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人萬歲,開始是一種下面的人對上面的恭維。西漢的時候,郡太守的屬官,在太守過生日之際,也喊太守萬歲。皇帝知道了,也沒見生氣。那個時候太守很牛,食祿兩千石,替皇帝管理天下。連皇帝都說,我與兩千石共天下。萬歲在那個時候,還不是皇帝專有的恭維。但是這種局面很快就變了,人們逐漸地只能喊皇帝萬歲了。到了明清兩代,老百姓甚至乾脆管皇帝叫萬歲爺了。
儘管那時人們還不知什麼科學,但人活不了一萬歲,大家都明白。傳說中的長壽佬彭祖,也不過就是八百歲而已,離一萬還差得遠。遠古人的想像力,還真是有限。特別牛的皇帝,像秦始皇、漢武帝還有唐太宗,都拼了命想成仙,找仙人,吃仙丹,實現萬歲夢,最後發現還是沒戲。做了皇帝,權力大,女人多,身體的戕害非比常人,多吃點補品,能爭取多活幾天也就算阿彌陀佛了,哪裡來的萬歲?但是,人們就是喜歡這樣恭維,皇帝也喜歡接受這種恭維。只有當年剛從白山黑水下來的女真人不這樣。他們比較實誠,拍人馬屁也頂多說一百二十歲,對他們的最高首領也就這樣了。所以,進入漢地後,發現這裡的人們拍馬屁拍得如此無恥,他們還真有點不習慣。但是,很快他們也習慣了。再次入主中原的女真後裔,連祖先的那點實誠也沒了,沒入關的時候,就已經萬歲喊成一片了。
對皇帝三呼萬歲,從恭維變成了儀式,這儀式不來自於《周禮》,《禮記》上也沒有記載。但後來講究禮儀的儒家,個個都很在意。如果不是成心反叛,沒有人會在這上面失禮。士大夫們喊萬歲,老百姓們也跟著,只是老百姓基本上沒有這個機會喊出這一嗓子來,哪那麼容易見著皇帝呢?
這時候的萬歲,當然也有威脅的成分,上朝的時候,有哪個臣子敢不喊呢?真的不喊,那就真的是活膩了。但是,習慣成自然,多數情況下,人們對喊皇帝萬歲都視為當然,天經地義。用不著強迫,見了皇帝雙膝跪倒,口稱萬歲。順當極了,也舒服極了。辛亥革命,革掉了皇帝,來了總統。雖然還是有人對總統喊萬歲,一來是習慣,二來是恭維,但按道理是不能這麼喊的。因為總統是公僕,民眾才是主人,哪裡有主人喊僕人萬歲的道理?
可是,總統做了不到四年的袁世凱,忽然想起要做皇帝了。現在想起來,袁大總統這樣的忽發奇想,系一些一腦門子餿主意的人攛掇的結果,但畢竟他是總統,大主意得他拿。自古以來,想做皇帝的人,無論採用何種形式,骨子裡就是搶。臨到登基之時,可以假惺惺地三揖三讓,但從來沒有人想到過民意,所謂的讓,也不過是對老天爺做點姿態。可是,袁世凱做皇帝,可是從共和國這兒過渡來的。現代政治跟古代不一樣,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民意是一定要考慮的。當年的大名士王闓運曾經嘲笑過袁世凱,你想當皇帝就當好了,成天喊民意幹嘛?即使是篡逆的皇帝,做好了還不是一樣。可是,袁世凱卻一定要這個民意,假的也要。
所以,洪憲帝制的鼓噪期,民意的呼聲震天動地。什麼商人請願團、工人請願團、農民請願團、學生請願團,甚至妓女請願團,都粉墨登場,烏泱烏泱地到北京來要求袁大總統高昇一步,做皇帝。鼓噪到了最後,連操縱鼓噪的人都忘記了到底人們是真心的呢,還是假意。可是,到了帝制的最後環節,這個西洋景還是穿了。
這事,要說也怪袁世凱,眼看要黃袍加身了,各省包括滿蒙和西藏的擁戴書都已經到了,他還不放心,好一陣的忸怩。於是,各省就派來了大批的擁戴代表。連續三次遞交擁戴書,誠心誠意要求袁大總統做皇帝。擁戴書三上之後,袁世凱終於扭扭捏捏地答應要做皇帝了。然後,各省代表們在籌安會的組織下,召開全體代表大會,一致決定要在第二天齊集新華門,跪求皇帝即刻正位,然後三呼萬歲而後散會。結果,在本次會議結束前,大家齊呼中華帝國萬歲之際,有一個人誤呼中國共和萬歲。大家非常憤怒,紛紛要求加以懲罰。此人答應,明天早上齊集新華門三呼萬歲完了,他一個人長跪門前,再三呼萬歲一次。結果第二天,大家都跪完了,也喊完了,這老先生一個人長跪不起,三呼中華帝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該交的擁戴書交了,該跪的跪了,該喊的也喊了,各省代表也該回家了。籌安會的六君子之一的孫毓筠負責招待代表起居,這時候出來表示,每個代表發一百元補助,地方遠的發兩百元。按說,依當年的物價,這些錢回家做路費是綽綽有餘。但是代表們不幹,說是我們這麼大老遠來捧場,辛辛苦苦的,光給路費不發勞務費怎麼能行?我們來耍龍燈,別把我們當蝦子燈、螃蟹燈、腳魚燈。大家拚命鼓噪,就是不依。孫毓筠躲到裡屋,不行,打電話叫警察,也不行。最後還是內政總長朱啟鈐出面,每人多加了一百元,才算了事。代表們還特別表示,錢,只要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人稱袁大頭。因為當時的銀元有多種,以袁大頭質量最好。袁世凱所要的民意,需要用袁大頭來買,喜歡袁大頭,才是真民意。
袁世凱要民意,又不肯真的投票,所以只能買。買來的民意,無非給外國人看,給另一部分精英看。其實人家一看,也就看穿了。買來的民意,即使喊了萬歲,到頭來也不過是人家的勞動所得,一場交易。連聲萬歲都得花錢買,無怪乎這個皇帝做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