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健先生《唐元四客卿史實考論》考察唐、元兩代四位在華仕宦的外國人阿倍仲麻呂、籐原清河、札馬剌丁與愛薛。我不懂隋唐史,只能從元史與中外文化交流史的角度談一點題外話。
在世界各文明中心中,尼羅河下游的古埃及與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相離較近,自古便有密切的聯繫。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化與西亞相距不遠,古人可循海道往來於波斯灣與印度河口之間,考古發現證明古印度河文明與西亞古文明之間亦間有往來。而作為東亞古文明的源起地的中國黃河、長江中下游地區,從大尺度地理看,遠離其他各文明中心,處於相對較為封閉的位置。
東亞大陸的北部是草原、荒漠與森林,因緯度高,嚴冬漫長,且遠離東南季風影響區,氣候乾旱,不適於發展農業文明。其東瀕臨西太平洋的幾個邊緣海:日本海、黃海、東海與南海,隔海不遠是大致與東亞大陸海岸平行的西太平洋島弧:千島群島、日本列島、琉球、台灣與呂宋列島、巴拉望群島。這些群島人口與面積有限,互相往來不便,不足以獨立發展成有世界影響的文明中心。西太平島弧以東是浩瀚的太平洋。從華南至東南亞的東亞南部,山嶺眾多,交通相對不便。東南亞大陸以南的海中散佈著數以千計的島嶼——印度尼西亞諸島,交通相對不便。東亞的西部是沙漠—綠洲與高山(青藏高原),自古被人們視為畏途。因此東亞文明與其他文明相較,有很大的獨特性。而以黃河、長江中下游農耕業為基礎發展起來的中國文明,則是東亞文明的中心,在東亞歷史、文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數千年以來一直起著火車頭的作用。
後來,由於交通條件的發展,東亞與世界其他地方隔離的狀況逐漸改變。先秦時代中國與西方已經有間或的聯繫。西漢時張騫鑿空西域,東西交通進入一個新時代。此後,東西文化交流經歷了三個高潮時期,即:
一、以兩漢—隋唐佛教傳入為標誌的印度與西域文明輸入高潮。
二、以蒙元世界帝國建立為契機而出現的東西文明交流的新高潮。
三、以大航海時代為起點的西方文明對世界各地的滲透。
本書所考論的後兩位人物札馬剌丁與愛薛,便是上述東西交流第二個高潮時代的重要人物。元代是實行種族等級制的社會。札馬剌丁與愛薛是均為色目人,其中札馬剌丁是回回人,而愛薛是聶思脫裡教徒,也屬於廣義的回回人。中國境內各民族絕大多數是世居民族。但有少數幾個民族不是這樣,回族為其中之一。明代以後,回回人形成自我意識,開始出現將回回人入華上溯至隋唐的著述。當代多數研究回回人歷史的論著,均接受這種構建。
實際上,唐宋時代泛海而來定居於中國東部沿海港市,如廣州、泉州、杭州、揚州等地的蕃客人數極為有限,且其中除穆斯林之外,還有其他各種宗教的信徒。如果沒有特殊的歷史契機出現,這些落腳於東南沿海地區的蕃客,很可能會如同隋唐時代入華的景教徒、摩尼教徒一樣,逐漸消失。換而言之,在回族的祖先中,源自唐宋時代外來移民的成分很小。當代回族人中,也極少有人可將自己的家系追溯至唐代。
13世紀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武力擴張,造就了東起太平洋、西抵地中海、北逾北極圈、南達印緬的疆域空前蒙元帝國。大批回回人,包括官吏、學者、宗教人士、科學家、工匠、商人等,隨蒙古軍萬里跋涉,來到漢地定居下來。其規模之大,堪稱古代東西方之間最大的移民運動。入明以後,繼續有域外穆斯林入華,融入已經定居下來的回回人群體。我國的回族人,主要是這些人的後裔。隨著回回人的入華的,不僅是人員的流入,也是空前規模的文化的輸入。伊斯蘭世界的整個文化體系,如天文學、數學、地理學、醫藥學、工程學、礦物學、語言文字學、宗教學等,均被回回人帶入漢地,在這裡落腳生根。
札馬剌丁(Jamāl al-Dīn),就是這一時代文化交流的重要代表人物,因此受到中外學界的重視。札馬剌丁又作札馬魯丁等,為不少元明史料提及,較為集中者為《元史》(如《天文志·西域儀象》,《百官志·回回司天監》),王士點、商企翁所編《秘書監志》及許有壬的《至正集》等。他是回回人,但漢文史料中僅稱其為「西域人」,未確言其來自何處。伊利汗國史家拉施都丁(Rashīd al-Dīn)在其所撰《史集》(Jāmi『al-Tawārīkh)中,在言及旭烈兀批准伊利汗國天文學家納速魯丁(Nasr al-Dīn)於伊利汗國境內的蔑剌合(Maragha)建立測天台的背景時,提到元憲宗蒙哥合罕曾打算建立司天台,下旨由不花剌人馬哈麻·宰底之子札馬剌丁·塔希兒(Jamāl al-Dīn Muhammad Tāhir ibn Muhammad al-ZaidīBukhārī)(註:(《史集》第3卷,巴庫1957年阿里·扎德波斯文合校本與阿倫德斯俄譯合璧本(--,,,1957,.3),俄譯本,第48頁;漢譯本,第73—74頁。)掌管其事。拉施都丁所提到的這位札馬剌丁即本書所論及的回回科學家札馬剌丁,足見他是不花剌人。
札馬剌丁不但是著名的回回星歷學家,也是傑出的地理學家。他入元後在地理學上最重要的成就是《大一統志》的編纂。《大一統志》又稱《至元大一統志》,錢大昕曾關注過《大一統志》的成書問題。他在《跋元大一統志殘本》中說:
考元時《大一統志》凡有兩本。至元二十三年(1286)集賢大學士行秘書監事札馬刺丁言:「方今尺地一民盡入版籍,宜為書,以明一統。」世祖嘉納,即命札馬刺丁與秘書少監虞應龍等搜輯為志,二十八年書成。凡七百五十五卷,名《大一統志》,藏之秘府。此初修之本也。(註:《潛研堂文集》卷29,上海涵芬樓景印潛研堂全書本,四部叢刊。)
錢大昕所據者為元許有壬所撰之《〈大一統志〉序》,該序原文與錢大昕所引略有區別:
至元二十三年歲丙戌(1286),江南平而四海一者十年矣。集賢大學士、中奉大夫、行秘書監事札瑪裡鼎上言:「今尺地一民,盡入版籍,宜為書以明一統。」世皇嘉納,命札瑪裡鼎洎奉直大夫秘書少監虞應龍等,搜集為志。二十八年辛卯(1291)書成,凡七百五十五卷,名曰《大一統志》,藏之秘府。(註:《至正集》卷35,明崇道堂抄本,上海圖書館藏。)
除許有壬之外,元代另有其他文獻記載了《大一統志》的編纂過程,其中最重要的是元《秘書監志》。此項工作在該書卷1「設吏屬」條又稱為「纂修《地理圖志》」。該工作始於至元二十二年(1285)。該書卷4記錄纂修過程特詳。至於其簡要過程,該卷記曰:
至元乙酉(至元二十二年,1285),欲實著作之職,乃命大集萬方圖志而一之,以表皇元疆理無外之大。詔大臣、近侍提其綱,聘鴻生、碩士立局置屬庀其事,凡九年而成書。續得雲南、遼陽等書,又纂修九年而始就,今秘府所藏《大一統志》是也。因詳其原委節目,為將來成盛事之法。(註:高榮盛點校本,元代史料叢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以下簡稱高榮盛點校本),第72頁。標點符號筆者有更動。)
這是說,秘書監在《大一統志》書成之後,總結編寫此書的經過:茲事始於至元二十二年(1282),其基本方法是「大集萬方圖志而一之」,而目的是「表皇元疆理無外之大」。初步工作進行了九年。比較上述兩書可知,《秘書監志》所謂經歷九年工作所成之初稿,應即許有壬《〈大一統志〉序》中所言「二十八年辛卯(1291)書成」,規模達「七百五十五卷」的《大一統志》。錢大昕上述所謂「初修之本」,即當指此本。但他似未注意到《秘書監志》中的這一點。前已言及,據《秘書監志》所言推算所得之成書年份,為至元三十年(1293),與許有壬所稱之至元二十八年相差兩年。許有壬既為《大一統志》寫序,肯定見過此書全貌,所記應更為可信。(註:筆者遍查《秘書監志》,未見有至元二十八年《大一統志》書成的記載。)如此說成立,則《秘書監志》所記完成初稿費時九年估計有誤。
前已提及,之所以《大一統志》的「初修之本」在完成後又重修,是因秘書監後來得到雲南與遼陽的圖志資料,遂據以修改原稿,又花費九年時間,方最後成書。錢大昕稱此重修本為「再修之本」。《秘書監志》僅言增補原稿花費了九年時間,未言該書修纂第二階段工作的具體起始與結束時間。至於重修本完成的時間,《元史》有大德七年(1303)「戊申,小蘭禧(註:中華書局標點本,第473頁校勘記〔三〕記:「小蘭禧考異云『小』當作『卜』。《元秘書監志》作『孛蘭』。按本書同名異譯尚有『卜蘭奚』、『不蘭奚』等。此處『小』字當為『卜』或『不』之誤。」)、岳鉉等進《大一統志》,賜賚有差」(註:《元史》卷21,《成宗紀》,中華書局標點本,第450頁。)的記載。這裡的孛蘭禧、岳鉉等人所進之《大一統志》,應即《秘書監志》所提到的包含雲南與遼陽部分在內的《大一統志》的增訂稿。據此,則《大一統志》的重修工作應結束於大德七年。如果《秘書監志》所述增補工作花費九年可信的話,則增訂工作應重啟於成宗元貞元年(1295)。但實際情況卻並非這麼簡單。查《秘書監志》中有下列記載:
至元三十一年(1294)八月,本監移准中書兵部關,編寫《至元大一統志》每路卷首必用地理小圖,若於編寫秀才數內就選宗應星,不妨編寫彩畫,相應關請。如委必用圖本,依準施行。(註:高榮盛點校本,第78頁。)
這是說,在至元二十八年《大一統志》書稿初成之後,增配地圖的工作依舊在進行之中。繪製彩色地圖的工作是一位名曰宗應星的文人承擔的。此人在《秘書監志》中二見。人們不禁要問,增配地圖的工作究竟是增訂的一個內容,還是「初修之本」的繼續?《秘書監志》還提到:
至元三十一年(1294)十月二十六日,本監准中書兵部關,發到《至元大一統志》四百五十冊,呈解中書省,札付發下右司收管。(註:高榮盛點校本,第78頁。)
聯繫到前文所引許有壬所稱「二十八年辛卯(1291)書成」的《大一統志》,規模達「七百五十五卷」。這裡所提到的三年後「呈解中書省」的四百五十冊《至元大一統志》當屬增訂本的一部分。故而筆者推測,配地圖的工作屬於重修的範圍。因此,重修工作至少在至元三十一年已經開始。且在增補過程中,全書並非一氣呵成,而是分批送呈中書省的。至於重修時增補雲南地誌部分的過程,《秘書監志》中有如下描述:
元貞二年(1296)三月初五日,本監准中書兵部關,來文照得雲南發到地理沿革事跡,除完備外有下項未完事理,早為行移,取勘完備,編類圖冊等事呈。奉都省判送,照得雲南系邊遠地面,難與腹裡一體。奉都堂鈞旨:送兵部行移本監,就便計問差來任總管者。
元貞二年三月十二日准兵部關,奉中書省札付來呈,准秘書監關,著作郎呈,雲南行省所委編類圖志任中,順編到地理圖冊,甚是可取,蓋緣秉志勤苦,通曉文學,久任雲南,習知風土。據金齒未經供報等處,若令本官一就取勘編類,似望早得完備。都省準擬。(註:同上書,第79—80頁,標點筆者間有更動。)
可見雲南與遼陽地誌的增補工作並非同時展開,而是有先有後,首先開始的是雲南地誌部分。在增補過程中,秘書監接到雲南地誌資料後,發現其中有不完備處,特別是缺少了金齒的部分,為此秘書監上報中書省。秘書監認為雲南本地官員「久任雲南,習知風土」,他們補齊所缺部分更為方便。此議得到中書省的同意。據《秘書監志》記載,增補雲南等地誌部分篇幅為58冊,其中包括部分甘肅行省的部分。(註:「大德二年(1298)二月初五日,據著作郎呈,奉秘府指揮,編類雲南、甘肅地理圖冊,依上編類到雲南等處圖志,通計五十八冊,合用裝褙物料已經開坐,具呈照詳……大德二年五月初五日,據著作郎呈,依上編類到雲南等處圖志,通計五十八冊,未曾裝褙。就喚到裱褙匠趙德秀等,計料到合用物料,開坐呈乞照詳,移准中書兵部關呈,奉都堂鈞旨,連送兵部,行移工部,比料實用數目無差,就行合屬,依例應付」。第82—83頁。)而增補遼陽地誌內容的工作,《秘書監志》中亦有如下記載:
外有遼陽行省地理圖冊,照得別不見開到本省所轄路府州縣建置沿革等事跡,及無彩畫到各處圖本,難以編類。……候遼陽行省發到完備圖志,再行編類,依例呈覆關請。(註:高榮盛點校本,第82—83頁,標點筆者間有更動。)
這是說,秘書監發現,大德二年(1298)收到的遼陽行省資料中缺少「所轄路府州縣建置沿革等事跡,及無彩畫到各處圖本」,因此增訂工作無法進行下去,只得等待遼陽發來更詳細資料後,再行增補。遼陽行省方面如何回應,今已不得而知。但據《秘書監志》記載,次年秘書監就完成了遼陽行省地誌的增補工作:
大德三年(1299)七月二十八日,據著作局呈,奉秘府指揮編類遼陽等處圖志並《至元大一統志》全部目錄,今已編類上淨了畢,共計八冊。所據合用裱褙物料,就喚到裱褙匠趙德秀,計料到下項物料,移准中書兵部關呈,奉都省判送,就行工部依上應付。(註:同上書,第84頁,標點筆者間有更動。)
該書還記載:
大德四年(1300)四月十六日,據秘書郎呈,近蒙秘府指揮,編類到《至元大一統志》書四百八十三冊,計七百八十七卷,仰子細校勘,若有差訛,就為改正。仍標出差訛卷目呈監。蒙此,校勘間又奉監官台旨,與著作郎趙從仕一同校勘。奉此,依上校勘了畢。中間差訛字樣,已經改正,別無合標出卷目。今將元關出《大一統志書》四百八十三冊隨呈,繳納還庫交收。(註:高榮盛點校本,第87—88頁。)
可見大德三年重修工作已經基本完成,開始裝裱。次年校勘工作完成。重修本書成時,計483卷,787冊。錢大昕考證《大一統志》的重修過程時寫道:
成宗大德初,復因集賢待制趙炞之請,作《大一統志》。《元史》載:「大德七年(1301)三月戊申,卜蘭禧、岳鉉等岳鉉字周臣湯陰人徙居燕追封申國公謚文懿進《大一統志》,賜賚有差。」此再修之本也。此本卷首題:集賢大學士、資善大夫、同知宣徽院事孛蘭肸,昭文館大學士、中奉大夫、秘書監岳鉉等上進,正大德所修者。《史》以孛蘭肸為卜蘭禧,譯音之轉也。(註:《潛研堂文集》卷29,《四部叢刊》。)
其「成宗大德初,復因集賢待制趙忭之請,作《大一統志》」一句,當出自於蘇天爵《〈齊乘〉序》中語:「我國家大德初,始從集賢待制趙忭之請作《大一統志》,蓋欲盡述天下都邑之盛。書成藏之秘府,世莫得而見焉。」(註:《滋溪文稿》卷5,清抄本,南京圖書館藏。)此事亦見於《秘書監志》卷4:
大德五年(1301)七月初二日,准兵部關,奉中書省判送本部呈秘書監關,據著作郎趙炞呈,照得編類天下地理志書,備載天下路府州縣古今建置沿革及山川、土產、風俗、裡至、宦跡、人物、賜名《大一統志》。續有遼陽、雲南遠方報到沿革,及各處州縣多有分撥升改不同去處,除將《至元大一統志》重行校勘,添改沿革外,須揀選通儒能書人員,通行寫靜進本,以備御覽,實為重事。(註:高榮盛點校本,第85—86頁,標點筆者間有更動。)
《秘書監志》中還有如下記載:
大德五年(1301)七月初九日,本監移中書兵部關,奉中書省判送兵部呈秘書監關,著作郎趙從仕呈,見為編寫《大一統志》,除秘監發下《志》書一部在局編校外,照得在先亦有一部,見留中書兵部,中間多有不同。必須發下,互相參考。庶得歸一成書。本部參詳:《大一統志書》,若依著作所呈,令本部典吏時公泰專一收掌,赴局互相參考撿照,就令編寫《志》書,了畢還部,似不點污損壞。具呈照詳,覆奉都堂鈞旨,送兵部將上項《志》書關發本監照用,事畢還官。(註:卷5,高榮盛點校本,第98—99頁。標點符號筆者有更動。)
對照上面兩段史料,集賢待制趙忭並非如蘇天爵所言「請作《大一統志》」,而是發現藏於中書省兵部的《大一統志》的本子(註:應即至元二十八年所完成的「初修之本」。)與增補了雲南、遼陽、甘肅與各地沿革和地圖的重修本之間,有不同之處。故而要求取出兵部所藏初修之本,與修訂本進行核對,重行校勘,並抄錄全本。按常理,學者通常會捨「初修之本」而取「重修之本」,而不必據兩本逐一核對。之所以會這樣做,較為合理的推測是,在重修過程中,因「初修之本」的底本藏於兵部,故而未能照顧舊稿與全書。
錢大昕有關《元史》大德七年(1303)卜蘭禧、岳鉉進《大一統志》則語出《元史·成宗紀》。(註:中華書局標點本,第450頁。)此事亦見於《秘書監志》:
大德七年(1303)五月初二日,秘書郎呈,奉秘府指揮,當年三月三十日也可怯薛第一日玉德殿內有時分,集賢大學士卜蘭禧、昭文館大學士秘書監岳鉉等奏。秘書監修撰《大一統志》,元欽奉世祖皇帝聖旨編集。始自至元二十三年(1286),至今才方成書。以是繕寫總計六百冊,一千三百卷進呈欽奉御覽過。奉聖旨:「於秘府如法收藏,仍賜賚撰集人等者。」欽此。(註:高榮盛點校本,第86—87頁。標點符號筆者有更動。)
《大一統志》的編纂工作,至此才算完成。至於《大一統志》的刊行過程,許有壬記曰:「至正六年歲又丙戌(1346)十二月二十一日,中書右丞相伯勒齊爾布哈(筆者按,即別兒怯不花)率省臣奏:是書因用尤切,恐久湮失,請刻印以永於世。制可。」(註:《大一統志序》,《至正集》卷35,四庫本。)因為許有壬序文未提及大德重修之事,故錢大昕認為至正六年刊刻的是初修本。(註:《潛研堂文集》卷29,四部叢刊。)
此書的刊刻是在江南完成的。危素《送徐時之還勾吳序》提到:3年後,即「至正九年(1349)江浙行省承詔刻《大一統志》成,命松江府儒學教授姑蘇徐君時之進之於朝」。(註:《危學士全集》卷5,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芳樹園刻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大一統志》的刊行使其從藏於深府的秘典變為流行較廣的文獻,越來越多的人得以見之。故而在元末文人孔克齊開列「國朝文典」時,是書列於其中。(註:「文典」中所列官書如下:「大元國朝文典有《和林志》、《至元新格》、《國朝典章》、《大元通制》、《至正條格》、《皇朝經世大典》、《大一統志》、《平宋錄》、《大元一統紀略》、《元真使交錄》、《國朝文類》、《皇元風雅》、《國初國信使交通書》、《后妃名臣錄》、《名臣事略》、《錢唐遺事》、《十八史略》、《後至元事》、《風憲宏綱》、《成憲綱要》……」(《至正直記》卷1,宋元筆記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6頁)此書作者並非孔齊。參見已故丁國范先生文:《〈靜齋至正直記〉三議》,南京大學《元史及民族史研究集刊》,第11輯,1987年。)
《秘書監志》卷1提到,札馬剌丁是「西域人,華言未通」。為便於工作,元政府於至元二十五年(1288)專門為他配備了一名通事。那麼,札馬剌丁平時究竟操何語言,他的母語是什麼?《元史·天文志》「西域儀象」條記「世祖至元四年(1267),札馬魯丁造西域儀象」十種。馬堅先生曾作過研究。這些儀器的名稱是反映札馬剌丁語言的重要資料,筆者亦曾撰文研究。(註:《13—18世紀回回世俗文化綜考》,收於《中國回族研究》,第1輯,寧夏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3—124頁。)這裡略作解釋:
一、「咱禿哈剌吉,漢言混天儀也。其制以銅為之,平設單環,刻周天度,畫十二辰位,以准地面。側立雙環而結於平環之子午,半入地下,以分天度。內第二雙環,亦刻周天度,而參差相交,以結於側雙環,去地平三十六度以為南北極,可以旋轉,以象天運為日行之道。內第三、第四環,皆結於第二環,又去南北極二十四度,亦可以運轉。凡可運三環,各對綴銅方釘,皆有竅以代衡簫之仰窺焉。」「咱禿哈剌吉」乃波斯語zāt halqa的元代漢字音譯,是一種測量太陽沿周天赤道運行的儀器。
二、「咱禿朔八台,漢言測驗周天星曜之器也。外周圓牆,而東面啟門,中有小台,立銅表高七尺五寸,上設機軸,懸銅尺,長五尺五寸,復加窺測之簫二,其長如之,下置橫尺,刻度數其上,以准掛尺。下本開圖之遠近,可以左右轉而周窺,可以高低舉而遍測。」「咱禿朔八台」乃波斯語zāt samwāt的元代漢字音譯,是一種觀測天空星座坐標的儀器。
三、「魯哈麻亦渺凹只,漢言春秋分晷影堂。為屋二間,脊開東西橫罅,以斜通日晷。中有台,隨晷影南高北下,上仰置銅半環,刻天度一百八十,以准地上之半天,斜倚銳首銅尺,長六尺,闊一寸六分,上結半環之中,下加半環之上,可以往來窺運,側望漏屋晷影,驗度數,以定春秋二分。」「魯哈麻亦渺凹只」乃波斯語luhma-yi ma『wajj,的元代漢字音譯,是一種採用360度進位制,觀測日影長度,根據其極大與極小值,確定春分日與秋分日的儀器。
四、「魯哈麻亦木思塔余,漢言冬夏至晷影堂也。為屋五間,屋下為坎,深二丈二尺,脊開南北一罅,以直通日晷。隨罅立壁,附壁懸銅尺,長一丈六寸。壁仰畫天度半規,其尺亦可往來規運,直望漏屋晷影,以定冬夏二至。」「魯哈麻亦木思塔余」乃波斯語luhma-yi mustawī的元代漢字音譯,是一種根據日昝極大極小值,確定夏至日與冬至日的儀器。其形制大致應與今撒馬爾罕的兀魯伯天文台遺跡相類似。
五、「苦來亦撒麻,漢言渾天圖也。其制以銅為丸,斜刻日道交環度數於其腹,刻二十八宿形於其上。外平置銅單環,刻周天度數,列於十二辰位以准地。而側立單環二,一結於平環之子午,以銅丁象南北極,一結於平環之卯酉,皆刻天度。即渾天儀而不可運轉窺測者也。」「苦來亦撒麻」乃波斯語kura-yi simā的元代漢字音譯,這是一種類似我國古代渾天儀,但能用來運轉窺測的儀器。
六、「苦來亦阿兒子,漢言地理志也。其制以木為圓球,七分為水,其色綠,三分為土地,其色白。畫江河湖海,脈絡貫串於其中。畫作小方井,以計幅圓之廣袤、道裡之遠近。」「苦來亦阿兒子」乃波斯語kura-yi arz的元代漢字音譯,即地球儀。
七、「兀速都兒剌不,定漢言,晝夜時刻之器。其制以銅如圓鏡而可掛,面刻十二辰位、晝夜時刻,上加銅條綴其中,可以圓轉。銅條兩端,各屈其首為二竅以對望,晝則視日影,夜則窺星辰,以定時刻,以測休咎。背嵌鏡片,三面刻其圖凡七,以辨東西南北日影長短之不同、星辰向背之有異,故各異其圖,以畫天地之變焉。」「兀速都兒剌不」乃波斯語usturlāb的元代漢字音譯,是一種根據日光投影和星辰方位確定時刻的儀器。
上述儀器的回回名的原名,雖然有些是阿拉伯字,但漢字注音所依據的卻是波斯語式的發音,甚至反映出波斯語表示修飾關係的語法耶札菲(ezāfa)結構,足見札馬剌丁的母語是波斯語。人們不禁會要問,札馬剌丁是回回人,母語為波斯語,不通漢語,連日常交往也要依靠通事,而《大一統志》以漢文寫成,他怎麼能完成這件工作?筆者認為,這件事要從兩個層面來看。首先他是科學家。要繪製包括蒙元帝國全部疆域的輿圖,就要將穆斯林地理文獻與漢文圖志拼合在一起,沒有回回地理學家的參加是不可能的。且漢地科學傳統上認為天圓地方,而伊斯蘭科學界繼承古希臘與古羅馬的傳統,認為大地是球形的。編寫《大一統志》這樣一項前無古人的科學研究工作,只有漢、回學者通力合作才能完成。其次,札馬剌丁作為秘書監的負責人,他在這項工作還擔負學術領導工作。《秘書監志》記載:
至元二十二(1285)年六月二十五日,中書省先為兵部元掌郡邑圖志,俱各不完。近年以來,隨路京府州縣多有更改,及各處行省所轄地面,在先未曾取會。已經開坐沿革等事,移咨各省,並札付兵部,遍行取勘去。後據兵部令史劉偉呈,亦為此事。施行間據來呈,該准上都秘書監關。札馬剌丁奏:「太史院曆法做有,《大元本草》做裡體例裡有底,每一朝裡自家地面裡圖子都收拾來,把那的作文字來。聖旨裡可憐見,教秘書監家也做者,但是路分裡收拾那圖子,但是畫的路分、野地、山林、裡道、立堠每一件裡希罕底,但是地生出來的,把那的做文字呵,怎生?」奉聖旨:「那般者,欽此。」呈乞照詳事。得此。六月十三日與本監焦尚書、彭少監等議得:翰林院、兵部各差正官,與本監一同啇量編類,似為便當。得此,除已札付兵部,摘委兵部郎中趙奉議,及札付翰林院依上差官外,仰照驗欽依聖旨事意施行。
至元二十三年(1286)八月二十九日,本監照得欽奉聖旨:「編類地裡圖文字,欽此。」(註:高榮盛點校本,第72頁。標點符號筆者有更動。)
元初各地圖志掌於兵部。一統天下之後,各地行政區劃與地名皆有變動。為此札馬剌丁要求,按以前太史院編修曆法,有關部門編修《大元本草》的辦法,大集天下資料,將各地所藏圖志收攏至秘書監。此議得到世祖的批准。編修《大一統志》是一項工程浩大的工作,能否做好的關鍵在於是否能收集到大量的資料。此後札馬剌丁在數年中,一直為彙集資料而努力。至元二十三年(1286)三月初七日,他上奏道:
一奏:「在先漢兒田地些小有來,那地理的文字冊子四、五十冊有來。如今日頭出來處、日頭沒處,都是咱每的,有的圖子有也者,那遠的他每怎生般理會的?回回圖子我根底有,都總做一個圖子呵,怎生?」麼道奏呵。「那般者。」麼道聖旨了也。
這是說,元初蒙古軍控制部分漢地時,所收集的漢文地理圖志約有數十冊。但如今從日出至日沒之地(註:用今日的言語便是:東起太陽升起的太平洋之濱,西至太陽下落的地中海之地。),均是蒙元領土。除了已有的圖志之外,邊遠的地方也應考慮在內。札馬剌丁已經收集了一些伊斯蘭世界的圖志。為此他提議將漢地圖志與伊斯蘭圖志拼在一起。此議也得到世祖的批准。向各省發出徵集圖志的通知後,各地並未很快上報。為此札馬剌丁在同年八月再次上奏:
一奏:「省裡與文書來,隨處城子裡頭有的地裡圖子、文字每收拾將來者道來。至今不曾將來,勾當遲了有。如今疾忙教將來者,麼道。省裡再與文書呵,怎生?」麼道,奏呵。「那般者。」麼道聖旨了也,欽此。照得:除將已發到路分文字,見行照勘外,有下項未到去處,並邊遠國土,本監先為不知,各各名號已曾具呈,乞早將邊遠國土名號,及行下未曾報到圖冊去處,早為發到,以憑編類。
他指出,各地上報輿圖的工作進展太慢,編《大一統志》的工作因此耽擱。他請求世祖下旨各地催要,特別是以前不曾通知到的邊遠地區,也要增發通知。由於《大一統志》以漢文編纂,因此抽調有地理學專長的漢族學者參與其事,也是成敗的關鍵。前面提到,在此項工作開始之初,便決定要「聘鴻生、碩士立局」。一些文獻在提及此書的編修時,提及參與這項工作的人員。如《經世大典》提到:
惟我太祖皇帝開創中土而大業既定,世祖皇帝削平江南而大統始一。輿地之廣,古所未有。遂分天下為十一省,以山東、西、河北之地為腹裡,隸都省。余則行中書省治之。下則以宣慰司,轄路,路轄府、州,若縣星羅棋布,粲然有條。至元間嘗命秘書少監虞應龍等修《大一統志》。書在官府可考焉。若夫地名沿革之有異,城邑建置之不常,歸附之期,設官之所,皆必有征,所以紀疆理之大,彰王化之遠也。猗歟大哉。(註:《經世大典·序錄》,《元文類》卷41,四部叢刊。)
這裡提到的虞應龍,正是札馬剌丁點名向世祖要的人。《秘書監志》中保留有札馬剌丁有關奏文:
一奏:「有一個孔夫子的孩兒每根底教的陳儼小名,又有一個蠻子田地裡有的秀才虞應龍,又京兆府根底一個秀才蕭維鬥,這地理的勾當好理會的有。那的每根底教將來呵,怎生?」麼道奏呵。「教來者。再用著的蠻子漢兒秀才每有呵,阿兒渾撒裡理會的有,怎(註:高榮盛註:抄本作「恁」。)一處索者。」麼道聖旨了也。(註:高榮盛點校本,第73—74頁。標點符號筆者有更動。)
作為科研工作的主持人,札馬剌丁還設法為他們節省時間,免除雜務,以集中精力。一奏:「秘書監裡勾當裡行的人每,別個勾當裡遷的去了呵,地理的文字誤了的一般有,月日滿呵,就監裡添與小名呵,怎生?」麼道,奏呵。那般者,麼道,聖旨了也。(註:同上書,第75頁。標點符號筆者有更動。)此外,有關編修工作中的各種費用,編修人員的「堂食」(略相當於今天的工作午餐),札馬剌丁也想方設法解決。這些事跡在《秘書監志》中均有所反映。同樣,如果關注愛薛與聶思脫裡教徒在元代的生存狀況,並將他們的活動置於中外文化交流的背景之下觀察,也有許多文章可做。相信錢健先生的著作當幫助於本領域的研究。匆匆書此,以為引玉之言。
2009年元旦寫於南秀村
〔《唐元四客卿史實考論》為南通大學錢健所著,尚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