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自建國以來,歷屆國會審度國勢,莫有本屆所見之興旺繁榮……美國企業所造財富之盛,美國經濟實力之雄,不但美國之民均享其利,域外世人也同受其惠。今日生存之必要條件,已由生活所需,進入美衣美食豪奢之境地。生產不斷擴大,內有日增之國民消費吸納之,外有益盛之貿易通商推動之。美國今日之成就,實足快慰。美國未來之前途,實很樂觀。
——美國總統柯立芝,《國情咨文》,1928年12月4日
失業,僅次於戰爭,是我們這一代蔓延最廣、噬蝕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惡疾,是我們這個時代西方特有的社會弊病。
——倫敦《泰晤士報》評論,1943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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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讓我們假定,第一次世界大戰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戰禍,世界的經濟與文明,原本相當穩固,大戰的災難雖然深重,卻只造成一時的中斷。戰爭一過,只需將瓦礫頹垣清除乾淨,便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切重來,恢復正常的經濟秩序,繼續一路走下去。就好像1923年日本關東的大地震,日人掩埋了30萬名死難者,清除了使得二三百萬人無家可歸的廢墟,便重新再造起一個跟過去一模一樣,但是抗震力比以前高出許多的城市。如果歷史真能如此,兩次大戰之間的世界,面貌又將如何?這個答案,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像這種不曾發生,而且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憑空揣測,自然毫無意義。不過這個問題也不是真就毫無意義,兩次大戰之間發生的世界性經濟大崩潰,到底對20世紀歷史有何等深刻的影響,透過對前面這個假定性問題的討論,我們才能獲得真知灼見。
世界經濟如不曾大崩潰,希特勒肯定不會出現。十之八九,也絕對不會有羅斯福這號人物。至於蘇維埃式的經濟體系,就更不可能與資本主義世界匹敵,對後者構成任何真正的威脅。歐洲以外,或說西方以外的地區,因經濟危機造成的後果,程度之大,更令舉世矚目。這些問題本書另有篇章討論。簡單地說,對於20世紀後半葉的世界,我們一定得對經濟危機有所瞭解,才會有認識。而世界經濟大崩潰,正是本章的主題。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炮火造成的主要破壞多半在歐洲,但並沒有將舊世界全部毀壞。可是世界革命的浪潮,也就是19世紀資本主義文明衰落過程中最戲劇性的一幕,卻席捲了更為廣大的地區:西起墨西哥,向東一直到中國。而殖民地獨立運動的聲浪,也由西北非的馬格裡布(Maghrdb,包括利比亞、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及摩洛哥等地),一直到印度尼西亞。不過,此時世界上也有很大一片區域的人民,跟大戰的炮火與革命的巨浪距離極為遙遠,絲毫未受波及,其中最顯著的國家與地區,便是自成天地的美國,以及撒哈拉以南非洲殖民地。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經濟危機,卻是地地道道的全球大災難,至少在全然依賴非個人市場交易制度的地區,人人都無法逃避這場風暴。事實上,多年來自以為天之驕子、遠離那些倒霉地帶的美利堅合眾國,在這場經濟狂飆中首當其衝。因為人類經濟史上,撼動級數最強烈的「大地震」——發生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世界經濟大恐慌,其「震中」就在一向自詡為全球安全港的美國。一言以蔽之:兩次大戰之間,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看來似乎崩潰了。如何才能恢復舊貌?無人知曉。
其實,資本主義的經濟活動向來不曾風平浪靜。每隔一段時間,長短不定,或大或小,總會有某種程度的波動,這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種現象。19世紀以來的實業家,對所謂漲跌更迭的「景氣循環」都很熟悉。通常每隔7—11年,景氣蕭條的輪迴就會大同小異地重複一次。但到了19世紀末葉,這個週期忽然拉長了許多,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大家發現,過去幾十年來,原本的週期長度有了異常的改變。大約1850年起,一直到19世紀70年代,全球呈現一股前所未有的景氣趨勢。可是接下來,經濟發展卻又陷入不穩定狀態,時間長達20多年之久(有些經濟學家將這段時期稱作經濟大衰退,不過此說多少有點不夠準確)。不過20多年的不穩定過去之後,世界經濟又持續繁榮了很長一段時期(參見《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第二章)。20世紀20年代初期,俄國經濟學家康德拉捷夫(N.D.Kondratiev)發現,由18世紀末期開始,經濟發展遵循著一種「長週期」(long wave)模式在發展循環,週期長度涵蓋五六十年。康德拉捷夫長週期理論,從此成為經濟學專著裡經常出現的名詞。(斯大林初期,康德拉捷夫不幸成為其專政的第一批犧牲者。)不過康德拉捷夫本人及其他學者,都無法為此現象做出滿意的解釋;某些統計學者懷疑其正確性,甚至從根本上否認長週期現象的存在。然而根據長週期理論,當時為時已久的世界經濟景氣繁榮,又該到走下坡路的時刻了。[1] 康氏的推測不幸言中。
在過去,不管是波動還是循環,也不論其週期是長或短,實業界及經濟界的人士,都將之當作一定的現象,正如同農家習慣於季節的變化,接受天氣的好壞一般。景氣來或去,任誰也沒有辦法:好時節機會來臨,壞年頭問題重重。個人或企業,可能大獲巨利,也可能不幸破產。相信資本主義必將滅亡的社會學家,跟馬克思持同一看法,認為一次又一次的週期循環,都是由資本主義本身衍生的,最終將證明其內部不可克服的衝突性。因此在他們的眼裡,歷次的波動循環,已經把資本主義帶入了一個萬劫不復的危險境地。但是,除了這一批人之外,一般都以為世界經濟只會更好,就像19世紀一般,不斷地成長進步下去,僅僅在其間偶或出現一些循環性的短期突變。可是現在,形勢有了新的變化。自有資本主義以來,可能是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經濟波動似乎對體制本身產生了莫大的威脅。更糟糕的是,在許多重要方面,長時期持續成長的曲線,似乎就要發生斷裂了。
從工業革命開始,一部世界經濟史,根本上就是一部科技不斷加速進步的歷史。其間的經濟發展雖不平衡卻呈持續增長趨勢,企業活動快速地「全球化」擴張聯合。總之,世界性的分工日益精細複雜,流動交換的網絡日趨密集。世界經濟的每一部分,都和全球性的組織體系密不可分。即使在大動亂的歲月,科技進步的腳步也不曾稍停片刻,這一方面改變了世界大戰的時間,另一方面也因大戰而產生變化。雖然對那個時代的人們而言,當時的生活體驗以1929—1933年間的經濟大蕭條最為深刻,事實上,在那幾十年中,經濟的成長並未停止,只不過緩慢下來而已。當時,全球最強的經濟力量首推美國,但是1913—1938年間,它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只有區區8%。至於世界總的工業生產總值,在1913年後的25年之間,增長一共只有80%左右,約為前四分之一世紀增長率的一半(W.W.Rostow,1978,p.662)。這個數字,我們在本書第九章也將會看到。若和1945年之後的增長相比,差異更為驚人。不過,如果火星上有人在遙遙觀察地球的話,人類經濟活動曲線上短期的曲曲折折,都將隱而不現。從長期來看,世界經濟顯然一直在持續增長。
然而,換由另一個層面來看,此說顯然又不成立。到了兩次大戰之間的年代,經濟活動的全球化趨勢,似乎開始停頓。當時不管用什麼衡量,世界經濟都陷入停滯蕭條,甚至有倒退的現象。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年代,可說是人類自有歷史記載以來,移民潮規模最大的時期;可是現在這股洪流卻乾涸了,或換句話說,被戰爭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間,幾乎有1500萬人踏上美國的領土。然而在之後的15年裡,這股人流卻縮減了三分之二,總數只有550萬。到了30年代,以及之後戰爭的年月裡,更成涓涓細流,幾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萬人進入美國(Historical Statistics I,p.105,Table C89—101)。至於從伊比利亞半島移出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為最主要的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間的175萬,降到30年代的不到25萬。20年代後期,世界貿易逐漸從戰爭的破壞及戰後初年的危機中恢復,攀升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緊接著又落入大蕭條的深淵。到大動亂年代末期(1948年),貿易總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前稍強(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19世紀90年代到1913年,貿易量卻躍升了兩倍以上,而1948—1971年間,則更高達5倍以上。更令人驚奇的是,在兩次高速增長之間的蕭條時期裡,歐洲及中東兩地還出現了許多新國家。國家多了,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往來自然也應相對增加,因為原本屬於國內性質的商業交易(如原奧匈帝國及沙俄),現在都轉變為國際性質的活動(世界貿易的統計,通常統計國家間發生的交易)。至於戰後及革命後產生的人數以百萬計的難民潮,理當也該推動而非縮減國際移民人數的增長。可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世界經濟大蕭條期間,甚至連國際資本流動資金也呈乾涸之勢。1927—1933年間,國際借貸額減少了90%以上。
為什麼會有這種經濟停滯的現象發生呢?看法甚多,眾說紛紜。有人認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經濟體美國。因為當時的美國,除了少數原料仍需進口之外,已漸趨完全自足之勢。(但在事實上,美國向來就不甚依賴外貿。)可是此說有個漏洞,當時甚至連倚重貿易的國家,如英國及北歐諸國,也同樣呈現停滯的現象。大勢所趨,理所當然地各國紛紛提高警覺;而它們的警惕防範,不能說是做錯了。大家使出渾身解數,盡力保護本國的經濟,以免受到外來衝擊的威脅;也就是說,盡力迴避顯然已經產生重大的問題的世界經濟。
實業界及各國政府本來都以為,度過了大戰時期的一時困難,世界經濟好歹總會恢復1914年以前的快樂時光吧。那種天下欣欣向榮的景象,是他們習以為常的正常狀態。事實上,大戰之後,的確也有過一陣興旺的氣象,至少在那些未受革命或內戰摧殘的國家裡,似乎前景確實一片看好。但是官商兩界,都對工人及工會勢力暴漲的趨勢大搖其頭;增加工資、縮減工時,勢必提高生產成本。然而,戰後的適應調整,遠比當初預料的難。1920年,物價及景氣一起崩潰,勞動力需求大副減少——以後的12年裡,英國失業率居高不下,未曾低於10%;工會也失去了半數成員。因此,僱主的操控力再度堅定回升,但是經濟何時恢復繁榮,仍然撲朔迷離。
於是,從盎格魯—撒克遜的勢力範圍開始,以及戰時的中立國,一直到日本,各國都竭盡全力縮緊通貨,力圖把本國經濟拉回穩妥的老路,回到原本由健全金融制度及金本位制保證的穩定貨幣政策上去。但這一政策難以應付戰爭的超強需求。1922—1926年間,它們的努力或多或少,也有些成效。可是西有戰敗的德國,東有混亂的蘇聯,終於無法阻止貨幣系統的大解體;其崩潰之勢,只有1989年後部分前共產黨國家的遭遇可以與之相比。當時最極端的例子是1923年的德國,其幣值一下驟降為1913年幣值的一萬億分之一。換句話說,德幣的價值已經完全等於零。其他的例子雖然沒有這麼極端,卻同樣令人咋舌。我的祖父一向喜歡向晚輩講一個故事:奧地利通貨大膨脹期間,[2] 他的保險單剛好到期。於是將之兌現了好大一筆款子,可是這筆一文不值的貨幣,只夠他在最愛光顧的餐館喝杯飲料而已。
長話短說,總之,在貨幣空前貶值下,私人儲蓄被一掃而空,企業資金來源成了真空狀態,德國的經濟,只得長年依賴對外大量借款。這使得它變得更為脆弱,世界經濟蕭條一發生,德國受創甚重。而蘇聯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不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上,都沒有發生把私人貨幣儲蓄一掃而光的嚴重情況。最後,在1922—1923年間,各國政府決定停止無限制地印發紙幣,並且徹底改換幣制,總算遏制住了通貨繼續膨脹的勢頭。可是一向靠固定收入及儲蓄為生的德國民眾,等於全體陷入災難之中。不過在波蘭、匈牙利及奧地利諸國,原有的通貨總算還保留了一丁點少得可憐的價值。這段經歷,在當地中產及中下階層身上留下的創傷自然可想而知,因此造成了中歐地區人民接受法西斯主義的心理。至於使民眾習慣長期的病態通貨膨脹,則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發明出來的玩意兒。[3] 這個對付之策,就是把工資及其他收入緊隨物價,依其指數而做相對的調整——「指數化」(indexation)一詞,在1960年開始使用。
到了1924年,大戰剛結束時的風暴總算靜下來。大家似乎可以開始向前看,期待著時局重返某位美國總統所謂的「正常狀態」。一時之間,世界經濟的確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長的方向走去。雖然原料及糧食的生產地區,尤以北美農家為最,對農產品價格在短期回升之後再度遭挫,感到極為不安。百業興隆的20年代,對美國的農民來說,可不是個黃金時代。而西歐各國的失業率,也一直居高不下,對照1914年之前的標準來看,甚至高到病態的程度。我們很難想像,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氣的時期(1924—1929),英、德、瑞典三國的失業率,竟然平均高達10%—12%的地步;至於丹麥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業率平均只有4%的美國,經濟巨輪才在真正地全速前進。這兩項事實,都表明整個經濟體系存在著一大薄弱環節。農產品價格下滑(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積壓大批庫存不發),證明了需求量無法趕上生產。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另一項事實,那就是當時的景氣,其動力主要來自工業國之間資本的大量流動,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國。單德國一國,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資本輸出量的半數;借款額之巨,高達20萬億到30萬億馬克,而且其中半數屬於短期貸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國經濟因此變得更為脆弱,1929年美國資本開始撤出時,德國果然經不住打擊。
在這種情況之下,不出幾年,世界經濟再度遭難,自然不值得大驚小怪了。只有美國小鎮裡那些褊狹自滿的中產階級生產者,才會有另外一種想法。這些人的幼稚面目,已由美國小說家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的作品《巴比特》(Babbitt )介紹,逐漸為西方讀者所熟悉。同時,共產國際也曾預言,經濟危機將於景氣巔峰再度發生。共產國際認為——至少其發言人相信或假裝相信——這場動亂將造成新一輪的革命浪潮。事實上,接下來的情況完全相反,危機來勢之快,令人無法招架。大難開始的序幕(甚至連非歷史學家也人人皆知),是發生在1929年10月29日的紐約股市大崩潰。可是這場大災難影響之深、範圍之廣,卻誰也不曾預料到,甚至連革命者在最樂觀的時刻也不曾預見。這場經濟激變,幾乎等於世界資本經濟的全面解體。整個經濟體系,如今都牢牢鎖在惡性循環當中,任何一個經濟指數出現下落,都使其他指數的跌勢更為惡化。(唯一不曾下滑的只有失業率,此時正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天文數字。)
國際聯盟的專家所見果然不錯,北美工業經濟驚人的大蕭條,不久便立刻波及另一全球工業重地的德國(Ohlin,1931),可惜沒有人聽警告。1929—1931年間,美德兩國工業生產額均跌落了三分之一左右。可是這個數字,不過是各行業的平均值,看不出其中特定行業蒙受的巨大損失。單以美國的電氣巨頭威斯汀豪斯公司來說,1929—1933年的銷售額劇降三分之二;兩年之間,淨利潤則跌落了76%(Schatz,1983,p.60)。農林業也發生重大危機,糧食及原料價格無法再靠增加庫存維持,開始直線滑落。茶和小麥的價格一下子跌了三分之二,絲價則跌了四分之三。因此,凡以農產品出口貿易為主的國家,一律遭到空前的打擊,包括阿根廷、澳大利亞、巴爾幹諸國、玻利維亞、巴西、英屬馬來亞、加拿大、智利、哥倫比亞、古巴、埃及、厄瓜多爾、芬蘭、匈牙利、印度、墨西哥,以及荷屬東印度群島(今印尼);這些還只是1931年曾由國際聯盟列舉的國家。總之,大蕭條的現象,這回貨真價實,具有全球性的意義了。
至於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希臘、日本、波蘭、英國,對西方(或東方)傳來的震波也極其敏感,同樣受到強烈的衝擊。為了供應美國大量增長的絲襪需求,過去15年來,日本絲業已經將產量提高了3倍;可是現在絲襪市場暫時消失了——這等於一夜之間,日本絲在美國90%的市場便化為烏有。日本另一項重要農產品米的價格也受到打壓,分佈在東亞和南亞的一大片主要產米區自然也不能倖免。小麥價格跌得更慘、更徹底,比米價還要便宜。一時之間,據說連一向以稻米為主食的東方人也轉而改食小麥。可是就算麵粉大受歡迎——就算這是真的——稻米大宗出口國,如緬甸、法屬中南半島、暹羅(今泰國)的農民可就更遭殃了(Latham,1981,p.178)。米價一路下跌,稻農沒有別的法子,唯一的彌補辦法就是種得更多,賣得更多,結果把價錢壓得更低。
對於以供應市場尤其是輸出為主的農民來說,這種情況不啻傾家蕩產,除非他們恢復自給自足的傳統小農經濟。一般來說,大部分出口國家都還能利用這條出路,因為非洲、南亞、東亞及拉丁美洲地區的農家,仍多保持較小規模,總算還可以有一點緩衝的餘地。但是巴西可就慘了,完全變成資本主義浪費和蕭條嚴重程度的代名詞,當地咖啡種植戶為了阻止價格暴跌,竟把過剩的咖啡拿給火車的蒸汽機當煤燒。(世界市場上銷售的咖啡,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來自巴西。)一直到今天巴西人務農的比例仍然相當高。20世紀80年代經濟的激變,帶給他們的打擊比當年的大蕭條更甚,因為至少早年的農家對這些農產品寄予的希望遠比後來為低。
話雖如此,殖民地農業國家的民眾依然受到相當的衝擊。比如黃金海岸(今加納)的白糖、麵粉、魚罐頭,及稻米的進口量就一下子跌了三分之二,(小農式)可可市場跌至谷底,杜松子酒的進口量縮減更凶,直落了98%(Ohlin,1931,p.52)。
至於那些靠工資生活的男男女女,對生產手段既無法控制,又不能有一般人的正常生活(除非有家可歸,可以回去種田維持生計),經濟蕭條的直接後果就是失業。當時失業之普遍可謂史無前例,時間之長,更超出所有人的預料。經濟大衰退最嚴重的時期(1932—1933),英國、比利時兩國的失業人口比例為22%—23%,瑞典24%,美國27%,奧地利29%,挪威31%,丹麥32%,德國更高達44%以上。同樣令人矚目的是,即使在1933年景氣恢復之後,30年代的失業狀況也始終不見顯著好轉,英國和瑞典的失業率一直保持在16%—17%左右,奧地利、美國及北歐其餘的國家,則維持在20%以上。西方唯一成功解決失業問題的國家,只有1933—1938年的納粹德國。在眾人的記憶裡,工人階級還不曾遭遇過這樣可怕的經濟災難。
更糟糕的是,在當時,包括失業救濟在內的公眾社會生活保障,不是根本不存在(例如美國),要不就以20世紀後期的標準來說,簡直微薄得可憐。對長期失業的人口而言,救濟金只是杯水車薪,根本就不夠用。正因為這個緣故,生活保障始終是工人最大的心事:不但隨時失去工作(即工資)需要保障,也要應對生病、意外,以及注定老來卻無依靠的境地。難怪工人家庭最希望兒女找到的差事,錢少一點沒關係,可是一定要穩妥可靠,並且提供養老金才行。但是即使在英國,這個失業保險最普及的國家,投保的工人人數也不到總數的60%—能夠有這個數字,還多虧早在1920年,英國便因大量人口失業而不得不這樣做。至於歐洲其他地區(德國例外,在40%以上),持有失業保險的人數最少有低到零的,多則也不過四分之一(Flora,1983,p.461)。原本習慣於間歇性就業或週期性短期失業的人,現在發現到處都找不到工作。僅有的儲蓄耗盡了,雜貨鋪裡也不能再賒賬了,山窮水盡,完全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