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延安:從「七百匹馬」到「東方紅」

我選擇住在長途汽車站附近,是想趕清晨六點開往延安的那班巴士。它從臨汾一路奔西,因此我得隨它再過一次黃河。這巴士每天只有一班,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的“遠見”是對的,我不僅趕上了車,還搶到了一個座位。

巴士先是向南行駛,天濛濛亮便向西拐進了呂梁山脈,穿過一片寸草不生的煤礦區,然後在盤山公路上逶迤而行。一株開滿花朵的櫻桃樹猛然間映入我的眼簾,接著是幾小叢連翹樹。這一帶,連頑強的中國農民也幾乎找不到可耕之地。但它依然很美:巴掌大的一塊塊泛綠的新麥、不時掠過的一泓清澈山泉、僅有幾個小泥屋的村莊……九點左右我們到達吉縣,停下來吃了碗麵條當早餐。接著巴士開始衝刺,上了灌木叢生的山脊。山的那邊是一片奇異的景觀——侵蝕性的大峽谷和杳無人煙的高原。

終於開始下坡了,巴士作“之”字形迂迴,逐漸下到岩石大峽谷中。這道峽谷的形成,緣於黃河水最近一百萬年的沖刷。不經意間,我們突然就到了黃河邊上。我和另一位乘客一過黃河就下車了。巴士則繼續前行,它還要跑五個小時才能到延安。

我下車的地方叫壺口瀑布。來此地的人不多,竟然還能遇上一個同伴,我自然十分高興。我倆把包寄放在一個工人的小木屋裡,沿著緊貼河谷的崎嶇岩石路向上遊走去。這位同伴是河北大學的環境學教授,八十多歲了。他也是第一次來這裡。他說一千年前這裡的群山長滿森林,只因為歷史上戰火頻繁,我們現在一路上連一棵樹也見不著了。

從我們下車的橋頭,到壺口瀑布三公里有餘。壺口瀑布是黃河上最大的瀑布,也是中國僅次於貴州黃果樹的第二大瀑布。它落差四十米,每秒九千立方米的水量從天而降,猛烈地砸向下面的岩石河床,激起沖天的水霧和地動山搖的轟鳴,正所謂“四時霧雨迷壺口,兩岸波濤撼孟門”,雄哉壯矣!可是,這裡距最近的縣城都有兩小時的車程,每天只有一班巴士。花五十塊錢來這裡看瀑布,大多數人都得掂量掂量。不過我來這裡,就是想零距離感受一下它。

我們走過的這段河谷叫“龍槽”,是一條四公里長的深溝。這條深溝,是瀑布憑借連砸帶刷的巨大力量,在玄武岩河床上“劃”出來的。同時據我的教授同伴講,壺口瀑布還是一道會移動的瀑布。它對懸崖面的巨大沖刷力,使它自己以每年四厘米的速度向上游移動。這個速度也可以說每二十五年一米,一世紀四米,或者說從北宋至今一千年往後退了四十米。隨著瀑布向上游退卻,龍槽也跟著向上游延伸。從瀑布“吐槽”四公里來估計,它的形成是最近十萬年的事。看來,正是在最近的十萬年裡,從“天上來”的黃河水以萬鈞之力把群山劃了一道口子,一瀉千里,奔流到海不復回。由於龍槽的存在,除了源頭一帶,這裡的黃河是最窄的了,兩岸只相隔四十米。乍看起來,你就好像能跳過去似的。聽說飛車高手埃維爾·克尼維爾(美國飛車高手,已於2007年去世。——編者注)確實有計劃在這裡飛越黃河。他能不能成功,恐怕不好說。

現在是四月下旬,是每年水量最少、水位最低的時候。但瀑布仍然很強大。我們甫一下車,離它差不多還有四公里,就能聽到它巨大的轟鳴。黃河兩岸那些荒涼的山峰,猶如中國古代那些垂裳而坐的帝王。他們無聲地凝視著瀑布的沖天霧雨,傾聽著瀑布的地動山搖,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無始亦無終。我暫時加入了這一凝視者和傾聽者的行列,在一個多小時裡流連忘返。最後,我狠狠心回到橋頭,卻馬上陷入了一個坐車的難題。

此時中午剛過,而下一班巴士要到第二天中午,因此唯一的選擇是找輛便車。要不在這裡住一晚?橋對岸倒是有這裡唯一的一家旅館,但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貌似幾個月沒有住人了。等車等得好辛苦!每三十分鐘左右有一輛油罐車經過,但都不與我同路。這時教授也回來了。我遠遠地望見公路那端有個檢查站,就與教授一起走過去。檢查站裡兩位警察正在吃麵條。我問他們這裡有無可能攔到便車。他們邀請我倆進屋,許諾幫我們攔一輛同路的卡車。就這樣又等了兩個多小時。

壺口瀑布

我們在等車的時候,警察在檢查延安開臨汾的油罐車的證件。他們逮到一位未持有效證件的司機。於是,一場長達兩個小時的扯皮開始了。在兩位警察忙於扯皮的當口,一輛私人旅遊巴士開了過來。我急忙衝出檢查站,向它猛烈揮手。車上坐滿了學地質的大學生,他們剛從壺口瀑布參觀回來。這輛車正好與我們同路,我和教授都上了車。

經過兩個小時的顛簸,終於到了宜川縣城。自從離開了壺口瀑布,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大城市”。這一天就這樣吧。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我也該找個地方睡覺了。巴士還有三小時到延安。我下得車來,開始找住宿的地方。宜川幾乎都說不上是一個縣城。我沒怎麼費工夫,就找到了這裡唯一的一家旅館,花了九塊錢,住了最好的房間。

我打開行囊,開始琢磨晚飯的事。這時突然有人敲門,原來是一位外事警官。他問我是不是參觀了壺口瀑布,我說是的。他說壺口瀑布不允許外國人參觀。真是奇了怪了!臨汾官方明明告訴我壺口瀑布可以參觀。後來才知道,這是陝西和山西兩省在爭奪壺口瀑布的管轄權,而兩省對外國人制定了不同的規定。我辯解說我不知情,最後罰了二十塊小錢了事。警官還告知我,必須坐第二天早晨七點的巴士離開宜川。這事擺平之後,我到街上找了家拉麵館。我正想體驗一把拉麵呢。說實在的,我還想洗個熱水澡,不過這在宜川已經屬於貪得無厭了。我只好湊合著沖了個涼水澡。還好這裡沒有洛陽那樣的“夜半歌聲”,因此我一躺就著,一著就一通宵。

第二天早晨,我順利趕上了離開宜川的巴士。這裡的大喇叭六點二十就開始播音樂。雖然睡了一宿安穩覺,早上起來卻怪怪地有點頭暈,吃了一片阿司匹林一點用都不管用。我心想沒準我的頭暈就是這大喇叭給鬧的。它播的全是軍樂,沒有莫扎特,甚至沒有中國古曲“高山”和“流水”。走過一個街區到宜川汽車站,兩輛巴士停在灰塵滿地的停車場,其中的一輛是我需要的。早上七點,我準時離開宜川。公路兩旁成排的白楊樹抽出了銅黃色的芽苞,一壟壟的薄膜下是正在培育的煙苗,打開車窗,一陣陣遼闊的春風拂過我的面頰。

兩個小時後,車到南北向的高速路。我在茶坊村汽車站下了車,換乘南行的另一輛巴士。又兩個小時後,當巴士行駛到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山時,我再次下了車。在中國的黃土高原,一座山上有這麼多草木著實令人驚歎。這裡叫黃陵,是安葬黃帝的地方 。

一周以前,我造訪的另一個地方,也號稱是黃帝的安葬地。它就在閿鄉縣城的郊外,我去大禹渡的時候經過那裡。在中國,很多名人都不止一處陵墓,不過在過去的近千年裡,大多數中國人都來黃陵祭祀。黃帝被視為中華民族的始祖和人文初祖。事實上,每年四月上旬的清明節——一個祭祀先人的日子,中國的黨政要員都會來到黃陵,敬香祭祀黃帝。

黃帝躋身為受人奉祀的聖賢,是由於四千七百多年前的一場戰爭。彼時他率領部落聯盟,大敗三苗部落,控制了龐大的鹽湖——解池,就在我早些時候路過的解州附近。正是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漢人才將他們的控制力逐步擴大到整個黃河流域。在統治了一百年之後,黃帝顯然已經窺破長生不死之秘。得道成仙的時刻來臨了,他騎上了前來接他去往天國的巨龍。但巨龍還未來得及消失在雲彩中,他的追隨者就已經趕到,扯下了他的衣冠鞋襪。這些東西被埋在黃陵,成了他的衣冠塚。

黃帝陵所在的小山叫橋山,有一條水泥路從高速路岔開通向那裡。我不禁注意到,其他山都是光禿禿的,只有橋山鬱鬱蔥蔥。顯然,砍橋山上的樹違法,而砍其他山上的樹卻無所謂。在上橋山的半路上,我駐足在一座大殿前。在過去的兩三千年裡,官員們就是在這裡祭祀黃帝的。但是,我印象更深的不是大殿本身,而是它院子的那些古老柏樹。據說特別大的一株是黃帝親手種下的;另有一株則是兩千一百年前漢武帝來祭祀黃帝時種下的。

離開大殿,又往前走了一公里就到了路的終點,前面馬上就是黃帝陵了。在入口處,碰見一個賣葵花籽的女孩。她很會嗑葵花籽,可我連西瓜籽都嗑不利索,也就沒買她的葵花籽,省得嗑起來丟人現眼。和幾位遊客一道,我登上了抵達陵墓的最後台階。陵墓前有一個露天祭台。一幫學生站得筆直,目光肅穆,他們的老師則在敬香。然後他們一起三鞠躬,再然後是合影,最後他們就散了。我不是中國人,卻有一點印度血統,也許我的先祖與中國有某種淵源也未可知。因此我也點了幾炷香奉上。然後回到高速路,攔了一輛北行的旅遊巴士。三個小時後,我結束了一天的行程。我到達的地方,正是當年紅軍萬里長征的終點——延安。

黃帝陵園中的古柏

這次我依然選擇入住政府的招待所,只是不記得晚餐吃的什麼了,只記得那痛快解乏的熱水澡;它令我一頭栽入了夢鄉。可是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又感到頭暈,而且還有點發燒。幸好醫院就在招待所的街對面。我在每天九點的截止時間之前掛上了專家號,並且立馬就取到了藥。這一天我渾身乏力,身體輕飄飄的,但我還是去看了這座城市的那些革命歷史遺跡。

我行程的第一站是延安革命紀念館,它設在市北的一幢宏大建築裡。展出的內容包括陝北黨組織的創立和“延安精神”的興起,等等。在貪污腐敗的國民黨和凶殘嗜血的日本帝國主義的包圍中,延安成了革命聖地。

紀念館裡有一匹毛澤東的戰馬模型,形貌大小與真馬無異。據說是用他騎過的一匹馬的真皮,加上填料製成的。這是整個紀念館我最喜歡的展品。此外還有一套模型,表現紅軍官兵如何在自己控制的村莊建立地道系統。鍋台、草垛甚至佛像底座,都隱藏有地道口。這裡還有一個書店,出售革命年代的著作,許多書在別處難得一見。就像所有的革命一樣,中國革命也並非一切都如預想的那樣美好。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本來是一件挺美好的事兒,到具體干的時候也難保不會有偏差。

我的第二站是市北楊家嶺和王家坪的窯洞。當年國民黨和日軍的飛機狂轟濫炸,試圖把這些窯洞炸成齏粉。現在延安依然有很多人住類似這樣的窯洞。看了幾孔窯洞之後,我犯了嘀咕:窯洞冬暖夏涼,為什麼有人死活要搬到市裡去住呢?是隔音不好?從1937年到1947年,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都住在這些窯洞裡呢,不至於吧。

延安窯洞

這些窯洞對公眾開放,從中可以窺見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們有趣的個人習慣。例如毛澤東的臥室裡擺滿了書架。導遊說他經常深夜一個人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也正是在這些窯洞裡,毛澤東寫了很多文章,這些文章的精華後來收進了他那著名的紅寶書中。在佈滿灰塵的院子裡有一個亭子,他夏天在那裡讀書,也在那裡接待客人。就是在那裡,毛澤東告訴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任弼時的窯洞裡放著一架織布機,它詮釋了延安當年“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大生產運動。朱德的窯洞外,則有一面石製的棋盤。最令我驚訝的是周恩來窯洞裡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周恩來坐在桌旁,他面前擺著一尊未來佛——“彌勒佛”的銅像。

有些搞笑的是,延安南郊有一座四十四米高的寶塔,它既像征著延安的革命歷史,又像征著延安的佛教歷史,甚至它就是延安城的象徵。這座塔建於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現在,人們依舊可以在塔內拾級而上直至塔頂。在寶塔平台附近有一個獨立的亭子,懸掛著一口鐘。過去每天都有和尚撞鐘,通知早課和晚課。後來紅軍來了,他們繼承了和尚的好傳統,也開始撞鐘,只不過他們是報告空襲和通知重要會議罷了。

延安除了把它最著名的寶塔奉獻給了革命之外,還把它最著名的一首歌曲奉獻給了中國共產黨。這是一首歌詠“七百匹馬”的民歌。中國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每天從太空向全世界播放的正是這首曲子。不過,它不再叫《七百匹馬》了,它現在叫《東方紅》(《東方紅》的曲調源自陝北民歌《騎白馬》,《七百匹馬》的說法無從考證。——譯者注)。

儘管延安地處貧瘠荒涼的黃土高原,一條通西安的鐵路卻剛剛竣工,這是中國領導人很上心的工程。延安是紅軍長征抵達的聖地,是第一次成功建立共產公社的地方,更是毛澤東思想的搖籃。這裡也是1947年國共交戰的灘頭堡,撤離延安的紅軍(此時紅軍已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編者注)殺了個回馬槍,並最終在全國範圍內打敗了國民黨軍隊。這座黃土高原上荒涼貧瘠的小城,是現代中國的一粒原初的種子。

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中共黨員來到延安,旨在重振“延安精神”。隨著鐵路的竣工,我預計會有更多中共黨員來這裡“朝聖”。現在就連學生們也被鼓勵加入“重走長征路”的隊伍。這一重振“延安精神”的巡迴活動,顯然是中國領導人希望回歸淳樸年代的一種努力。這一點可以理解。我對延安最深的記憶,恰恰就是它的這種純樸的生活方式。人們在街邊的人行道擺上桌子,圍坐一起喝茶聊天,這種場景我只在延安見過,在中國的其他城市都沒見過。甚至延安的汽車站,也會在大門口專辟一塊地方,給那些只喝茶聊天而不坐車的人。延安還以煙葉種植聞名,因此人們聊天的話題總是煙葉、煙葉,說不盡道不完的煙葉。

除了革命和煙葉,延安還另有可看的地方。在這座小城西南十五公里,有一座名為萬花山的小山。那裡漫山遍野都是野生牡丹花,足有好幾百萬株。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前往那裡。現在是四月,離牡丹花季還有差不多一個月。不過吸引我的不是牡丹花,而是萬花山對面山坡上的花木蘭墓。木蘭是個姑娘,花是她的姓。根據大多數的歷史記載,她應該生活在唐以前的某個時期,大約距今一千五百年。某一天官府有令,村子裡所有的壯年男子都要從軍。由於官僚們的草率,木蘭老父親的名字竟然也出現在兵役花名冊中。雖然她父親早已過了壯年,可是官僚們將錯就錯,拒絕免除他的兵役。而她父親又沒有成年的兒子。因此木蘭就女扮男裝,代替父親從軍。十二年後,她返回故鄉。後來她死了,就葬在萬花山對面的山坡上,那裡就叫“花家陵”。

現在中國人的課本裡,仍然有古漢語和古代經典作品。他們都知道讚美花木蘭的《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木蘭,一位平民女子,英雄女子,傳奇女子。她的墓碑樸實無華,上面寫著“花木蘭之墓”。遠離青史與良辰,從戰鬥英雄回歸本色農家女,這是她的後半生,也是她的來生。

《黃河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