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對中國文化稍有瞭解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中國有書法這種獨特的藝術。書法藝術與寫字有關,但不等於說,將字寫得好看一些,就是書法藝術了。西方所說的書寫學(calligraphy),與書法藝術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漢字書寫的形式有很多種,早期刻在龜甲等上的叫甲骨文,後來鐫刻在青銅器上的銘文叫金文,又叫大篆。秦始皇統一中國,文字也隨之統一,那叫小篆。漢代以後又有隸書,後來在隸書的基礎上產生了楷書、行書、草書。所以書法的體式有篆書、隸書、楷書、行書和草書等。行書和草書是書寫的快捷化,實用性強,又有流暢的節奏,是人們平時很喜歡的書法形式。
中國有書法藝術,得力於兩方面的因素。一是漢字,漢字是以象形為基礎的方塊文字,它具有獨特的優美形式,為書法藝術的形式感提供了條件。一是毛筆。毛筆的發明,是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它不僅是書法藝術產生的基礎,中國繪畫的獨特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來自於毛筆。由兔毫、羊毫、狼毫等做成的毛筆,柔軟而富有彈性,可以產生豐富的變化,為書法藝術的產生提供了可能。
北宋 米芾 秋暑憩多景樓詩帖
舞的節奏
書法是線條的藝術。當代中國台灣舞蹈家林懷民領銜的「雲門舞集」舞蹈團,曾創作《行草》組舞,享譽世界。他的靈感來自中國書法。它活化了中國書法的精神,其中《行草貳》最為典型。在舞蹈過程中,舞者如同一個即興創作的書法家,揮毫潑墨,時而停頓,時而激越,時而流動婉轉,時而遲緩柔媚。雖然佈景上沒有書法,舞台上沒有字跡,但使人感受到書法的氣脈在流動。
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大書法家張旭整天沉浸在他的行草世界中,他日日臨摹前代大師的書跡,但進步不大。一日,他到長安街頭,看到人頭攢動,湊前一看,見一位女舞蹈家,姿容曼妙,身材纖秀,揮舞著長劍,凌空飛舞,柔美的身軀,飄拂的衣帶,隨著劍起伏。舞蹈家的身體、長劍和外在的世界幾乎合為一體。她就是京城著名的舞蹈家公孫大娘,大詩人杜甫曾這樣讚揚她的舞蹈:「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張旭看得如醉如癡,從中悟出了書法妙道,從此書藝大進。
一個是當代舞蹈家在書法中得到舞的智慧,一個是古代書法家從舞蹈中得到書法的啟發,它說明書法和舞蹈有共通的因素。這共通的因素,就是無影無形又無處不在的內在氣脈。書法以流動的氣脈為靈魂。
有的人說,看中國書法,就像看太極拳,拳手以優遊迴環的節奏,在茫茫虛空之中,舞出一條流動的線。
中國書法所說的「一筆書」,就是就這一內在線條(或者叫氣脈)而言的。一筆書,不是說一筆寫成,筆與筆不間斷地連在一起,而是一氣相連。外在的筆跡可以是缺斷的,但內在的氣脈不能斷,內在氣脈斷了,就沒有了生機。
「一筆書」的提倡者是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他的存世名作《鴨頭丸帖》,就是氣脈不斷之作,一氣呵成,氣韻流蕩,線條之間時斷時連。我們讀這樣的作品,不知不覺中就會被它內在的線條所抓住。
中國書法反對「墨豬」的筆法。所謂「墨豬」,是由於墨太濃,筆力太弱,筆畫太肥,臃腫的樣子,就像一頭肥豬。這就是沒有將線條的活力表現出來,內在流動的氣脈沒有了。
書法如兵法
中國人認為,世界萬物生生不息,充滿了活力,書法應該有活潑的韻味,書法家要盡一切可能創造動感,表現世界萬物的生機活趣。
學習書法的人都知道一句格言:「書法如兵法。」學書法,就如同學用兵佈陣。王羲之教學生的時候,就拿來兵法,一一解說他對筆畫的理解。
兵法中有一個概念叫「勢」。《孫子兵法》說:「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是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劍弩,節如發機。」湍急的水流向下奔馳,它的力量可以將石頭漂起來,這是因為水有勢。巨大的猛禽迅速地搏擊,以至於能捕殺到飛禽走獸,這是因為蓄了勢。所以用兵的人,要善於造成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態勢。書法也是如此,也要有劍拔弩張之勢,似動而非動,將發而未發,蘊萬鈞之力,等待最佳時機。
南朝宋 爨龍顏
「勢」是一種內在的力量。書法在形式上,努力造成內在的不平衡,在不平衡中產生衝突,形式內部廝殺起來,使力量最大化。「勢」其實就是一種張力形式。中國書論中有一個比喻很形象,它說書法之妙,要像「狡兔暴駭,將奔未馳」——一隻兔子突然被驚嚇,正準備奔跑,但還沒有奔跑,書法要把這一瞬間的妙處表現出來,因為這樣的瞬間,將動未動,是最有張力的空間,具有最大的「勢」。
蔡邕是東漢著名書法家,他學書法的過程很苦,久久不得法,白天練習,晚上思索。一天想著想著,進入夢鄉,夢中遇到一位神人,向他傳授一本秘籍,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兩個字:「疾」、「澀」——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故事,表達了人們對這對概念的重視。疾,形容用筆之暢快;澀,形容用筆之遲慢。疾澀互動,筆有飛動之勢,又要有頓挫之功。如駿馬從高山飛奔而下,突然打住,馬首高昂,嘶鳴不已。又如大河中激流直下,忽然前面有巨石擋住去路,湍急的河水沖擊巨石,濁浪濤天,聲震百里。書法就要有駿馬飛奔、激水漂石的氣勢。
風流瀟灑的《蘭亭集序》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養心殿中,有個三希堂,乾隆皇帝把他最喜歡的三件書法作品藏在這裡,認為它們是「稀世珍寶」,所以命名為三希堂。這三件寶貝分別是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遠帖》。其中王羲之和王獻之是父子倆,被稱為「二王」,他們的書法被視為書法藝術的最高典範。
晉 王羲之 快雪時晴帖
前人用「矯若游龍」評價王羲之的書法,就像一條矯龍在婉轉游動,風流瀟灑。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這件中國書法的無上瑰寶,最能體現這一特點。
這篇《蘭亭集序》是王羲之為一個詩集所作的序言。在一個暮春季節,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他和朋友們在河邊一個亭子中聚會,玩一種「曲水流觴」的遊戲。有一條蜿蜒曲折的水溝,人們將酒杯放在水的上流,酒杯隨著水流,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喝酒作詩。這次歡快的聚會,留下了很多詩篇,人們將它編成詩集,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序言。這件書法作品便由此而來。
唐 馮承素摹 蘭亭集序(局部)
這件書法作品透露出活潑的趣味,字裡行間有一種流蕩迴環、參差錯落的美,顯示出飄逸不凡的氣質,受到歷代書家的喜愛。據說,唐太宗非常喜歡這件寶貝,死後把它作為殉葬品,《蘭亭集序》的真跡因此而不傳,現在人們所見的都是這件書法的摹本。即使如此,也沒有減輕人們對這件書作的膜拜之情,它滋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國書法家。
沉著凝重的顏體
中國人認為,做人要含蓄,書法也是一樣,不能露鋒芒。一個「藏」字,最不可忘。
顏真卿是唐代書法家,他的書法被稱為「顏體」,初學書法的人,多由臨「顏體」開始。顏真卿早年學書法,曾向草書大師張旭求教,張旭對他說:「我學書法,開始時不得其門。一天和友人來到江岸散步,當時水淨沙明,白色的沙灘在眼前延伸,我忍不住就想寫字,當時沒有帶毛筆,包裡正好有一個鐵錐子,就用它在沙上寫字。錐子畫入沙中,寫後,沙子又掩埋了大半,只留下字的一些痕跡。我忽然悟出了寫字的方法。書法其實就如同錐畫沙,關鍵在一個『藏』字啊!有了這個『藏』字,才能沉著凝重,才能力透紙背。」
顏真卿對張旭這個故事心領神會,畢生以「藏」作為他書法的最高準則。他發明的「藏頭護尾」的顏家書風,影響了中國書法後來的發展。顏真卿是一位儒家學者,剛正不阿,在一場動亂中,為了說服叛逆的敵人,他孤身前往敵營,臨危不懼,以身全節。他的書法也端莊雄偉,氣勢開張。既重書法之「骨」,如人的身體,有骨頭才能立得住;又重書法的「筋」,有「筋」才能產生運動感。有「筋」有「骨」還不夠,他的字還能做到方正平穩,堅韌厚實不露筋骨。將骨力藏於其中,才是「顏體」的根本特點。
外露的筆法,力量外顯,沒有內蘊,即為劣品。書品如人品,書法是人格境界的體現,中國人是通過書法修身養性的,儒家美學追求溫柔敦厚,要委婉含蓄,外柔而內剛,筆底如有金剛杵,但表面上卻不露痕跡。
顏真卿晚年名作《顏家廟碑》充分體現出「藏」的特點,此碑氣勢博大,又含而不露,莊嚴肅穆,挾泰山巖巖之氣象,反映了顏體的最高成就。
唐 顏真卿 顏家廟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