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歷史事實告訴我們,所謂用鮮血凝結成的友誼往往是靠不住的,所謂的同志加兄弟往往是要忽悠你的,用得著你的時候是兄弟,用不著的時候就是隔壁二子他舅舅。
歷史就有這點好處,讓你在看完他之後能夠對現實感到坦然,感到釋然。
鄭國與周朝的關係那是超越於一般中央和地方的關係的,他們是真的兄弟,他們曾經患難與共互相幫助,沒有周朝就沒有鄭國,沒有鄭國周朝也會不同。
可是,即便是這樣,該忽悠的時候還是要忽悠,誰也不會客氣。
【鄭莊公有點慚愧】
周朝的反應讓鄭莊公很意外,他原本擔心中央軍會來討伐,或者給個免去爵位留職察看的處罰,至少給個名義上的問責什麼的,他已經讓祭足草擬了一份情況說明和一份檢查,看到時候能用上哪個。
可是,周朝竟然沒有動作,似乎丟麥子的不是他們,而是對門的老張。
「寬容啊。」鄭莊公有些感慨了,中央就是中央,寬容大度啊,這些小錯誤就不追究了。
中央不追究,地方就要反省了。人就是這樣,你來硬的,我跟你對著干;你來點懷柔的寬容的,他就不好意思了。
「老祭啊,看來咱們做錯了。」鄭莊公對祭足說,這是他第一次批評祭足。
「主公,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咱們知道錯了,就上門去道歉,道歉也是個溝通的好辦法啊。」祭足總有辦法,壞事也能變成好事。
「好,就這麼定了。」鄭莊公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正好自己也有些懷念在偉大首都的日子,於是決定親自去洛邑朝拜,向周桓王示好。
還有,首都的蔥油餅也令人嚮往。
就在莊公準備起程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
宋國的公子馮避難來了,渾身是血地來了。
原來,莊公把小城長葛給了公子馮暫住,誰知宋軍以閃電戰攻佔了那裡,公子馮死裡逃生,逃了回來。
鄭莊公火了,當初州吁五國聯軍討伐鄭國,宋國就是最賣命的。如今又佔領了我們的城池,那不是騎到老子頭上拉屎了?沒錯,公子馮是你宋國的公民,可是人家在我這裡也有暫住證啊,也有無罪證明啊,憑什麼你們就要過來捉人?你以為你是誰?國際警察啊?
「老祭,我要辦了宋國,看有什麼好主意。」莊公是真的大怒了。
祭足笑了,他一向是個講效率的人,一向認為出一趟差應該多辦幾件事。
「主公啊,這下去偉大首都多了一件事情了。」祭足說。
「先辦宋國,後去洛邑。」莊公心說老祭怎麼把我的話岔開了。
「不然,打宋國沒那麼簡單。首先,宋國爵位比咱們高,咱們是侯爵,人家是公爵;其次,宋國也不是好惹的,他們這些年年年打仗,雖然戰績不佳,但是經驗豐富。依著我看,這事情必須要打著中央的旗號,號令各方諸侯前去討伐,名正言順而且人多勢眾,要辦宋國就容易了。」祭足就是這樣,想什麼都很周到。
祭足為什麼這麼聰明呢?經常洗腳很重要。
【熱臉貼上冷屁股】
鄭莊公和祭足去了洛邑朝見周桓王,兩件事:第一件表達歉意,第二件希望周桓王下旨,讓鄭國率領聯軍討伐宋國。
兩人帶夠了禮物,興高采烈去了偉大首都。
周桓王聽說鄭莊公來了,吃了一驚,心說這個不要臉的來幹什麼?沒辦法,既然來了,怎麼說也得見見啊。於是,鄭莊公朝見桓王。
爺孫二人相見,都是皮笑肉不笑。莊公把禮物獻上,桓王一眼沒看,令人收了。
寒暄已畢,桓王先說話了:「鄭國今年收成如何?」
「托大王的福,今年天氣好,收成也好。」
「嗯,那就好,溫的麥子和成周的早稻我們能留下來自己吃了。」桓王冷笑道,他壓根就沒準備給鄭莊公好臉色看。
鄭莊公是個什麼人?話到這裡就知道這趟算是白來了,再說下去,那非翻臉不可。於是找個肚子疼之類的借口,退了出來。
回到國賓館,祭足連忙來問:「主公,怎麼樣?」
「白來了。」鄭莊公把經過一說,說桓王毫無善意,別說下旨打宋國了,就是緩和關係都沒有可能。
祭足一聽,也沒有辦法。照理,到了晚上桓王就該賜宴,帶著大家吃吃野味,看看胡人歌舞,唱唱卡拉OK之類。可是,桓王連這都沒做。沒辦法,晚上祭足只好領著莊公找地方洗腳去了。
第二天,桓王派人送來十車谷子,說是給鄭國用來備戰備荒的,省得到時候再跑那麼遠過來割麥子。
鄭莊公哭笑不得,桓王這孫子也太過分了。可是,這是人家的地盤,給你東西你還得接著,不帶走還不行。可是堂堂一個諸侯,前任總理,算起來還是天子的叔爺,就趕著十車谷子回去,丟不丟人?
正在發愁,周公派人來了。原來,周公知道桓王羞辱鄭莊公,不僅不款待,而且還給了十車谷子。為了補救,周公自己備了兩車綢緞給鄭莊公。
看見綢緞,祭足樂了。
「笑什麼?這比谷子值錢?」莊公問。天下人都知道鄭莊公來首都了,就算有兩車綢緞,也掩蓋不了那十車谷子的羞辱啊。
「主公,你先洗個腳,看我怎麼處置。」祭足讓人伺候莊公洗腳,自己出去了。
洗完腳,莊公出來看。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大吃一驚。為什麼?谷子不見了,只剩下十車綢緞。
【冒充中央軍】
祭足總是有辦法。要記住這一點,祭足總是有辦法。
可是怎麼變出十車綢緞了呢?那年頭還沒有變魔術的,祭足也變不出來,他有他的辦法。
祭足把那兩車周公送的綢緞打開了,都蓋在十車谷子上面,於是就成了十車綢緞,就這麼簡單。
「這有什麼用?實際上還是十車谷子。」莊公不解。
「不然,咱們就這麼趕著車回去,誰知道這是谷子?咱們一路上就說周王十分優待,送了十車綢緞,同時令我們組織聯軍討伐宋國。」
你要是趕著十車谷子回去,說周王任命你為聯軍總司令,那傻瓜才會信。可是十車綢緞那就不同了,那多貴重啊。
莊公一聽,真是好辦法。
咱不是中央軍,咱冒充中央軍還不行嗎?
第二天,鄭國使團離開洛邑,一路上到處招搖撞騙:看見沒有,周王給了十車綢緞,令我們組成諸侯聯軍,討伐宋國。
全天下很快知道了這個消息,那時候沒有電報,更沒有互聯網,消息主要靠人來傳,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信了,沒人想到這是假的。
就這樣,鄭莊公回到鄭國,立即派遣各路特使前往通報各路諸侯,假傳周桓王聖旨。有人說沒有玉璽怎麼辦?那簡單,找個蘿蔔自己刻一個就行了。
於是,齊、魯兩個大國響應,約好出兵。其實,魯國和齊國跟宋國的關係都不錯,原先也假模假樣簽了互不侵犯條約,無奈鄭國在假傳聖旨的同時承諾奪得城池歸這兩個國家,於是他們動心了。
國際事務中,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樣的道理,春秋早就已經告訴了我們。
而假冒天子以令諸侯這樣的策略,那是鄭莊公和祭足的發明,後世代代相傳,後來美國人動不動搞個聯合國軍,其源頭就在這兒。
後來,聯軍在以鄭莊公為核心的領導團體的英明領導下,取得了對宋戰爭的巨大勝利。這是後話,後面會有介紹。
【天子要出征】
鄭國冒充中央軍討伐宋國之後,天下就知道鄭國是在假傳聖旨了。齊國和魯國得便宜賣乖,說自己也是受害者。
周桓王氣得夠戧,大罵鄭莊公是騙子。可惜那時候沒有新聞發佈會,否則開新聞發佈會譴責鄭國了。
轉眼間又過了五年,這五年鄭莊公再也沒去洛邑。上次去了給了十車谷子,跟打發叫花子一樣,誰還去啊?
偏偏你不去了,他還想你。
「五年不來拜年了,五年啊,孩子都生一堆了,鄭國離這麼近,竟然不來朝拜,這簡直是目無中央嘛。」周桓王拽著官腔說,他很生氣。
天子生氣是什麼後果?秦始皇后來說過: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說白了,就是戰爭。
周桓王決定討伐鄭國,連當年冒充中央軍的賬一起算。
聽說要討伐鄭國,周公趕緊勸,桓王不聽;頂替了鄭莊公總理職位的虢公也勸,桓王也不聽。
既然最高領導人下了決心要打,那就打吧,想想看,假冒天子以令諸侯都那麼大威力,真天子來號令諸侯,那不是更有威力?冒充中央軍都能打勝仗,真中央軍打假中央軍還會有問題?
還真有問題。
天子被人假冒過了,基本上就不值錢了。中央軍被人冒充過了,戰鬥力就不行了。
所以,假冒偽劣的害處是很大的。
周桓王給各地諸侯下了動員令,結果呢?幾個大國中,秦國正抗戎呢,沒時間;晉國正內亂呢,沒精力;齊國和魯國正準備聯姻辦喜事呢,沒興趣。至於那些小國,有裝傻的有充愣的,總之,能不來都不來。
費了半天勁,只有蔡國、陳國和衛國表示服從中央,起兵助戰。
仗還沒打,周桓王已經輸了一陣。堂堂天子,號召力也就這樣,還不如衛國鄭國這樣的諸侯國。
怎麼辦?周桓王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不打,那以後更沒人聽他的。所以,只能打,而且只能打贏,不能打輸。打贏了,可以藉機重樹權威,打輸了呢?周桓王不敢去想。
正因為如此,桓王決定御駕親征。
賭博,這就是一場賭博。就像一個炒股被套的,他拿出更多的錢來搏。而往往,他會輸得更慘。
【中央軍一敗塗地】
鄭莊公三十七年(前707年),周朝軍隊會同衛國、蔡國和陳國軍隊,進攻鄭國,直逼滎陽。周桓王親自帶隊,周公和虢公也都隨軍。
鄭國萬萬沒有想到,周桓王竟然搞這麼高的規格來打自己,用句現代話說,那是五套班子都到齊了。
鄭莊公緊急召開大會,討論眼前的形勢。
基本上是老套路,大臣們分為主降派和主戰派。經過國際國內形勢的分析,最終,主戰派佔了上風。
大家達成共識:打,而且要快打,以免帶來國際輿論的壓力。
祭足開始安排工作。
首先,瞭解聯軍戰力部署。
根據諜報,聯軍分為三路進攻,左路是陳國軍隊,由周公指揮;右路是衛國和蔡國軍隊,由虢公統領;中路是周朝中央軍,周桓王親自率領。
三路軍中,陳國戰鬥力最差,而且主帥周公根本就不想打,屬於不思進取的那一類。右路衛國和蔡國軍隊中,蔡國軍隊很菜,可以忽略不計,衛國軍隊有一定的戰鬥力,但是,戰鬥慾望不強。中路是聯軍精銳,屬於周朝正規軍。
其次,確定我方打法。
鄭軍採用各個擊破戰略,右路軍由大夫曼伯率領,以精銳部隊衝擊對方左路陳國軍隊,要求擊潰對方。
在擊潰對方左路軍之後,左路由高渠彌率領,穩紮穩打,進攻對方右路的衛國和蔡國軍隊,重點進攻蔡國軍隊,待蔡國軍隊潰敗之後,合擊衛國軍隊。
在擊潰對方兩翼之後,左右兩軍向中央合擊周朝軍隊,此時周軍必然後撤,此時,鄭國正面軍隊由鄭莊公親自指揮,追擊周軍。
祭足的想法很清晰,對陳國軍隊,擊潰為主,趕走了事;對衛國軍隊,務求全殲;對周朝軍隊,警告為主。
祭足在這裡就像一個炒股的高手,把怎樣建倉、怎樣拉升和怎樣借利好出貨都算得清清楚楚。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了。他們也知道,此戰只能勝不能敗,一旦失敗,那麼每個人的罪名都會很重,每個人都會死,而每個人的子孫後代都只能當奴隸了。
鄭國軍隊出動了,他們在城外安下大營,與聯軍對壘。
第二天,聯軍列陣,等待鄭軍出來廝殺。按著那時的規矩,鄭軍也就該出來列陣,決一死戰。
可是,規矩是人定的,也是被人利用的。
鄭軍根本就沒有動靜,大營營門緊閉,拒不出戰。
桓王有些鬱悶,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辭,要在陣前痛斥鄭莊公。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鄭莊公根本就不出來。
看看一個上午過去,聯軍又渴又餓,鄭軍還是不見動靜。桓王正在考慮是撤退還是強攻鄭軍大營,還沒考慮好,就聽見鄭軍營中一通戰鼓。緊接著,鄭軍大營右翼營門大開,鄭軍戰車呼嘯而出,不列陣不打話,猛虎下山一般直撲聯軍左軍。
陳國軍隊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沒等鄭軍殺到,紛紛逃命。
聯軍左路軍直接潰敗,桓王大吃一驚,急忙下令中軍左翼防止鄭軍衝擊。
還沒等桓王定下神來,鄭軍大營左路殺出,這一路更猛,直衝衛軍和蔡軍陣地。衛軍還能抵擋一陣,蔡軍則是一潰到底。之後鄭軍合擊衛軍,衛軍大敗虧輸,死傷無數。
兩翼都完了,鄭軍左右合擊,中軍營門大開,大部隊從正面殺來。
到了這個時候,桓王知道這個仗沒得打了,撤吧。
有人說,自古以來都是「讓列寧同志先走」或者「讓領導先撤」,這話是錯的。
桓王命令後隊變前隊,先撤,前隊變後隊在後面掩護,而他自己在最後面。
合擊合擊,鄭國軍隊基本上是合而不擊;追擊追擊,鄭國軍隊也是追而不擊。
人家給你面子,放你一條去路,你就識趣點快走吧。可是桓王有點不識趣,看人家不追上來,以為真是怕了他,於是慢騰騰地走,還一邊破口大罵。「老賊,有種的出來,我與你決一勝負。」桓王大聲罵道。
如果說鄭莊公、祭足還對桓王有所忌諱的話,鄭國的將軍們可不管那麼多,他們只對莊公負責,你桓王算什麼?如今給你臉不要臉,那還客氣什麼?大將祝聃拈弓搭箭,也不去想後果,瞄著周桓王就是一箭。
周桓王正在那裡罵得起勁,冷不防看見一支箭飛過來,想躲,沒躲開,那支箭就紮在了肩膀上。
「哎呀媽呀。」桓王現在不罵了,他發現對方來真的了。怎麼辦?跑吧。桓王的戰車狂奔起來,很快追上了大部隊。後面,鄭軍又是打鼓又是吶喊,就是不追,眼看著把周王的部隊給放跑了。
【啞巴吃黃連】
周桓王挨了一箭,還好,身上的甲比較厚,對方的箭也遠了點,因此也就是破了點皮,沒大礙。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辦?打下去還是撤軍?陳國軍隊潰散了,不知道跑哪裡去了;蔡國軍隊也潰散了,也都找不到人影了;衛國軍隊被消滅了一半,還剩下一半。只有周朝的軍隊還在,那是人家沒好意思打你。
打,是打不過了;撤,又太沒面子。桓王這個時候後悔當初沒聽周公和虢公的。可是後悔有什麼用?
正在這個時候,鄭莊公派人來了。誰啊?祭足。
祭足來幹什麼?送糧食來了,除了糧食,還有牛羊。
「大王,這個事情是個誤會。大王討伐諸侯,那是應該的。我們主公原本說閉門反思一段時間,誰知道手下的幾個大將不懂事,私自就出來打仗了,據說還傷了大王。我們主公已經把他們給撤了,又派我來給大王賠罪,順便勞軍。如果大王賞臉,請進城歇息。」祭足多會說話,說出來不卑不亢,有理有利有節。
原來,聽說射傷了周桓王,鄭莊公也有點害怕,大家一商量,說桓王肯定也想撤軍,乾脆給他個台階,大家好辦。於是,就派祭足來了。
台階有了,下還是不下?不下就怪了。
就這樣,周朝中央軍撤軍。
中央軍回國,桓王很憋氣。被諸侯打敗,令他很沒面子。於是,他決定要二次討伐。
「各位,我準備再次徵召天下諸侯,討伐鄭國。」桓王召集公卿們,再議出征。
「切。」一片哄然,大家都笑了。
桓王很沒面子。
「大王,我看就算了。這次打輸了,好在鄭國還給個台階下來,賠禮道歉,我們也算保住了顏面,事情也不算鬧得太大。本來天下沒多少人知道我們戰敗了,你這一徵召天下,那就人人都知道了,那可就是光屁股拉磨——轉圈丟人了。」周公率先反對。
桓王沒有說話,兵敗之後,他也沒那麼足的底氣了。
「周公說得對啊,上次徵召諸侯就沒幾個響應的,若是這一次一個也不來,那不是更丟人?」虢公也這樣說。
「唉,散會散會。」桓王歎一口氣,認栽了。
從那以後,一直到崩,桓王再也沒提過一個「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