍的人無法得知這一消息。他要把這個婊子永遠趕走。他跪下祈禱說:「喔,上帝!你怎麼能對我這樣忠於你的僕人做出這種事呢?為什麼你要拋棄我呢?讓她死去吧,喔,上帝。讓他們都死去吧……」
森唐納酒吧中午生意興隆,擠滿了人,傑米走了進去。他朝酒吧走去,轉身面對房間裡的人說:「請注意!」談話漸漸停止。「大家都開懷暢飲吧。」
「怎麼回事?」斯密特問,「挖到了新的鑽石?」
傑米大笑起來。「在某種程度是這樣,我的朋友。薩洛蒙·范德默韋那個未婚的女兒已經懷孕了。薩洛蒙·范德默韋先生要每個人替他慶祝一下。」
斯密特耳語說:「喔,主啊!」
「耶穌基督和這件事不相干。正是傑米·麥格雷戈與此有關。」
一小時之內,這個消息已在克裡普德裡夫特家喻戶曉。他們獲悉伊恩·特拉維斯真名叫傑米·麥格雷戈,以及他如何使范德默韋的女兒懷了孕。瑪格麗特·范德默韋曾欺騙了全城的人。
「她看來不像那種女人,是嗎?」
「水靜流深嘛。」
「我不知道這個城鎮有多少男人和她搞過。」
「她的身段不錯。我也要分享一下。」
「你為什麼不問問她。她已把身子出賣了。」
接著,男人們都大笑起來。
那天下午,當范德默韋離開舖子時,已經接受了他所碰到的巨大災難。他原來打算讓瑪格麗特乘下班馬車前往開普敦,在那裡生下她的雜種。這樣,就不會讓克裡普德裡大特的人知道他所蒙受的恥辱。范德默韋走出鋪子來到街上時,內心裡藏著秘密,可嘴上還掛著微笑。
「下午好,范德默韋先生。我聽說你正在準備一些嬰兒的衣服。」
「天氣好,薩洛蒙。聽說你的鋪子不久將增加一名小助手了。」
「你好,薩洛蒙。我聽說一個看鳥人剛剛在瓦爾河河畔發現了一個新的目標。是啊,先生。有一窩哩。」
薩洛蒙·范德默韋轉過身子,跌跌撞撞地返回鋪子,把身後的門緊緊關上。
在日落客酒吧,傑米喝著威士忌,聽著周圍的閒言碎語。這是克裡普德裡夫特前所未有的特大醜聞,全城人都對此津津樂道。「我希望,」傑米想著,「班達能和我一起分享這一快樂。」這是薩洛蒙·范德默韋對班達妹妹所做所為的報應,還有他對傑米所做的一切,還有對——多少其他人?這只不過是薩洛蒙·范德默韋為其全部罪惡勾當應付出的部分代價,報復才剛剛開始而已。一直到范德默韋被徹底摧毀時,傑米的報復還不能算完。至於對瑪格麗特,他對她不表示任何同情。她是參與這些勾當的。他們第一天見面時,她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嗎?我父親可能是能幫助你的人。她知道這一切。她是范德默韋家的。傑米要把他們倆都給毀掉。
斯密特走到傑米坐的地方。「我能和你談一會兒嗎?麥格雷戈先生?」
「什麼事?」
斯密特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門。「我知道一些挖礦工人,他們在靠近波涅爾上游附近擁有十處鑽石礦所有權。他們挖出了鑽石,但是這些傢伙買不起適當的設備進一步開採他們的鑽石礦。他們正在找一個合夥人。我想你可能會感興趣。」
傑米打量著他。「就是你跟范德默韋談起過的那十個人,是嗎?」
斯密特點點頭,感到很驚奇。「是的,先生。但是我正考慮你的建議。我寧願和你做生意。」
傑米取出一支粗長的雪茄,斯密特趕緊點火。「說吧。」
斯密特接著說了下去。
克裡普德裡夫特的賣淫業開始時處於雜亂無章的狀態。大多數妓女是黑人,在破爛不堪的後街窯子裡操業。第一批到達城鎮的白人妓女是工作半天的酒吧侍女。但是隨著鑽石開採業的興起,城鎮隨之興旺起來,更多的白人妓女出現了。
在克裡普德裡夫特郊區,有六七家妓院,都是馬口鐵皮房頂的小木屋。只有艾格尼絲夫人的妓院例外。這是一幢坐落在波利街上外觀體面的兩層樓房子。挨著羅普街,那是城裡的一條主要通道,城裡人的妻子在必須經過這條街時,決不會受到冒犯。這些妻子的丈夫們倒經常光顧這條街道,城裡新來的陌生人只要付得起錢也能到這裡來尋花惹草。這所妓院雖要價昂貴,但是妓女們都長得年輕又放得開,而且招待周到,因此嫖客盈門。在一間裝飾體面的客廳裡,備有各種飲料。艾格尼絲夫人還有一條規矩,嫖客不必匆忙離開,價錢也不黑。艾格尼絲夫人自己就是一個年齡三十五歲左右、長著紅頭髮、討人喜歡的女人。她曾在倫敦的妓院操業,之後又被在克裡普德裡夫特那樣的礦城掙錢容易的傳說所打動,來到了南非。她積攢了足夠的錢,自己開妓院營業,從一開始生意就頗興旺。
艾格尼絲以自己瞭解男人而得意,但是傑米對她來說還是個謎。他經常來窯子,花錢毫不在意,也總能贏得女人的歡心。但是看來他孤芳自賞、冷漠高傲、難以捉摸。他的眼睛是令艾格尼絲著迷的淺灰色,如深不可測的湖水那樣冷漠。他與妓院裡其他螵客不同,從不談及過去。艾格尼絲夫人幾個鐘頭之前才聽說,傑米·麥格雷戈不擇手段使范德默韋的女兒懷了孕,之後又拒絕和她結婚。「這個雜種!」艾格尼絲夫人這樣想。但是她不得不承認他是個有吸引力的雜種。她現在注視著傑米走下鋪著紅地毯的樓梯。彬彬有禮地向她道別,離開了妓院。
當傑米回到旅館時,瑪格麗特正在他的房間裡,向窗外眺望。傑米進來時,她轉過身子。
「你好,傑米。」她的聲音發抖。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得和你談談。」
「我們沒有什麼可談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恨我的父親。」瑪格麗特靠近他說,「但是你應該瞭解,他對你做的一切,我什麼都不知道。請……我求求你,請相信這一點。別恨我。我太愛你了。」
傑米冷漠地看著她。「這是你的事,不是嗎?」
「請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你也愛我……」
他什麼都不聽。他又想起了那次在帕爾迪斯潘幾乎送命的可怕的旅行……想起了在河灘上搬礫石累得要倒下……想起了最後奇跡般地發現了鑽石……想起了當他把鑽石交給范德默韋時,聽到他說:「你誤解我了,孩子。我不需要任何合夥人。你是為我工作的……我給你二十四個小時,你得給我滾出這個城鎮。」又想起了慘無人道的毆打。他彷彿再次聞到了禿鷹的臭味,感到它們的利齒在撕下他的肌肉……
好像來自千里之外,他隱約聽到瑪格麗特的聲音:「你不記得了嗎?我……屬於……你……我愛你。」
他從回憶中驚醒過來。打量著她。愛情。對這個詞的意思,他不再有任何想法,范德默韋已經把他的所有感情都付之一炬,除了仇恨。他靠復仇之火生活著。這是他的萬應靈藥,他的生活宗旨。當他和鯊魚搏鬥,通過礁石時,當他爬過納米比沙漠鑽石地的雷區時,是復仇烈火使他要繼續活下去。詩人們寫過愛情,歌手們唱過它,也許愛情是有的,也許它是存在的。但是愛情是為其他男人準備的,不是為傑米·麥格雷戈準備的。
「你是薩洛蒙·范德默韋的女兒。你肚子裡懷的是他的孫子。滾出去。」
瑪格麗特無路可走。她愛父親,需要他的寬恕,但她知道他永遠不會——永遠也不能——原諒她。他會使她的生活像人間地獄。但她沒有任何選擇。她不得不求助於人。
瑪格麗特離開旅館,朝父親的店舖走去。她感到她路過的每個人都在盯著她。有些男人曖昧地微笑著,但是她昂起了頭,繼續朝前走。當她到達鋪子時,她又猶豫起來,接著步入店舖。鋪子裡空無顧客,父親從後面走了出來。
「父親……」
「你!」他的輕蔑聲調無異是一記耳光。他走近她,她能聞到他呼出的威士忌味道。「我要你滾出這座城鎮。現在。今天晚上,你永遠不得靠近這裡。你聽見了嗎?永遠!」他從口袋裡拿出幾張票子,扔在地上。「拿走,給我滾出去。」
「我懷著你的孫兒。」
「你懷的是魔鬼的孩子!」他走近她,把手握成拳頭。「人們每次看到你挺著肚子在街上像婊子那樣遊蕩時,他們都會想到羞辱我。你走了,他們才會忘記。」
她望著他好一陣子,感到茫然無助,接著轉過身子,邁著蹣跚的步子出了門。
「拿錢,婊子,」他叫了起來,「你忘了拿錢。」
在城鎮郊區有一所便宜的包飯鋪。瑪格麗特往那邊走去,腦子裡一片混亂。她去找到女房東歐文太太。歐文太太五十上下,身材豐滿,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她的丈夫把她帶到克裡普德裡夫特,又遺棄了她。軟弱一點的女人可能就垮了,但歐文太太生存了下來。她看到過這所城鎮許多人陷於困境,但是從未見過比面前這位十七歲姑娘更倒霉的人。
「你想見我?」
「是的。我不知道是……是不是你這裡能為我找到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做什麼工作?」
「什麼都行。我的飯菜做得很好。我能侍候人。我能鋪床。我……我還……」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喔,求你了,」她求她,「什麼都行!」
歐文太太瞧著面前這姑娘,見她不停地打戰。這番情景使她心都碎了。「我想我可以多雇幫手。你什麼時候能開始工作?」她看到瑪格麗特臉上顯出一絲寬慰的神色。
「現在。」
「我只能付你——」她想了一個數目,接著又加了一些。「每月一鎊二先令十一個便士,加上住宿。」
「那太好了。」瑪格麗特滿懷感激地說。
范德默韋現在很少出現在克裡普德裡夫特的街上。顧客越來越多地發現,他的店舖門前整天掛著打烊的牌子。沒有多久,他們就跑到其他地方買東西了。
但是,薩洛蒙·范德默韋仍然在每個星期天上教堂。他不是去祈禱,而是去要求上帝把這一可怕的不公平遭遇從他這樣忠實的僕人身上除去。過去,其他教徒總是以尊敬的目光看待薩洛蒙·范德默韋,這是因為他有財有勢,而現在他能感到向他投來的是白眼,以及在他背後的嘁嘁私語。過去坐在他旁邊的家庭,已經坐到別的長凳上去了。他是副主祭。使他精神徹底崩潰的是牧師猶如五雷轟頂的布道講話,他巧妙地把《聖經》中的《出埃及記》,《以西結書》和《利未記》混在一起說:「我,你們的主和上帝,是一個警戒的上帝,經常訪問那些對孩子不義的父親。因此,哦,娼妓們,要聽主的話。因為你的污穢被倒出,你和情人縱慾的赤裸行徑被發現……主對摩西說:『不要淫辱你的女兒,使她變成一個妓女;以免大地落入淫邪之中,大地將變得充滿罪惡……』」
從那個星期天之後,范德默韋就再也不進教堂了。
隨著薩洛蒙·范德默韋生意的一落千丈,傑米·麥格雷戈的生意卻日益興旺。由於鑽石礦越挖越深,開採的費用也日益提高。有開採權的礦工發現,他們越來越買不起所需的工具。傑米·麥格雷戈願意提供財政資助以換取礦床股份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很多人接踵而至,傑米逐漸把合夥人的股份收購過來。他還在房地產、商業和金礦方面投資。在交易方面,他恪守信用,誠實可靠,因而聲名大振,越來越多的人找他做買賣。
城鎮有兩家銀行,一家銀行因經營不善而倒閉。傑米把它買了過來,安插了自己的人員,但不用自己的名字做交易。
傑米從事任何行業看來都興旺發達。他百事如意,財源廣進,超過了他孩提時代的夢想。但是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他心目中的成功僅僅是以范德默韋的失敗來衡量的。報復還剛剛開始。
傑米不時地在街上和瑪格麗特擦肩而過,但是卻對她不屑一顧。
傑米不知道這些偶遇對瑪格麗特產生了什麼影響。傑米的身影使瑪格麗特喘不過氣來,她必須停下來,好一會才能克制住自己。她仍然愛他,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愛他。這是無法改變的。他利用她的肉體以懲罰她父親,但是瑪格麗特清楚那可能是一把雙刃劍。不久,她就要生下傑米的孩子。當他看到那個孩子,自己的親骨肉,他可能會和她結婚,給孩子起上一個名字。瑪格麗特就會變成麥格雷戈太太,她對生活別無他求。每天晚上,她睡覺之前,總要摸摸挺起的肚子,輕輕地說:「我們的兒子」。這樣就能影響孩子性別的想法看起來很可笑,但是她不想忽略任何可能性,男人總希望有個兒子。
肚子越來越大,瑪格麗特愈加害怕。她希望能有個人和她聊聊。但是,城鎮的婦女從不和她交談。宗教教育她們的是懲罰,而不是寬恕。她的周圍都是陌生人。她感到異常孤獨,經常在深夜為自己和還未降臨人世的孩子啜泣。
傑米·麥格雷戈在克裡普德裡夫特中心區買了一所兩層樓的房子,利用它作為進一步發展他的企業的總部。有一天,傑米的總會計師哈里·麥克米倫找他談話。
「我們正在合併擴大你的公司,」他告訴傑米,「需要給公司起個名字。你有什麼建議嗎?」
「我考慮一下。」
傑米對此進行了考慮,他的腦子裡又不斷地迴響起很久以前納米比沙漠鑽石礦上那穿透海霧的回聲,他知道只有一個名字是他所需要的。他把總會計師叫進來說:「我們新公司的名字叫克魯格-布倫特。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
傑米的銀行經理阿爾文·科裡來找他。「是關於范德默韋貸款的事。」他說,「他拖欠很久了。過去給他通融沒關係,現在他的處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麥格雷戈先生。我想我們應該收回貸款。」
「不。」
科裡驚奇地看著傑米。「他今天早晨來銀行想借更多的錢,要……」
「借給他。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
經理站起來說,「悉聽尊便,麥格雷戈先生。我會告訴他你……」
「什麼也不要對他說,就借給他錢。」
瑪格麗特每天早晨5點起來,烘烤香味誘人的大麵包和酵母餅乾。當包飯人擁到餐廳吃早飯時,她給他們端上稀飯、火腿、雞蛋、蕎麥糕、甜麵包卷以及熱氣騰騰的咖啡和當地飲料。絕大部分包飯客人都是往來於鑽石礦上的工人。他們在克裡普德裡夫特歇一陣子,讓人估估鑽石價值,洗個澡,喝個酩酊大醉,再逛上一兩個窯子。一般都是這樣的順序。他們大部分都是目不識丁、舉止粗魯的冒險家。
克裡普德裡夫特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律,良家婦女不受騷擾。如果男人要玩女人,他可以去找婊子。這樣,對瑪格麗特就是一個挑戰,因為她不屬於這兩類女人的範疇。良家女子不會未結婚就懷孕,而且,有說法認為,自從瑪格麗特墮落了一次之後,恐怕她會急切地同其他任何人同床,只要他們提出來。他們果然這樣做了。
有些鑽石工人性情粗野,吵吵嚷嚷,其他的則暗送秋波,偷偷摸摸。瑪格麗特一概以沉默的尊嚴對之。但是,有一天晚上,當歐文太太正在鋪床時,突然聽到後屋瑪格麗特的房間裡傳出一陣尖叫聲。女房東撞開門,衝了進去。一個喝醉的挖礦工人已扒掉了瑪格麗特的睡袍,把她按倒在床上。
歐文太太像老虎一樣撲到他的身上,拿起一把熨斗就朝他打了起來。她的個頭只及挖礦工人的一半,但是這無關緊要。她心頭充滿怒火,把挖礦工人打昏過去,拖到過道,扔到了街上。之後她又轉身趕回瑪格麗特的房間。瑪格麗特已在擦去嘴唇上的血跡,這是被那個男人咬破的。她的手不停地哆嗦。
「你沒事吧,瑪琪?」
「沒事。我——謝謝你,歐文太太。」
淚珠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在一個幾乎沒人同她講話的城鎮裡,在這裡有人向她表示了友善。
歐文太太打量著瑪格麗特的大肚子,思索著。「可憐的癡情女。傑米·麥格雷戈永遠不會和她結婚的。」
產期臨近了。瑪格麗特現在很容易疲勞,彎腰和直起身子都很費力。她的唯一樂趣是感到嬰兒在她肚子裡蠕動。她和她的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是孤立無援的,但她常常對肚子裡的孩子說話,連續說幾個小時,告訴他生活裡一切美好事情都在等待著他呢。
一天傍晚,剛吃過晚飯,一個黑人男孩出現在包飯客棧,遞給瑪格麗特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
「我等著回信。」這個男孩告訴她。
瑪格麗特把這封信念了一遍,然後又念一遍,念得很慢。「好的。」她說,「回信說,我去。」
下星期五中午時,瑪格麗特來到艾格尼絲夫人的妓院前面,門前掛有一塊「不營業」的牌子。瑪格麗特沒有理睬過路人投來的驚異眼光,小心地敲門。她不知道自己到這兒來是否犯了一個錯誤。這是一個困難的抉擇。她接受邀請僅僅是為了擺脫可怕的孤獨。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范德默韋小姐:
本來這件事與我無關,但是我的姑娘們和我談論了你的不幸和不公平的遭遇,而且我們認為,這是一種應予詛咒的恥辱,我們願意幫助你和你的嬰兒。如果這不使你感到難堪的話,那麼我們將很榮幸地請你來吃午飯,星期五中午是否方便?
艾格尼絲夫人數啟
附:我們將會謹慎從事的。】
瑪格麗特正考慮是否要離開,這時艾格尼絲夫人打開了門。
她拉著瑪格麗特的手臂說:「進來,親愛的。讓我們幫助你躲開這該死的大熱天。」
她領著她走進客廳,裡面擺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紅色長絨沙發、椅子和桌子。房間裝飾著緞帶、綵帶,還有天知道從哪裡弄來的五彩繽紛的氣球。天花板上掛著一些紙板,上面用笨拙的字體寫著:寶貝,歡迎你……生個男孩……生日快樂。
在艾格尼絲夫人的客廳裡有八個女孩,個子有高有矮,年齡有大有小,膚色也各種各樣。她們按照艾格尼絲夫人的吩咐為這個場合換了衣服。現在她們都穿著保守的午餐後長袍,不施脂粉。瑪格麗特驚奇地想著,她們看起來比這個城鎮的絕大多數的婦女更加體面。
瑪格麗特盯著房間裡的妓女,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些面孔是熟悉的。當她在父親鋪子工作時,曾侍候過她們。有些女孩子相當年輕,長得十分漂亮。有幾個年歲大些,體態肥胖,頭髮很明顯都是染過的。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她們體貼人。她們都很友好、熱情、和善,而且她們想方設法使她快樂。
她們都小心地徘徊在瑪格麗特周圍,唯恐說錯什麼說,做錯什麼事。不管城裡人說長道短,她們都清楚這是一位小姐,也都知道瑪格麗特和她們之間的區別。她們都為瑪格麗特的到來而感到榮幸,都決心不讓任何事破壞為她舉行的晚會。
「我們為你安排了一頓美好的午餐,親愛的。」艾格尼絲夫人說,「我想你餓了。」
她們領她走進了飯廳,桌上擺得像過節一般,在瑪格麗特位子旁邊放了一瓶香檳酒。當她們步經過道時,瑪格麗特朝通向二樓臥室的樓梯瞥了一眼。她知道傑米來過這兒,不知道他選中了哪個女孩。也許,她們都被傑米選中過。她又打量著她們,不知道她們究竟有什麼地方能迷住傑米,而自己缺少些什麼。
午飯成了一次宴會,先是味道鮮美的冷湯和冷拌菜,接著是新鮮鯉魚。以後上的菜有羊肉、燒鴨和土豆。還有酒味蛋糕和奶酪以及水果和咖啡。瑪格麗特感到自己吃得痛快,過得快活極了。她坐在桌子的主賓席上,右邊是艾格尼絲夫人,左邊是一個看來不超過十六歲的可愛的金髮女郎。開始,談話有些拘束。這些女孩子都能講上幾十個逗樂、淫猥下流的故事,她們感到這些故事不是瑪格麗特應該聽的。所以她們談天氣,談克裡普德裡夫特的發展,還談到南非的未來。她們對政治、經濟和鑽石方面有不少知識,因為這些都是她們從行家那裡聽到的第一手消息。
瑪琪在和金髮女郎談話時,金髮女郎說:「傑米剛發現了一個鑽石礦……」這時整個房間頓時一片沉寂。她發現失言,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那是我的傑米叔叔。他……他和我嬸嬸結了婚。」
瑪格麗特驚訝地感到妒忌之火在心頭升起。艾格尼絲夫人趕緊改變了話題。
午飯吃完後,艾格尼絲夫人起身說:「請到這邊來,親愛的。」
瑪格麗特和女孩們跟著她走到了二樓客廳,這是瑪格麗特過去從未見過的。客廳裡擺滿了幾十件包裝精美的禮品。瑪格麗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打開看看。」艾格尼絲夫人說。
禮品有一隻搖籃、一雙手工制的輕便女靴、一件寬大的女上衣、一頂鑲花邊的女帽和一件繡花羊毛披風。還有法國娃娃排扣鞋、小孩用的內壁鍍金的銀杯、一把梳子和一把銀柄刷子。再就是邊緣鑲珠的純金嬰兒圍嘴別針、賽璐珞撥浪鼓、橡皮咬圈和漆成灰色帶斑點的搖木馬。以及玩具士兵、色彩鮮艷的積木。所有東西中最漂亮的是一件施洗禮時穿的白色長裙。
這簡直像過聖誕節。這些都完全超出瑪格麗特的預料。過去幾個月埋藏在心中的孤獨和鬱悶一齊爆發出來,她抽泣起來。
艾格尼絲夫人把她抱在懷裡,對其他女孩說:「出去吧。」
她們悄悄地離開房間。艾格尼絲夫人把瑪格麗特領到一張沙發旁,坐在那裡抱住她,直到她停止了抽泣。
「我……我很抱歉。」瑪格麗特咕噥著,「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沒事,親愛的。這個房間見過的事情太多了。你知道我學到了什麼嗎?不管怎樣,到頭來一切都會順利的。你和你的孩子也會很好的。」
「謝謝你。」瑪格麗特輕聲地說。她指了一下成堆的禮物。「我真不知怎麼才能感謝你和你的朋友為我……」
艾格尼絲夫人握著瑪格麗特的手說:「不要這樣。你不知道姑娘們和我一起安排這一切該是多麼大的樂趣。我們並不是經常有機會這樣做的。要是我們中間有人懷孕了,這才是個可怕的悲劇呢。」她的手按住自己的嘴說,「喔,對不起。」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我只想要你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天。」
「你來看望我們,我們真感到榮幸,親愛的。對我來說,城裡所有女人加在一起,才能抵得上你的價值。那些該死的婊子。她們這樣對待你,我真想把她們殺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說的話,傑米·麥格雷戈是一個該死的傻瓜。」她站起身來。「這些男人!我們如果生活在沒有這些混蛋的世界上,該有多好。或許也不一定。誰知道?」
瑪格麗特已從悲痛中恢復過來。她站了起來,把艾格尼絲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裡。「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的。除非我死了。有一天,當我的兒子長大了,我會把今天的一切告訴他。」
艾格尼絲夫人皺了一下眉頭。「你真的這樣想嗎?」
瑪格麗特笑了一下說,「我真的想告訴我的孩子。」
艾格尼絲夫人送瑪格麗特到門口。「我要馬車把所有禮品送到你的包飯鋪。那麼,祝你走運。」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她走了。
艾格尼絲夫人站在那裡,注視著瑪格麗特艱難地在街上走遠。接著她轉身回到屋裡,大聲嚷嚷,「好吧,女士們,讓我們工作吧。」
一個鐘頭之後,艾格尼絲夫人又照常營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