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高士眼中的梵高
傳記是一種格外微妙的文學形式,很難說它更多地體現的是傳主的性格還是作者的性格。斯特雷奇《維多利亞名人傳》和林語堂《蘇東坡傳》肯定屬於後者,理應列入作者本人的文學作品而非關於傳主的歷史資料範圍。豐子愷這部《梵高生活》顯然也屬於這一類。梵高的形象實在太像《後漢書》或《明史》的逸民高士,或者更加正確地說,太像豐子愷性格的某一部分。「少有逸才」「仙風道骨」「傲世輕俗」一類的考語完全可以自動各就各位,彷彿梁鴻或倪瓚以蘇東坡傳奇小說的方式投生到荷蘭新教徒牧師家裡。
「人品既高,氣韻不得不高。」在豐子愷的眼中,印象派對自然主義的勝利無異於南宗寫意對北宗寫實的勝利。藝術乃是東洋國粹派的最後避難所。自岡倉天心以來,許多美術評論家執著地主張:藝術不同於科學,東洋的藝術自有其獨到的優勢。機械的西方人早晚會發現東方的高明之處,轉而移樽就教。有些西方人確實這樣做了,例如埃茲拉·龐德。梵高確實也是日本浮世繪的收藏者和崇拜者,所以豐子愷的參照系黑田重太郎有幾分謬托知己的資格;但浮世繪在東洋也是偏於寫實和「市井」而非「氣韻」和「文人」的流派,所以豐子愷自己的心理投射多少有失節制。梵高畢生癡迷色彩,尤其像孩子一樣癡迷鮮亮的「地中海式」暖色,因此遭到法郎士的暗諷。如果他的精神結構與東洋心有靈犀,最恰當的「靈魂伴侶」也應該是安土桃山時代(織豐時代)的平民藝術。這種藝術充滿了俗氣的喜慶和肥壯的人物,完全不是枯形瘦骨、意高旨遠的元人水墨風格。喜多川歌縻和魯本斯都是土豪「三俗」藝術品位和「貪婪」生命力的體現。賈府裡的焦大即使像豐臣家的土鱉一樣暴發,也不會欣賞八大山人的。豐子愷和他的精神導師李叔同無論如何都是士大夫傳人,孱弱的優美在氣質上反而更接近於儒雅幽玄的京都公卿。他們不大能理解,為什麼「地中海的陽光」「艷麗豐滿的色彩」和「健康的生命力」在梵高的世界中幾乎是一回事。
岡倉天心寫道:「山樂是狩野的養子和能幹的繼承人;弘一是落語的偉大教師;勝成號稱浮世繪畫派之父;一長以其日頌而聞名。這些人都是第一流藝術家;但他們也樂於畫出普通人的生活場景,並不覺得會有辱身份……只有宗達和光琳派堅持深刻的意義。他們的先驅者枯葉和孤峰祖述前賢,挖掘幾乎失傳的土佐派,試圖灌輸足利時代大師的大膽構想。他們忠於時代本能,經常以富麗的色彩表達自我。他們慣於潑墨著色,不喜歡枯筆瘦條。以前的色彩藝術家就是這樣做的,給單純的水墨畫帶來了最廣泛的影響。宗達的純淨最好地體現了足利藝術的精神;而光琳的老練退化成形式主義和矯揉造作。……這個畫派預示了二百年後的法國印象派。德川時代冰冷的保守主義將它扼殺在襁褓中,不幸未能開花結果。」梵高深愛阿爾的艷陽天和地中海碧綠的水面,覺得自己似乎走進了日本錦繪的世界。
在中國藝術批評(或者毋寧說藝術家批評)的傳統中,寒士的「驕狂」不是貶義詞,而是人格(糞土金錢)和才氣(鄙視流俗)的自然流露,跟醫學意義的「瘋狂」沒有多少共同之處。豐子愷顯然對這個傳統瞭解過多,忍不住將傳主套進了這個模式。文學家心滿意足的地方,往往就是考據家忍無可忍的地方。我們看到:「八歲時候,就顯露其繪畫的天才。然而窮困的家庭和環境,哪裡有力給他專門的教育呢?稍長大後,就非命他出外餬口不可……顧客挾了大筆的金錢,上門來購買高貴的名作,這學徒非但不招呼,且用冷眼嘲笑他們。因為他心中已經悟得真正的藝術的妙諦,眼中全然看不起當時流行的所謂大作。然而這對於商人是致命傷!店主怎麼敢再用這個學徒呢?就打發他回家。」我的天!這難道不是《王冕傳》的標準配置嗎?聰穎的少年,窮困的家庭,崎嶇的世道,市儈的商賈!即使《儒林外史》或《十二樓》的作者,也不能寫得更好了。下面只缺「老藝術家伯樂識駿馬」(韓愈-賈島模式)、「好知音一輩子」(俞伯牙-鍾子期模式)的故事了。
為了「詩的公平」,偉大人物的家庭經常要為偉大人物作出犧牲。不僅在生前,而且在死後。中國的傳記作家在「一個富有教育意義的好故事」和「公平對待次要人物」之間,經常態度曖昧。梵高如果真是倪雲林轉世投胎,他的家庭無論如何貧困都沒有關係。可惜他非但不是寒門的貴子,反倒是世家的嬌兒。梵高的祖父文森特(跟梵高同名)是萊頓大學神學院的畢業生,在拿破侖戰爭的時代,這個身份就是社會精英的標誌——普及教育時代的博士遠不如當時的大學生含金量高。梵高有三個叔叔是藝術品商人,一個叔叔是雕刻家,父親是牧師。這種背景明顯就是中國所謂的「書香門第」。他從小有家庭教師,然後上私立學校,已經證明家庭經濟背景相當寬裕。他頻繁地改換職業,高興去神學院就去神學院,高興去美術學院就去美術學院;一方面表現了藝術家的任性,另一方面更說明了家庭的文化層次和寬容程度。從教育熏陶和經濟支持的角度上,沒有梵高的家族就不會有梵高本人。他的畫從來賣不到錢——作者認為是世道冷酷的表現,其實不如說證明了梵高家族本來就不屬於靠手藝餬口的階級。19世紀的神學院和美術學院都是紳士階級的博雅教育,不是為養家技工準備的。多德雷赫特書店和古皮爾畫店助理的職務完全不是剝削血汗勞工學徒的所在,而是通向殷實藝術品商人的捷徑。梵高只要肯耐心積累資歷,本來不難複製叔父的人生道路,正如袁世凱或蔣經國只要肯下基層磨練,早晚會像長輩一樣做上大官。文森特沒有像弟弟一樣,走上家族提攜的「富三代」康莊大道,只能說是性格或志趣使然。
豐子愷實在不能算好歷史學家,甚至不大能算好傳記作家。他的作品缺乏良好的格局和渾然一體的氣脈,無論文筆多麼精緻,總像是幾篇互不相干的小品文羅列而成。其實,本書的正確命名應該是《梵高小味》或《梵高雜記》,如果放在勝海舟《冰川清話》和夏目漱石《木屑錄》之間,簡直是天造地設。「浙西人細膩深沉的風致」和「清幽玄妙的文筆」(郁達夫語)是隨筆作家的優點,卻不是敘事性傳記的優點。然而,隨筆的表現力不一定弱於敘事。豐子愷文筆簡括,但畫面感極強。如果文學也像國畫一樣分為南北宗的話,他肯定屬於南宗寫意派。這種風格清瘦蕭瑟,恰好是梵高熾烈畫風的反面。
「石油燈慘淡的光投射模糊的人影在白壁上,又在天井裡描出異樣的形狀。許多教徒的顏面上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榮光。這是梵高一生中永遠不能忘卻的一晚。」
「日色黯淡無光,空中沒有一點纖雲。畫家的柩車由幾個美術家扶著,悄然地向野外前進,後面跟隨著一群村人。行出村境,就到了墓地。靈柩從柩車上扶下,推入墓穴中。潮濕的泥土發出一種淒涼的音。提奧突然暈倒在地上,似乎聽見了亡兄在幽冥的墓地裡呼他的聲音。」
這裡仍然是《緣緣堂隨筆》作者的精神世界:清潔,悲憫,溫婉,豐柔,宛如德富蘆花筆下的赤城山雲。
文如流水不爭先,意在天中月正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