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世紀下半葉,統治東亞北部的金與控制內陸亞洲的西遼互相對峙。在東西陸路聯繫必經的大漠南北草原與河西地區群雄並立。漠北從東向西排列著塔塔兒、蒙古、蔑兒乞、克烈和乃蠻等強部。克烈人與乃蠻大體以杭海嶺(今杭愛山)為界,互相敵視。漠南有汪古、西夏等勢力。
耶律大石在征服西域之前先立足於漠北,繼而取吉利吉思、葉密立等地。遼時已經臣服於契丹人的乃蠻人,繼續奉西遼為正朔,駐牧於金山、也兒的石河。佔有東西陸路交通線中段的是克烈與西夏,它們在耶律大石的軍隊主力西進之後,處於金、西遼兩大勢力之間。克烈人居於蒙古高原中部,東面是金的屬部塔塔兒,西為西遼屬部乃蠻部。西夏以西的畏兀兒是西遼屬部,西夏之東的關隴地區為女真所據;其北越大漠(今蒙古戈壁阿爾泰省)與克烈相連。相似的政治地理形勢使西夏與克烈人有著密切的聯繫。
蒙古高原與西域的交通傳統上有兩條路線:一條可簡稱為「漠北—金山路」,是從蒙古高原中部越杭海嶺(今杭愛山)西行,越按台山(今阿爾泰山)而南,或沿今準噶爾沙漠北沿西行,或向南進入畏兀兒北境。另一條可稱為「漠北—河西—西域路」,從蒙古高原中部南下,越戈壁進入西夏境內,再沿河西走廊西行,或從哈密西北行進入天山以北草原,或取道高昌。遼金時代,上述兩條路線依政治形勢的變化,時通時絕。
克烈部的駐牧地曾是耶律大石立足圖謀復國的根據地。耶律大石率軍西行之後,克烈人雖然降附金朝,但仍受到西遼的強大影響。乃蠻因地理上更近於西遼的中心,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為西遼控制。
遼末金初,乃蠻人中的別帖乞部十分強大,克烈人則與東鄰塔塔兒人爭雄。克烈汗忽兒札胡思在與塔塔兒部的鬥爭中與乃蠻聯盟,乃蠻汗把自己的女兒脫劣海迷失嫁給忽兒札胡思汗。但這一聯盟隨著忽兒札胡思汗另一妻亦馬勒之子王罕奪得克烈汗位,殺死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乃蠻部脫劣海迷失所生之子台·帖木兒太師等人而結束。乃蠻人轉而支持克烈汗室中反對王罕的勢力,一再在克烈部裡挑起內亂。據拉施都丁記載,在蒙古忽圖剌汗時代,約12世紀60年代,忽兒札胡思之弟古兒罕把王罕趕出部落。王罕依靠成吉思汗之父也速該的幫助才奪回汗位,古兒罕率30餘伴當逃入西夏,不知所終。(註:《史集》漢譯本,第1卷第1冊,第215—216頁;第1卷第2冊,第146頁。)《元朝秘史》第177節記載成吉思汗遣使指責王罕時亦言及此事。
《元朝秘史》和《史集》的《部族志》均提到,約13世紀90年代,克烈部再度發生內訌,王罕之弟也力克合剌失敗後逃入乃蠻,得到乃蠻亦難赤汗的支持。乃蠻出兵幫助也力克合剌擊敗王罕。王罕從克烈部出逃後,前往西域向居於碎葉川的宗主西遼救援。但西遼國勢已衰,無力再控制蒙古高原中部。元人周致中在《異域志》曾記載西遼「風俗」與韃靼「頗類」。「家室頗富,不與韃靼往來」。(註:《中外交通史籍叢刊》,陸峻嶺校注本,中華書局,1981年,第6頁。)他所描述的應當就是此時的西遼。王罕在西遼停留一年,未得到支持,只得於1196年回到漠北。後來在成吉思汗的支持下才恢復對克烈的統治。《元朝秘史》沒有言及王罕出奔的路線,但提到他回來時路經委兀兒和唐兀惕地面。波斯史籍《史集》說王罕路經「三國」,方抵西遼。雖然《史集》沒有具體說明王罕所經的是哪三國,但卻接著說,當時西遼也同畏兀兒、西夏諸城一樣正發生內亂。(註:《史集》漢譯本,第1卷第2冊,第147頁。)這裡提到的畏兀兒與西夏兩個地名,恰與《元朝秘史》所述王罕返回時所經地名一致,恐非出於偶然。
克烈部居於漠北中部,前往西遼的捷徑是經乃蠻境,在今科布多不遠處越按台山。王罕因敗於乃蠻,已無可能從杭愛山西行至金山,唯一的出路是從蒙古高原越戈壁南下,進入西夏境內,然後一路西行至垂河(今流經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兩國之楚河)流域投奔西遼。換句話說,王罕往返所經路線應當一致。由此推斷,拉施都丁所說王罕赴西遼途中所歷經的「三國」中的前兩個,應當是西夏與畏兀兒,而第三國應為居於今伊犁河流域的哈剌魯。也就是說,他在進入西夏之後,應當先西行至感木魯(今哈密),再沿巴裡坤草原西北行至別失八里(北庭),沿天山北道一路西行至亦列河(今伊犁河)流域,再轉而溯伊犁河南岸支流察林河(Charin)而上,越天山支脈而至熱海,沿熱海北西行至熱海西端天山豁口,越天山而北進入碎葉川。然後再沿原路返回。
克烈人應當很瞭解這條渡漠南下赴西域的道路。1204年,成吉思汗滅亡克烈部。王罕之子桑昆亦越戈壁南下,到達西夏。《史集》的《部族志》說桑昆經過蒙古邊境的一座叫亦撒黑(Isaq)的城(註:漢譯本,第1卷第1冊,第217—218頁。),《成吉思汗紀》說此城位於蒙古乾旱草原,名曰Isiq Balqasun,即亦失黑城。(註:漢譯本,第1卷第2冊,第184頁。)很顯然,Isaq城和Isiq城是同一個地名的不同拼法。《聖武親征錄》則說桑昆所經之地為「亦即納」,即後來元亦集乃路治地。(註:今內蒙額濟納旗境。)桑昆繼續向南,逃入西夏境內的「波黎吐蕃」,在那裡搶掠,遭到當地居民的反對,只得再度西逃,越河西走廊到達天山腳下,復越天山而南,西行到達龜茲。
據《史集·部族志》記載,他來到斡端與可失哈兒境內的龜茲之地的「察哈兒·客赫」(Jahar-Kahah),為當地國主黑鄰赤·合剌(Qiliji-Qara)(註:茲用《聖武親征錄》譯名。)所獲,並被處死。桑昆之妻、子同時被獲,後來龜茲國降附蒙古,桑昆的妻子兒女也被送赴成吉思汗處。(註:漢譯本,第1卷第1冊,第218頁。)據《史集·成吉思汗紀》,桑昆最後被獲的地方名為「麴薛禿·徹兒哥思蔑」(Kusatu-čarkashma)。《聖武親征錄》賈敬顏先生校本為「曲先城徹兒哥思蠻之地」。這個地名漢文史料與波斯文史料譯寫各異,校正不易,但總之是在元代曲先城附近某處。(註:參見拙文《元代曲先塔林考》,載《中亞學刊》,第1輯,中華書局,1983年,第245頁。)
蒙古建國後,漠北與河西的交通仍長期保持著。亦集乃是西夏的北部邊城,據《元史》卷60《地理志》記載,亦集乃「在甘州北一千五百里,城東北有大澤,西北俱接沙磧,仍漢之西海郡居延故城」,西夏曾在此立「威福軍」。(註:校點本,第1451頁。)此城東北的「大澤」即居延海,城西北所接之沙磧即今與蒙古國相連之戈壁。成吉思汗在世時五次進攻西夏均取道大漠而南。其中第五次征夏為成吉思汗西征結束之後,時為元太祖二十一年(1226),蒙古軍從土剌河營地出動,越大漠南下取黑水城,並一路溯黑水而上南進,攻取甘州。再轉而向西,連克西涼(永昌)、肅州。成吉思汗大軍所取之道,應與王罕父子出奔路線大體一致。
直魯古統治末年,西遼國勢日衰。1206年,花剌子模拒絕納貢,背叛西遼。但從表面上看西遼仍是泱泱大國,對周圍諸部仍有威懾作用。同年成吉思汗的軍隊消滅乃蠻不亦魯黑汗所部以後,塔陽汗之子屈出律與蔑兒乞部長脫黑脫阿的殘部逃至也兒的石河。1208年,成吉思汗的軍隊踵其跡而至,屈出律則向東南逃至畏兀兒北境別失八里,再南越天山到達苦叉(新疆庫車),於1208年到虎思斡耳朵投奔西遼。直魯古收容了屈出律,並嫁以公主,屈出律成為西遼駙馬。
屈出律利用西遼統治的危機和末帝直魯古對他的信任,收集亡散在海押立、葉密立和別失八里的乃蠻、篾兒乞殘部,秘密聚集力量,並勾結花剌子模謀篡西遼。雙方協議事成後瓜分西遼國土,如花剌子模先手得勝,則花剌子模可拓地直至阿力麻裡、可失哈兒和斡端一帶,乃蠻只保有畏兀兒北境的別失八里,直至葉密立和海押立地區;而如果屈出律先手取勝,則原西遼直至忽闡河畔的別那客惕(Benakat,今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首都塔什干西南)的國土均為乃蠻所有。
1210年,屈出律乘直魯古出兵征討河中府(撒麻耳干)之際,率軍西進,劫掠了位於忽闡河(今錫爾河)下游的訛跡刊城(Uzkent)的西遼國庫,得手後向東進碎葉川、突襲西遼都城虎思斡耳朵,但被西遼守軍擊敗。花剌子模乘直魯古從河中府撤軍回國之際,東渡忽闡河,進攻鎮守於塔剌思的西遼大將塔陽古。結果西遼的主力戰敗,潰軍奔回國都虎思斡耳朵,入城大肆殺掠。不久屈出律在直魯古出獵之時篡奪了帝位。
1208年成吉思汗擊敗佔據也兒的石河流域的乃蠻殘部,畏兀兒為之震動。當時在位的巴而術阿而忒的斤亦都護決心降附蒙古,於次年在北庭率眾包圍西遼監國少監的駐處。在殺少監後,遣使蒙古表示臣服。在也兒的石河之戰中,蔑兒乞部長脫黑脫阿被殺,殘眾在脫黑脫阿諸子的率領下,向東南潰入畏兀兒。巴而術阿而忒的斤遣軍擊敗之,蔑兒乞人只得繼續向西逃竄。
成吉思汗偵知蔑兒乞殘部逃脫的消息後,派出速不台和宏吉剌惕部的脫忽察兒越也兒的石河追擊。(註:《世界征服者傳》,漢譯本,第93頁;《史集》,漢譯本,第1卷第2冊,第260—261頁。)蔑兒乞殘部潰入西遼中心地區垂河流域。追擊的蒙古軍前鋒尾隨而至,故意攜帶嬰兒用具,沿途丟棄,使蔑兒乞偵騎誤以為隨追者也在逃潰。速不台乘敵不備大敗蔑兒乞,蔑兒乞餘眾向西逃竄,潰入康裡地區。花剌子模得知蔑兒乞殘部迫近的消息後,調集軍隊,計劃在忽闡河下游的氈的(Jand)迎擊。花剌子模軍未能截住蔑兒乞殘部,與追擊的蒙古人發生衝突。(註:同上書,第261頁。據《扎蘭丁傳》記載,蒙古追軍的統帥為成吉思汗的長子術赤。見《多桑蒙古史》,馮承鈞漢譯本,第1卷,第6章,第97頁。)蔑兒乞部長脫黑脫阿之幼子篾兒干被擒,送到術赤處後.術赤為保住他的性命曾向成吉思汗求情。(註:《史集》,漢譯本,第1卷第2冊,第245頁。)足見追擊蔑兒乞殘部的蒙古軍的受成吉思汗長子術赤節制。蔑兒乞餘部在脫黑脫阿之子霍都(Qodu)的率領下,經鹹海北草原,投奔立國於玉理伯裡的欽察人。統治玉理伯裡的土土哈家族因收容了這些劫後餘生者,引起了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出兵征討。
由此可知,西遼時代操蒙古語部落的西遷,如上述王罕和克烈殘部的西逃、屈出律篡奪西遼和蔑兒乞部投奔欽察玉理伯裡等,都不是孤立的行為,而是蒙古高原政治形勢變化的結果。蒙元統治瓦解後,歐亞草原蒙古化運動仍在繼續。其中最重要的是瓦剌的興起和後來土爾扈特部的西遷。這些已超出本文的範圍,不再贅述。
〔原文載《歐亞研究》第一輯,中華書局,1999年。收入本書時有個別字語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