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圖、針路與回回地理學

一、中國海圖和針路簿的海外地理觀

明初中國人的海外地理知識跨進了一大步,《鄭和航海圖》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明以前中國舟師肯定已經使用海圖,但未能流傳下來。宋代文獻中已經有「海外諸番圖」的記載,但久已流失,難識其貌。元末已有「海道指南圖」,但僅及國內和北洋沿海,未涉及東西洋遠程航線。《鄭和航海圖》是現存最早的中國水師海圖。此圖原名《自寶船廠開船從龍江關出水直抵外國諸番圖》,載明茅元儀的《武備志》卷240,《鄭和航海圖》為其略稱。原圖24頁,包括序、地圖、過洋牽星圖等部分。

明初永樂元年,派鄭和等人赴海外為大規模下西洋作準備。鄭和等人使用原先收集好的針路、牽星圖樣、海嶼水勢山形圖畫,進行實測校正。(註:《順風相送·序言》,見向達校注本:《兩種海道針經》,並見福建集美航海學校收藏的《寧波海州平陽石礦流水表》。)這些記載都說明,明代鄭和大規模遠航的基礎,是宋元時代已經發展成熟的導航術。

據學者研究,《鄭和航海圖》有以下幾個特點:

(1)涉及海區範圍廣闊,東起我國長江下游及東海、南海,東南至爪哇,西北至波斯灣忽魯謨斯海峽和沙特阿拉伯紅海之濱的吉達港,西南至東非索馬裡、肯尼亞和坦桑尼亞沿海地區,最南處達南緯4度左右,包括西太平洋、北印度洋海域內的東亞、東南亞、南亞、西南亞和東非在內的廣大地區,記錄地名530多個。

(2)海圖不標經緯度,也沒有一定的比例尺,以中國傳統山水畫地圖的風格將遼闊的地域內的地名、景物,仿照「萬里長江圖」的形式自右至左地繪寫在一字展開的長卷中。這是一種以移動的船舶為觀測基點的繪圖法,其上下左右並不表示固定的地理方位,但對航海者卻相當實用與方便。

(3)總體說來,全圖是以對景實的圖繪為主、文字敘述的航路指南為輔,但因航路地段不同,也有一些變化。在長江航區南京至太倉區段,因航向多變、陸標清楚,故以繪出兩岸陸標為主;太倉至東南亞海區和印度沿岸海區,鄭和艦隊多取沿岸航行法,所以對陸標的描繪也相當詳細,但相應的文字性航路指南大為增加,在主要航路上都註明了針位與更數及轉向與目的港;在印度洋航區,多為遠程跨洋航行,可參照陸標很少,所以只繪出一些典型的陸標,但在文字敘述中除航路針位以外,還記載了各處天文定位的數據。

(4)航海圖的航路指南除了記載了航向、針位以外,還記載了港口的水深、暗礁等資料;在陸標定位上,出現了利用三個陸標來確定航舶進港的方位的方法,這實際上是現代三點定位術的起源。針路不是兩點之間直線航行的簡單針法,而是航跡導航術,即從某一已知港啟程,途中經過已知陸標不斷變動針位,最後航達目的港;在一些風向與航向不一致的海域航行用針時,預先將風力影響的修正值計入,以保證航達目的港。這些都表明了我國明代航海技術所達到的水平。

(5)在印度洋航區,特別是從蘇門答剌海區往返橫渡孟加拉灣、印度南端到阿拉伯半島、經馬爾代夫群島往返阿拉伯海東非至印度西海岸兩岸的航行,利用觀察不同的星座來確定船的緯度,保證航向成為導航的主要參照手段之一。《鄭和航海圖》明確地記載了上述各航區的牽星數據,在中國航海史籍中為首創。(註:孫光圻:《中國古代航海史》,海洋出版社,1989年,第515—516頁。)

從地理方位學的角度看,在上述幾個特點中,其第二個特點最為明顯:海圖不標經緯度,也無比例尺,將遼闊的地域內的地名、景物自右至左一字展開。這是一種以移動的船舶為觀測基點的繪圖法,其上下左右並不表示固定的地理方位。這種繪圖法只能同舟師航海時的針路聯繫起來。

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是明清時期的一些舟師、海商世代傳下來的航海通書。清《台海使槎錄上》提到「舟子各洋皆有秘本,名曰洋更」。這類圖書是民間航海家的導航圖籍,具有極高的價值。現存明代各種文獻中提到過不少這類書籍。例如《日本一鑒》提到的《針譜》,《指南正法》提到的《羅經針簿》,《東西洋考》提到的《航海針經》,《西洋朝貢典錄》提到的《針位篇》,還有《渡海方程》、《四海指南》、《航海秘訣》、《航海全書》等。

目前最常見的民間航海指南,是藏於英國牛津大學波德林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兩部手抄海道針經《順風相送》和《指南正法》。這兩部書都出自普通航海者之手,是勞動人民的自己的記錄,毫無誇張之詞,雖然書中帶有一些迷信色彩,但客觀地反映了明初到清代中葉中國與「東西洋」各地間的海上交往。(註:向達校注本,《兩種海道針經》,第10頁。)

《順風相送》的作者在其書的前言中說,他的著作本於周公的《指南之法》。《指南之法》大約是一部假托周公之名的航海針路書,作者說它「通自古今,流行久遠」,其書「中有山形水勢」,但傳抄描繪有誤,又迭經增減。可見至明代中葉尚存。《指南之法》是一部航海者必備的針簿,「行路難者有徑可尋,有人可問。若行船難者則海水連接於天,雖有山嶼,莫能識認。其正路全憑周公之法,羅經針簿為準。」但「古本年深破壞」,地名之「有無難以比對」。我們雖然不知道《指南之法》的具體內容,但作者說他將「南京直隸至太倉並夷邦巫裡洋(註:「巫裡洋」,即「南巫裡洋」,指今印尼蘇門答臘島至斯里蘭卡之間的南孟加拉灣海域。)等處更數、針路、山形水勢澳嶼淺深攢寫於後」,又提到「寶舟」、「永樂元年奉差前往西洋等國」等語,可見《順風相送》乃由匯錄《指南之法》和鄭海航海資料而成。

這部書介紹了確定潮流、風向、潮水消長時期、用針法,福建至東西洋各地「山形水勢深淺泥沙地礁石之圖」(其中最遠處為波斯灣的忽魯謀斯),及福建地區往返東南亞,東南亞各港之間往返,東南亞各港往返南亞各港,南亞各港往返西亞各港,福建往返東洋的彭湖、呂宋、琉球各港,東洋各港之間往返的針路。實為瞭解西方人東來以前明代中國舟師導航術和當時亞洲西太平洋、北印度洋海區航線的第一手資料。

《指南正法》所記航線卻與《順風相送》有著明顯的區別。《指南正法》中的中國前往外洋的起始港除了福建以外,還有廣東、浙江,東洋航線的內容比較多,還增加了觀星法,而西洋的航線範圍明顯比《順風相送》少,只到東南亞為止。

將《鄭和航海圖》與《順風相送》、《指南正法》聯繫起來,可以看出古代中國舟師並不從正確的地理方位來把握海外地理,而是在航行過程中以游動的船為觀察原點來記錄自己所見的海外港口和其他地理坐標物。

我國傳統的天地觀分「蓋天」與「渾天」兩說。「蓋天」說認為「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註:《晉書·天文志》。),就是說天穹像一口倒扣的鍋,而大地如同橫平豎直的棋局。《周髀算經》對「蓋天」說又作進一步解釋說:大地是每邊長81萬里的正方形,天頂的高度是八萬里,向四周下垂,大地靜止不動,日月星辰則隨天穹旋轉,「蓋天」說雖詳見於《晉書》,屈原在《天問》已對「蓋天」說提出許多疑問,可見「蓋天」說在中國久已有之。後來「蓋天」說經過改進,又修定為「二次蓋天」說,認為「天象蓋笠,地法復盤」,大地最高處是北極天垂線的垂足,天和地都是中間凸起的,其相互位置如同兩個平行的拱面。(註:同上。)「二次蓋天」說最精要之處,即認為大地是一個圓弧面。

「渾天」說詳見於東漢張衡的《渾天儀》。張衡提出,「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弧居於內。天大地小,天表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包黃。」這裡把宇宙比喻為雞蛋,而大地則如同蛋黃。

中國傳統的導航術和豐富的海外地理知識,若能以科學地理學的原理提高,與上述「渾天說」結合起來,引導中國的世界地理進一步發展,並非不可能產生大地球形說。但古代中國地理學並未向這個方向發展,這就限制了中國人發展航海的能力。

《海路與陸路:中古時代東西交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