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諾艾麗和凱瑟琳

  雅典:1946
  在凱瑟琳的周圍有許多白色的魔鬼在遊蕩,一會兒又向廣漠的空間飄忽而去,同時用她聽不懂的語言悄悄地細聲交談著,但是她瞭解這兒是地獄,她得為她的罪惡受到應得的懲罰。
  他們把她捆綁在床上,使她動彈不得,她估計這是懲罰的一部分。由於她感到地球在太空間不停地旋轉,害怕從這個星球上掉下去,所以,有繩索捆住,她倒也挺樂意。
  他們幹的最窮凶極惡的事情是把她的全部神經都抽到身軀的外面,因而每一樣東西都重疊許多倍,真是無法忍受。她的身軀沒有死,發出可怕的、陌生的聲息。她仍可以聽到血液從血管裡噴流出來的潺潺聲,像一條紅色的河流怒吼著從她體內奔騰傾瀉出來。她聽到心臟的猛烈搏動聲。聽上去像一面龐大的鼓被巨人敲擊著。她像失去了眼瞼,白色的光線直射她的腦髓,那耀眼的光芒使她暈眩。但是,她身上的肌肉都是有生命的,不安地持續蠕動著,像一窩蛇在皮膚下面隨時會撕咬一樣。
  凱瑟琳被送進埃文傑利斯莫斯醫院五天以後,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不大的白色的病房裡。一個穿著一件漂得雪白的工作服的護士在整理她的床鋪,尼可迪斯醫生的聽診器貼在她的胸前。
  「嗨,冷。」她軟弱無力地反抗說。
  他向她看看,說:「好了,好了,總算醒了。」
  凱瑟琳緩慢地用目光掃視了一遍房間。窗口射進來的陽光沒有什麼異樣,她耳際血液湍流的聲音沒有了,心臟怦怦跳的聲音沒有了,她的機體陷入死亡的聲息也沒有了。
  「我以為我是在地獄裡。」她的聲音很輕。
  「你是到地獄裡去過了。」
  她看看自己的兩隻手腕。不知怎麼搞的,都包著繃帶。「我在這兒待了多長時間了?」
  「五天了。」她突然想起了手腕上包著繃帶的原因。「我想我幹了一件蠢事。」她說。
  「是的。」
  她把眼睛閉上,說:「我真傷心。」
  待她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夜晚了。比爾·弗雷澤坐在她床旁的椅子裡,瞧著她。病床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鮮花和糕點。
  「噢,好啦。」他高興地說,「你看上去好多了。」
  「比什麼好多了?」她聲音軟弱地問。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你把我嚇了一大跳,凱瑟琳。」
  「真對不起,比爾。」她的聲音哽咽了,強烈的感情使她說不出話來。她怕自己又要哭了。
  「我給你帶來了一些鮮花和糕點。等你感覺好一些,我會給你帶些書來的。」
  她注視著他,注視著他慈愛的強壯的臉龐。此時此景,勾起了她無限惆悵。她想:我怎麼會沒有愛他的?為什麼我會愛上了一個我恨的人?為什麼上帝給人們作出這樣的安排?
  「我怎麼到這兒來的?」凱瑟琳問。
  「救護車送來的。」
  「我是說——誰發現我在浴室裡的?」
  弗雷澤頓住了。「是我。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有點擔心,趕到你家破門而入了。」
  「我想我得說一聲謝謝。」她說,「不過,跟你說實話,我還沒有把握。」
  「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問題拿出來談談?」
  凱瑟琳搖搖頭。搖頭的動作引起了她的頭陣陣疼痛。「不。」她說,音調十分細弱。
  弗雷澤點點頭:「明天上午我要乘飛機回美國。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
  她感到他在她的額前輕輕吻了一下。她實在虛弱得不想說什麼,也不要想什麼。於是,她閉上了眼睛,撇開周圍的一切。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待她醒來時,室內只有她一人,時間已經是半夜了。
  第二天一早,拉裡來看她。凱瑟琳目視著他走進病房,坐在她病床旁邊的椅子裡。她估計他要拉長了臉,很不高興。但是,事實正好相反。他神情很快活。雖然瘦了一點,臉色黑了一點,但舉止很輕鬆。凱瑟琳恨不得趁他沒有來之前能有機會梳梳頭,塗上一些唇膏。
  「你感覺怎麼樣,凱茜?」他問。
  「好極了。自殺對我總有興奮作用。」
  「他們估計你脫不了危險期。」
  「對不起,使你失望了。」
  「說這話不太好吧。」
  「可是這是你的真實感情,是不是,拉裡?可惜,要不然你就擺脫我了。」
  「老天,我沒有一點念頭要以這種方式擺脫你,我只要離婚。」
  她看著他,這個膚色黝黑的英俊男子,就是她的丈夫。這時,他臉上快活的神情蹤跡全無,嘴唇硬邦邦的,他那孩子般的動人之處蒙上了一層危險的霧氣。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七年來只是一場噩夢嗎?她把自己的一切,以及全部的愛情和美好的希望都奉獻給了他。現在她硬不下心來,不忍看著自己的愛情和希望隨著滾滾大河流入海洋,也就是說沒有勇氣來承認在婚姻問題上犯了一個大錯,使得她的全部生活變成了寸草不生的一片荒涼和貧瘠的土地。她想起了比爾·弗雷澤、他們在華盛頓的朋友和過去的種種趣事。至於她最後一次哈哈大笑或者微笑的時刻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她則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但是,所有這些都不是問題的關鍵。話說到底,她不願意放走拉裡的原因是她仍然愛他。
  拉裡站在那裡,等她回答。
  「不。」凱瑟琳說,「我永遠不會同意與你離婚。」
  當天夜裡,拉裡在山中的荒廢的凱薩利阿尼廟宇同諾艾麗見面,向她報告了同凱瑟琳談話的經過和結果。
  諾艾麗聚精會神地聽了,問道:「你認為她會改變想法嗎?」
  拉裡搖搖頭:「凱瑟琳會頑固到底的。」
  「你必須再跟她談談。」
  拉裡果真這樣做了。一連三個星期,凡是他能想到的理由,他都詳盡無遺地作了闡述。他對她懇求、哄騙、發火,答應給她錢。
  但是凱瑟琳堅決不動搖。她仍然愛他,並且肯定地認為,只要他不一味鬧離婚,他會再愛她的。
  「你是我的丈夫。」她執拗地說,「你永遠是我的丈夫,直到我離開人間為止。」
  拉裡把凱瑟琳講的話報告給諾艾麗聽。
  諾艾麗點點頭。「好。」她說。
  拉裡瞧著她,困惑不解:「好?好什麼?」
  他們躺在別墅前的海邊沙灘上,毛茸茸的白色浴巾鋪在他們的身體下面,擋住了沙粒傳上來的酷熱。天空中是一片深邃的明亮的淡藍色,點綴著朵朵白雲。
  「你必須擺脫她。」諾艾麗站起身來,大步朝別墅走去,她那優美的長腿在沙灘上輕盈地移動著。
  拉裡仍然躺著,一時摸不著頭腦,心想看來自己誤解了她的意思。她肯定不會要他去殺死凱瑟琳吧。
  隨後,他想起了海莉娜。
  諾艾麗和拉裡在涼台上吃晚飯。「難道你還看不出嗎?她不該活著。」諾艾麗說,「她纏住你,這是她圖謀報復的方式。她想把你的前程毀了,也就是我們的前程,親愛的。」
  他們躺在床上,抽著煙。香煙頭上發出來的光點,在鏡子做的無限遠的天花板上閃閃發亮。
  「那是你給她做一件好事。她不是自己要死嗎?」
  「我不幹,諾艾麗。」
  「真的嗎?」她緊緊吻他,撒足了風騷勁兒,「我幫你的忙。」
  拉裡給迷魂湯一灌,把凱瑟琳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有時,在半夜裡,拉裡突然醒來,出了一身冷汗。他做了一個噩夢:諾艾麗逃走了,永遠離開了他。他朝身旁一看,明明她躺在一邊。拉裡用臂膀把她摟過來,緊緊抱著她。後半夜他一直沒有入睡,思索著如果他失去了她,不知自己會怎麼樣。他並沒有覺得自己作出了什麼決定,但早上諾艾麗準備早餐時,他突然說:「萬一我們給抓住了怎麼辦?」
  「只要我們辦事周密,不會給抓住的。」要是說拉裡的投降使她感到高興的話,那她一點也沒有露出聲色來。
  「諾艾麗,」他認真地說,「雅典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和凱瑟琳的關係不太好。倘若她發生什麼事,警察就會懷疑到我頭上。」
  「那還用說,」諾艾麗沉著地說,「所以我們要仔細周密地擬定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
  她把早餐要吃的東西給了拉裡一份,自己也取了一份,坐下來開始吃起來了。
  拉裡把諾艾麗給他的一盤早點推開,一點也沒有碰。
  「不好吃?」諾艾麗問,顯得很關切的樣子。
  他注視著她,心裡猜測著她該是什麼樣的女人,思想上在策劃謀殺另一個女人,居然吃起東西來還那麼香。
  後來,他們駕著帆船蕩漾在海上的時候,又進一步討論了謀殺凱瑟琳的計劃。計劃談得愈多,就愈是接近現實。原先是一個隨便轉出的念頭,現在正在逐步變成即將付之實施的行動。
  「應該使它看上去像是一件意外事故。」諾艾麗說。「那樣,警察就不會追查。雅典的警察是非常狡猾的。」
  「萬一他們追查起來該怎麼辦?」
  「不會的。事故不會發生在這裡。」
  「那會在哪裡呢?」
  「愛奧阿尼那。」諾艾麗把身體靠前一些,開始談了起來。
  他一面聽她仔細講述她的計劃,一面提出一些反駁意見和可能發生的破綻。有的她作了進一步說明,使他解除了疑慮;有的她接受了,作了稍許修改,使陰謀更無漏洞。最後,拉裡不得不承認這個計劃已經無懈可擊。
  保羅·米塔克薩斯緊張不安。這個希臘飛行員那通常樂呵呵的臉拉長了,繃緊著,而且他可以意識到嘴角的肌肉在神經質地抽搐著。康斯坦丁·德米裡斯並沒有約見他。一個下屬是不能冒冒失失闖去求見這個偉人的,但米塔克薩斯跟管家說他的事很緊急,好說歹說,總算把管家說動心了。
  保羅·米塔克薩斯進了德米裡斯別墅的寬大的前廳時,正好遇上主子,就結結巴巴地說:「打——打擾你,我真——真對不起,德米裡斯先生。」
  梅泰克薩斯全是汗水的手掌不自然地在飛行制服上摩擦著。「是不是有一架飛機出毛病了?」
  「噢,不,先生。我——這是——這是關於一個人的事。」
  德米裡斯毫不感興趣地打量著他。他的一條行動準則,下屬中的各種個人問題他決不插手,而讓他的幾個秘書替他處理這類事情。他在等米塔克薩斯繼續說下去。
  而保羅·米塔克薩斯則越發緊張了。他是度過了許多個不眠之夜才作出抉擇到這裡來的。他目前做的事跟他的性格迥然相異,因而很不是滋味,但他又是一個極其忠實的人,他效忠的第一對象是康斯坦丁·德米裡斯。
  「這是關於佩琪小姐的。」他終於說出了口。
  片刻的沉默。
  「到裡面來說。」德米裡斯把他引進牆上鑲著嵌板的書房,關上了門。這個億萬富翁從白金盒裡取出一支埃及產的扁平香煙,把它點燃了。他看看額上冒汗的米塔克薩斯。
  「佩琪小姐怎麼了?」他幾乎是心不在焉地問。
  米塔克薩斯嚥了一口氣,心裡捉摸不定來告密是不是錯了。如果他把情況估計正確的話,他的消息會受到賞識的;萬一他搞錯了呢……他咒罵著自己,不該這樣魯莽從事,輕率地闖了進來,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一頭插了進去就得插到底。
  「這是——這是關於她和拉裡·道格拉斯的。」他瞧著德米裡斯的面色,揣度他那表情的含意。可是,那臉上絲毫也沒有感興趣的影子。天啊!米塔克薩斯迫使自己結結巴巴地講下去:「他們——他們一起住在海邊的一座房子裡,在——在拉菲那。」
  德米裡斯把香煙的煙灰輕輕彈進一隻金子做的穹形煙灰缸裡。
  米塔克薩斯這時產生了一種預感:他要被解雇了,他做事太莽撞,要以失掉工作的代價來補償。他得使德米裡斯相信,他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
  一連串的話從他嘴裡吐了出來:「我的姊姊是那兒一座別墅裡的女管家。她總是看見他們兩人一起待在海灘上。她從報紙上的照片認出女的是佩琪小姐。起初,她不以為然,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一直到兩三天以前,她到機場來看我,我們一起吃晚飯時,我把她介紹給拉裡·道格拉斯,嗯——後來她對我說那個同佩琪小姐住在一起的男的就是拉裡。」
  德米裡斯的深橄欖色的眼睛凝視著他,一點也不動聲色。
  「我——我只是想你需要知道這事的。」米塔克薩斯彆扭地把話說完了。
  德米裡斯開口說話時,他的語調平淡得出奇:「佩琪小姐在她私人生活方面的活動是她自己的事。我肯定,有人在背後對她暗探,她不會高興的。」
  米塔克薩斯的前額滲出了滴滴汗珠。上帝啊,他把整個情況估計錯了。不過,他只是要做一個忠實的僱員而已。
  「請相信我,德米裡斯先生,我僅僅是想……」
  「我肯定,你以為你迎合我最關心的事。你錯了。還有別的嗎?」
  「沒——沒有了,先生。」
  米塔克薩斯轉過身子,失魂落魄地匆匆走了。
  康斯坦丁·德米裡斯向後靠在椅子上,他那深邃的眼睛盯著天花板,注視著什麼也沒有的空間。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保羅·米塔克薩斯接到一個電話,要他到德米裡斯在剛果的採礦公司報到。根據安排,米塔克薩斯要在剛果待十天,將有關設備從布拉柴維爾空運到礦區。
  在星期三上午,作第三次空中運輸時,飛機跌入了綠莽莽的、稠密的叢林,連米塔克薩斯的屍骸和飛機的殘片都沒有找到。
  凱瑟琳出院兩個星期以後,拉裡來看她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晚上,凱塞琳正在廚房裡煎蛋餅。油煎的聲音蓋住了前門開啟的聲音,她並不知道屋裡多了一個人。待她轉過身來,才看見拉裡站在門廊下。
  她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他馬上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我隨便來看看你日子過得怎麼樣。」
  凱瑟琳感到心跳得厲害。她覺得自己不值一分錢,他竟然對她還有那麼點兒影響。
  「我很好。」她繼續照料爐灶上的東西,把一隻油煎蛋餅從鍋裡取出來。
  「好香。」拉裡說,「我還沒有時間來得及吃晚飯。如果不給你添太多麻煩的話,勞駕你給我做一兩個吧。」
  她朝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聳聳肩膀說:「做就做吧。」
  她為他準備好了一份晚飯,而她自己呢,因為有他在,心裡煩惱不安,一口也沒有吃。他主動跟她找話談,把最近一次的飛行情況講給她聽,還講了德米裡斯一個朋友的趣事。他仍然是原來的拉裡,熱情奔放,身上有一種魅力,好像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似的,好像他並沒有把他們共同的生活搗毀過。
  晚飯吃完了,拉裡幫凱瑟琳洗碟子,又一隻隻地擦乾。在洗滌槽前,他站在她的旁邊。他的臨近惹起了她體內一陣陣不可名狀的疼痛。究竟痛了多長時間?有什麼好值得回憶的呢?
  「我吃得很開心,」拉裡說著,又像從前一樣,隨和地、毫不拘束地、孩子般地咧嘴笑了笑,「謝謝,凱茜。」
  這一聲道謝——凱瑟琳思量著——該是事情的結束了吧。
  三天以後,電話鈴響了,是拉裡從馬德里打來的。他說,他馬上要起飛返回希臘,問她今晚能不能同他一起上館子吃晚飯。
  凱瑟琳的手抓著聽筒,耳朵聽著他那親切的、溫和的聲音,心裡決定不去,嘴裡卻說:「我今晚有空吃晚飯。」
  他們在比雷埃夫斯港口的托爾柯馬諾飯店吃晚飯。凱瑟琳勉強吃了一點東西。此時此刻,又和拉裡待在一起,觸景生情,使她難以忍受地痛苦地回憶起他們一起吃過飯的其他餐館,在一去不復返的歲月裡,他們一起度過的那麼些愉快的夜晚,以及準備白首偕老的綿綿情意。
  「你沒有吃啊,凱茜。我給你再點一些別的菜吧,好嗎?」他問道,顯得十分關切的樣子。
  「我中飯吃得遲。」她撒了一個謊。
  凱瑟琳心裡想著:他很可能不會再約我出來了;即使他來約我的話,我也不再跟他出來吃晚飯了。
  隔了幾天,拉裡又打來電話。於是,他們在一家幽雅的餐廳吃午飯了。這家餐廳離辛塔格瑪廣場不遠,拐進一條不易被人發覺的曲徑走幾步就到。餐廳的名字叫「吉洛菲尼加斯」,意思是老棕櫚樹。
  果真不錯,在一條通往餐廳的陰涼的長甬道的道口,長著一棵棕櫚樹。他們在那裡美美地吃了一頓,還喝了些希梅特斯酒,這是一種烈性不強的、無甜味的希臘酒。
  拉裡盡他所能款待凱瑟琳,使她愉快。
  到了星期日,拉裡邀請凱瑟琳同機飛往維也納。他們在維也納沙切飯店吃過晚飯後,當天夜裡飛返雅典。這個晚上過得痛快極了,甜醇的美酒,動人的音樂以及富麗堂皇的燭光,但凱瑟琳有一種怯生生的感覺,總有一點覺得這些美好的東西不是為了她而安排的,而是屬於另一個早已死了給埋了的凱瑟琳·道格拉斯1。
  【1凱瑟琳·道格拉斯,按西方習慣,女子嫁給男子後,應改姓男方的姓,保持自己原來的名字。所以,凱瑟琳·亞歷山大嫁給拉裡·道格拉斯後,正式姓名應當為凱瑟琳·道格拉斯。】
  他們抵達住處後,她說:「謝謝你,拉裡,今晚過得太好了。」
  拉裡向她靠近,把她抱在懷裡,可是凱瑟琳突然掙脫了出來,身子僵直了,頭腦裡充滿了突如其來的、沒有預料到的恐慌。
  「不。」她說。
  「凱茜……」
  「不能!」
  他點點頭:「好吧。我理解。」
  她的身體在戰慄。「是嗎?」她問。
  「我知道我過去的行為太惡劣了。」拉裡輕聲說,「如果你允許給我機會,我要彌補過去對你的過失,凱茜。」
  天啊,她想著。她咬緊嘴唇,勉強控制住才沒有哭出聲來。
  隔了一會兒,凱瑟琳搖搖頭,眼中因為噙著沒有淌出來的淚水而有些閃閃發光。「太晚了。」她喃喃地說。
  拉裡見她如此,覺得不宜再觸痛她,就默默地走了。
  在同一個星期裡,拉裡又打來了電話,向她問候。
  他派人送來了鮮花,還附了一張便條。
  在此以後,他又送來了她心愛的各種藝術品小鳥。這些小鳥都是他從飛達的不同國家裡搜集來的。顯然,這是他費了一番心思、經過不少周折才搞到的,這一點可以從小鳥品種繁多上看得出來。有用瓷做了塗上釉的,有用玉石做的,還有用柚木做的,她很受感動,他倒還記得她喜歡收藏的東西。
  有一天,電話鈴響了,凱瑟琳一聽就知道是拉裡的聲音。
  他說:「嗨,我找到了一家非常好的希臘飯館,那兒供應最好的中國菜。」
  她笑出了聲音,說:「去,我等不及了。」
  這才是事情發生真正轉機的時候。慢慢地,嘗試性地,猶豫含糊地,但總之是一個新的起點。拉裡不再試圖要吻她,她也不會讓他這樣做,因為凱瑟琳知道:倘若她開放自己的感情的話,倘若她把自己的身心全部獻給這個她愛著的男人的話,萬一他再變卦了,那她就完了,徹徹底底完了,再也無法挽救。所以,儘管她同他一起吃飯,一起笑,但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保留著持重,冷淡,不受觸動,也觸動不了。
  他們幾乎每個晚上都待在一起。有的晚上凱瑟琳在家裡自己動手烹製晚飯,有的晚上拉裡帶她到外面去吃。
  有一次,她提起了他說過的他愛上的女人,拉裡直截了當地回答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從此以後,凱瑟琳沒有再說起這個問題。
  她留意地細心觀察拉裡跟別的女人碰頭的蛛絲馬跡,但她並沒有發現。他已全部傾注在她身上,從不迫使她做什麼,也不強行要求她接受什麼。但是,凱瑟琳不得不承認,這只是暫時的、表面的現象,在這種現象後面還有著別的什麼東西。看樣子,他的確是把她當作一個女性對待,有破鏡重圓的要求。
  夜晚,上床以前,她站在鏡子前面,脫了衣服,察看自己在鏡中的映像,心裡琢磨著為什麼拉裡又要回到她身旁來。她的臉龐還不錯,這是一張一度標緻而又經歷過痛苦的年輕姑娘的臉。鏡中那向她睜大著的一對嚴肅的灰眼睛中,蓄積著悲切和淒慘。她的皮膚有點兒浮腫,下巴比原先稍為肥厚一些,但她身體的其餘部分仍然健美,這是任何食譜和按摩所辦不到的。她腦海中閃現出上一次對著鏡子照的情景,以及手腕被深深割了一刀,生命即將結束時的情景。一陣震顫掠過她的全身。讓拉裡見鬼去吧,她挑釁似的想著,如果他真的要我的話,即使我這個樣,他也會要的。
  他們參加了一個舞會,清晨四點鐘拉裡把她送回了家。這一個晚上真是好得不可思議。凱瑟琳穿了一身新衣服,很動人,別人看了都很羨慕,拉裡也為她而感到驕傲。
  他們回到套間時,凱瑟琳伸手去摸電燈開關,突然被拉裡按住了。「等一等。」他說,「在暗中我容易說一些。」
  他的身體緊挨著她,雖沒有碰上,她已經感覺到他身上的電波在吸引著她。
  「我愛你,凱茜。」他說,「我從來沒有真心愛過別的人。我要求重新一起生活。」
  他把電燈打開了,端詳著她。她站在原處,身體僵直,嚇得還沒有恢復過來。
  「我知道你思想上還沒有充分準備,不過我們可以慢慢來。」他咧嘴露齒笑了。那是親切的、孩子般的笑。「我們先握握手作為開始吧。」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把他拉到跟前。於是,兩人吻著。逝去了的淒切日子好像給抹去了,他們又開始了新的蜜月。不,它比蜜月還要美好。奔放的熱情仍在,仍像新婚之夜,妙不可言;與此同時,他們彼此又都明白了為什麼重歸於好。
  兩人都清楚,從此以後,一切會順利的,彼此再也不會傷害對方的感情了。
  「你喜歡我們到別的地方去過第二個蜜月嗎?」拉裡問道。
  「噢,喜歡,親愛的。我們行嗎?」
  「當然行,我馬上休假了。我們本星期六走。我知道一個美妙的小地方,我們可以去。這地方叫愛奧阿尼那。」

《午夜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