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韓城:大人物的「終審判決書」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從賓館出發,一路走街串巷來到渭南汽車站,搭上一輛北行的巴士,前往渭南市東北一百公里的韓城。車駛出渭南跨過渭河,我透過車窗向東方望去,紅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從這裡往東七十公里,就是渭河流入黃河的地方。在古代,那裡每年都有一名少女坐在草墊上,放入河中被水沖走。她是統治者獻給河伯的祭品。我始終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在所有的生物中,為什麼只有人類才那樣殘忍地對待同類?我找不到答案,我想任何人也找不到答案。

兩個小時以後,我在距韓城南十公里處下車,準備走到黃河去。右邊有一條鋪過的下坡路。我走到一半,停下來向一位農民問路。我只是想確認一下,這條路是否像巴士司機說的那樣通向黃河。誰知這位農民放下鋤頭,堅持要幫我帶路。我們走到一座小山腳下,路的終點是一個停車場,從那裡可以看到黃河。接下來的一小時,農民帶我去看了司馬遷祠。

司馬遷是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他公元前145年生於韓城,後來隨父親去了長安,成了漢武帝的一名扈從。他喜歡雲遊天下,走遍了大漢帝國的山水名勝。在父親死後,司馬遷接替父親出任“太史令”,得以接觸當時幾乎所有的歷史典籍。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他完成了父親開創的一項事業——編纂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

司馬遷於公元前85年去世(司馬遷的卒年不詳,至今尚有爭論,此為一說。——編者注),就葬在這座俯瞰黃河的小山上。他留下的那部紀傳體通史,是一部有一百三十篇、五十多萬字的皇皇巨著,我們今天稱這部書為《史記》。《史記》詳細記載了各類正反歷史人物的生平,還加上了作者自己的評贊。它甫一問世,就成為中國人臧否歷史的主要渠道。千百年來,這部書越來越受到推崇,作者墓前的瞻仰者也越來越多。因此,早在公元四世紀,這裡就建起司馬遷的祠堂了。農民帶我穿過一座千年前宋代建的牌坊,沿著石階步上山岡,向司馬遷祠走去。我們先路過一座奉祀司馬遷父親的小祠堂。他是這部鴻篇巨製的開篇者,而他的兒子則為它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在司馬遷祠的後面,農民指給我看這位偉大史學家不大的石砌陵塚。在陵塚的圓形寶頂上,一株從磚石中長出的古老柏樹,依舊蟠枝虯干,繁茂老勁。在千餘載的歷史風煙中,它是陪伴長眠於此的史學家的唯一夥伴。陵塚東面一公里便是黃河,從平台縱目遠眺,風光盡收眼底。司馬遷的記載之所以一直被奉為信史,原因之一是他曾雲遊全國各地,對所收集的資料進行過實地驗證。在中國古代,交通以水路為主。他是順著黃河進入中國的中原腹地的。在中原一帶,我而今造訪的許多古老的歷史遺跡,當年司馬遷也造訪過。如果他活在今天,我想他會和我一樣坐巴士出遊。兩位尋幽訪古人,也許會有緣萬里,相會在旅途。

父親的前期工作為司馬遷開創了有利條件,儘管如此,他編纂《史記》的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一天,巨大的厄運降臨了。一位遠征的將軍力戰而敗,投降了匈奴人。漢武帝堅持認為此人背叛國家,而司馬遷則“不識時務地”提出了不同意見。於是,武帝下令將他投入監獄,並處以宮刑。武帝以為這樣司馬遷就會屈服,開口認錯。但儘管這樣的日子非常難熬,司馬遷也許並沒有開口認錯或者說些別的什麼,他只是寫下了“最後的話”——一部對歷史人物作出“終審判決”的不朽巨著。

瞻仰罷司馬遷墓,農民帶我走下石階,來到山岡下的一個小店。長條形的玻璃櫃裡,有一件黃河龍門峽(在韓城北面)的拓片。黃河之旅伊始,我就一直在尋找這類東西。向老闆娘詢價,她說中國人買二十元,外國人買五十元。我被驚了一下,不明白為什麼我這個老外就該多掏錢。於是我問農民能不能幫我買。可是老闆娘卻不肯將拓片賣給農民,雙方僵持了至少有十分鐘。

此時,老闆娘和我都見識了這位農民的恆心和真誠。他堅持說是他想買這個拓片來作為禮物送給我。最後,老闆娘通融了。這位農民果然實誠,把東西給我時堅決不肯收錢。就這樣,這個拓片成了我這次黃河之旅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司馬遷祠

司馬遷墓在一條小山脊的東北角。如果有時間,我本可以去看看同一山脊東南角的另一處遺跡。那是公元前352年魏國為了抵禦秦國北侵而修建的長城。這長城由夯土建造,向西綿延近二十公里,有好幾座烽火台。據我的農民嚮導說,司馬遷墓附近的那段長城是保存最好的,有些地方城牆有八米厚,五米高。當年成千上萬的軍卒戰死於長城兩側。我想,這秦魏鏖戰的古戰場,一定埋藏著許多寶貝,比如損毀和丟棄的兵器。我最後還是決定不去看了,向農民道別,謝過他的幫助和這麼漂亮的禮物,回到高速路,上了去韓城的一輛巴士。

與放過魏長城不一樣,我從未打算放過魏國的古都韓城。它現在有個別稱叫“小北京”,這並非因為這座小城政治上有多麼重要,而是因為它的建築特色。韓城有許多窄窄的巷子,這些巷子裡有許多四合院,與北京胡同裡的四合院頗為相似。當地官員說,韓城現在還有一千多座四合院,可以讓導遊帶我去看其中的任何一座。

我還是去看孔廟內的韓城博物館吧。因為就算有導遊陪著,我也不太喜歡闖入別人家裡。我一打聽就知道,孔廟這座本市最古老的建築在老城中軸線附近。這條街禁行機動車。公交車在掉頭進總站之前,讓我和其他乘客全部下車。一下車正好就是這條街的起點。

街上滿是步行者,走到盡頭,是一座鳥瞰市區的小山,山上有烈士陵園。不過我沒走那麼遠,走到差不多一半,向右拐進了一條小巷。巷子進去二百米,就是孔廟的大門口。這座孔廟是我見過的保存最好的孔廟之一,大多數建築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紀。不巧的是,正趕上午飯時間,得等拿鑰匙的看廟人回來。好在那裡有個長滿草的花園,我就躺在草地上打起了盹兒。

黃河龍門峽的拓片

我有午睡的習慣,在家的時候,每天中午必小睡一覺,因此毫不費力就睡著了。一個小時後醒來,發現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裡。於是起來四處轉悠,從每間屋子的窗戶朝裡看。但是玻璃上灰塵太多,裡面什麼也看不見。大約三點鐘,博物館三名值班員中的一人回來了,拿著她的鑰匙。我只能湊合看看六間展廳中的兩間,因為另外兩名值班員拿著其他房間的鑰匙,他們吃過午飯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參觀的那兩個展廳,有好幾十尊佛像,一尊十分精美的大理石孔子像,幾截老城牆,一個碩大的象牙,還有五萬年前人類居住的遺跡,以及一尊鐵鹿。但是最漂亮的一件展品,是一個巨大的胡桃木根雕,雕刻的是黃河,包括龍門峽、小船、湍急河水的漩渦,少不了還有一條龍,刀工極佳,是真正的傑作。值班員說它是中國此類根雕中最大的一個,而且是八百年前元朝的作品。

韓城並非沒有其他可看的地方,但是這個精美胡桃木根雕上的黃河水,激起了我強烈的心靈感應,我決定盡快回到黃河岸邊去。於是走回主路,上了下一輛北行的巴士。一個小時後車到黃河大橋,我未過橋,在橋頭下了車。

這座黃河大橋所在的地方叫龍門,正是那位農民贈我的拓片所描繪之地。從公路上下來,沿著岸堤走近黃河,現在我已經到了陝西省的頂邊兒上了。黃河對岸就是山西省。我聽不出中國人說這兩個省份時發音的區別,更不用說我自己發音了。但是黃河一定知道它們的區別。黃河自北奔騰到此,山西省在它的左側,是太陽升起的東方;陝西省在它的右側,是太陽落下的西方。那條“黃色巨龍”將廣袤的黃土地一劈兩半,一邊一省。這一“劈”劈出來一道峽谷,兩岸峭壁間的跨度不足四百米,因此稱做“龍門”。

這裡被稱做“龍門”還有另一個原因。每年三月,數百萬條鯉魚從這個峽谷游過,到上游產卵。這麼多鯉魚成群結隊,乍看起來,就好似一條條小龍在水裡游動。中國民間歷來有“鯉魚跳龍門”的說法。據說鯉魚一旦成功通過龍門,就會從魚變成龍。這一說法在古代中國常常用來形容科考及第,而在現代中國則常常用來形容一夜暴富。它的源頭是《太平廣記》的一段記載:“龍門山,在河東界,每年歲春,有黃鯉魚,自海及諸川,爭來赴之,一歲中,登龍門者不過七十二,初登龍門,即由雲雨隨之,天火自後燒其尾,乃化為龍矣。”

龍門又叫禹門。傳說這裡是大禹治水工程的起點,整個工程一直延伸到鄭州。在那裡黃河最終甩脫邙山山脈的拘束,在中原黃泛區一瀉千里。大禹生活在四千多年前,人們為了紀念他治水的功德,兩千年(甚至更早)以來在龍門峽兩岸修建了數座大禹廟。不幸的是,這些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日軍炸毀了,以後再未重修。此時此刻,我正坐在黃河岸邊去年沖積的淤泥上,尋找著“龍”游過的跡象。可是,一年一度的鯉魚大遷徙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我看到的只有塵埃雲,工人們正在炸開峽谷的峭壁,尋找鋁礦。

過去的龍門,遊客只能坐小劃子或機帆船渡河,現在則建起了黃河大橋。幾個小男孩正在河邊釣魚,也許他們釣的正是龍門鯉魚吧。看了一會兒釣魚,我走過大橋,來到對岸一個小亭子裡。這個亭子,是大禹廟目前僅存的劫後遺珍。大禹的父親用“堵”的辦法治水,由於未能阻止黃河的氾濫而被帝王處死。子承父業之後,大禹取得了成功。他從來不用堤壩堵水,而是疏浚河道。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的後裔已然忘記了他的經驗。他們不僅修建高高的堤壩,而且在黃河和長江上修築超級大壩來防洪和發電。中國有句話叫“以史為鑒”,很顯然,他們不再閱讀本民族的歷史書。否則早該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遲早要遭受與大禹父親同樣的失敗。“疏”而不是“堵”,是大禹治水的全部秘訣。

我打量著這個亭子,特別是它的一通石碑,上面雕刻著黃河流過龍門時的渦流。這幅雕刻圖案與那位農民送給我的拓片並不相同。我拍了幾張照片,以供日後研究。就在這時,負責大橋安全的官員向我走過來。我心想,糟了,這裡又是禁區!好在這位官員很友善。聽說我是在一路溯流而上尋找黃河的源頭,他瞭解清楚之後,幫我招停了一輛過路卡車。於是我就朝著下一個目標進發了。

走了二十公里,車到河津縣,卡車司機把我放下。夕陽西下,我招手攔下一輛電動三輪摩托,請司機帶我到縣城最好的賓館。誰知他調轉車頭,向我剛才來的路上一陣狂奔。我要他停下,他卻叫我別擔心。我們跑了足足有一半的回頭路,最後,他從一個很大的鋁廠處拐上了另一條路。我心裡直打鼓,心想他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可又一點辦法都沒有。摩托車過了鋁廠,我才鬆了一口氣;開到幾幢大樓前,我又鬆了一口氣,因為其中的一幢樓正是賓館。不過,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司機要把我拉到這裡而不是河津縣城的賓館。我向他道別,走進賓館大堂,馬上就明白了,原來這是這一帶唯一的一家涉外賓館。它的房費並不貴,每晚只要四十元。入住的那個點剛好趕上還可以洗熱水澡,我甚至還洗了衣服。然後來到大堂,在賓館的餐廳吃了晚飯。在那裡遇見三位丹麥工程師,他們是在鋁廠工作的外國專家。我發現他們和我一樣愛喝啤酒,就跟著去了他們的房間。一邊聽他們講乘海盜船航行的故事,一邊和他們一起如長鯨吸水般造完了他們私人存儲的一箱啤酒。他們說海盜船造得很奇特,遇到風浪是蜿蜒前行,而不是頂風破浪。其中的一位工程師是丹麥一家老式木船俱樂部的成員,他說每年夏天他都會乘坐這樣的木船航行。第二箱啤酒喝到一半,我發現自己已喝到極限,於是向主人告辭,感謝他們提供了這樣一次意外而又快樂的聚會。

龍門

第二天早晨,我發覺自己的身體並不像一艘靈活的海盜船,倒是像一艘裝滿垃圾的笨重駁船。還好這回我不需要上高速路攔巴士了,賓館的一位員工正好要開車去河津縣城,就將我捎到了縣城汽車站。考慮到大禹建都的地點離此不遠,現在河津的這個小縣城的確是有點寒磣。當然,四千二百年的漫長歷史可以改變許多東西,而且確實改變了許多東西。離下一班北行的巴士發車還有一個小時,我決定去河津縣博物館看看。可是去了一看,博物館不僅大門緊閉,工人們還正在拆除它。我回到汽車站,巴士准點發車北去。

我又回到山西省——汾河與黃河交匯口以北。渭河和汾河是黃河最重要的兩條支流。我此前在渭南橫跨了渭河,它流經周朝的中心地帶,在周朝,中華文明第一次叩開了歷史的大門。周以前還有商和夏,再往前還有三皇五帝。在中華文明更早的階段,中國人就在汾河沿岸建立了永久性的都城。

車過侯馬市,開始沿著汾河上遊行駛。一直沿著汾河走了兩小時,才到達臨汾。鄭州負責黃河監測的人曾對我說,汾河是中國污染最嚴重的河流之一,而臨汾就是污染源頭。在臨汾市地圖的下部,列出的不是當地的歷史文化名勝,而是它的工廠和工業產品。

大多數遊客不看臨汾,理由充分,但是這裡卻有一個景點是我想看的。到臨汾後我把包存在汽車站,打了一輛出租車。我要去的是堯廟。堯約在四千三百年前統治著中國的北方地區。他是中國上古時代五帝中的一位,繼承他王位的舜,是五帝中的另一位。舜後來又將王位傳給禹——成功治理黃河的那位聖王。

臨汾是堯的都城。我想看的堯廟,在臨汾市鐘樓以南三公里,包括兩座搖搖欲墜的大殿,其中一座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堯廟的遊客如此之少,甚至連看廟人都沒有。也許有吧,又是吃午飯去了?雖然主殿上了鎖,從外面我還是可以看到一尊堯的塑像。他坐在王座上,正與他的四位名臣討論邦國大事,其中的一位就是禾覃。

禾覃曾經周遊天下,觀察日昇日落、晝夜變化,以及天體隨觀察地點而變化的規律。他由此計算出一年有366天,奠定了中國第一部曆法的基礎。這一曆法每四十年有一個閏月,用來補償實際太陽年的偏差。在早期農業社會,天象觀察非常之重要。根據《尚書》的《堯典》,堯傳位給舜時,對舜說的核心意思是:“噢,舜,觀察星辰和季節的責任就交給你了。”而據說舜傳位給大禹時,對禹說的也是這番話。看廟人(如果有的話)始終沒有回來打開主殿大門。看來今天只能這樣了。拉我來的出租車又把我拉回臨汾。在長途汽車站附近,找了家便宜旅館。不比昨晚,今晚我早早地一頭栽進了甜夢中。

《黃河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