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諾艾麗和凱瑟琳

  雅典:1946
  驅車去愛奧阿尼那花了九個小時。
  在凱瑟琳看來,路旁的景色像是《聖經》裡所描述的,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汽車沿著愛琴海行駛,一個又一個小農舍從車窗外閃過。這些農舍刷得雪白,屋頂上插著十字架。無邊無際的果樹林在山上波浪起伏,其中有檸檬樹、櫻桃樹、蘋果樹和橘子樹。這裡,每一小塊土地都被築成梯田,種著農作物。農場裡的住房的窗框和屋頂都被漆成歡快的藍色,好像在蔑視著從多岩石的土壤中雕鑿出來的艱辛歲月。在比較陡的山坡上,夾雜在果樹林之間,長著成片茂密的柏樹,又高大又優雅。
  「瞧,拉裡,」凱瑟琳叫喊道,「這些樹多美麗!」
  「對希臘人來說可不是這樣。」拉裡說。
  凱瑟琳朝他看了看,不解其意:「你的意思是什麼?」
  「他們認為柏樹是不吉祥的象徵,用來點綴墓地,向死者表示哀悼。」
  汽車接二連三地經過紮著稻草人的田地,並且,田旁的每一道短籬笆上都繫著碎布條。
  「料必他們這裡容易受騙上當的鳥兒不少。」凱瑟琳笑了。
  他們穿過了一連串的小村莊,村莊前路牌上寫的村名真是古里古怪:米索羅傑恩、阿傑爾卡斯特洛、伊托利肯、奧姆菲爾霍立亞……
  下午三四點鐘,汽車抵達裡奧恩村,然後順著裡奧河的流向輕快地西行。在裡奧河口,他們乘渡船去愛奧阿尼那。不到五分鐘工夫,他們已經在駛往伊皮魯斯島的船上了。愛奧阿尼那就在這個島上。
  凱瑟琳和拉裡離開放在下艙的汽車後,走上甲板,坐在長凳上,眺望海上的景色。
  西斜的太陽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遠方,在水天一色之處,一座島嶼在午後的霧氣中愈變愈大。這座島嶼在凱瑟琳看來,似乎還沒有開發,有點兒野蠻和可怕,兆頭不佳。是的,島嶼蒙上了一層原始的面紗,它在天地間的存在好像是專門為著希臘諸神的,凡人在這裡是不受歡迎的入侵者。渡船慢慢接近島嶼時,凱瑟琳看見這島的下沿四周繞著一圈嶙峋怪石,都是從山上掉入海裡的。島上預示著災禍的山,斷崖處處,深溝裂谷隱約可見。人們沿險峻的山腰鑿出了一條路。
  過了二十五分鐘,渡船在伊皮魯斯的小小港口靠岸了;又過了幾分鐘,凱瑟琳和拉裡已經駕車駛上山路,前往愛奧阿尼那。
  凱瑟琳給拉裡讀著一本旅遊指南。「……是屬於品都斯山脈的餘脈。從遠處看,愛奧阿尼那呈雙頭鷹的形狀,在鷹爪下靜靜地躺著無底的潘伏第斯湖。遊客可以在湖邊搭遊船,在仙境般的環境中穿過深綠色的湖面到湖心島觀賞,然後再乘船到對岸。」
  「聽上去挺好的。」拉裡說。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他們抵達目的地,直接把汽車開到飯店。這是一座維護得很好的古老的大平房,位於比整個小鎮高一些的小山上,平房的四周零散地分佈著一些供旅客住的有涼台的小平房。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老頭出來迎候他們,看了看他們快樂的臉。
  「你們是度蜜月的。」他說。
  凱瑟琳向拉裡瞟了一眼,對老頭笑著說:「你怎麼知道的?」
  「從你們的樣子總能猜得出來。」老頭說著把他們領進門廳,讓他們登了記,然後又把他們領到一座小平房裡。
  這平房包括一間起居室、一間臥室、一間浴室和廚房,落地長窗外面是一個寬大的水磨石做的涼台。人站在涼台上,視線越過肅穆的柏樹林的上方,可以飽覽美景。下方的村莊、小鎮和湖泊一覽無遺。湖,靜靜的,深深的,默默思索著。景色如畫,郵政明信片上的畫恐怕也比不上。加上海上吹來的習習涼風,使人心曠神怡。
  「這雖然不多,」——拉裡笑著,「但都是貢獻給你的。」
  「我全盤接受。」凱瑟琳大聲說。
  「快活嗎?」
  她點點頭。「我什麼時候曾經這樣開心過我也記不清了。」她走近他,牢牢抱住他。「不要放開我,」她低聲說。
  拉裡那強壯的胳臂攬著她,把她抱緊了。「我不會的。」他許諾說。
  凱瑟琳打開行李,把衣著用品一一拿出來。
  拉裡走回大平房,在門廳跟服務台的男職員談起話來了。
  「到這裡來的旅客怎麼玩?」拉裡問。
  「什麼都玩。」男職員自豪地說,「在我們飯店裡,有保健礦泉池;鎮上有徒步旅行、釣魚、游泳、划船。」
  「那湖有多深?」拉裡隨隨便便詢問道。
  男職員聳聳肩膀:「沒有人知道。那是火山湖,沒有底。」
  拉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兒附近的洞怎麼樣?」
  「噢,你說佩拉馬洞啊!離這裡只有幾英里路。」
  「那些洞都探查過沒有?」
  「少數洞探查過。有不少還沒有開放。」
  「好。」拉裡說。
  男職員又說:「如果你們喜歡爬山,我建議爬珠墨加峰,只要道格拉斯太太不怕登高。」
  「不,」拉裡笑笑,「她是一個爬山運動專家。」
  「那麼她會玩得痛快的。你們運氣真好,天氣不錯。我們估計會有米爾蒂密,但是沒有來。現在很可能不會來了。」
  「什麼叫米爾蒂密?」
  「那是一種很可怕的大風,從北方刮來的。我想同你們那地方的颶風是一樣的。刮這種大風時,每一個人都閉門不外出。在雅典,甚至遠洋輪船也不准離港。」
  「我很高興沒有碰上它。」拉裡說。
  拉裡回到小平房後,向凱瑟琳提議到鎮上去吃晚飯。他們走了一條陡峭的、滿是石塊的小路。這條小路沿著山坡蜿蜒下伸到小鎮的郊外。愛奧阿尼那鎮只有一條大街——喬治王大道。在大街的兩旁,各有兩三條小街。在這些小街的左右兩側,都有不少狹窄的土路呈放射狀通到各個住戶的農家。房子是用山上運下來的石頭砌成的,式樣都很古老,而且經過了風吹雨打,破舊斑駁。
  喬治王大道的中間用繩子隔了開來,汽車走左邊,人可以在右邊比較舒暢地走。
  「我們那兒的賓夕法尼亞大道也該這樣做。」凱瑟琳說。
  鎮中心廣場實際上是一個秀麗的小公園,裡面有一座高塔,塔上裝著一座有燈照明的大鐘。有一條兩旁種植著法國梧桐的街一直通到湖邊。在凱瑟琳看來,鎮上所有的街道都像通水的。那湖似乎隱含著某種可怕的東西,隱隱約約,可見又不可見。潘伏第斯湖的樣子很奇特,總像在沉悶地想著什麼,因為它無波無浪,一片平靜。湖邊長著一簇一簇的蘆葦,高高的莖葉伸出水面,像貪婪鬼等著人去。
  凱瑟琳和拉裡走進五彩繽紛但範圍不大的商業區,兩旁擠滿了各種店舖。有一家珠寶商店,緊隔壁是麵包店,挨下去有露天肉鋪、酒店、皮鞋店……有一群孩子站在一家理髮店外面,好奇地默不作聲地看一個顧客刮鬍子。凱瑟琳覺得他們是她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
  過去,凱瑟琳屢次同拉裡談過要生一個孩子,但他總是不同意,說他還沒有準備要定居下來。現在,她想著,他也許會改變主意了。凱瑟琳向走在她旁邊的拉裡瞅了一眼,他的個子比街上其他的人高,宛如一個希臘神。她一面走,一面心裡決定在離開這裡以前,要把這個問題提出來跟他談一談。
  他們倆走過一家電影院,電影院的名字叫智慧女神。有兩部非常老的美國電影正在上映。他們停住腳步,看電影廣告牌。
  「我們運道不錯。」凱瑟琳詼諧地說,「《巴拿馬之南》,羅傑·普洛伊和弗吉妮婭·維爾主演,還有一部叫《卡特案件中的綈艾先生》。」
  「從來沒有聽說過。」拉裡哼著鼻子說。「這個電影院不知是哪個年代造的,老得都沒有牙了。」
  他們在中心廣場吃了馬沙茄餅1,在皎潔的月光下坐了一會,然後步行回飯店。這一天過得稱心如意。
  【1馬沙茄餅,一種希臘食品,用肉糜夾在茄片裡,塗上調好味的麵糊和乳酪,然後烤熟。】
  第二天上午,凱瑟琳和拉裡開著汽車在景色宜人的野外兜風,一會兒出沒於湖邊曲曲彎彎的小道間,一會兒奔馳在幾英里長的巖礫重疊的海岸邊。然後,汽車又像喝醉酒似的迂迴曲折地返回山上。好幾座石頭房子聳峙在峻峭的山坡邊緣。
  在高高的海邊懸崖上,樹林的枝葉之間,有一座白色的大房子隱約可見,外觀宛如古代的城堡。
  「那是什麼?」凱瑟琳問道。
  「一點也不知道。」拉裡說。「我們去看看。」
  「好啊。」拉裡把汽車調頭駛上通往那座白色建築物的土路,穿過一片肥沃的草地,羊群正在低頭吃草。牧羊人看見汽車經過,盯著車裡的人看了一會。
  不久,他們在那連個人影也沒有的建築物入口處把汽車停下。到了近處仔細一看,這大房子像廢棄的古堡。
  「想必這兒是一個倖存的吃人妖怪的城堡。」凱瑟琳說,「也許是從格林兄弟寫的童話中跑出來的。」
  「你真的想看個究竟嗎?」拉裡問。
  「那還用說。也許我們正好趕上可以搭救一個受苦受難的淑女。」
  拉裡向凱瑟琳投以迅速的、不尋常的一瞥。
  他們跨出汽車,走到厚實的木門跟前。門的中央釘著一個巨大的鐵環。拉裡將鐵環敲擊了幾次,裡面聲音全無,只有草地上傳來秋蟲的叫聲,以及草被風刮動的沙沙聲。
  「我估計裡面沒人。」拉裡說。
  「也許正在忙著處理屍骨。」凱瑟琳輕聲說。
  突然大門咿呀響著慢慢開了。一個全身穿著黑衣服的修女站在他們的面前。
  凱瑟琳沒有防備有這樣一下子。「對——對不起。」她說,「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外面沒有牌子。」
  修女對他們注視了一會,打個手勢請他們進去。他們跨過門廊,到了一個很大的院落裡。四周靜得出奇,凱瑟琳突然領悟到缺少一種東西:人的聲音。
  修女默不作聲地搖搖頭,做一個動作叫他們等著。他們看著她轉身朝院落一端的一座老石頭房子走去。
  「她去找吃人妖怪了。」凱瑟琳喃喃細語著。
  在那座老石頭房子外面向上的方向,在突出於海上的岬角上,他們看到了一塊墓地,四周種著成排的又高又密的柏樹。
  「看著這地方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拉裡說。
  「我們好像闖進了另一個世紀。」凱瑟琳接著他的話音說。
  兩人不知不覺地細聲談了起來,聲音放得很低,不敢擾動那萬籟俱寂的氣氛。在主樓的窗戶後面,有一些好奇的膽怯的面孔向他們偷偷瞅著,都是女的,全穿著黑衣服。
  「這是一個過修道生活的瘋女院。」拉裡斷定說。
  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出現在那座老石頭房子前,大步朝他們走來。她的穿著是一身嬤嬤打扮,臉上的表情友好、悅人。
  「我是特莉薩嬤嬤。」她說,「你們有事嗎?」
  「我們碰巧路過這裡,」凱瑟琳說,「因為好奇,走了進來。」她看看那一張張在窗後窺視的臉,「我們沒有想打擾您的意思。」
  「到我們這裡來訪的客人不多。」特莉薩嬤嬤說,「我們和外界幾乎沒有任何接觸。我們都是天主教加爾默爾派修女會的,都做過沉默宣誓。」
  「要多久?」拉裡問道。
  「一輩子。我是這裡唯一被允許說話的人,但也只在必要的時候才能說話。」
  凱瑟琳環視著這個空曠的靜寂的院子,不禁毛骨悚然。「沒有人離開過這裡嗎?」
  特莉薩嬤嬤笑笑說:「是的。沒有這必要。我們進來後的一生就在這些高牆裡面。」
  「打擾您了,請原諒。」凱瑟琳說。
  嬤嬤點點頭:「沒關係。上帝祝福你們。」
  凱瑟琳和拉裡走出來時,那巨大厚實的門慢慢關上了。凱瑟琳回轉身子,又朝這不尋常的城堡看了看。它像一座監獄,但比監獄更可怕,也許因為是自願來苦行贖罪的,白白度過一生。
  凱瑟琳想起了窗戶裡面的那些年輕女人,被高牆深院禁錮了起來,在她們生命的其餘時間裡與外界一點接觸也沒有,終生待在這墳墓般的永恆的靜寂之中。她相信自己怎麼也不會忘記這地方。

《午夜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