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經紀人的大眾民主

獨立戰爭和內戰以後,憲制鬥爭日漸沉寂。聯邦與州權、自由貿易與保護主義、奴隸制與廢奴運動已成明日黃花,公職分肥、市政腐敗、禁酒運動之類瑣細小事佔據了公共生活的主要空間。共和黨和民主黨也許仍然以聯邦和州權的捍衛者自居,但聯邦和州權的破壞者已經不存在了。他們的任務僅僅是爭取各種選舉的勝利,而這些勝利取決於討好關鍵的地方性選民團體。如果你在賓州禁酒,就會得罪共和黨,因為德國移民支持共和黨,卻離不開啤酒。如果你在紐約鼓吹禁酒,就會贏得共和黨,因為愛爾蘭移民支持民主黨,同樣不肯戒酒。於是,所謂兩黨不過是各種地方團體的鬆散聯合而已。他們都要在不同地方採取相互矛盾的立場,誰也說不清本黨的原則和追求究竟是什麼。

這樣一來,政治就可以化約為選舉,而選舉純粹是一個技術問題。美國選舉產生的官職數量和舉行選舉的頻繁程度都遠遠超過歐洲,業餘的公益愛好者顯然難以勝任。稱職的政治經紀人經營選區,其心態無異於優秀推銷員。初級會議、提名會議、投票順序、票單,這些才是業務骨幹應該掌握的東西。對此,布賴斯說:

「為什麼要如此繁瑣?」歐洲讀者很可能會叫嚷,「它們的重要性能比肩國家憲法和法律嗎?」請耐心點!這些繁瑣之物較之眾多憲法條款,對於政府的運行有著更大的意義,能產生更大的影響。航海者都能夠感觸到那些掠過太平洋海面的信風,然而卻無法感觸到在波浪下工作的珊瑚蟲,但也正是經由這些小蟲的勞作,島嶼才能生長,珊瑚礁正建基其上,而航船正是在此觸礁。

經紀人的基本功課是:正確評估潛在的客戶,以周到的服務態度喚起他們的興趣。一次好的競選就是美國商業文化的演習,投票率是敬業精神的回報。美國人稱這種經紀人為「黨老大」(Boss),正如馬克·吐溫作品中的主人公在亞瑟王宮廷自稱波士(Boss)爵士。經紀人除了包裝和推銷產品,別無立場原則可言。他出售的貨物同樣不能以高尚的愛國者自居。在選民眼裡,這些當選官員就是來社區謀一份低薪差使的馬仔,完全不像白手起家的墾荒者、創業者和發明家那樣可敬。英格蘭紳士從政的血脈在弗吉尼亞和老南方延續了幾十年,終於在鍍金時代煙消雲散。

後來,韋伯訪問美國,驚訝地發現:美國民選官員的門檻居然如此之低、如此不受國民尊重,跟受過長期嚴格訓練、極其受人尊重的普魯士官僚形成鮮明對照。美國工人的答覆是:我們選這些人,可以隨心所欲地鄙視他們,你們的官僚卻可以鄙視你們。他們的看法很對。為公益事業高尚地奉獻自己,這種傳統觀念是貴族政治的遺產,並不符合美國憲法的民主精神,注定會漸漸消亡。在大眾民主制條件下,政治就是選民的採購活動。選民是消費者,不是小學生。消費者永遠正確,賣家才是應該遷就的一方。

儘管文官制度和市政改革已經實現,政治經紀人和政黨機器的傳統並未中斷。小布什有他的卡爾·羅夫(Karl Rove),沒有任何一位總統的競選班子能缺少類似的角色。政治改革只會促使政黨機器合理化,不會消滅它。相反,隨著歐洲貴族政治的殘餘日薄西山,美國式政黨機器入侵英格蘭,在約瑟夫·張伯倫手中結束了鄉村俱樂部紳士——「天然統治者」的政治壟斷。

人民既然已經擁有一切,真正的政治就只剩下兩項:追求人民的青睞,影響人民的感情。前者是「黨老大」的任務,後者是媒體的任務。民主是輿論的統治,媒體是輿論的干城。於是,媒體也就變成政治經紀人體系的一部分。美國大報的商業化程度比歐洲更高,兩黨的分歧比歐洲各黨派更小。因此,美國報刊對公共事務的歪曲也不如歐洲同行嚴重,美國政治家瞭解同胞的感情傾向也比歐洲同行更容易。

公共輿論總是由三個集團塑造的:全體選民,對政治有興趣、有見識的積極公民(用法國人的術語,就是這樣),職業政治家。由於美國普通大眾的教育程度優於歐洲窮人,於是美國民主的徹底性高於歐洲,其中第二個集團發揮了主導性的作用,而職業政治家的作用遠不如英國。當然,這幅畫面僅僅代表布賴斯時代的世界。今天,英國乃至歐洲的輿論機器都已經嚴重美國化,職業政治家的作用遠不如一百年前。

南北戰爭後,民主深化的趨勢不可阻擋。社會同質化和身份平等是互為表裡的歷史進程,輿論的專制是這一過程自然而然的副產品。如果輿論專制和多數暴政相結合,立憲自由就會面臨極大的危險。不過,作者估計,在地方自治根深蒂固、結社能力毋庸置疑的美國,這種危險不大——至少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小。

本書提到托克維爾的地方不多,作者的氣質也不像托克維爾,布賴斯不是天生的預言家。不過,本書的問題意識確實是托克維爾式的:在身份平等日益深化的歷史潮流中,社會平等和政治自由將會發展出怎樣的關係?除了美國,還能找到更好的試驗場嗎?

《守先待後:思想、格局與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