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鶻汗國時代漠北的蒙古部落札剌亦兒前史

研究蒙古起源的學者在論及唐代中期操蒙古語民族的歷史時,多將自己的注意力置於大致同時在史籍中出現的達旦與蒙兀室韋上。蒙兀室韋已被確認為成吉思汗家族所源出的蒙古部的直系祖先。

達旦的名稱的傳播歷史與突厥名稱的傳播有相近之處。突厥(Turk)這個名稱最初只是阿史那及其近親家族所出部落的名字,後來隨著突厥汗國的強大,而成為操突厥語民族的總稱。達旦起初也只是一個部落的名稱。遼金時代蒙古部之東有一個強大的部落集團名塔塔兒(Tatar),即達旦。後來它成為蒙古草原上遊牧部落的泛稱。在不同時代的史料中曾有過被稱為三十姓達旦、九姓達旦、白達達、草頭達靼、黑韃、蒙韃等的部落或部落集團,它們都各有自己的歷史。

骨利干和拔野古也是與蒙古人有密切關係的部族。骨利干,多數學者已認定即10世紀以後生活在黠戛斯以東的昂可剌河(今安加拉河)流域的操蒙古語的豁裡部落(Qori)。「骨利干」與「豁裡」所表示的應該是同一個名稱,但目前尚未能滿意的解釋「骨利干」這個名稱中的尾音「干」,到了「豁裡」時代脫落的現象。

至於拔野古(Bayirqu),學者們相信它就是蒙古巴兒忽惕部的祖先。(註:Paul Pelliot,Notes on Marco Polo,Paris,1973,pp.77-78。)10世紀時,拔野古部曾至河西一帶活動。在伯希和P.2471號和田塞語文書《使臣Thyai Pada-tsa向于闐朝廷的報告》第11、55、58行曾3次提及「突厥拔野古」(ttrruka bayarkata)。同一個部名亦見於另一批于闐使臣Chika Gulai和Dum Samgalaka的書信稿第77行,和「鋼和泰卷子」第2部分于闐部分中之第31行。(註:參見拙著《西北民族史與察合台汗國史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1—14頁。)

回鶻汗國時代還有一些其他操蒙古語部落活動於漠北。札剌亦兒是成吉思汗及其先祖時代最重要的蒙古部落之一。其名稱不見於唐代涉及漠北諸部的漢、古突厥、藏、阿拉伯和中古伊朗文史料。札剌亦兒的名稱自遼代始在史料中出現,當時它是「阻卜」中的一個大部。「阻卜」又有「術不姑」等異稱,王國維、蔡美彪和其他學者曾研究過這個部落,它見於穆斯林史料,此即《突厥語大詞典》中提到的Yabaqu。源於南部和東部突厥語言的藉詞,其詞首半元音y-,在契丹—蒙古語中變為j-(z-)。換句話說Yabaqu就是「術不姑」的原音。札剌亦兒部在《遼史》中稱為「阻卜札剌」,可見曾受阻卜統治。

除了元代漢文資料中札剌亦兒氏的蒙古貴族的碑傳資料之外,波斯史家拉施都丁的著作《史集·部族志》是有關此部歷史的最重要史料。漢譯本《部族志》「札剌亦兒」條中說:「據說,他們的禹兒惕為哈剌和林的合迪馬(,qadīmā,俄譯作)[地方];他們是[如此地]愚忠,以至於他們把奶油給畏兀兒君主古兒汗的公駱駝。由此之故,他們被稱作必剌合(,bilāghah)。」(註:余大鈞,周建奇漢譯本:《史集》第1卷,第1分冊,商務印書館,第149頁。)這段史料中「哈剌和林的合迪馬[地方]」,正如漢譯者所指出的,俄文原譯將「合迪馬」寫作。細心的漢譯者對照波斯文原文發現了俄譯的誤寫,並據波斯文原文校改為(qadīmā),惟因不通波斯語文,全句仍據俄譯重譯如上。

其實在波斯文中(qadīmā)是來自阿拉伯文的副詞,應讀為並轉寫為qadīman,意為「自古以來」,俄譯者已故赫塔古洛夫教授未能識出,誤為地名。漢譯本雖校出誤寫,但譯文仍無法更正。此句據波斯文原文應漢譯為:

人們常說,他們的禹兒惕(營地)自古以來(,qadīman)一直在哈剌和林。對他們來說,那樣才是忠順畏服,即不斷向古兒汗——即畏兀兒的君主——的公駝群供奉油脂。由於那個原因,他們的名稱稱為(BLAQH)。(註:-:-,I,,,..,..,..-,,1956,p.131;《史集》德黑蘭刊本缺此段。)

這裡提到的札剌亦兒部的名稱(BLAQH)這個詞,俄譯本取音譯,漢譯本重譯為「必剌合」,德國學者德福教授著作《新波斯語中的突厥語、蒙古語成份》(註:Gerhard Doerfer,Turkische und Mongolische Elemente im Neupersischen,Wiesbaden,1963-1968.四卷本。)收羅蒙元及帖木兒帝國兩代多種波斯文文獻中出現的源於突厥語、蒙古語,甚至源於漢語的藉詞數千條,經查亦未收入 (BLAQH)這個詞。

筆者認為,拉施都丁在這裡是在講述札剌亦兒部名稱的詞源。此名稱中含有字母-Q-,根據突厥語、蒙古語的元音和諧律,其原字應為一個陽性詞(後元音詞)。此名在合校本中所據各種抄本中,無任何異寫形式,無從據以校定。遍查各種字書,均無法找到(BLAQH)這個詞,亦未見任何著作對此作出解釋。考慮到波斯文所使用的阿拉伯字母(源於阿拉美字母)「底座」很少,多賴在「底座」上下增減音點來表示不問的字母,故《史集》各種抄本中非波斯語、阿拉伯語詞彙、藉詞和專有名稱誤寫率極高,幾乎無一頁可倖免。筆者設想這個名稱(BLAQH)的詞首輔音字母(B-)可能系半元音(Y-)的誤寫,因為輔音字母(B)處於音節之首時與(Y)的「底座」完全相同,區別只在於「底座」之下是一個音點還是兩個並列的音點。

在此基礎上,筆者進一步推測這個詞可能就是古突厥語yalγa,其意為「舔」。(註:..,..,..,..:,,1969,.228;Gerhard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ry,Oxford,1972,p.926.)此字若加上蒙古語複數後綴-ir應為yalγair,於某種方言的作用(註:參閱韓儒林師:《西北地理札記·烏鵒·Huiur及Hor》,收於《穹廬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1—93頁。),詞中輔音-γ-軟化為-y-,即yalγa+ir>yalγair>yalyir>yalair。此名在操突厥語北部方言,即操Z(J)方言的黠戛斯(Qirghiz)人擊敗回鶻人後,讀音轉為Jalair,即札剌亦兒,其意為「奉承」,正與上面所述札剌亦兒人為回鶻人牧駝相應。(註:參閱拙文(署名皮路思)《〈史集·部族志·扎剌亦兒傳〉研究》,載《蒙古史研究》,第4輯,中國蒙古史學會輯,呼和浩特,1993年,第4頁。)

故上引《史集》所記乃是漠北回鶻汗國時期的情況。「古兒汗」可能是札剌亦兒人對回紇可汗的稱呼。這段記載證明8—9世紀時,一部分札剌亦兒部的居地已在回紇汗廷附近,受制於回紇貴族。王延德出使高昌途經漠北合羅川(哈剌和林平原)唐回鶻公主舊居,即古回鶻城(Qara Balaqasun)時,曾聽說「契丹舊為回紇牧羊,達靼舊為回紇牧牛」,可見回鶻汗國境內有不少居於被統治地位的操蒙古語部落。札剌亦兒等操蒙古語諸部,也許就包括在這些受回紇役使的達旦部落中。

拉施都丁接著提到了札剌亦兒人的十個部落,其中第四個在蘇聯1965年波斯文合校本中為Kumsāūt。(註:在P本與H本中此部寫法有不同。參見上引拙文《〈史集·部族志·札剌亦兒傳〉研究》,第5頁。)此名語尾之-ut顯系蒙古語複數,其單數形式似可擬構為Qumus。《遼史》卷2《太祖紀》記耶律阿保機於天贊二年(923)九月西征時,「破胡母思山諸蕃部」。又遼末耶律大石在漠北大會十八部王眾,其中有「忽母思」部,元代欽察大將床兀兒在漠北與叛王作戰時,曾至「和林兀卑思之山」。(註:參見周良霄:《關於西遼的幾個問題》,《中華文史論叢》1981年第3期,第246頁。)這裡所列舉的「胡母思」、「忽母思」、「兀卑思」等應即上述波斯史料所記之Kumsāūt。此部之名應得之於和林附近的胡母思山(或兀卑思山)。足見自遼初至元代,札剌亦兒的這個分支始終在哈剌和林附近遊牧。

上述研究給人以這樣的印象,即並非所有操蒙古語的民族都與成吉思汗所源出的蒙古部一樣,是在840年漠北回鶻汗國滅亡後,才從大興安嶺地區西遷至蒙古草原的。無論是在操突厥語民族在蒙古草原佔據優勢的唐代,還是在契丹興起的遼初,漠北草原始終有操蒙古語的民族在活動。札剌亦兒即為其中的重要一員。

《海路與陸路:中古時代東西交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