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淮鹽利化為政治問題,以中唐為樞紐。安史軍興,河朔隱為敵國。六師百萬,仰命東南。[121]租庸調財政無以為繼。兩稅之興,其要在間接稅取代直接稅。基層管制權力衰退,間接稅乃其迂道。朝廷壟斷重要消費品之轉運、銷售,凡消費區無不事實納稅於長安,即令該地政治叛逆,無礙歲入。故朝廷必爭之地,僅限於重要貿易點及運道。
此道短期後果,即在樂天諷喻詩「鹽商婦,多金帛」「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吳元濟梗淮西要路而受「獨柳之禍」[122],若居邊鄙原可世傳,不勞官軍大動干戈。淮南節度使以使相之尊,度支天下。高駢跋扈,天子乞食。黃巢以武裝私鹽販而傾社稷。長期後果見於間接稅之天生弱點——政商融合,劫貧濟富,犧牲獨立生產者。宋、明庶富日增而民氣慘郁不蘇,外益柔而內益厲。華夏微弱王統垂絕,與此不無干係。
法愈久則弊益增。黃巢、錢王(吳越王錢鏐)以私鹽起家,自是鹽販與流民黑幫結不解緣。海鹽重於井鹽,兩淮尤為重中之重。光棍、游手嗜利雲集,民風大變,曠悍好武。多事之際,豪傑興焉,以鹽養軍,以軍護鹽,頗似今之緬北毒梟革命軍。汪信之以此亡身,張士誠借此得國。
明祖嗜暴,必效蒙古世襲制,軍戶、鹽戶、匠戶、富戶、惰民之屬,各立名冊,兵法部勒,大行酷虐。鄭和西行,金陵匠戶折損過四成,兵丁類此,雖斯大林亦愧弗如。明此,當解儒臣毀鄭圖記以絕其根,實有儒術民胞物與之心。洪宣以降,軍戶、富戶、匠戶逃散逾九成,獨鹽戶、惰民尚存,不齒齊民,不與科舉,獨當重負,遠過小農。彼之社會生態近於黑幫,仇視社會,不重廉恥,好勇輕生,皆屬當然之事。
官商淫靡,民德勁悍,維繫中流社會之勤儉小農、謹願儒生漸成絕響。兩淮隱為檎莽,無復范詹事(《後漢書》作者范曄,曾任太子詹事)所述徐陳(徐州和陳州)景象。夫子鬱鬱乎文,史公泱泱者大,皆富厚寬舒之征。明清鹽梟、捻匪橫行,即兩極分化、官商游手雙向排斥良民之效。
李、曹(李煦、曹寅)織造江南,受聖祖密諭觀風俗,頗欲有為,請革鹽弊。聖祖不許,因官鹽利益共生體制歷經列朝,牢不可拔,江督蘇撫、滿漢朝官、詩文名士無不仰食鹽商。江左初定,易動難安,故以不生事為上。三織造[123]任事漸久,亦以分利為得計,無復改良之心。《長生殿》《全唐詩》由是而生。陶文毅(澍)減價敵私,劉忠誠(坤一)招安鹽梟,皆收一時之效,長遠後果等於為新分利集團清道。
辛亥軍興,鹽梟徐寶山以私軍據揚州稱都督。癸丑之役(二次革命),徐氏首鼠於民、袁兩黨,以致遇刺,真相不明,兩黨及私敵皆有嫌疑。
鹽梟列傳及身而終,而舉國皆化兩淮流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