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水墨畫,在世界上是很獨特的畫種。它不用或少用色彩,一般只有濃淡不同的黑色墨水,在白色的紙(或絹)上作畫。水墨畫之於中國畫,就如同油畫之於西方繪畫,它是中國畫的典型面目,也是最能代表中國藝術精神的形式之一。
一般認為,唐代詩人王維是中國第一位水墨畫家,在他之前,中國繪畫都是著色的。王維受到道家和禪宗哲學的影響,在中國書法的啟發下,創造了水墨畫。今天我們已經很難見到他的真跡,一幅名為《雪溪圖》的作品,是北宋人的摹本,比較接近王維的風格。這幅水墨山水畫的是郊外雪中溪流風光,完全不用色彩,用黑色的水墨,居然創造了一個平淡悠遠的白雪世界。自他以後,水墨畫法漸漸成為風尚,到了公元9世紀中後期(唐末五代到北宋初年),水墨畫超過了著色畫的影響,一躍成為中國畫的主要形式。
無色的世界
在中國為什麼會出現水墨畫,這顯然有技術材料和藝術傳統方面的原因。水墨畫一般畫在紙和絹上,其中又以紙張為主。中國造紙技術很發達,具有良好質感和豐富滲透功能的紙張為水墨畫的出現提供了基礎。而中國有書法的傳統,書法的創作方式對水墨畫有直接的影響。但更主要的原因卻來自觀念方面。
用黑色的墨水在白色的紙、絹上作畫,這是中國畫家所鍾情的「黑白世界」。黑白世界,對於中國人來說,是無色的世界,不是它完全沒有顏色,而是說它沒有絢爛富麗的顏色。中國畫本來很重視色彩——早期的中國畫被稱為「丹青」,就是對色彩的強調。中國人色彩感受能力並不差,看一看中國京劇的服飾就可以明白這一點。中國畫家本來就強調「以色貌色」——世界中有紅,有黃,有藍,有豐富的顏色,繪畫應該以變化多樣的色彩來表現。這種局面到唐五代發生了變化。
唐 王維 雪溪圖
唐代書畫藝術家在道家思想的影響下,提出了「同自然之妙有」的觀點。「同自然之妙有」是說,書畫藝術應該具有造化自然一樣的性質,造化自然是最樸素的,它排斥人為,排斥文飾。這種「同自然之妙有」的追求,體現在山水畫創作中,就是以水墨代替青綠著色。唐代繪畫理論家張彥遠曾對水墨山水畫興起的思想根源作了說明。他指出,自然萬象的本體和生命是「道」,也就是陰陽的氣化,它是自然的,不是人為的,所謂「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無言,神功獨運」。「道」(「氣」)是最樸素的,但它蘊含著自然界的五色,產生著自然界的五色。自然萬象的五彩,並不是依靠著丹碌、鉛粉的著色,而是依靠樸素的「道」(「陰陽陶蒸」),所謂「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雲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而水墨的顏色,正和「道」一樣樸素。它最接近「玄化無言」的「道」,最接近自然的本性,因此是最「自然」的顏色。它也和「道」一樣,蘊含著自然界的五色,產生著自然界的五色。所以張彥遠說「運墨而五色具」。水墨的世界,可以表現出色彩的感覺,同時還能表現出色彩無法傳達的內容。畫家如果「意在五色」,用「丹碌」的顏色塗草木,用鉛粉的顏色塗雲雪,就背離了造化自然的本性,用人工破壞了自然,結果就是如張彥遠所說「物象乖矣」。張彥遠的話說明,水墨山水畫的興起,和畫家在道家思想影響下追求「同自然之妙有」的境界有著必然的聯繫。
張彥遠的這個思想,也表現其他一些畫論著作中,如托名王維的《畫山水訣》一開始就說:「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這就是說,因為水墨的顏色最符合造化自然的本性,所以水墨山水畫在繪畫中佔有最高的位置。
「畫道之中,水墨為上」,從此成為中國繪畫的主流觀念。
超越形似的造型原則
中國繪畫沒有謹守透視的原則,甚至有意迴避透視問題,16世紀以來,很多人對此提出質疑,20世紀房龍的觀點就很有代表性。房龍在《人類的藝術》中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中國人和少數的孩子不理會透視法。」他對中國畫的傳統很為不屑。
中國在一千五百多年之前就有系統的藝術史著作,南朝謝赫在《古畫品錄》,提出「六法」說,即繪畫的六條基本原則,其中以「氣韻生動」為第一。一千五百多年以來,氣韻生動一直是中國畫的最高原則,主張精神境界的呈現比形象的描摹要重要得多。北宋蘇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他的觀點正好與房龍相反,房龍認為,中國畫不講透視,不講形似,還停留在孩子塗鴉的程度。而蘇軾認為,如果你畫畫只知道形似,那真是跟孩子差不多了。從如此對立的觀點中可以看出,中國繪畫選擇的是與歐洲多麼不同的道路。
中國曾圍繞透視問題展開過激烈的爭論。王維就是一位突破固定視點的藝術家。他的畫將四季出現的景物放到同一個畫面中。他有一幅《袁安臥雪圖》,畫面上出現了「雪中芭蕉」的構圖。巨大的芭蕉葉一到秋天就無影無形了,不可能出現在冰天雪地中。有人對此提出批評,但更多的人則認為,繪畫是畫意,而不是畫形,雪中芭蕉是意念中的事實,完全可以出現在畫面上。
北宋 范寬 雪景寒林圖
北宋初年的山水畫大師李成畫畫,注意到透視。他從一個固定的點看物象。他畫一個建築,站在一點,仰望屋簷。他畫出的畫逼肖外物。大科學家沈括對此提出尖銳的批評,他認為畫家應該「以大觀小」,不能像李成那樣「以小觀大」。真正的畫家不應該停留在具體的視覺上,而應該用「心靈的眼」去觀物,畫家應畫出意念中的世界,而不應局限於視覺中的具體存在。這就是「以大觀小」,這裡的「大」就是人心靈的統攝力。
中國畫畫的是想像中的空間,是表現一種精神境界。如南宋馬遠有一幅《寒江獨釣圖》,畫面的內容很簡單,所表現的內涵卻很豐富。靜謐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蕩蕩的江面上,有一葉小舟,小舟上一人把竿,身體略略前傾,凝神專注於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翹,旁邊則是幾絲柔痕,將小舟隨波閒蕩的意味傳出。這幅畫就是著力表現一種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夜深人靜,氣氛冷寂,只有一彎冷月,一葉扁舟,一個孤獨的人,獨享這個寧靜悠閒的世界。顯然,這幅畫關心的不在釣,而在生活世界的精神氛圍。這正是中國畫重要的特色。
宋元山水境界
說到中國山水畫,人們常常要提到「宋元山水境界」。大約自公元10世紀到14世紀這段時間裡,水墨畫進入發展的成熟期。畫家們利用水墨技法,將中國畫推入輝煌的發展階段,尤其體現在山水畫的創作上。這期間出現了很多水墨山水大師,如董源、巨然、范寬、李成、郭熙等。宋元山水傳統,強調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靈境界,是一個重視呈現人心靈境界的傳統。
北宋 郭熙 早春圖
郭熙的《早春圖》,是反映宋代繪畫傳統的代表性作品。這是一幅全景式山水,作於1072年。畫面有薄薄的霧氣飄卷,石崗兀立,碎石幽冷,數株寒柏當風而立,或斜或直,樹枝如同鷹爪。這幅畫表現早春這一時令特徵,雖然寒氣未盡,但一切都開始萌動起來了,冰雪開始融化,山間的瀑布又開始流淌,山下那個行者也開始遠行了,在永恆的山體中,置入了變化的消息。畫面中光影從山下透出,分出明暗,山體顯示出層次感。畫面有濕漉漉的氣氛,山峰從霧氣中伸出,如同隨著雲氣飄蕩。
這雖然是黑白世界,卻有非常豐富的表現力。郭熙論畫重「三遠」,一是平遠,目光向曠遠處投去,將人帶到遙遠的世界。一是高遠,目光由下往上看,突出山的高聳氣勢。一是深遠,目光由山前向山後看,突出山的深厚。三遠的方法並不合科學透視的要求,但卻能突出山水的氣勢和境界。這幅《早春圖》,就是將深遠和高遠相融合的作品。
元代四位著名的山水畫家:倪雲林、吳鎮、黃公望和王蒙,在畫史上被稱為「元四家」。這些人都是山林野逸之士,過著臥青山、看白雲式的生活,他們的繪畫崇尚空靈淡遠的趣味,畫風每每在冷淡中表現超然物外的情懷。倪雲林的畫最為典型。
倪雲林《容膝齋圖》,畫的構圖是他「一河兩岸式」的方式,畫面起手處幾塊頑石,旁有老木枯槎數株,中部為一灣河水,對岸以粗筆勾出淡淡的山影,這裡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水也不流,雲也不動,風也不興,路上絕了行人,水中沒有漁舟,寂靜的小亭對著沉默的遠山,凝滯的秋水環繞著幽眇的古木。是一幅「寒山瘦水」。
元 倪雲林 容膝齋圖
在這幅畫中,色彩被完全拋棄,用的是「平遠」構圖方法,突出他所追求的平淡悠遠境界。這可以說是畫家感覺中的世界:寒山瘦水,表達的是遠離世俗的心境;枯木寒林中有畫家孤獨飄逸的意志;枯樹下有一個小亭,那就是畫題中所說的「容膝齋」——以只能容納膝蓋,形容小亭之小,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就是這樣的小。但是畫面中絲毫不使人感到狹窄,而有一種安寧的氣氛。
明清以來水墨新創造
明清以來中國水墨畫的發展,在宋元繪畫傳統之外,又開闢了新的境界。畫家們用水墨語言表現更豐富的體驗和意趣。北宋山水重在氣勢,元代山水重在空靈淡遠的境界,而明清以來像八大山人、石濤這樣的大師,卻重在自我個性的表現,重在筆墨情趣;像以鄭板橋為代表的「揚州八怪」,更重在突破傳統範式,表達心中的宇宙。
清 八大山人 孤鳥圖軸
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一位大書畫家,在中國繪畫史上,很少像他那樣將書法筆墨如此巧妙地融入到繪畫之中。他出生在一個繪畫世家,受過嚴謹的形式訓練,他繪畫的造型能力為畫史所罕見。如他畫一隻鳥,往往用筆輕輕一勾,活靈活現的鳥兒就會躍現紙上。他流連於佛門幾十年,禪宗思想成為他繪畫的基本思想。他的人生經歷很坎坷,曾經因患狂疾流浪街頭達數年,他以水墨畫表現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
《孤鳥圖軸》是八大山人一幅感人的作品,畫面左側伸出一根枯枝,枯枝略虯曲,在枯枝的盡頭,畫一袖珍小鳥,一隻細細的小爪,立於枯枝的最末梢之處。似展還收的翼,玲瓏沉著的眼,格外引人注目。孤枝,孤鳥,獨目,獨腳等,這是多麼孤獨的世界,八大山人用它來表現人獨立的精神。《蓮房小鳥》是他67歲時的作品。這幅畫畫一枝欲放未放的蓮花,無根的蓮枝,從左側斜斜地伸出,荷塘、荷葉都被刪去,一隻從遠方飛來的小鳥,似落而未落,欲立而未穩,閃爍著欲動又止的翅,睜著迷離恍惚的眼,一隻小腳似立非立於蓮蕊之上。一切都飄渺無定,畫家借此表達一塵不染的思想。
鄭板橋是清代中期一位有很高成就的畫家,善畫蘭、竹、石。如他一幅《墨竹圖》,用水墨創造了瀟灑的境界,畫中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清新氣息。
清 鄭板橋 竹石圖
中國古代畫家喜歡畫梅蘭竹菊「四君子」,並非因為這些花木比其他花木美,而是因為它們是人的品格的象徵。鄭板橋正是這樣看他的花鳥畫的。他在談到竹畫時說:「蓋竹之體,瘦勁孤高,枝枝傲雪,節節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氣凌雲,不為俗屈。故板橋畫竹,不特為竹寫神,亦為竹寫生。瘦勁孤高,是其神也;豪邁凌雲,是其生也;依於石而不囿石,是其節也;落於色相而不滯於梗概,是其品也。」
齊白石 蝦
20世紀中國繪畫在吸收傳統的基礎上,在水墨上又有新的創造,如齊白石就是一位出入古今的大師。他的畫深受八大山人、石濤等人的影響,又有自己的味道。如他善於畫蝦,他的這類畫往往畫面只有幾隻蝦,其他部分都是空的,但鑒賞者卻感到滿紙是水,一片通靈。他的水墨畫有一種活的趣味。如他的《蛙聲十里出山泉》,只是通過山澗中幾尾蝌蚪的游動,就傳達出了十里山泉的喧騰,展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