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濟南:不能承受之重與大廟的墓塚

從黃河三角洲回到了臨淄古城附近的高速路上,我攔下了一輛巴士向山東省會濟南進發。如果是秋天,我可能會在淄博停一下。因為每年秋天,當北風把淄博石化工業煙囪裡噴出的廢氣都吹散時,這裡會舉行中國最大的風箏節。在這個風箏節上,風箏愛好者們會充分發揮他們的創意和技能,一試身手。不過現在才三月底,天氣太冷,不適合放風箏。事實上,我是在暴雪中抵達濟南的,雙腳都凍僵了。司機說這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我看過的英文旅行指南,對濟南頗有微詞,說不值一去。不過大雪掩蓋了它的瑕疵,整個城市看起來真的挺漂亮。住進老舊的“濟南賓館”,我一邊啜著熱茶,一邊坐在打開的窗前,欣賞飄落的雪花,同時把凍僵的雙腳放在暖氣上烤。整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的腳似乎緩過來了,於是我準備步行去逛逛景點。濟南有個著名的別稱——泉城,直到近代,這裡仍然有七十二泉。在雪和泥濘中跋涉了一個上午後,我終於到達了位於老城牆內西南角的“趵突泉”,這是七十二泉中最著名的一個。泉眼在一個池塘裡,而池塘又在一座公園中。泉水實際上已經乾涸,水是從別處用泵抽來注入池塘的。在趵突泉附近的小路上掃雪的人告訴我說,泉水的乾涸是附近的建築工地在施工時挖地基破壞了地下水道而造成的,七十二泉的大部分都遭遇了同樣的命運。政府為了讓這些泉水復流,曾經採取了一些措施,卻都失敗了。因此,現在的“泉城”濟南,只是徒有虛名而已。

我一聲歎息,相信濟南市民也會一聲歎息,我相信。

離開趵突泉,我進入了中國最著名的女詞人李清照的紀念堂。這位女詞人嫁給了一位士大夫,她和她的夫君曾在這裡居住過,那是公元十二世紀的事了。當時,遊牧民族女真族侵犯中國北方,攻陷了宋王朝的都城開封(在濟南西南方三百多公里處),李清照的丈夫作為朝廷命官,與朝廷一起逃到了南方。宦游之人沒有攜帶眷屬的慣例,因此李清照留在濟南。她寫下了這樣的詞:“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以此表達她對丈夫的思念。她的丈夫在南京做官,那是中國另一條大河——長江的流經之處,長江在南京附近拐了最後一個大彎,波濤滾滾地向上海和中國東海奔去。後來李清照還是去了南方與她的丈夫團聚,可是好景不長,她的丈夫不久就死了。她悲痛欲絕地寫道:“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艨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想我也許能夠把這種“載不動”的沉重譯成英文,於是在紀念堂買了一本書,裡面有對她的詩詞的系統註釋。做完這一切,我又原路返回,走過公園,再走過老城牆。儘管濟南的大多數泉水已經沒有了水,但城牆外護城河的水量仍然豐沛。我沿著落滿雪的護城河堤,來到了位於北城牆內的大明湖。快到公園門口的時候,我看見一塊巨石,上面刻著毛澤東的鎏金手跡。我的書法老師曾說毛體的風格是“有膽無骨”。我於書法一道,一直都不精,也是“骨”的問題吧。

靠近大明湖,我驚詫於它的大和荒寒。轉念又想,這麼冷的天,天空還飄著雪花,誰會來遊湖呢?公園裡只有一個出租小船的生意人。既然來了,我決定也坐坐船,到湖上轉悠一圈。我把船划到一個湖心小島,走進了島上那座孤單地立在冰天雪地中的亭子,這亭子叫歷下亭。公元745年,詩人杜甫和書法家李邕在這裡夜宴而醉,這個亭子也因為這件事而變得不朽了。亭子裡有碑文,記載著那天晚上詩人寫下的詩歌,可是碑文太模糊,已經無法辨認了。就在我看這石碑的時候,島上的寒氣讓我的腳再一次被凍僵,幾乎失去了知覺,真是“關鍵時刻掉鏈子”,我必須要離開這裡了。

離開了大明湖公園,我決定打車去北郊的黃河浮橋。這座浮橋由駁船做橋面,而這些駁船原本是用來渡各種車輛過黃河的。行人走在浮橋上,必須抓緊鐵鏈子,鐵鏈子不僅起到分隔行人和車輛的作用,還能防止行人掉到河裡,因為每當有車輛通過時,浮橋就會劇烈晃動,容易讓人失去平衡。我走上浮橋,想拍張照片,但橋面的晃動讓我不敢鬆開鐵鏈太久,最終也沒能如願以償。

濟南護城河

大明湖

事實上,這裡是整個黃泛區河道最窄的地方。在冬天,站在岸邊可以把石塊扔到對岸;即便是夏天水位最高的時候,這裡的河面寬度也只有兩百米。一個在浮橋附近工作的人說,由於泥沙的不斷淤積,河床已經高出濟南市五米了——是說河床,可不是說水面啊。他說,每年七月,志願者大軍會輪流沿著河堤壘沙袋,為的是保證中國的泉水之城不會變成淤泥之城。

經過一晚的休整,我決定去千佛山看看。千佛山是濟南南部的一道屏障,早在六百年前,佛教信徒就開始在它的懸崖上雕鑿佛像。佛像的數量曾一度達到一千尊以上,後來數量銳減,大多數都遷轉到其他佛國去了。現在還有佛像約六十尊,它們是戰爭和政治運動的劫後遺珍。我讓出租車司機將車停在一條上山小道旁,然後開始步行。當我經過一尊又一尊佛像時,忽然心生困惑,究竟是什麼人出資雕鑿了這些佛像?他為什麼要選擇濟南這個地方呢?說實話,這些佛像雕鑿得並不太精細,但是雪為它們增添了一些靜穆和莊嚴。這種靜穆和莊嚴,是雕鑿技藝本身沒有傳遞出來的。

我盡量向前跋涉,雪越來越深,幾乎把我的鞋完全埋沒了。我的腳終於再一次被凍僵,離山頂還有一半的路程,我卻只能選擇轉身返回。這樣的天氣,我不指望在山上遇見任何人,但在下山的路上,卻遇見了一對老夫妻。他們說,他們每天都來這裡爬山,風雪無阻。我說我是專程來看佛像的。他們告訴我,濟南南郊柳埠鎮附近山上的佛像,要比這裡好得多。

千佛山佛像

我回到賓館,暖了腳,然後退房,打車前往柳埠。路不太遠,就在濟南往南三四十公里的樣子。路上太陽出來了,雪立即化得無影無蹤,就像沒有下過一樣。一小時後,車過柳埠鎮,拐進一個山谷,在一片古柏林前停了下來,因為前面的道路已經不能供車通行了。在這片古柏林的旁邊,孤零零地立著一座佛塔。佛塔最初起源於印度的廬塚,是用來安放高僧遺骨(舍利)的,但現在已經演變成了一種高塔的形式,有的甚至還有樓梯、窗戶和陽台。不過這樣的佛塔總會讓我頗為不敬地聯想到等待發射的太空火箭。

柳埠的這座佛塔很有些與眾不同,它是用大塊岩石砌成的寬大方塔,底座呈正方形,高只有一層,而不是通常的那種磚砌的火箭般的多層圓塔。它高約十五米,寬也有七米多,始建於公元611年,是中國最古老的石塔,號稱“中華第一石塔”。因為其四面各有一個拱形的入口,所以也被稱為四門塔。在這座塔中安放著四方佛的雕像。所謂四方佛,即是面向西方的阿彌陀佛、面向北方的不動如來、面向東方的寶生如來,以及面向南方的釋迦牟尼。

四門塔所在的位置曾經是一座大廟的入口,現在那座廟宇已經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了。所幸大廟的歷史倖存物,並非只有四門塔。我沿著一條小路穿過山谷,看到一座懸崖,這裡刻著十幾尊佛像。其中一尊的下面有一行字,告訴人們這尊佛像系奉唐太宗第十三子李福之命所刻,時間是公元658年。這是一尊彌勒佛,他是繼釋迦牟尼之後現身塵世的佛。此外在一個壁龕內還有一通碑文,上面寫道:“四夷順命,家國安寧,法界眾生,普登佛道。”過了懸崖,順著一條小路繼續向下,我來到了一個斜坡處,那裡幾座佛塔組成了一小片塔林。最大的一座有十多米高,也是方形,外壁雕刻著龍和虎,以及護佑四方的佛像。這片塔林三面環山,真是一個理想的建廟之地。現在看來,這些塔不僅安放了高僧的遺骨,也成了這座大廟的墓塚。

我的司機說,再越過一道山嶺,在柳埠以西,還有一處更大的塔林,只是這裡沒有路可以過去,必須先回到濟南,再走另一條往南的道路。我們真就這麼幹了。兩小時後,我們從去泰山的高速路的一個路口出來,上了一條向東的進山路。又過了幾分鐘,靈巖寺就出現在我們眼前。靈巖寺位於中國最神聖的山——泰山北面的支脈,有道是“游泰山不游靈巖,不成游也”,這句老話放在過去,自然是對的,因為那時的靈巖寺,是佛教活動的中心。但現在的靈巖寺,既沒有和尚,也沒有遊客。事實上,當天唯一的一撥遊客就是我和司機,看來這麼冷的天,沒人願意出門。

想看到當年的盛況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靈巖寺仍值得一看,因為這座寺廟本身保存得完好無損,也有很多歷史遺跡。看廟人帶著我們到處轉悠,首先看的是兩棵長滿疙瘩的柏樹。他說,這兩棵樹是漢代種下的,樹齡有兩千年了,比廟的歷史還老。看完古柏朝右一轉,就看見了三道泉水。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讀到過,說靈巖寺是茶道的發祥地,而這三道泉水,應該就是茶道的水源。可惜看廟人對茶道一竅不通,也不知道這些掌故。他對泉水忽略不計,逕直把我們領進了千佛殿。

柳埠懸崖上的佛像

靈巖寺塔林

千佛殿內的牆壁上環繞著一千尊釋迦牟尼的小佛像,中央是三尊巨佛。中間一尊是“法身佛”,有九百年歷史,用籐胎髹漆塑造,我還是頭一次看見籐胎的佛像。另外兩尊是“報身佛”和“應身佛”,由青銅鑄成,聽看廟人說這佛像用了五噸青銅。沿牆的磚砌束腰座上,是四十尊一米多高、真人大小的泥塑彩繪羅漢像。其他的廟裡要麼是五百羅漢,要麼是十八或十六羅漢,他們與真實的歷史人物之間,即便有關聯也不緊密。但靈巖寺千佛殿的這組羅漢像,卻完全忠實於歷史人物,裡面有釋迦牟尼的弟子,也有印度和中國的高僧,還有靈巖寺的歷任住持,其中包括把禪帶到中國的印度高僧達摩,以及在中國民間廣受歡迎的濟公和尚。

走出千佛殿,看廟人領我們去看殿西側的辟支塔。它是一座巨塔,高達五十多米,裡面甚至建有樓梯直通塔頂。但看廟人說爬那個樓梯太危險,我們只好作罷。接下來他把我們領到一大片塔林,塔林包括一百五十座火箭形的石砌圓塔,據他說這是中國僅次於少林寺塔林的第二大塔林。

這是令人驚奇的一天,我看到了如此之多的石刻佛像和石砌佛塔,卻沒有看見一個活生生的和尚或尼姑。阿彌陀佛。 

《黃河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