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壽保險金

    1
    這是個烈日炎炎的日子。上午十點鐘,氣溫就達到了攝氏三十二度,據說這是今年以來的最高溫度,到了下午也不見熱度降低的樣子,僅有的一點點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好熱呀!」剛從警察學校畢業的年輕巡警尾原,一邊用手帕接著流到脖子上的汗,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是呀,真是熱死了!」站在窗邊、抬頭望著天空的老巡警田中也應了一聲,然後他點著了一支香煙,皺了皺眉頭,邊吸邊說:「真想來點雨,可他媽的連點兒雲都沒有!」
    佈滿灰塵的天花板上,吊著那台老掉牙的電風扇,發出「咯吱咯吱」的噪聲。它無法驅散籠罩在房間中那令人煩惱的熱氣。
    「在這樣的日子裡,犯罪率是不是要比平時多一些?」
    尾原問田中。
    這個年輕人於兩個月前走出了警察學校的大門,被分配到S鎮的警察署。剛來時,他豪情滿懷,想大幹一番。但兩個月過去了,他卻沒能遇上一件稱得上是「案件」的案子。如果說辦了幾個「案子」,無非是把一個離家出走的人送回了家;或是根據報案,逮住了一個兜裡沒錢、在飯館吃「蹭飯」的男人。
    干了二十多年的田中,看著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苦笑著說道:「咱們沒活幹,還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儘管尾原知道田中的話是對的,但還是無法消除自己心中對這種無所事事的不滿。他在平時常常想像著自己碰上了一個殺人案,或者抓住了一名在全國通緝的要犯。這種心情,與其說是為了創造好成績,以求晉陞,倒不如說是出於好奇心和年輕氣盛,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關於什麼夏季裡犯罪增多的事,是你聽來的吧?」田中巡警用一種暖昧的口吻問道。
    這時,電話鈴響了。田中用他那粗大的手,抓起了聽筒。
    電話很短。田中很快放下聽筒,瞇起眼睛看著尾原。
    「馬上出發吧。二丁目的一家公寓出事了!」
    「是殺人案嗎?」
    「很遺憾,不是你盼望的。是殉倩自殺,不是殺人案。」
    2
    發生案件的公寓,是一幢建造粗糙的木製結構的建築。這幢公寓起了一個「和平莊」的名字。叫起來很好聽.可總結人一種低級公寓的感覺。尾原和田中一走進公寓,便有個面色蒼白的中年婦女出來迎接他們。她就是這幢公寓的管理員。她一邊絮絮叨叨地向他們介紹事情的經過,一邊把他們領進了二樓一個雜物的房間。房間門口,有好幾個男男女女,他們好奇地張望著,並竊竊私語著什麼。等尾原他們一走過來,這些人就迅速離開了,卻並沒走遠。兩人進了房間後,田中便關上了房門。
    尾原首先環視了一下房間。這是一間只有四張草蓆大小的房間。草蓆因常年受太陽的照射.已有些發黃。
    在這褪了色的草蓆上,倒著兩個人,一個是二十五六歲的女性。她的襯裙凌亂,兩條大腿裸露著、她的容貌雖然沒有傷痕,但濃重的口紅已經有幾處利落。大概是由於痛苦所致吧,使她的整個臉面扭曲著。尾原又把視線轉向距離這個女性不遠的另一個男性。田中巡警彎下身子,把這個臉朝下的男子抱了起來。當他的臉面翻過來時,尾原不禁歪了一下頭。原來這位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臉上還帶著稚氣。
    「馬上把大夫叫來!」田中向站在牆角處瑟瑟發抖的管理員喝道,「女的死了,這個男的脈搏還在跳!」
    管理員慌慌張張地朝外跑去。田中把這個少年放到地上,站起身來,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奇怪的殉情呀!」田中說道。
    尾原又低下頭,仔細地看了一下倒在腳邊的這對男女。
    「好像年齡差得太多了!」
    「對。而且,這女的是服了氰化鉀,可這個男的是服了安眠藥。」
    聽了這話,尾原再次低頭看了一下這對男女的臉。
    女屍的臉上,已經顯露出氰化鉀中毒的特有症狀,即談紅色的斑點;而那個男的臉上卻沒有,也看不出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是偽裝殉情嗎?」
    「還不知道。誰知道他吃了多少安眠藥?如果知道了,也許能弄清楚。」田中開始搜查這個房間。屋裡沒有什麼日用器具和傢俱。在這問空曠的房間中央,只有一隻短腿餐桌。
    桌腿下邊,滾落著兩隻橫倒的玻璃杯。在杯子底處,殘留著很少的一點點水漬。田中發現杯子旁邊有一張小紙片,便走過去拾起來。
    「這是什麼?」尾原問道。
    田中把這種四方形的紙片十分小心地鋪在餐桌上說:好像是包藥的紙。如果是的話,也許是用來包氰化鉀的。」
    大夫趕來了。這是一個剛剛步人中年的矮個大夫。
    他迅速檢查了一遍之後,十分自信地說:「男的還有希望!」
    3
    這個少年在病床上恢復了意識,他似乎不滿意又活了過來似的,雙眉緊皺,時時流下淚來。
    他叫鈴木晉一,兩年前就在這幢公寓附近的一家鐵廠幹活。
    尾原到醫院去審問這個少年時,晉一已經可以坐起來了。但他面色蒼白,表情抑鬱。
    「你為什麼要自殺?」
    尾原一邊看著晉一的臉色一邊問道。他不知道這個少年的心情。死了的那個女人,曾在一條繁華大街的舞廳裡干話。由於她長得漂亮,掙的錢也多,和許多男人有著複雜的關係。圍繞著她,有不少爭風吃醋的醜聞。尾原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什麼要和她攪在一起,又和她一起殉情。這個少年和這個女人的關係令尾原感到不可思議,或許他們根本不是什麼「殉情」吧?
    聽了尾原的話,少年垂下了頭,像是在考慮什麼似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猛然喊道:「我們不是殉情,是我殺了那個人!」
    「殺了?!」
    尾原呆呆地看著這個少年的臉。雖然他也曾料到這是一起偽裝殉倩的案件,但聽了少年的話,他又感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是由於這個少年的臉上還殘留著童年那天真無邪的痕跡吧,或許尾原還年輕,對此類事知道的甚少。
    說完,鈴木晉一便拾起了頭,用陰暗的目光看著尾原:「是的,是我殺死了那個人。」
    晉一用固執、乾澀的聲音反覆重複著。而尾原則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俯視著這個少年。如果像晉一說的那樣,那麼自己面對的這個少年就應當是殺人犯了。自己做夢都在想抓住一個殺人兇手。現在,這件偽裝的殉情殺人案就擺在了面前。而且,連兇手都痛痛快快地全部招認了!
    尾原對自己的判斷十分自信。但從內心來說,無論如何也沒有一種勝利的愉快感。相反,他反而覺得很憋氣、很喪氣。這個少年能說是個殺人犯嗎?從他那抑鬱悲痛的表情來看,難道不正像個受害者嗎?
    尾原慢慢地掏出筆記本,沉悶地說道:「那就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一說吧?」
    4
    我和井崎美佐子從小就很熟,我家與她家是鄰居。
    當我意識到井崎美佐子做為一個異性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正是我上高校的時候。那時,井崎美佐於在一家S百貨公司當店員,她那施以淡妝的臉,對我來說,如同天使一船純潔、美好。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在這一帶,我們都公認她是個美人。也有人說她長得像哪個電影明星。對我來說,井崎美佐子比那些明星還漂亮。她是我的心愛之物。
    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對井崎美位子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一開始,我對她如同對待姐姐一樣。我沒有姐姐,小時候又失去了母親。也許是這個原因吧,我才把她當成了我的姐姐,並常常沉浸在一種幸福的感情中。但這樣的憧憬越來越淡薄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知不覺地把她當做一個女人來觀察了。可我總對自己說,不能用和其他男人一樣的目光去看井崎美佐子。現在看起來,那不過是一種過於卑怯和自己欺騙自己的想法。但當時我確實是硬強迫我這樣想的!我還常常問自己,這到底是怎麼啦?也許是出於一種不能褻瀆井崎美佐子美的緣故吧!
    她對男人過於「熱情」,這一點我是看不上她的。因此,為了逃避現實,我對她抱著一種精神上愛情,並且還有一種要把她從這種卑鄙的環境中解救出來的願望。每次我看到那些男人把井崎美佐子送到她的門口時,都不由地從心中產生出一股強烈的嫉妒心理。這種痛苦的煎熬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在我上高校(相當於我國的高中——譯者注)二年級的時候,井崎美佐子突然離家出走了,還辭去了那家公司的工作。聽附近的人們說,好像是由於她和男人們不正常的關係,使她不好再在這兒住下去了。隨著井崎美佐子的消失,我感到自己也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整天無精打采。我感到我第一次窺測到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我常常對自己說,這是陷入了「單相思」。那時,我十分嫉妒那些能把她帶出去「消遣」的男人們。
    從那以後,我便離開了家。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一直住在這個公寓裡。去學校上學也覺得沒意思了,因為和家裡鬧不和,主要還是因為井崎美佐子不在我們家那兒住了。我退了學,來到一家鐵廠於活,工錢特別少,僅夠維持生活的。我心中總也忘不掉井崎美佐子,但又不知她現在的住址,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去打聽。那天,鐵廠下班後,我去新宿看電影,突然見到了井崎美佐子。有一年沒見了,我一眼就看出她成了「酒吧女」。她穿著一身漂亮而華貴的衣服,走得很急。我喊了一聲。開始,她用奇怪的目光盯了我——會兒,然後笑了。她認出我,叫我「小阿晉」。後來她帶我去了一個胡同裡的小酒吧館。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有點不知所措。她一邊笑著,一邊為我要了檸檬水。她還對我說了些什麼,我都記不起來了。
    反正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只是呆呆地陶醉在欣賞她的美貌之中了。我把我離開家、住在一個小的公寓裡的事對她說了,她便和我一塊來到了我的公寓。我只是一個勁兒地呆然地看著她的身姿。
    井崎美佐子對我說,她只是來這裡玩一玩。我們坐著,互相談論著個自離家出走後的事情。這時,我覺得她還沒有把我看成是一個單身的男人,她說天氣熱,便脫去了上衣,並若無其事地只穿著一條襯裙,當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時,一種奇妙的屈辱感向我襲來,同時對她肉體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佔有慾,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這種變化,繼續和我交談著。可當時我幾乎連一句話都聽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壓抑著這股強烈的衝動,但這是徒勞的。一股想擁抱她身子的慾望在不停地驅使著我。不僅如此,我內心深處湧現出一般抑鬱和恐怖的感覺。這就是「獨佔欲」!一想到她那美麗的肉體曾被別的男人佔有過,我就難以忍受。可井崎美佐子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還把我當成一個孩子。假如我對她說「我愛你」,她一定會笑出眼淚的。就是不笑,也會迷惑不解的吧。
    就在這時,惡魔來到了我的耳旁,對我低聲說道:惟一獨佔她的辦法就是殺死她!如果她死了,其他男人就不會再佔有她了,我也就不會再受這種嫉妒的煎熬了。儘管我知道這是荒唐的,卻無法阻止我的舉動。
    後來,美佐子問我有沒有胃藥,我突然想到我在鐵廠幹活時收藏的一些氰化鉀,在一個包藥紙中包著。我便把這包毒藥當成胃藥交給她,她一飲而荊直到她死,恐怕都沒有對我產生任何懷疑。她死了,是我殺死的。我很害怕,吃了安眠藥,但沒有死。也許這就是我殺死井崎美佐子得到的懲罰,我準備接受任何處罰,甚至死刑。她是我殺死的。是我殺死了井崎美佐於。
    5
    民原把眼睛從材料上拾起來,用手背揉了揉充血的眼睛。他已經是第三遍閱讀有關鈴木晉一的材料了。
    材料完備,合乎情理,簡直無懈可擊。
    但尾原在反覆閱讀中,總覺得有些含糊不清的地方。同樣的話,在不同人的嘴裡,不同的表情及聲調,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這種微妙的變化和差別,在打印成材料時是無法表達出來的。比方說,在這份材料中,有一句「我殺死了井崎美佐子」的話。準確地說,鈴木晉一承認是他殺死了井崎美佐子,但從嘴裡說出來的就不是這樣子。
    當時他對尾原說的是「我殺死了那個人」,這就不大一樣。晉一說井崎美佐子時用「那個人」,等寫成材料時,在所有這句話的地方都加入了「井崎美佐子」的名字。這是為了材料的規範化。但「那個人」和「她」的用詞卻不相同。到了法庭上,必然要產生一些糾紛和誤解。這一點,尾原是非常清楚的。那麼,為了文字規範化,會不會失去了某種程度的真實性呢?
    尾原一定也沒有忘記晉一在說道「那個人」時的表情,他流露出來的是純粹的愛戀之情。這種微妙的差別也許會因使用了「井崎美佐子」而失去的吧?鈴木晉一將以殺人犯的罪行受到起訴,法官將會以什麼樣的口吻宣讀這份材料呢?尾原深深地感到了不安。因為材料中寫的是「我殺死了井崎美佐子」,那麼法官就會用對一個殺人兇手的態度去衡量這件案子。準確地說,審判應以事實為根據進行,但審判者不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嗎?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澄清這種暖昧的成分,那麼就失去了法律的公正與尊嚴。
    他之所以對這份材料有些猶豫,是出於對他來說接手的第一個案子的慎重,因為以後也許再也遇不上這種殺人案了。
    「鈴木的事怎麼樣了?」尾原一邊向外掏著香煙一邊問田中。
    今天也不比昨天涼快多少。田中氣惱地看著那台吊在天花板上漸漸轉不動了的電扇,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明天就該出院了。署長說,在他出院的同時,辦理起訴手續。是『殺人嫌疑』。」
    「可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是他殺的井崎美佐子。」
    「他的供詞是假的?」田中有幾分不滿地問道,「當然,井崎美位於是死了。鈴本晉一也承認是他殺的人。但是這有可疑之處。他畢竟不像是個兇手。不過,我們瞎操心也沒有用,律師和法官會裁定的。」
    「那倒是……」
    尾原暖昧地點了點頭。他再一次把視線移到了那份材料上。也許是自己太過慮了,超出了警官的範圍。作為一個第一線的警官,任務只是逮捕兇手,完成材料,湊齊證據。應不應當受到起訴,那是檢察官的事。以後的事情,就像田中巡警所說的那樣,都是律師和法官辦的了。在現場拾到的那張紙片,也檢查出有氰化鉀的反應。
    尾原就算對此事有所懷疑,也提不出任何反證,但他心中的疙瘩還是沒有解開。
    尾原抬起頭,看了看田中的臉。
    「我想再見一下鈴木晉一,不知……」
    「還不死心嗎?」
    田中苦笑著,撩了一把汗,便找署長要「許可證」去了。
    6
    尾原走進病房,躺在床上的鈴木晉一慢慢坐起身來,用發呆的眼睛看著他。
    尾原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盯著晉一的臉問道:「怎麼樣了?」
    「太感謝您了。」
    晉一低聲地說道,又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尾原看到晉一的眼睛中掠過一絲憂慮的目光,不禁回憶起來,在這個少年的自供書中,反覆地強調著「我殺了人,我殺了人」的話。而現在又從他的目光中,看到希望自己受到懲罰的眼神,「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尾原緊緊地盯著晉一的眼睛說道。
    晉一慌忙把視線移向一旁。
    「問問有關你的事。在學校、在工廠,你都受到好評。你是一個心靈美好、富有正義感的孩子。我知道你深深地愛著井崎美佐子,所以你說是你殺死了她。我總也弄不明白這一點。」
    「是我殺死了那個人!」晉一似乎發怒放堅定說道。
    這好像是在詛咒自己。
    「我根本不相信!」尾原依舊冷冷地說道。
    「為什麼?!是我殺的!請懲罰我吧!」
    「你為什麼要說假話!」
    「我沒有說假話。我……」
    「你說的是假話。你在新宿見到那個女人,她請你喝了檸檬水。我去井崎美佐子幹活兒的店子進行了調查。她的同事們說,你那天和井崎美佐子發生了爭執,你說她和你走的不是一條路,說她墮落了,還勸她重新回頭。對不對!她的同事們都這樣證明了。」
    晉一沒有馬上回答。
    他用陰沉、混濁的目光盯著尾原,突然又低下了頭。
    「我太狂妄了,我根本沒有資格去評論那個人!」
    「你沒有錯。井崎美佐子和男人的關係很不正常,是個放蕩的女人。她和社會上的流氓、阿飛們鬼混在一起,專門設計『美人計』來坑害人。」
    「請你不要再說那個人的壞話了!」
    晉一像個精神病人一樣,歇斯底里地尖聲喊道。從那立刻就發出的高聲喊叫裡,尾原感覺到隱藏著什麼。他不禁楞了一下,突然意識到鈴木晉一真是瘋了般地愛著井崎美佐於。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當他愛上了一個偶像時,那種愛是非常執著的。
    「那麼,氰化鉀的事還不能解釋。」尾原繼續說道,「你說是從工廠裡偷來的。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你不是那種人,也就是說,你根本不是偷盜這種危險品的人。而且還用紙包好了,這不是過於自然了嗎?」
    「是我殺了那個人。我說的你還不明白嗎?」
    「如果你明白了就會相信了。井崎美佐子說想吃胃藥,是不是假的?根據我的調查,她的胃結實得很,從來沒有胃病!」
    「我,我殺了那個人!」
    「我不信!」
    尾原簡直沒有辦法了,他懷疑鈴木晉一的自供,但也不相信他百分之百的無罪。他之所以採取剛才那種粗暴的否定,是想看一看這個少年會有什麼反應。量果然,他看到晉一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狼狽的表情。
    「會逮捕我吧?會懲罰我吧?因為我殺死了那個人,所以會把我……」晉一喘氣般地說道。
    尾原用堅定的表情搖了搖頭,「當今的刑法中規定,單有自供還不能作為懲罰一個人的惟一依據。而且,有懷疑就不能判刑。這是個原則。這個原則正好符合你現在的情況。」
    「我?我會怎麼樣?」
    「怎麼樣也不會。你明天出院。因為你的自供內容中有許多不能讓人相信的地方。所以,既不能逮捕你,也不能給你判刑。你先回去,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說到這兒,尾原止住了話頭。他看了看晉一的眼睛。
    晉一的表情十分沮喪,他茫然地朝窗外看去。看樣子,剛才層原的話打中了他的要害。
    尾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明天你就出院吧!」
    他又重複了一遍。想看一看鈴木晉一還會有什麼反應,也許會出現什麼新的奇跡。
    如果還無進展,那麼明天就將會逮捕他,他會受到起訴,會像貝殼中的貝一樣,默默地去服刑。
    尾原走出了病房,站在門口,又看了鈴木晉一一眼。
    這個少年仍然用虛無的目光看著窗外。
    尾原走出了病房。
    他為什麼希望受到懲罰呢?
    7
    尾原又到鈴木晉一住的公寓轉了一圈之後才到署裡。他剛剛坐在自己的辦公桌旁,田中就十分狼狽地走了進來。
    「你都對鈴木晉一說了些什麼?!」
    「出了什麼事?」
    「剛才醫院打來了電話,說晉一想自殺!事情鬧大了!」
    「自殺——」?」
    尾原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苦苦期待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種情況表明,還有沒發現的情況。
    「馬上去醫院。」
    層原的話音還未落人已經飛奔而去。
    醫院的窗口已燈光燦爛。尾原衝到門口,拽住一個護士,打聽晉一的情況。
    「大夫說很危險。是大出血,已經休克了。」
    這個年輕的護士似乎十分疲倦。
    「大出血……?」
    「他用打破的藥瓶割破的,喏,手腕的動脈,發現的太晚了……」「沒有人護理他嗎?」尾原氣惱地責備道。
    這個護士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反正他明天就出院了,大家都沒有介意。而且連他房間的鎖都卸了下來,不必擔心他會逃走的……」「幫幫忙、救救他吧!」
    「行不行這我可不知道了……」
    護士聳了聳肩膀,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於是,尾原馬上去找大夫。大夫和護士說的一樣,那個少年似乎已經危在旦夕。
    「無論如何請救一救他吧l」尾原有氣無力地請求道。
    如果鈴木晉一死了,也許就是因為受不了我那些話的刺激,那後果真不堪設想了。他為什麼要自殺呢?
    「正在全力搶救。」那位大夫堅定地說道。然後他好像想起什麼似地,交給尾原一張疊好的紙片,「這是病人枕邊的東西,寫著你收。」
    尾原馬上想到的就是一份「遺書」。他打開紙片,上面用鉛筆寫了滿滿一紙。
    8
    我殺了那個人,儘管你不相信,但確實是我殺的。
    和你說的一樣,我在那個人幹活的店裡痛罵了那個人。對我來說,那個人如天使一般。當我想到那個人從一個男人懷裡到另一個男人懷裡,過著非常墮落的生活,我的愛轉成了強烈的妒恨。
    因為,當我看到那個人又被一個渴得醉熏熏的男人摟住的時候,我就變得衝動起來,我衝向那個人,說那個人是個墮落的女人,還說除了死之外她無可救藥!我一時感到自己像個神一樣高大無比,但那個人並不生氣。大約過了四天後,那個人來到了我的公寓。像你說的那樣,那個人用非常認真的態度,承認了自己是個墮落的壞女人,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女人。於是我又像第一次那樣看看那個人。我讓那個人喝了藥。像我這樣的人,還是帶看一顆未被污染的靈魂死去吧,這是幸福的。但我不是一個具有純潔靈魂的人。我的靈魂在哪裡?我之所以痛罵那個人,完全是出於嫉妒。那個人誤解了,並自殺了。不,不是自殺,是被我那狂妄的語言和污濁的嫉妒心理殺死的。我應當隨著那個人去。因此,由於我自殺失敗,只好希望借助法律的力量來懲罰我。這樣的話,對我多少都是點安慰。但你連這條道也給我堵死了。我還是用我自己的力量懲罰我吧!除此之外,我希望你不要救我。
    「難道我判斷錯了?」
    尾原用陰沉的目光看著田中。
    「如果鈴木晉一真的死了,那不就等於是我殺死他的嗎?」
    「為什麼?」
    「為什麼?!如果我不騙他,也許他不會自殺的。」
    「可能是他突然聽說因錯判他有罪而受不了吧。」
    「不過,也許這樣對這個少年來說是件好事呢?大概是因為他擔心受不了好多年的監獄生活而走了這條路。他的正義感也可以說是十分幼稚的。我把他逃避這個殘酷的現實之路堵死了。他萬般無奈,走上了自殺的路。」
    「我不這麼認為。」田中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法律是無法彌補心靈上的創傷的。何況鈴木晉、還沒有死呢!另一個重要的就是:可能鈴木晉一認為自己殺死了井崎美佐子感到內疚而自殺的呢!不過,這個女的會不會是像鈴木晉一說的是自殺的呢?」
    「井持美佐於是自殺也好,是鈴木晉一殺死的也好,只能有一個選擇,不是自殺,就是後者?」
    「那麼我們想想看,井崎美佐於與流氓團伙共同策劃,設美人計坑害社會,會不會因為被一個純真的少年痛罵就良心發現而自殺呢?自殺,為什麼只穿著襯裙?還有,如果她真的想自殺的話,有什麼必要非來鈴木晉一住的公寓來?像不像是受到諷刺後當場自殺的呢?」
    田中來回在房間裡走著,雙手交叉在一起。水管的漏水滴在水桶裡的聲音顯得十分清晰。屋裡死一般寂靜。
    「我認為有必要再調查一次。」田中說道。
    「知道了。」
    尾原的臉上又恢復了朝氣,他迅速站起來。
    走出S署,他來到井崎美佐子幹活兒的店。
    店裡的女招待們看到尾原,似乎不滿地皺起了眉頭。
    尾原進店後;便打聽誰與井崎美佐子最要好。女招待們互相看了看,才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於是尾原便請男領班把那個女人叫了來。
    一個長方臉、面容顯得十分抑鬱的女人來到了尾原的身邊。她的妓名叫「良江」。尾原為她要了一份啤酒。
    「我想打聽一下井崎美佐子的事。」
    「那個姑娘被殺了,報上都登了。」
    「好像是自殺。」
    「自殺……?」
    這個女的反問了一句,然後大聲笑了起來。完全是一種毫無顧忌的浪笑。她那裸露著的雙肩也劇烈地搖晃著。
    「這有什麼奇怪的。」
    「就是說那個姑娘是裝成自殺的。」
    「我不明白。」
    「那個叫鈴木的小男孩不是來這個店子罵她一通嗎?這下子她可火了,便想去教訓一下他。她打聽到了那個男孩子的住址,就去了他的公寓。她揚言說要去他那兒自殺,好像說喝什麼毒藥。」
    「可她真的喝了氰化鉀。」
    「大概她拿錯了藥吧,這個笨蛋!」
    尾原感到堵在面前的牆裂縫了。
    會不會是有人聽說之後,偷梁換柱,讓井崎美佐子服了毒藥?
    「她應當有個男伴吧?」尾原抑制住心頭的興奮問道。
    「她那個相好的?昨天還在這裡吹小號呢!可今天沒來,也許是又弄到一筆什麼錢,上什麼地方逛去了。他叫夏本三郎!」
    「弄到錢了?」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一大筆,聽說的。」
    一大筆錢?會不會是人壽保險金?
    聽到這,尾原飛也似地跑了出去。他看到一個電話亭,便一頭鑽了進去,從口袋裡找出筆記本,給保險公司打電話。果然,打到第三個保險公司時,終於問出了結果。
    「一個叫夏本三郎的人,昨天從我們這裡提取了保險金。共一百萬日元。被保險者叫井崎美佐子。因為她不是自殺,是他殺,所以我們支付了。投保日期是四天前。還有什麼……」四天前,正是鈴木晉一去井崎美佐子的店裡那天。
    那麼,也許這整個事件都是個陰謀,是夏本三郎一手導演和策劃的。
    大凡干吹號這一行當的,弄到毒品是不困難的。當然氰化鉀這類毒藥也能弄到手。
    於是,尾原馬上放下電話,又迅速給S署的田中打了電話,向田中說明了情況。
    「那就沒錯,肯定是那個叫夏本三郎的人幹的!」田中衝著電話大聲說道。
    「快辦好逮捕手續,如果抓住了那個叫夏本三郎的男人,這一切就會弄明白的。」
    「拜託了!」
    「而且,那個女人只穿襯裙而死的原因也清楚了!」
    「我明白了,她故意穿得那麼少,是為了氣一氣或戲弄一下鈴木晉一的!」
    尾原放下電話,走出了電話亭。
    「那個少年救過來了吧?」
    尾原像在祈禱一樣,凝視著昏暗的天空。

《西村京太郎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