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我們需要回過頭來仔細審視一下梁武帝蕭衍。他二十多歲出道,就有人說他「三十內當作侍中,出此(三十歲之後)則貴不可言。」好友王融更是評價他:「宰制天下,必在此人。」這些讚譽之詞都不算說錯。其實,以或褒或貶的態度來評價蕭衍,都有失偏頗,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蕭衍乃是整個南朝史上承前啟後最為關鍵的人物,並且也是南朝二十七個皇帝中極其獨特的一位。
一百七十年的南朝,到梁武帝蕭衍即位的時候,已經過了八十年,剛好一半。如果說早期的劉宋還曾因為劉裕的武功威鎮河北,因為元嘉的文治引人仰目,一度有過朝氣蓬勃的景象,那麼此時則只談得上是消沉和落魄。從蕭衍出生到梁朝建立的三十九年,歷經十一個皇帝,執政者是三年一小換,五年一大換,即便是政局較為平穩的齊武帝時期,也還有一年之久的唐寓之之亂。朝廷之上禮崩樂壞、人倫喪盡,民間也難得一日安寧,人心思變。如此嚴重的憂患,體現在天下這個大棋盤上,就成了國土的日漸侷促,政權的日益「猥瑣」。
擺在蕭衍面前的攤子,並不容易收拾。
蕭衍很聰明,雖然利用南齊內部的問題奪取了政權,卻深諳「得天下易,治天下難」的大道理。受禪當日,他一坐上皇帝的輦車,便對陪乘的重要輔臣、侍中范雲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朕之今日,所謂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范雲反應極快,當下回道:「亦願陛下日慎一日。」
「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出自《尚書·五子之歌》。夏王太康失國,他的五個弟弟追述大禹的訓導,寫下了五首誡詩,這便是其中的一句,意思是說「君臨萬民,恐懼的心情就好比用壞掉的繩索來駕馭六匹馬」,告誡統治者時刻要有危機意識,意識到自身的不足,對權力的態度應該是敬畏而非放縱。蕭衍竟會用亡國貴族的話語作為自己執政生涯的開場白,意外之餘,也讓人驚歎於他無比清醒的頭腦。
深受蕭衍器重的范雲出身寒族,大他十三歲,南齊時便同朝為官,又都在「竟陵八友」之列,同為蕭子良的座上客,甚至還做過鄰居,關係十分密切。蕭衍消滅了蕭寶卷,便讓他做自己的大司馬咨議參軍,運籌帷幄,後來又升為侍中。
蕭衍做梁王后,納了原先蕭寶卷的一個姓余的妃子,寵愛有加,漸漸妨礙到處理政事。范雲私下進諫說:「當年漢高祖是個貪財好色之徒,入關平定秦朝時卻不取秋毫,不幸婦女,這也是范增認為他志向遠大的原因。如今明公剛平定天下,海內想望聲譽之時,豈可拖累於女色呢?」
蕭衍被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范雲便自作主張,起草了一份命令,將余氏賜給將軍王茂。蕭衍有些無奈,對於這位老大哥的意圖卻只有讚賞,最終他默許了范雲的作法。
登基大典上范雲的警戒堅定了蕭衍振興朝綱的決心。天監元年(公元502年),他便下詔重修禮樂的標準,甚至以他本人豐富的音樂知識,親自參與制定。這一舉措謹遵儒家強調的禮樂教化之道,也是他開始推崇「移風易俗」新氣象的第一步。
梁武帝改革內政的第二步,是於同一年下令刪定修訂,並於次年出台的法律典章《梁律》。在《梁律》之前,劉宋和南齊沿襲的都是西晉賈充制定的晉律,條款大同小異,齊武帝時期曾修定過二十卷的《永明律》,但與前朝舊律在篇目和制度上並沒有很大的差異。梁武帝的這次刑律改革,參照以前幾朝的得失,又結合當前的實際情況,共修成律二十卷、令三十卷、科四十卷,光從篇幅上看就比過去完善了不少。新律強調「明慎用刑」,後來逐步將一些嚴厲的肉刑,比如劓鼻、刺字等等一概廢除,又改革各項濫刑和賦稅。總體而言,南梁的刑法是比較寬恤的(當然這在後來也產生了各種弊端,尤其對於貴族產生了某種程度的縱容,但這些問題在王朝的全盛時期尚不明顯),再加上梁武帝與蕭道成一樣,提倡節儉,南梁的世風在幾年之間就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
天監四年(公元505年),梁武帝又頒布一道詔令,設置《五經》博士各一人,在建康開館教授,推行儒學。開辦國學館講學,前朝最盛的元嘉和永明年間都搞過,但都比不上梁代的規模。五館的講學,動輒成百上千,比得上現在名教授的公開講座。學說分門別派,各有所長,連北魏從事儒學研究的學者,如清河崔靈恩、范陽盧廣,也紛紛慕名前來,聚徒講說。作為統治中心的建康城,儼然是一派天下儒學教研中心的氣象。
對於士族與寒族之間的矛盾,他採取兩手抓的政策:一方面下詔優顯士族高門,從而獲取士族階層的擁護支持,並要求核實譜牒、嚴防冒襲,這就有效限制了士族數量的過度擴張,減輕政府的負擔;另一方面,他也注重從寒門之中選拔人才,像范雲、沈約等人,都是寒族,寫《宋書》的沈約是劉裕手下大家沈林子之孫,排得上是老牌的寒族了。范雲是最受重用的大臣之一,只可惜死得太早,天監二年五十三歲就病故了。為了填補空缺,梁武帝提拔了寒族出身的徐勉和周捨,掌管朝中機要。這兩位都是不到四十歲,梁武帝看重的是他們辦事得力。可見在用人方面,梁武帝堅持的是惟才是任的方針。這些,還沒算上他一直收在身邊做親信隨從,後來在戰場嶄露頭角的名將陳慶之。
枯朽的南齊經過一系列政策的「整修」,從內到外翻了新,梁武帝有了足夠的底氣和本錢,實現他銳意進取、復興天下的計劃。
梁武帝的計劃以《北伐詔》的形式保存在《全梁文》中,可謂振奮人心,顯然經過了充分的準備:先拿下重鎮壽陽,然後兵分兩路,一路出徐州,平定中原,一路出義陽,奪取關中,各路齊進,會兵洛陽,生擒元恪,統一天下。
天監四年十月,梁武帝任命六弟臨川王蕭宏都督南北兗、北徐、青、冀、豫、司、霍八州北討諸軍事,尚書右僕射柳惔為副手,統領大軍進駐洛口(今安徽淮南東北),大舉北伐,兵力總計數十萬。自宋文帝北伐失敗以來半個多世紀,南朝從未發動過如此強大的攻勢,就連北魏方面也不得不承認這是「百數十年所未之有」。
北伐軍的啟動並不順利,蕭宏的前鋒一部、徐州刺史昌義之攻打壽陽東北的邊鎮梁城(今安徽壽縣東),卻打不過北魏的平南將軍陳伯之,吃了敗仗。
陳伯之是南朝的降將,又不像蕭寶夤那樣與梁武帝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本沒有道理死心塌地地為北魏賣命,阻撓南梁北進的步伐。蕭宏對於此人的性情,拿捏得頗準,他讓自己的記室(也就是重要秘書)丘遲給陳伯之修書一封,勸他投降。
丘遲以文筆聞名於世,得過梁武帝的親自認證。他的勸降書是我最為敬佩的南朝文章之一。我們說過,陳伯之是個沒啥文化的大老粗,也沒什麼品行(之前就反覆了兩次,已是三姓家奴了——雖則齊、梁兩朝同姓同宗,多少有些「冤枉」他)。兩軍陣前,要用書信的方式勸這樣一個傢伙投降,在我看來幾乎是Mission Impossible,等同於對牛彈琴,而丘遲居然出色完成了任務!
這篇陳情說理的美文(似乎還收入了中學《語文》課本?),寫於天監五年(公元506年)三月:
陳將軍足下無恙,幸甚。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逢明主,立功立事,開國承家,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先用好話把您老人家捧上天)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聞鳴鏑而股戰,對穹廬以屈膝,又何劣耶?(再刺激一下您作為軍人的神經)尋君去就之際,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內審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蹶,以至於此。(這句說的準確,其實陳伯之的降魏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手下人的鼓惑,自己有沒一個真正的主張)聖朝赦罪論功,棄瑕錄用,收赤心於天下,安反側於萬物,將軍之所知,非假僕一二談也。朱鮪涉血於友於,張繡倳刃於愛子,漢主不以為疑,魏君待之若舊。況將軍無昔人之罪,而勳重於當世。(再舉前人的例子給,陳伯之作個保證:既往不咎)
夫迷塗知反,往哲是與;不遠而復,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迷途知返的道理誰都懂,關鍵碰上重恩不重刑的皇帝,更值得一試了)將軍松柏不翦,親戚安居;高台未傾,愛妾尚在。(祖墳、住宅都完好無損,留在南梁的親戚女人都安好著,這是以親疏利害勸誘回歸)悠悠爾心,亦何可述。今功臣名將,雁行有序。懷黃佩紫,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奉疆埸之任。並刑馬作誓,傳之子孫。(從好的一面展望投梁後的出路)將軍獨靦顏借命,驅馳異域,寧不哀哉!
夫以慕容超之強,身送東市;姚泓之盛,面縛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北虜僭盜中原,多歷年所,惡積禍盈,理至燋爛。況偽孽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攜離,酋豪猜貳,方當繫頸蠻邸,懸首稿街。(從壞的一面警告頑抗到底的可恥下場)而將軍魚游於沸鼎之中,燕巢于飛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恨。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想早勵良圖,自求多福。
全文洋洋灑灑五百來個字。以我猜來,最終打動陳伯之的,正是這最後一段。前面都是說理,而至此煽情,以情動心。出生南方的陳伯之,客居別國,怎能不思鄉?即便亡命天涯,永不捨棄的,依然是歸葬故里的心願……
陳伯之聽手下為他念完書信,顧不上自己留在北方的兒子,便帶上統領的八千兵眾,從梁城投往南梁。他的兒子陳虎牙被北魏所殺,不到兩個月,梁軍前鋒攻陷梁城,直指壽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