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說:「東西洋人,是各有長處的。西洋人的長處,在於科學的方法。東洋人的長處,在於合理的生活。」注1007這句話,可謂一語破的,自來談東西洋異點的人,沒有像這一句,能得其真際的了。
惟其有科學方法:所以對於一切事物,知之真切。然後其利用天然之力大。然後其制服天然之力強。以此種方法,施之於人事,則部勒謹嚴,佈置得當。不論如何精細的工作,偉大的計劃,都可以刻期操券,而責其必成。西洋人近興,所以發揚光大者,其根本在此。這真是中國人所闕乏,而應當無條件接受他的。
然而人與人相處之間,其道亦不可以不講。《論語》說得好:「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注1008利用天然之力雖大,制服天然之力雖強,而人與人之相處,不得其道,則其所能利用的天然,往往即成為互相殘殺之工具。以近代科學之精,而多用之於軍備,即其一證。——假使以現在的科學,而全用之於利用厚生方面,現在的世界,應當是何狀況呢?
若論人與人相處之道,則中國人之所發明,確有過於西洋人之處。西洋人是專想克服外物的,所以專講鬥爭。中國人則是專講與外物調和的。不論對於人,對於天然,都是如此。人和物,本來沒有一定界限的。把仁愛之心,擴充至極,則明明是物,亦可視之如人。近代的人,要講愛護動物,不許虐待,就是從這道理上來。把為我之心,擴充至極,則明明是人,亦將視之如物。他雖然亦有生命,亦愛自由,到與我的權利不相容時,就將視同障礙的外物,而加以排除、殘害,當作我的犧牲品了。天然之力,實在是無知無識的,我們應得制服他,利用他,以優厚人生。而中國一味講調和,遂至任天然之力,橫行肆虐,而人且無以遂其生。人和人,是應得互相仁偶的。而西洋人過講擴充自己,遂至把人當作犧牲品而不恤。這實在都有所偏。中國人的對物,允宜傚法西洋,西洋人的對人,亦宜傚法中國。這兩種文化,互相提攜,互相矯正,就能使世界更臻於上理,而給人類以更大的幸福。採取他人之所長,以補自己的所短;同時發揮自己的所長,以補他人之所短。這就是中國對於世界的使命。
中西文化的異點,溯其根源,怕還是從很古的時代,生活之不同來的。西洋文化的根源,發生於遊牧時代。遊牧民族,本來以掠奪為生的,所以西洋人好講鬥爭。中國文化的根源,則是農耕社會。其生活比較平和。而人與人間,尤必互相扶助,所以中國人喜講調和。中國人最高的理想,是孔子所謂大同。這並不是一句空話,而是有歷史事實,以為之背景的。其說,已見第一編第二章。文化不是突然發生之物。後來的文化,必以前此的文化為其根源。出發時的性質,往往有經歷若干年代,仍不磨滅的。大同的社會,在後來雖已成過去,然而其景象,則永留於吾人腦海之中,而奉為社會最高的典型。一切政治教化,均以此為其最後的鵠的(gǔ di)。這是中國人的理想,所以能和平樂利的根源。
中國人既以大同為最高的典型,所以其治法,必以平天下為最後的目的,而不肯限於一國。而其平天下的手段,則以治國為之本;治國以齊家為本,齊家以修身為本,凡事無不反求諸己,而冀他人之自然感化;非到萬不得已,決不輕用武力。這又是中國人愛尚平和的性質的表現。其目的,既然不在發展自己,而是要求「萬物各得其所」的平,則決無以此一民族,壓迫彼一民族;以此一階級,壓迫彼一階級之理。所以中國的內部,階級比較的平等,經濟比較的平均;而其對於外國,亦恆以懷柔教化為事,而不事征伐。既然不講壓迫,則必然崇尚自由。自由,就沒有他人來管束你了,就不得不講自治。我國政體,雖號稱專制,其實人民是極自由;而其自治之力,也是極強的。這個,只要看幾千年來政治的疏闊,就是一個很大的證據。我們既不壓迫人,人家自樂於親近我。所以不論什麼異族,都易於與我同化。我國的疆域,大於歐洲;人口亦較歐洲為眾。他們幾千年來,爭奪相較,迄今不能統一。我國則自公元前兩世紀以來,久以統一為常,分裂為變。人之度量相越,真不可以道里計了。
以歐洲近世文明的發展,而弱小民族,遂大受壓迫,國破、家亡,甚而至於種族夷滅。這種文明,到底是禍是福?至少在弱小民族方面論起來,到底是禍是福?實在是很可疑惑的了。此種病態的文明,豈可以不思矯正?要矯正它,非有特殊的文化,和相當的實力,又誰能負此使命?中國人起來啊!世界上多少弱小的民族,待你而得解放呢。
【註釋】
注1007 見所著《中國問題》。
注1008 《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