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這樣以取天下為抱負的人,在中國的歷史上向來就不缺少。
推翻秦朝的劉邦和項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看到了同樣一位秦始皇。劉邦說:「大丈夫當如此矣!」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這兩句感歎,我們讀過一些歷史的人都耳熟能詳。
有人說,那是史家的附會之談。當時既沒有錄音也沒有錄像,沒有所謂的原始證據予以支持,不過是後人為了突出英雄人物的志向,所發揮的合理想像。
我想,他們是否真的發出過感歎,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句話在劉項的心中,一定反覆說過千萬次。成功的機會,永遠只垂青有準備的人。
有了志向與目標常常還不夠。聰明的人,應該懂得如何根據客觀情況適時地調整自己的目標。高歡在聰明人當中,絕對排得上號。
他家境貧寒,二十多歲了依然養不起一匹馬。沒有馬,在大漠長風的北方,簡直不可想像。地位低微的他,什麼苦都得吃,什麼活都得干。他子承父業,早早地就到軍中服役,因為他是六鎮軍人的後代。「六鎮軍人」這個稱號,在北魏曾經寄托著眾多青壯年男子的光榮與夢想,然而到了高歡的青年時代,卻幾乎成了卑賤的代名詞。這種巨大落差的形成,是最值得北魏後期統治者檢討的問題,包括魏孝文帝,也不例外。
六鎮的歷史,到孝明帝時已超過了一百年。六鎮最初只是指北魏長城上自西向東的六個軍鎮:沃野(今內蒙古五原北)、懷朔(今內蒙古固陽北)、武川(今內蒙古武川西)、撫冥(今內蒙古四子王旗東南)、柔玄(今內蒙古興和西北)和懷荒(今河北張北)。北魏的領土向東西擴張,更多的邊鎮被包含在了六鎮裡頭,比如位於懷荒以東的御夷(今河北赤城西北),所以後來也有七鎮的說法。一般來說,北魏末年的「六鎮」,是泛指包括以上七個鎮在內的所有北方邊境城鎮。
六鎮的地位,毋庸多言,相當重要。北魏前期南北兩國實力相當時,南邊的防務壓力,要大於北邊。當南朝北伐時,北邊的防禦力量不足,六鎮與北魏長城的作用就尤其突出。有了六鎮之間的有效調度、彼此呼應,鎮守邊防的軍隊進可攻,退可守,遊牧大漠的柔然(以及後來的契丹、奚等)對於北魏國都平城的威脅大大地減低了。北魏統一北方後,柔然便極少南下搶財掠畜,轉而向西域等地區發展,便反映了這一防禦戰略的成功之處。
如此一來,守備六鎮的將領和軍士,自然得百里挑一:忠誠度得高,戰鬥力得高,地位也得高。於是,要擔任六鎮的鎮將,就至少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一、必須是鮮卑人;二、必須是職業軍人;三、必須是貴族。守衛的兵士,則都由高門子弟中推薦選拔,屬於一流的戰士。六鎮軍人立功的嘉獎強過其他地方的軍人,同時陞遷也享受特權(所謂「復除」),擁有相應的優待措施。想去那裡建功立業的人絕不在少數。(《木蘭辭》中木蘭從軍的經歷,很可能就是六鎮軍人戍邊生活、抵抗柔然的真實寫照。木蘭凱旋回京,所得的封賞也的確是相當優厚的)
半個世紀後,情況發生了改變。
首先是柔然衰敗。柔然自從第五任可汗吳提以後,實力不斷下降。北魏太和十一年(公元487年),第八任可汗豆侖在位時,隸屬柔然的敕勒副伏羅部的首領阿伏至羅兄弟率部起義,在柔然的西部建立了高車國。柔然無法平息這起叛亂,受到的打擊是巨大的,因為它失去了對西域的統治。高車國採取遠交近攻的策略,與北魏通好,不斷進攻柔然,促使柔然內部發生了內亂。太和十六年(公元492年),柔然遭到高車與北魏的兩面夾擊,吃了大敗仗,可汗豆侖被殺,部眾推豆侖的叔叔那蓋為可汗。那蓋死後,其子伏圖繼位。伏圖為了緩解形勢,避免腹背受敵,幾次派遣使者到洛陽與北魏通和(這件事我們在前文曾有提及)。宣武帝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沒有興趣消滅這個奄奄一息的北方鄰居。北方邊鎮處於無敵可戰的狀態,一晃就是三十年。換句話說,整整一代人荒廢在了鳥不拉屎的邊疆,六鎮不再是少年圓夢的地方,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
這一現象,在遷都洛陽後更加嚴重了。孝文帝的遷都,是造成六鎮地位進一步下降的第二個原因。六鎮本身的戰略意義,在於防衛毗鄰大漠的平城。平城一日為都,則六鎮一日不得放鬆防務。一旦北魏的統治重心轉移到了黃河以南的洛陽,戍邊將士們的地位也就不復存在。儘管他們也是鮮卑貴族出身,卻絲毫得不到遠在洛陽朝廷的鮮卑貴族們的關照和重視,並且受到加倍的排斥和打壓(孝文帝忽視了六鎮軍民的利益分配,導致了問題的激化,是在在漢化改制過程中一個不可原諒的大失誤)。特權沒有了,陞遷到內地也一輩子不用指望,甚至吃穿不愁的基本待遇也失去了保障。鎮將們得不到任何改制的好處,反而被漢化的洛陽貴族們認為是鄙夷的粗俗軍人。失去了權勢希望的他們,只好轉而聚斂錢財,讓精壯的士兵到境外去擄掠財物,老弱病殘則砍伐山林、耕種田地,並選擇那些有點文化技能的士兵負責經營,由此獲得的利益統統收歸己有。士兵們的收入微不足道,像高歡那樣的家庭並非個例,兵將之間的矛盾日益明顯。這種組織方式,已經接近於監獄式的勞役管理,六鎮從天堂跌入了地獄。
其實,在人們的心目中,六鎮如同監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北魏後期,作奸犯科、坐事違法的官員的懲罰措施之一,就是罷黜到邊鎮做鎮將或者兵卒。高歡的祖父高謐,便是這樣被貶到了懷朔鎮。原先光榮的選拔制度,變成了可恥的懲罰,這些鎮將還有什麼動力去死戰為國呢?遭到罷黜的官員什麼樣的都有,六鎮將士的綜合素質更是參差不齊了。
言歸正傳,年輕時代的高歡儘管一無所有,也不是一出世就懂得匡扶宇宙、拯救蒼生的大道理,但在駐守懷朔城頭的那些士卒當中,他卻顯得氣宇不凡。《北齊書》描寫他的樣貌,用了精簡的十二個字:「目有精光,長頭高顴,齒白如玉」。最有意思的是這句「長頭高顴」,按照某些相書的說法,「顴」通「權」,顴骨高是極貴之相。相書自不可靠,不過顴骨高的男人,若五官搭配得當,會顯得非常性感。
這種性感的信號,在某一天被一名從城下路過的女子捕捉到,那女子不假思索地喊出了一句話:
「這真是我的丈夫呀!」
每個年輕男人在潛意識中,都會把自己設定成無所不能的英雄;他們嚮往的,是有朝一日有一個慧眼識得他英雄氣概的女人出現,說出上面的這句話,把他的心帶走。(就心理學的角度,這與女性的王子情結是等同的)事實上,並沒有多少男人能有如此好的運氣。
女人常常會說:「這個男人真帥!」「這個男人很有型!」「這個男人給我安全感!」。這些不過是常眼所看到的外在的平常氣質而已。「這真是我的丈夫呀!」這樣的話,就不是一般女子所能說出來的了。
高歡得到了一雙慧眼的青睞,僅此一點,足以讓天下男人羨慕。慧眼的主人與西漢美女同名,姓婁,名昭君(猜來也應屬於美女的級別),是居於此地的大戶婁內干的千金。婁,是鮮卑漢化後改的單姓,本姓是匹婁。
想娶婁小姐的豪門子弟踏破了她家的門檻,她從來不屑一顧。可自從見了高歡,她就通過身邊的丫鬟,向高歡傳遞消息,聽說他經濟困難後,幾次把自己的私房錢送給他,要高歡去向她父母求婚。婁內干看不起高歡,開始時不同意這門婚事,卻執拗不過女兒的堅持,無奈之下才把她嫁給了高歡。
秦腔有部戲,叫作《婁昭君》,也叫《平城解圍》,前半部分的戲折講述了高歡與婁昭君之間曲折的愛情故事,還把婁內干對高歡的半般刁難表現得生動活現。我不曾聽過這齣戲,只偶然讀到過戲中的唱詞,通過那些唱詞,我絕對相信這北魏邊鎮版的《西廂記》,不會遜色於張生和鶯鶯。(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聽聽,體會一下歷史中的浪漫)
高歡娶了婁夫人,才有了轉運的契機。他買了平生的第一匹馬,並做了軍鎮的隊主,後來又轉為郵差,往返於洛陽與懷朔,一幹好幾年。其間,他結交了一大批各有所長的朋友。
婁夫人了不起的地方,遠非慧眼識英雄,她婚後不怕跟隨丈夫吃苦,成為高歡的賢內助,從各方面支持他的事業。而且,她還保持著一項生皇帝的記錄:她為高歡生育的六個兒子中,三個做了皇帝,一個准皇帝(被追尊為皇帝的高澄),兩個女兒則先後做過皇后,這在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這也讓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場爭論,說中國古代的王朝,開國時常出賢內助式的皇后,如唐朝的長孫皇后、明朝的馬皇后,衰敗亡國時總出妲己、楊貴妃這樣的「禍水」。那麼究竟是不同的歷史時代造就了不同的女性呢,還是不同的女性推動了不同的歷史?這個問題,也許還會爭論下去,我也不想在此做無謂的回答。不過我猜,有的時候女人與時代的關係,跟英雄與時代的關係相仿。或者,女人也是英雄。
高歡結交的朋友,有懷朔鎮的省事司馬子如、戶曹史孫騰、外兵史侯景等在本鎮擔任小官的,也有段榮、蔡俊這些性情豪爽的義士。他們都認準了高歡的濟世之才,與他成為患難之交,後來做了幫助高歡開創霸業的功臣。(當然除了侯景,在高歡死後發動了叛亂。關於侯景的話題,請重點參看《侯景之亂》)
司馬子如是晉朝宗室之後,祖上躲避永嘉之亂,逃到涼州。北魏滅北涼後,他家內遷居雲中(今山西大同一帶)。司馬子如腦子快,口才好,平生素好交結各方豪傑,與高歡的情義極深。
孫騰與司馬子如相似,祖父在北涼任職,北涼亡國後,舉家遷到北邊地區。他精通政事官務,高歡欣賞他的才幹,對他也十分信任。
段榮、蔡俊是世居北方的豪族,段榮會觀星象,蔡俊能未卜先知。這些本領雖然作不得數,但他們的背景與號召力,就已經幫了高歡不少忙,使得高歡比較容易地組織起自己的小勢力。特別是段榮,出自隴西武威的大族,名望很高。段榮與兒子段韶,在東魏-北齊兩朝功勳卓著、地位顯赫。(據說,在雲南建立大理的段思平,就是段氏父子的直系後代。)
一轉眼,高歡的郵差生涯到了第四個年頭,他家裡也多了一兒一女。正光四年(公元523年)的夏天,又有一名朝中的要員被罷黜到六鎮之一的懷荒鎮做鎮將。這一次不經意的黜將事件,竟成為北方大亂的導火線。高歡的機會,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