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的經濟體制改革,在淮南王劉安自殺三年後全面展開,負責這項工作的是東郭咸陽、孔僅和桑弘羊。東郭咸陽是鹽商,孔僅是鐵商,桑弘羊則是商人的兒子。用他們三人搞經濟改革,堪稱「以商治商」。[8]
事實上,西漢的商業是繁榮的,產業也全面。司馬遷開出的富豪榜中,涉及的行業就有冶金、鹽業、物流、糧食、畜牧、高利貸、博彩、零售、化妝品、飲料、小五金、肉製品等等,不一而足。[9]
利潤最高的,是鑄錢、煉鐵、煮鹽。
因此,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將這三個產業國營化。其中,鑄錢和煉鐵完全由政府壟斷。民間有膽敢私自鑄錢的,死罪;有膽敢私自煉鐵的,重刑。
◎ 漢初致富者的營生
儘管漢高祖制定了各種抑商的法令,但在漢初仍有許多容易致富的行業。據許倬雲《漢代農業:中國農業經濟的起源及特性》。
真正的國有企業,從此開始。[10]
鹽業則開放一半。煮鹽由民間,賣鹽由官方。生產成本由民眾負擔,生產工具由官府提供,產品也由官府收購專賣,算是公私合營加統購統銷。
二十一年後,酒類也歸官方專釀專賣。
這當然是與民爭利,因此引起極大不滿。直到很久以後,桑弘羊等人都遭到痛罵。蘇東坡由於痛恨桑弘羊,甚至連司馬遷也罵了。[11]
其實這項改革的意義並不完全在經濟,更在政治。採銅、煉鐵、煮鹽,都需要大量人工,工地又或在深山或在濱海,政府根本就鞭長莫及,豈非失控?
何況鹽可以換成錢,鐵可以打造兵器,工人可以變成戰士,貨車可以改裝成戰車。如果銅錢還可以私鑄,那些私營礦主謀起反來,豈非很方便?
金融壟斷,鹽鐵專賣,並不只是簡單地要錢。
漢武帝元狩五年,中央鑄造五銖錢作為統一貨幣。五銖錢外圓內方,象徵天地乾坤。銖是古代一種重量單位,一銖為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
為彌補連年征戰的巨大開支,鞏固中央財政,漢武帝實行貨幣專鑄政策,鑄幣權收歸中央。此銅范為政府壟斷鑄錢以前地方鑄錢的實證。
牢盆是煮鹽用的大鐵鍋。老百姓自籌資金煮鹽,產品由官府統一收購,也由官府組織統一銷售。
真為了要錢的是算緡(讀如民)。
緡,就是一千錢;算,就是二百文。算緡,就是徵收資產稅。具體地說,就是工商業者都要申報財產,政府則二緡抽一算,也就是徵收百分之十的所得稅。如果是小手工業者,則稅率為百分之五。
此令一出,天下嘩然,只有一個人響應。
這個人叫卜式。
卜式是個畜牧業主,老早就向帝國捐款,曾經申請捐出家產的一半。漢武帝奇怪,便派使者去問他。
使者問:你是想做官嗎?
卜式說:不想。我是個放羊的,不會做官。
使者又問:你是有冤情要申訴嗎?
卜式又說:沒有。我人緣很好,沒人冤枉我。
使者再問:那你到底為什麼?
卜式又說:愛國呀!
使者回去報告給漢武帝,漢武帝又告訴公孫弘。
公孫弘卻說,這不符合人之常情,請皇上不要理他。
漢武帝便不理睬卜式。
但是算緡法頒布後,富豪們紛紛隱瞞財產,卜式卻一下子又拿出二十萬。喜出望外的漢武帝,便把這位愛國商人樹為道德楷模,要大家向他學習。
可惜榜樣的力量未必無窮,還是沒人申報財產。[12]
漢武帝無奈,只好在頒布緡錢令的兩年後,又頒佈告緡令。告緡,就是舉報隱瞞財產。告緡令,則是對舉報者的獎勵條例,金額是被舉報者財產或資產稅的一半。
這一政策,據說是酷吏張湯的設計。[13]
大司農顏異之死,也在這一年。
告緡令頒布後,一場舉報他人財產的人民戰爭就打響了,幾乎所有中產以上家庭都被舉報。中央政府則派出由酷吏組成的工作組奔赴各地,就地處理隱瞞財產案。
其結果,是社會財富被強迫清零,中產階級集體破產,民眾的儲蓄和投資意識銳減。大家有了錢就趕緊花掉,生怕變成打狗的肉包子。至於國庫,當然盆滿罐滿。
漢武帝和桑弘羊,卻意猶未盡。
元封元年,漢帝國又出台了由桑弘羊設計的均輸法和平准法。均輸,就是政府平價收購各地土特產,然後運往他地高價賣出,賺取差價。平准,則是由政府掌握和控制全國物資,低價買進,高價賣出,利歸朝廷。
顯然,桑弘羊的手從製造業伸向了流通領域。或者說,他已經不滿足於金融和鹽鐵的壟斷,還要建立天底下最大的商業網絡,而且由帝國政府獨家經營。
漢武帝不但收稅,還要經營權。
這下子,民間資本的所有出路,以及工商業者發家致富的所有門路,便都被堵死了。帝國政府成了最大的甚至唯一的銀行家、企業家和批發商。
如此壟斷和霸道,就連愛國商人卜式也看不下去。也就在這年,由於發生旱情,漢武帝讓巫官求雨。卜式卻說:用不著求。只要把桑弘羊扔進油鍋,天就下雨了。[14]
天有沒有下雨,不知道。卜式失寵,是事實。
桑弘羊的生前身後,則是罵聲一片。罵得最凶的,是儒家。這非常怪異,因為桑弘羊打擊的是商人。商人痛恨他不難理解,歷來藐視商人的儒生罵什麼呢?
何況經濟問題從來就是儒家的短板,他們也只會扣道德帽子。而且罵來罵去,無非為富不仁,與民爭利。
桑弘羊不屑一顧。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礦山、海洋、森林、原野等等,原本就是天子的。開放給民間,是讓利於民。收歸國有,則天經地義。何況皇上並沒有把經營權捏在自家手裡,而是交給國家,怎麼能說是自私?
均輸和平准也一樣。物流和銷售由民營改為國營,政府就可以進行宏觀調控。不法奸商再也不能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怎麼是為富不仁?更何況,通過國營商業增加財政收入,就不用加賦加稅,怎麼是與民爭利?
桑弘羊底氣很足。
其實,這裡面未嘗沒有道德問題。比方說,只准國家賺錢,不准商家牟利,有道理嗎?挑動群眾互相舉報,人人以鄰為壑,很正義嗎?政府說收稅就收稅,收不上來就動粗撒野,跟強盜有區別嗎?
可惜,儒家根本就認識不到這些。
桑弘羊也理直氣壯,因為他並沒有以權謀私。他之所謀為國家利益,他之所護為中央集權,他之所求為富國強兵。你要說他不道德,先得否定這三項。
然而問題的關鍵正在這裡。國家利益,一定高於個人利益嗎?中央集權,一定必須維護嗎?富國強兵,就一定要讓工商業者和中產階級破產嗎?
但是桑弘羊不會回答這些問題,漢武帝也不會。在他們看來,這些根本就不是問題,成問題的是那些巨商大賈。他們富可敵國,貴擬王侯,號曰素封(沒有爵位的王侯),已經構成對政權的嚴重威脅。國家的經濟命脈,又豈能掌握在他們手裡?增加中央財政,只是改革的目的之一。防止民間出現財閥和財團,才是根本所在。[15]
漢武帝要錢,更要命。
實際上,任何一個集權的社會,一個可能由集權發展為專制的社會,都不會允許民間資本形成規模,因為那會變成一種與絕對權力抗衡的力量。如果這些財團還涉嫌黑社會,那就不但要遏制,還必須斬盡殺絕了。
郭解之死,即因為此。
[8]本節論述亦請參看吳曉波《浩蕩兩千年》。
[9]見《史記·貨殖列傳》。
[10]以前也有官辦的手工作坊,但多為滿足宮廷需求,產品並不出售,所以不算企業。
[11]見蘇軾《司馬遷二大罪》。
[12]見《史記·平准書》。
[13]見《史記·酷吏列傳》。
[14]見《史記·平准書》。
[15]見《鹽鐵論·復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