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細長的灰線

魯登道夫不想輸。俄國第二、第五集團軍重新踏上疲累的征途,往德國逼來,德軍東線司令部打算重施故技,讓俄軍於坦嫩貝格再吃一次大敗仗:迅速包抄俄國第二集團軍(先前坦嫩貝格之役時魯登道夫的手下敗將)側翼,再度將其擊潰,然後要馬肯森的第九集團軍奔往東南邊的羅茲城。在這個地區,除了羅茲有良好鐵路、公路和住所外,其他地方全沒有士兵住宿處和通信設施。它對雙方來說都是戰略要地,興登堡打算用德奧四十二個師對付俄國四十九個師,奪取該城,然後用它作為發動新東線攻勢的最後跳板。

魯登道夫認為,在羅茲取勝,將一舉打開通往華沙的大門。以羅茲為基地,德奧兩軍或許能解決俄軍,然後如某奧地利外交官所說的,「重畫東北歐的地圖」。人人都很有信心能打敗俄國,開始思量要怎麼處置戰敗後的俄國。貝特曼談到一個「獲解放的烏克蘭」——大概解放到該地能順服於德國或奧地利為止。維也納和柏林想拿下波蘭,德國人認為他們還將得到俄國的波羅的海諸省和芬蘭。波蘭是最棘手的地方,德國人或奧地利人都不是真的很想要它,因為它境內有太多波蘭人,若歸入德國或奧國,他們的民族主義要求會削弱德國或奧國政府。但不能把波蘭留給俄國人,因為得盡可能削弱俄國,把俄國推離德、奧國界愈遠愈好;也不能讓波蘭獨立,以免它本身成為大國或成為法國的附庸國。由於戰局還混沌未明,這一「波蘭問題」眼前還不需解決,但終究日益迫近。[1]而德國人接下來要取道的波蘭公路,十二月才會被雪封住,十一月中旬就會冰封,這有利於德軍快速挺進且使俄軍無法掘壕固守。如果德國人能迅速攻入波蘭心臟地帶,或許能在野外截住俄軍,在這一年結束前讓俄軍吃場大敗仗。

馬肯森用八百列火車將第九集團軍北運到托恩,然後,十一月十一日奔往東南,以維斯瓦河作為屏障保護其左翼,攻向羅茲與華沙之間的俄軍側翼。僅僅五天,他就神不知鬼不覺調動二十五萬兵力攻擊俄軍側翼。如俄軍方面的英國武官所說的,這是「組織調度上的一大傑作」,發動於德軍從華沙撤退僅僅十五天後。[2]在德勒斯登火車站,即奧地利公使先前抱怨德國從東往西運兵的那個車站,他證實「運兵車現在正由西往東行」。[3]

在這同時,德國往東運兵之事,正改變西戰場的局勢。未能搶先「奔向大海」以在法蘭德斯包抄英軍側翼之後,法爾肯海因毅然決定在西線打消耗戰。他為他在比利時、法國的壕溝線構築防禦工事,放出三個步兵軍給興登堡。俄軍方面的某英國觀察家認為,德國運兵之神速「令人驚歎——(俄國人)俘虜了其中一些人,得知他們整個軍、整個師從比利時迅速調來,再調回去,派入奧地利,然後調回東普魯士」[4]。

這一在兩戰線之間的內部路線上靈活移動的能力,使德國人有機會執行興登堡所偏愛的策略:西守東贏。為打出那制勝的一擊,柏林大動作徵集新人力(首度強征四十五至五十歲男子入伍)和新資金。德國國會於十一月投票通過發行第二波戰爭債券。由此吃下定心丸的興登堡,將其東方面軍打造為共有十二個軍、七個騎兵師的大軍。這時運氣和地位都大不如前的康拉德,在一旁嫉妒地看著,只撂下一句話「等著瞧」。[5]

從西線過來的德軍,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他們的心態:他們比東線部隊受過更多戰火摧殘,精神病症狀更為鮮明。有位在喀爾巴阡山脈的德國軍官指出,從法國撥入他部隊的十人,有三人精神崩潰。其中一人會呆坐數小時,眼睛一直盯著地上,用希臘語念出《奧德賽》裡數個長長的段落。[6]但這時還是戰爭初期,這些走不出戰爭創傷的士兵,仍只佔東線兵力的一小部分。

地面因結霜而變硬,那些有著更健全心智的德國人快速挺進,四天走了八十公里,在維斯瓦河南岸擊潰俄國第一集團軍落單的一個軍。然後德軍插入第一、第二集團軍間的缺口,十一月十八日把謝爾蓋·沙伊德曼(Sergei Scheidemann)的第二集團軍四個軍,逼回到有五十萬人口的城市羅茲。當俄國第一集團軍踉踉蹌蹌退向華沙時,魯登道夫聚集十三萬六千戰俘,準備包圍第二集團軍。他的分析家估算,自戰爭開打以來,德奧兩軍已殺死、打傷或俘虜一百二十五萬俄國人,分析即使是俄羅斯蒸汽壓路機也無法永遠承受得了這樣的損耗。

來自前線的證據似乎為德國人的樂觀提供了有力理由。被俘的俄國人證實,他們彈盡糧絕;他們所接到的命令是在無武裝下進攻,從死傷者身上撿拾步槍。受傷的俄國人受指示不僅要等待急救,還要四處尋找沒武器的戰友,把步槍遞給他們。這一困境局部說明了德國人一九一四年為何想開戰:俄國一九一三年的大陸軍計劃,擬於一九一八年才補足俄國陸軍的步槍數量缺口,而這一缺口和其他不足之處在此計劃的第一年顯然連縮短都沒辦到。[7]在這整場戰爭期間,一般的俄國步兵師,會有三成五的士兵根本無步槍可用;德國軍官竊笑道,俄國人缺火炮缺到求日本人把他們在日俄戰爭時失去的火炮歸還。俄國人也試圖在日本購買步槍和子彈,表示凡是拿步槍(德制、奧制或俄制步槍)給俄國部隊的農民,都賞以五盧布。[8]

俄羅斯戰俘

德國人估算,到一九一四年,戰爭才打三個月,他們和奧地利人已殺死、打傷或俘虜俄國人一百二十五萬。俄國戰俘,如照片中這些戰俘,什麼都沒有——沒槍、沒子彈、沒食物,完全不清楚為何而戰。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戰爭開打頭一天,俄國火炮平均一天打掉四萬五千枚炮彈,彈藥短缺到俄國軍官此刻被告知「把士兵推上前,把彈藥往後拉」,而對士兵來說,這當然不是件好事。據估算,俄國的炮彈只有百萬枚或更少,而且只有一座彈藥廠(英國有一百五十座),又無法順利輸入新廠,因為法國、英國已訂走美國所有出口品;即使把機器運送到距戰場遙遠的俄國港口,也無法將其安裝在前線附近。[9]在西線戰局陷入僵持之後,德皇威廉二世嗅到勝利逼近的氣味,大為欣喜,啟程展開對俄戰線的十天之行。德國將領這時興奮談到勝利在望的「向東推進」行動。[10]

奧古斯特·馮·馬肯森將軍

奧古斯特·馮·馬肯森將軍打過普法戰爭,當過威廉二世的軍事史私人教師。馬肯森被譽為德國陸軍裡騎術最精湛者(因此著輕騎兵軍裝),一九六年時與小毛奇爭奪參謀總長之位,一九一四年時是執掌東線德軍第九集團軍的不二人選。

照片來源:National Archives

西北方面軍司令官魯斯基,十一月十五日終於弄清楚情況。馬肯森部的移動不是佯攻,而是主要作為,目標指向羅茲,即俄羅斯帝國紡織業的中心和通往華沙道路上重要的冬季士兵住宿地區之一。魯斯基原只留下倫南坎普夫的第一集團軍一個軍守羅茲周邊,要該集團軍其餘兵力挺進東普魯士。這時他要倫南坎普夫率部返回,加入羅茲之役。魯斯基命埃維特率第四集團軍繼續西進,以和迎面而來的奧軍交手,使增援的德軍轉向,然後要轄下的第二、第五集團猛然調頭向北。他大膽要其第一集團軍迅速往南包圍馬肯森部。

俄國第五集團軍司令官普列韋,先前在科馬魯夫從奧芬貝格的陷阱脫身,這時則奮力擺脫馬肯森的陷阱。六十五歲(和馬肯森同齡)的普列韋是天生的將才,有位在其司令部待過的人憶道:「他掌握情況格外迅速,做決定快且明確。」[11]普列韋的第五集團軍,前軍變後軍調頭行進,三天時間在冰封道路上走了一百一十公里路,把馬肯森部打退到羅茲,然後攻擊試圖包圍俄軍的德軍右翼。[12]信心大增的倫南坎普夫第一集團軍在洛維奇(Lowitsch,波蘭語稱羅茲/Lowicz)逼近德軍左翼。馬肯森部來到羅茲城外,發現該地已有俄國七個軍。該部突然陷入被兵力大自己一倍的俄軍包圍的險境。尼古拉大公察覺到這是場決定戰局成敗的戰役,把總司令部從巴拉諾維奇移到羅茲東邊的斯凱爾涅維采(Skierniewice)村。

一如在華沙時,魯登道夫放手一搏且輸了。俄軍計劃凌亂無章,先是前進,然後後退,使他以為俄軍最近一次退回羅茲的舉動,預示其要倉皇撤退到維斯瓦河對岸,而非欲堅守陣地。一如馬肯森,魯登道夫上鉤,一頭衝進魯斯基設下的陷阱。在羅茲以北、以西,戰事最激烈,而在此二處,俄軍人數多於德軍;由於羅茲城的補給近在咫尺,總是大歎彈藥不足的俄軍,在此難得地有了充足的彈藥,而德軍處於長長補給線末端,就要彈盡糧絕。俄軍傷兵的性命被看得比彈藥還不值,任其死亡、腐爛。俄國議會議長米哈伊爾·羅贊科(Mikhail Rodzyanko)在前線附近下車,看到俄軍傷兵一萬七千人躺在冰冷的泥土上,其中大部分人已躺了五天,沒人處理過他們化膿的傷口,更別提運到後方救治。[13]

德軍與普列韋部激戰時,也在竊聽俄國的無線電,自坦嫩貝格之役起,德軍就每天這麼做。他們在地圖上標出倫南坎普夫部往羅茲緩緩行進的路線,知道不管自己還有什麼優勢,那優勢正快速流失。馬肯森部賭他仍有時間派萊因哈德·馮·謝弗(Reinhard von Scheffer)的預備軍(六個師五萬五千德國兵力)到羅茲城東邊,完成對該地俄國兩個集團軍的包圍。此一行動原應由奧軍執行:康拉德命令已從杜納耶茨河悄悄潛到維斯沃卡河邊的第四集團軍從該河後面出擊,即從南邊進攻,以「徹底消滅波蘭境內的俄軍」,但該部未做到。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四集團軍頂著敵人的猛烈攻擊欲強行渡過維斯瓦河,卻遭位於其右側的俄國第三集團軍和左側的俄國第九集團軍硬生生擋住(對斐迪南大公部來說,這已是其司空見慣的困境)。奧軍士兵衝過浮橋,陷入俄軍榴彈炮和機槍彈的火海,死傷特別慘重,致使第四集團軍某些師不得不更名為旅。鼓手和樂師奉命放下樂器改拿槍。上級對此的解釋是:「因為不再需要音樂。」[14]

有位名叫費多爾·斯特朋(Fedor Stepun)的俄軍中尉,十一月二十日追擊撤退的奧軍,注意到奧軍走後留下的髒亂和破滅的希望。斯特朋想起在博羅季諾(Borodino)與拿破侖打成平手,以「只要砍倒樹,鋸屑就會到處飛」一語說明戰爭中之劫掠和暴行的俄國元帥庫圖佐夫(Marshal Kutuzov)。而今,斯特朋周邊就飛揚著戰爭的所有鋸屑。「我們進到落敗敵軍剛剛離開的一個城鎮。多可憐的景象……街道和火車站擠滿想帶著家產逃離卻未能如願的老百姓。五列火車困在火車站,私人家當成堆擺放在月台上,塞進每個火車車廂裡——床、長沙發、床墊、玩具、畫、相簿、女人衣物、帽子、猶太教禱告書、提燈、咖啡、一台絞肉機。」

騎馬的哥薩克人(每個人後面另外拉著一兩匹從當地人搶來的馬),在一堆堆私人家當裡翻找;有些哥薩克人下馬,取下他們老舊的馬鞍和毯子,換上軟墊和桌巾。「軍人與哥薩克人的差別就在這裡,」這位俄國軍官論道,「軍人只拿自己需要的東西,還有良心;哥薩克人沒良心,什麼都拿,不管需不需要。」在街對面,羅馬天主教教堂已遭洗劫:牆上有尿痕、嘔吐物、糞便,拉丁文《聖經》躺在地板上,兩具奧地利士兵屍體橫陳在入口,一具年輕英俊,另一具老而丑。「他們的口袋,一如每具軍人屍體的遭遇,已被人翻到外面;在這裡,每個人都想要黃金。」[15]

哈布斯堡君主國不識民間疾苦的領導階層,幾乎看不到這悲慘景象。在遙遠的西邊,在某個陰冷的十一月天,施蒂爾克將軍正與蒂薩一同遊覽格拉沃洛特(Gravelotte)、聖普裡瓦(St.Privat)的一八七年戰場。他們在這兩個法國小村四處走看,暢談他們對普法戰爭的認識時,蒂薩說:「直到今日我仍不解到底是誰下令八月進攻塞爾維亞。與俄國開戰一旦變得勢不可免,進攻塞爾維亞的行動就該全部擱置。我還是不懂我們怎會繼續干,怎麼入侵塞爾維亞。我深信如果當初康拉德立刻把第二集團軍派去東邊,我們不會輸掉倫貝格之役。」[16]

在營地裡跳舞的哥薩克人

在營地裡跳舞的哥薩克人。「軍人與哥薩克人的差別就在這裡,」有位俄國軍官論道,「軍人只拿自己需要的東西,還有良心;哥薩克人沒良心,什麼都拿,不管需不需要。」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對正踉踉蹌蹌退往克拉科夫的東線的奧匈帝國士兵來說,倫貝格當然已是陳年舊事。他們「往西退,再度走在我們已非常熟悉的道路上」,有位奧地利皇家步兵團軍官以嘲弄口吻說道。逃兵陡增,第四集團軍下令調查十一月二十五日兩個完整的團共八千人,連同上校團長和軍官,被俄軍俘虜之事。在克拉科夫城內,第四集團軍士兵大肆偷搶,要塞司令不得不組織民間防衛隊「保護私人財產」,以免遭奧地利自己的士兵「攻擊、搗毀、盜竊」。在奧地利鄉間,農民很快就開始害怕本國軍隊的到來。部隊報告裡充斥著搶劫、勒索、毆打之事。十二月一日,丹克爾將軍誓言懲罰「我軍士兵對本國人民日益增加的劫掠事件」,但在當時老吃敗仗、老在撤退的氣氛中,這個誓言並不易履行。[17]

奧地利八月的「北攻」,以九月大撤退收場,繼之以十月的桑河戰役,再到現在落入更為愁雲慘霧的克拉科夫之役。俄國數個集團軍團團圍住康拉德已然兵力大減的奧匈帝國軍隊。康拉德的軍隊照理該勇敢往前衝,在羅茲與馬肯森的第九集團軍會合,卻窩在其位於羅茲南邊兩百四十公里處的壕溝裡。由於奧軍怠惰,魯斯基部慢慢移過來,德軍有覆滅之虞。魯登道夫曾誇口要在羅茲打出「第二次色當之役」,打算德奧軍聯手將俄國數個集團軍包圍在那裡,但如今馬肯森理解到他將得獨立完成這壯舉。長遠來看,馬肯森部的兵力居於劣勢,但他仍然認為只要他能在倫南坎普夫部大舉抵達之前擊倒俄軍,短期來看他仍能贏。

俄國第二集團軍的確覺得大勢已去。萊因哈德·馮·謝弗的軍(五萬五千兵力)進攻該集團軍側翼時,集團軍新司令官打電報給魯斯基,告以他被包圍,正在研究地圖的魯斯基收到後神奇回道:「不,你已包圍他們,現在該要他們投降。」事實確是如此。謝弗部困在洛維奇(羅茲與華沙的中途),發現與馬肯森斷了聯繫,開始拚命往後退。地面太硬無法挖掘壕溝,因此雙方部隊在開闊地廝殺,或滑下溪床,或把大樹枝、沙包堆起來當屏障。但這些屏障擋不住炮火和機槍彈,很容易就被打掉。舊壕溝符合新戰鬥隊形的要求時,即佔領那些壕溝,但封凍的地面使液體無法被地面吸收掉,於是血、糞、尿積在從未結凍的爛泥裡,使這場冬季戰爭比夏季、秋季戰役更為污穢難受。[18]有位觀察家沿著其中一條惡臭的壕溝邊緣走,看到一駭人景象,停腳記下:「我撞見一隻渡鴉停在已不成人形的某人臉上。它已啄走他的雙眼,扯掉他的嘴唇和他臉上的部分肉。它拍拍翅膀慢慢飛走,留下一沉悶的嘎嘎聲。」[19]

魯登道夫痛罵康拉德按兵不動。魯登道夫相信,奧匈帝國的北方面軍如果在德軍右側強力挺進,那麼同盟國將已包圍俄軍。結果如今反倒是俄軍已準備好要包圍德軍。[20]有位附屬於法國境內德國某軍的奧匈帝國軍官報告道:「這裡大家都在談的是奧地利,談興登堡頻頻抱怨我們吃不了苦……他們說德軍必要時能行軍六十公里,我們的部隊頂多只能走三十公里;他們說德軍能不帶輜重打仗,而我們的部隊不行。」[21]在德軍總司令部,施蒂爾刻苦思德國人、奧地利人的根本差異:「奧地利人始終把私事與本分混為一談;德國人只著眼於本分,把私事擺在一旁。對奧地利人來說,指派任務的方式和作風比任務本身重要,而德國人只著眼於任務。在德國人眼中,奧地利人缺乏幹勁,務虛不務實。」[22]

奧軍毫無作為而德軍處於大敗邊緣,魯斯基卻只能徒呼負負地看著德軍逃脫。坦嫩貝格之役後即被蔑稱為「沒打就跑」的倫南坎普夫,這次再度跑掉。他從北邊包圍的速度太慢,使謝弗部得以全軍(連同一萬戰俘和六十門火炮)從洛維奇口袋逃脫。有位俄國上尉為這一離譜的遲鈍提出解釋:他被從蒂爾西特(Tilsit)緊急叫去圍困德軍後,要他的部隊三天強行一百零四公里到最近的火車站,結果車站沒火車候著。士兵在月台上待了二十四小時,沒吃沒喝,沒地方躲避寒風。陸軍部終於發現他們人在米陶(Mittau,拉脫維亞語稱葉爾加瓦/Jelgava),派了列火車過來,然後花了整整兩天(士兵仍然沒東西吃)才慢慢駛到華沙。在華沙他們再搭火車前往羅茲,仍然沒東西吃,抵達羅茲外圍時下火車,奉命進入壕溝,沒睡覺,沒吃東西。士兵餓得大罵,開槍時開到睡覺。軍官跌跌撞撞上下壕溝,「精神不濟像夢遊者咕噥說著什麼,用劍面打士兵」。[23]

謝弗也沒睡。在十一月底開始率部大逃亡時,他已連續七十二小時沒合眼。德軍在大雪中撤退,而大雪使俄軍的指揮調度更為紊亂。羅茲之役雙方不分勝負,德軍損失三萬五千人,但俄軍兵力與炮彈儲量的耗盡,使俄軍總司令部不敢指望再採取攻勢。子彈也快用完,有些俄軍步兵師才打三天仗就打掉兩百萬發子彈。[24]

因為戰死、受傷、生病、被俘,俄軍第一、第二集團軍也損失高達七成的戰鬥力。倫南坎普夫於坦嫩貝格、馬祖裡湖區兩役失利之後勉強保住司令官之職,而經過這場丟臉的失敗,去職就成了定局。因為德裔身份而被許多人懷疑不忠的他,失去兵權,被趕出陸軍。尼古拉大公為這次大敗槍斃了十五名作戰不利的俄國軍官。在華沙巡視貪污出名的陸軍補給部門時,這位大公向集合的軍官只丟下四個字:「你偷我絞(刑伺候)。」[25]

有位英國記者在經過羅茲附近的一處野戰醫院時,注意到數千傷兵被擱在雪地裡,因為(一如以往)沒有交通工具將他們運送到後方;「某帳篷外,有許多截掉的手、腳棄置在地上」。許多人被榴彈炮的彈丸打瞎一隻眼或雙眼,人數之多令他印象非常深刻。[26]冬季這幾場仗總共讓俄軍又損失五十萬兵力,以及七成的前線軍官。這時,俄國送到前線的強徵入伍兵,全都沒配步槍,這是德軍為何損失較輕(十萬人)的原因。[27]東部戰線遼闊的地域利於打運動戰(在東部戰線,德國一個半的師就佔領最前線;若是在西部戰線,要用五個德國師去占),但俄軍缺乏機動力、靴子(魯斯基談到不足五十萬雙)、火炮,無法解決掉兵力稀疏的德軍。事實上,此後直至戰爭結束俄軍都不會再威脅德國領土。

奧匈帝國領土則不是如此。事實表明德軍太難對付,於是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有魯斯基、尼古拉大公出席的作戰會議上,伊萬諾夫提議「通往柏林之路要取道奧匈帝國」。魯斯基部有四分之三的兵力損耗於與德軍的交手,已幾乎無戰鬥力可言。[28]俄國人得從頭再來,這一次得把矛頭對準較弱的對手奧地利。尼古拉大公同意此論點,批准將重心從西北方面軍轉移到西南方面軍。伊萬諾夫將指揮此一行動,率部攻向克拉科夫,然後翻過喀爾巴阡山脈。

康拉德也需要重新開始。由於俄軍回頭推進到華沙正西邊一線且有德國四個新的軍從陷入僵持的西部戰線調來增援東部戰線的德軍,他要打出一番成績,以免淪為配角。他把挫敗之後的怒氣發洩在興登堡身上,宣稱那些記述德軍英勇逃離羅茲的文字「天真」,還說興登堡準備以增強後的九個軍、三個騎兵師的兵力反攻是「幼稚」的。康拉德悄聲說,切記,「這位『人民英雄』已遭擊敗」,但這位奧地利將領的公信力已快蕩然無存。[29]十二月六日,兵力大增後的德軍果然拿下羅茲,挺進到距華沙不到五十公里處。弗朗茨·約瑟夫皇帝同意讓無能的康拉德,在新成立的奧德聯合東線作戰司令部裡聽命於興登堡和魯登道夫,似乎只是時間問題。這位皇帝問奧匈軍總司令部:「我們的戰績如此糟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連尚可容忍的外交政策都難以施行,不是嗎?」[30]康拉德的答覆,乃是他最近一再祭出的響應——以辭職作威脅。舉棋不定的弗朗茨·約瑟夫再度退讓。

羅茲之役大敗後,康拉德急欲展現他的本事,於是命博羅耶維奇進攻波蘭東南部的薩諾克(Sanok),要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四集團軍進攻正再度往上西裡西亞移動的埃維特第四集團軍。俄軍炮彈、火炮、步槍、子彈、軍服、靴子、糧食樣樣都缺,且無法集結大軍包圍康拉德,讓奧地利方面生起希望。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四集團軍在克拉科夫附近與埃維特部相遇,博羅耶維奇的第三集團軍則進攻俯臨桑河且是鐵路和公路運輸中心之一的薩諾克。[31]埃維特部與奧軍廝殺,一時分不出勝負,直到俄國拉德科-季米特裡耶夫(Radko-Dimitriev)的第三集團軍前來支持才改觀。第三集團軍原被耽擱在普熱梅希爾外圍,直到十一月中旬俄國另一個集團軍,謝利瓦諾夫(Selivanov)的第十一集團軍,前來普熱梅希爾接防,第三集團軍才得以前去支持埃維特部。

奧軍於是再度被迫退向克拉科夫。數千名絕望的哈布斯堡王朝士兵假裝得了霍亂以逃避作戰。奧地利集團軍司令部每天刊出告示抓逃兵:「帕爾提卡,一八八八年生於馬塔維奇,黑髮褐眼,說波蘭語,高一米六二:如果發現,請逮捕送交第一軍法庭。」[32]弗裡德裡希大公剛從將軍晉陞為陸軍元帥,但沒什麼值得慶祝;從位在遙遠後方的舒服司令部,他和康拉德只能對前線的實際情況有一丁點瞭解,但光是這一丁點瞭解,就讓他們知道他們的軍隊根本不想打仗。十二月二日,康拉德指示諸集團軍司令官,凡是敵前撤退的部隊,一律槍斃十分之一的士兵。[33]

康拉德吹噓贏了幾場局部性的勝利,但那些勝利都如曇花一現。俄國第九集團軍將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第四集團軍逼退到克拉科夫南邊。俄國第三、第八集團軍擊敗博羅耶維奇的八個師,使其退離薩諾克,並在布科維納重創卡爾·馮·弗朗澤-巴爾丁(Karl von Pflanzer-Baltin)將軍的暫編兵團的七個師。奧匈帝國軍隊的壕溝上方,升起有著白色半月和星星圖案的綠旗,以表明這是得到奧斯曼人支持的反沙皇聖戰,以嚇阻俄國穆斯林部隊的進攻,但未收效。博羅耶維奇部和位於喀爾巴阡山脈山麓丘陵的第四集團軍十一個師之間,敞開一個寬達一百一十公里的大缺口。俄軍蓄勢待發,要大舉穿過這缺口,經由烏茲索克(Uzsok)、杜克拉(Dukla)、盧普科夫(Lupkov)、蒂利奇(Tylicz)諸山口,進入匈牙利和摩拉維亞(哈布斯堡君主國的心臟地帶)。

在奧軍右側,博羅耶維奇部有氣無力地對抗俄國第八、第十一集團軍。由於俄國特務(一身農民裝扮或奧匈帝國軍服的士兵與軍官)輕易就潛入、潛出奧軍營地和壕溝刺探軍情,向「斯拉夫裔士兵」發送只要投奔俄軍,就能據以得到賞金和特別待遇的憑證,奧軍更加守不住其陣地。在東邊五千公里處的土庫曼斯坦,有位與其他奧匈帝國戰俘一起修路的被俘奧地利軍官,可證實俄國人此言不假。「俄國人按民族把我們分開,」他在一九一四年晚期說道,「斯拉夫人住到最好的營房,德意志人、匈牙利人、猶太人住的營房最差。我們的工作時數也比斯拉夫人長,所有髒工作都交給我們干。」他們領到的配給都少得可憐(甜菜湯和蕎麥粥),因為俄國的營地指揮官剋扣掉這些人每日糧食配給的一半,衛兵和伙夫又拿走剩下的大部分,但斯拉夫人始終被獲准先吃,且被鼓勵去嘲笑、腳踢排在他們後面的德意志人、匈牙利人。[34]

從俘來的奧地利軍官那兒,俄軍也得到許多關於奧地利實力和意圖的情報。那些人被俘期間,用弗裡德裡希大公的話說,表現出「愚蠢和饒舌」。[35]奧匈帝國農民也為俄軍提供了大量情報,許多農民支持俄國人更甚於支持本國軍隊。約瑟夫·斐迪南大公,身為這一搖搖欲墜之奧地利皇族的子弟,下令其部隊冷血對付協助俄國人的奧地利村落:「在這種事情上沒必要徵詢地方行政官的意見;直接扣為人質並殺害,把村子燒個精光,凡是嫌疑分子都當場吊死。」[36]而且這是在奧地利境內。這個君主國顯然已是忍無可忍。多虧魯登道夫出借幾個德國預備師,加上俄軍本身行動遲緩,奧軍才得以擋住俄軍的攻擊。魯斯基一如以往主張休息、重新補給,俄軍炮彈存量降到每天每門炮只有約十枚炮彈可用。

奧軍已處於絕境,敵人有可能衝過喀爾巴阡山脈進入匈牙利平原。這時奧軍部署成一道細長的灰線,兵力虛弱的第二集團軍位於左側,沿著克拉科夫北邊的德國國界部署,第一集團軍位於該城西北邊(其後方區域是名叫奧許維茲的地方),第四集團軍位於克拉科夫城裡,第三集團軍在該城東南邊鋪展,從新桑德茨往南到切爾諾維茨。

克拉科夫是奧地利在喀爾巴阡山脈以東最後一個據點,為挽救此城,康拉德下令越過維斯瓦河進攻。十二月頭兩星期,奧地利第四集團軍和某德國師在克拉科夫附近的利馬諾瓦(Limanowa)與俄國第三集團軍打成相持不下的局面。在克拉科夫東南,俄軍面向西邊,使自己難以抵禦來自約瑟夫·斐迪南大公的側翼攻進。第四集團軍利用克拉科夫周邊的鐵路和強行軍,切入俄軍側翼。這兩個濕漉漉、冷得發抖的集團軍,像史前穴居人般狠狠廝殺,打了兩個星期。奧地利騎兵,仍按照古傳統配備有簷、平頂筒狀的軍帽和馬刀,特別無抵禦之力:有位奧軍上校參謀氣急敗壞地記載:「我軍騎兵在利馬諾瓦打肉搏戰,沒用刺刀!我們發現許多騎兵喪命,頭部被打癟。我們為騎兵配備武器的方式,實在大大失策。」[37]

雖然攻擊了俄軍側翼,但奧軍在許多地方仍繼續在沒有充足炮火支持下正面強攻。炮兵因未能為進攻做好準備,未能幫助進攻部隊攻破敵人防線,也未能掩護不可避免的撤退,招來弗裡德裡希大公的叱責(這時已是預料中躲不過的叱責):「榮譽和奧地利炮兵的悠久傳統,要你們不管死傷多慘重都不能離開你們的炮,要你們務必協助步兵有條不紊地撤退。」[38]結果,奧地利火炮響應以炮轟自己人。[39]

俄軍戰鬥力似乎也在衰退,奧地利第六皇家步兵營打了一天就俘虜了一千名俄國人,包括一名看來如釋重負的將軍。[40]有個德國軍官檢視過兩百名這些俄軍戰俘後,談到他們的悲慘狀況:「他們緊靠著牢籠,像餓壞的牲畜,只要有人從街上過來,遞出一塊麵包,他們就爭相爬到別人身上,爬上鐵欄杆,睜著大眼睛,用貪婪嘶啞的嗓音尖叫,使勁伸長手,每個都想讓人注意到他的飢餓。」這些俄國人讓他想起一幅哥雅的畫,駭人如《瘋人院》或《吞掉親生子的農神薩杜恩》。[41]

利馬諾瓦之役將俄軍擊退五十公里,經過此役,康拉德吹噓光靠他的軍隊就能擋住「半個亞洲」,打垮俄國的氣勢,「逼他們全線後退」。[42]這大大背離事實。利馬諾夫之役俘獲兩萬三千名俄國人,拯救了克拉科夫,使俄軍無法插入奧地利第三、第四集團軍之間,打到喀爾巴阡山脈另一頭,但此役未能決定戰局走向,因為俄國增援部隊大批抵達,從新桑德茨過來,威脅第四集團軍的一個側翼和後方,迫使該集團軍讓出其剛以一萬兩千人死傷的代價辛苦拿下的地盤。[43]俄軍從容前進,重新佔領杜納耶茨河東岸他們放棄不久的壕溝,使利馬諾瓦之役再怎麼看都是奧地利又一個慘勝。

利馬諾夫之役好似從未發生過一般。康拉德從柏林呈報博爾弗拉斯,坦承在利馬諾夫或任何地方都未取得「決定性」的成果;「俄軍能以生力軍打掉我們每次的攻擊」。一如俄軍先前用桑河將德軍與奧軍隔開,這時俄軍用杜納耶茨河發揮同樣的作用。康拉德抱怨道:「他們被釘死在一岸,我們被釘死在另一岸。」[44]但他轄下的師級部隊,這時大部分只剩數千兵力或更少。第六皇家步兵營發現,七月起注入的一千九百名官兵新血,十二月時已死、傷、被俘共一千一百人。[45]十二月十七日冒雨巡視戰場時,某奧軍參謀寫下該地的破敗荒涼:「壕溝往四面八方延伸,每道壕溝裡都積滿水。戰場上散落各種東西:炮彈彈殼和子彈殼、故障的步槍、背包、刺刀、帽子、頭盔、襯衫、馬鈴薯、拆下來當掩護物的木門、燒掉的房子、啜泣的農民、漂浮在壕溝裡和整條馬路上狼藉的屍體、插了木頭十字架的墓、馬屍、被數千雙靴子踩過的田、倒地的電話線桿、被炮彈炸開而乾草外露的穀倉——悲慘又混亂的景象。」[46]

到了年底,奧軍仍被困在杜納耶茨河(距克拉科夫僅五十六公里)往南到喀爾巴阡山脈一線。戰事已停滯,參謀在每日戰情報告裡寫上「一如昨日」。士兵也困在崗位上受凍,除了用來包凍傷之腳的紙(丹克爾在備忘錄裡細心記下,「能拿到的只有薄紙片」),沒其他補給。[47]第二集團軍的第三十二師已經累垮,康拉德不得不放他們兩個星期假,但該師師長回前線時卻無感激之意。他指出:「我們休假全待在帳篷裡,不是下雨就是下雪,還染上霍亂。休假根本是騙人的,沒使我們變強,反倒變弱。」[48]

俄軍無精打采盯著對面苦不堪言的敵人。有位俄國軍官寫道:「靈魂像刺蝟,在我們裡面縮成球狀;表面上看我們處變不驚,內心裡我們卻在冬眠。」[49]奧地利最精銳的部隊,例如維也納的第四條頓騎士團首領步兵團,士氣未失,甚至進攻,但都以慘敗收場。第四條頓騎士團首領步兵團駐守沃多維采(Wodowice)的某營,強攻對面的俄軍壕溝。士兵服從命令上刺刀衝鋒,穿過約兩百米縱深的敵軍火力掃射場(營長難過報告,「阿爾特裡希特中尉傷重不治,弗裡德裡希中尉胸口中槍」),闖進俄軍壕溝,與壕溝裡三百俄軍短暫混戰,然後理解到就在視力可及之處,在他們以如此慘重代價奪下的壕溝之後,有另一道俄軍壕溝。他們的報告坦承:「我們既無力進攻新壕溝,又不能留在舊壕溝裡,所以撤退,我們深信已盡到職責,取得該日應有的戰果。」[50]

但是,有什麼戰果?為什麼辛苦打這場仗?大部分部隊行事比這支部隊理性。有位接掌奧匈帝國第十九師的將軍,向麾下軍官發佈了一份嚴厲的師部命令(「一些觀察心得」),文中描述了一支正分崩離析、軍服骯髒、步槍生銹、不向長官敬禮、一有機會就裝病逃避差事、軍紀蕩然、消極被動的軍隊。[51]這個奧匈帝國師最後會撥給德國人,以充實德國的南集團軍,即法爾肯海因所批准成立,以堅定失去鬥志之奧軍信心的一支新軍隊。一九一四年聖誕節,弗裡德裡希大公收到他的聖誕禮物,即又一次撤退。這次撤退使哈布斯堡王朝軍隊退到了喀爾巴阡山脈邊。第一、第四集團軍仍待在克拉科夫與新桑德茨前面的杜納耶茨河—比亞拉河陣地,但其他奧軍全退到喀爾巴阡山脈:第三集團軍部署於杜克拉山口兩側,司令部設在卡紹(Kaschau,斯洛伐克語稱科希策/Kosice),第二集團軍部署於恩格瓦爾(Ungvar,烏克蘭語稱烏日霍羅德/Uzhhorod)周邊,南集團軍司令部設在穆卡奇(Munkacs,烏克蘭語稱穆卡切沃/Mukachevo),弗朗譯-巴爾丁的暫編兵團位於馬拉馬羅斯-錫蓋特(Maramaros-Sziget,羅馬尼亞語稱錫蓋圖-馬爾馬切伊/Sighetu Marmatiei)。

換句話說,哈布斯堡王朝軍隊正緩緩退入匈牙利,這與他們所應走的路——挺進俄羅斯——完全背道而馳。弗裡茨爾和康拉德為一連串沒完沒了的敗仗大為難堪,重施他們在倫貝格的故技,指責麾下部隊「未能執行計劃周詳而本該會成功的作戰行動」。康拉德甚至不願聽前線部隊的一連串辯解:「總司令部無法理解,數日來我們的部隊怎會讓自己在大霧中遭俄軍奇襲、打敗,而非反過來利用大霧奇襲、打敗敵人。」[52]但部隊清楚原因;他們撐不下去了。這時每個奧地利軍人都受到懷疑,不管是被懷疑怕死、裝病,還是替敵人刺探情報。來自奧匈軍總司令部的定期公告,提醒所有官兵留意在奧軍前線後方到處走動的俄國特務:「有些特務在左腋窩下面文了一條魚,有些特務在脖子上印了一個俄國十字,還有些特務的軍服上,有一隻紐扣後面刻了『Vasil Sergei』字樣。」士兵獲告知留意其實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有位俄國上尉參謀名叫盧布諾夫,他開車四處跑,黑髮,長得帥,體格健美,通常是平民打扮」,或「有個俄國人,講得流利的波蘭語,臉白,帶聰明相,藍眼,金髮,戴圍巾,穿黑外套;據信在我們第十一軍周邊活動。」[53]

弗裡德裡希大公責備麾下將領,在步兵於前線遭屠戮時,自己在後方毫無作為。他怒叱道,「師長必須親臨戰場……不該待在遙遠後方用電話與下屬軍官聯繫。」弗裡茨爾以懇求口吻說,絕不可讓奧匈帝國的士兵「覺得師長待在安全的後方……不管他們死活」。他要將領在前線領軍,組織側翼攻擊,阻止自殺式的正面強攻。[54]

他的命令不管用:戰爭頭五個月戰死了三千兩百名奧匈帝國軍官,其中只有三十九人是上校或將軍。[55]奧匈帝國士兵受到遙遠上級長官的漠視,卻有時受到俄國人的搭救。有位挖壕溝時中了兩槍的奧地利軍人,憶述他獲救的過程:「我受傷躺了兩個小時,被一名俄國步兵發現。那人迅速包紮(我的傷口),把我扶離射擊範圍,讓我躺在一舊壕溝裡的馬毯上。」[56]其他俄國人就沒這麼好心。有個哥薩克人在喀爾巴阡山脈附近經過一名光著腳的俄國軍人和一名猶太村民身旁時,要那村民脫下他的「猶太靴」給那個軍人。村民不肯,哥薩克人即要那個軍人褪下長褲,然後回頭向那村民說:「現在給我親他的屁股,想想你自己命好,還能活到現在。」村民乖乖做。片刻之後,三人分道揚鑣,哥薩克人大笑,俄國軍人欣賞他那雙上好的新靴子,猶太村民光著腳。有位目睹這段迫害猶太人之事的俄國軍官寫道:「集體迫害猶太人所留下的陰影,落在我們迫害過的每個地方」,「或許有人會說這些只是『逸聞』,但它們遠非逸聞,而是我們近代史上的重大史事。」[57]

極力躲避前線匱乏生活的康拉德,這時把他的總司令部從新桑德茨往更西邊移,移到奧屬西裡西亞的泰申(Teschen),進駐弗裡德裡希大公位於該地的府邸和鄰近的阿爾佈雷希特高中。此後直到一九一七年三月他遭撤職,這個建築群一直是他的豪華總司令部,有馬廄、網球場、咖啡館,還有豐盛餐食可享。康拉德以地理教室當他的辦公室,在此研究地圖,每天向弗裡茨爾簡報兩次;除此之外,這位大公什麼事都不必做。[58]皇儲卡爾大公更閒。前線軍官指出總司令部大人物的生活作息基本上和老百姓沒兩樣:「我們的司令官知道怎麼管,但不知道怎麼領導,」第四集團軍某少校寫道,「司令官應該要表現出意志和人品,以作為他參謀的表率。」在泰申,這兩樣都付諸闕如。[59]

在泰申,佳餚美酒不虞匱乏。那裡的所有開銷,包括康拉德使用他的府邸,弗裡茨爾都向陸軍部報賬請款,愛國心蕩然無存。但在弗裡茨爾與康拉德所棄之不顧的土地上,糧食非常短缺,致使要到加利西亞、喀爾巴阡山脈的部隊報到的奧匈帝國軍官,自己帶食物過去。康拉德在泰申創設了「戰時新聞總部」,其職責是以吹捧性的文章,例如《我們的康拉德》(Unser Conrad)、《我們在戰場上的王朝》(Unsere Dynastie im Felde),為他的名聲增光。編製員工名單裡放進攝影師、電影製片人、雕塑家、作家(包括裡爾克與茨威格)的名字,以予人重振雄風的印象,且發佈《俄羅斯獵殺》(Russenjagd)之類的畫作或《從杜納耶茨河到桑河》(Vom Dunajec zum San)之類樂觀的宣傳小冊。[60]沒人受騙。康拉德的德國聯絡官胡戈·馮·弗萊塔格-洛林霍芬(Hugo von Freytag-Loringhoven)將軍向法爾肯海因報告,康拉德的軍隊是「一碰就破的工具」。奧地利的師級部隊,兵員少到只有五千人或更少,連級部隊少到只有五十人。有作戰經驗的奧地利軍官大量戰死,乃是一大「災難」。俄國人吹噓他們俘虜了數萬奧匈帝國官兵(相對地只俘虜了兩千德國官兵)。評估過這支破敗的軍隊後,興登堡向德皇抱怨,他不得不倚賴「一支優柔寡斷、戰鬥力差的奧地利軍隊」[61]。

逃離戰區的猶太人

一九一四年晚期,趁俄軍還未到,逃離家園的加利西亞猶太人。

猶太人在俄羅斯帝國內受迫害且常受到俄國士兵虐待,得知俄軍要來,即收拾能帶走的家當逃難。有位俄國軍官寫道:「集體迫害猶太人所留下的陰影,落在我們迫害過的每個地方。」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在維也納,博爾弗拉斯從康拉德處得知,東線戰事已無指望。在附近的某個紅十字會醫院裡,有個記者難過地看著一名剛從波蘭回來的奧地利軍人死亡。綠膿從大腿處的傷口流出,這個軍人無助地躺著,讓醫生劃開感染部位,排干惡膿:「這個病人先是喘著氣,然後呻吟,接著嘶啞地一聲大叫,然後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開始可怕的尖聲急叫,像狗一樣。」[62]精疲力竭的軍醫開始把士兵稱作「膿槽」。而俄國人在人力這項必不可少的資源上擁有三比一的優勢,一百二十個俄國師(每師十六營)對抗六十個奧匈帝國、德國師(每師只十二營)。

弗裡德裡希大公與康拉德在泰申

奧匈帝國士兵在前線受苦時,弗裡德裡希大公(左)與康拉德(右)卻在弗裡德裡希位於泰申的西裡西亞府邸裡設立了豪華的總司令部。哈布斯堡王朝軍隊於東邊一百二十公里處垮掉時,據軍官記載,這兩位司令官仍維持老百姓般的生活作息(小睡、漫長的午餐、散步、讀報數小時)。

照片來源:Heeresgeschi-chtliches Museum,Wien

康拉德窩在他位於泰申的別墅裡,開始奇怪地執著於形式上的尊卑。凡是可能讓人覺得他隸屬於德國人的場合,他都拒絕出現。法爾肯海因邀他到柏林討論戰略事宜,他說在泰申有要事要辦,婉言拒絕,然後派了一個少校代他出席。此舉的羞辱意味鮮明,而德國人也這麼認為。在梅濟耶爾的德國總司令部,奧地利聯絡官施蒂爾克大為驚駭:「在康拉德的這一舉動裡,我開始看到欲保住德國這個盟邦和我君主國的利益所不可或缺的良好關係是不保的。」施蒂爾克將此事呈報博爾弗拉斯,後者承諾著手損害防控。在德皇走訪東部戰線十天期間裡,康拉德前去佈雷斯勞會晤德皇,在那裡他也不肯和法爾肯海因談正事,還向一臉不敢置信的德國人解釋道,他純粹是以弗裡德裡希大公隨員的身份,不是以奧匈帝國參謀總長的身份前來。[63]

此刻,康拉德本該與德國人從長計議確立大計,不該藏身在弗裡茨爾的行館裡,但即使德奧兩國的總司令部關係改善,恐怕也改善不了奧匈帝國軍隊的戰鬥力。貝希托爾德擔心德、奧兩國已沒有共同的奮鬥目標。維也納打俄國人,柏林打英國人,對伊普爾突出部投入超乎比例的大量資源,甚至考慮從海空入侵英國。一九一四年十一月時,德國人已殺死、殺傷或俘虜英國遠征軍三十萬兵力的三分之一,推測倫敦不久後就會因撐不下去而垮掉。[64]奧地利外交官則沒這麼篤定。他們談到德國總司令部裡非理性的仇英心態,談到海軍元帥阿爾弗雷德·提爾皮茨(Alfred Tirpitz)所組織的陸海戰將把寶貴資源從東部戰線移到西部戰線。[65]德奧七月時張開雙臂歡迎的這場大戰,此刻正漸漸失控,已幾乎失和的德奧兩國面臨可能輸掉戰爭的險峻情勢。


[1] Haus-,Hof-und Staatsarchiv,Vienna(HHSA),Politisches Archiv(PA)I,837,Munich,Nov. 24 and Dec.8 and 17,1914,Velics to Berchtold.

[2] Alfred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 1914-1917(London:Hutchinson,1921),1:214.

[3] HHSA,PA I,842,Berlin,Nov.4,1914,Braun to Berchtold.

[4] John Morse,In the Russian Ranks(New York:Grosset and Dunlap,1918),93.

[5] HHSA,PA I,837,Munich,Dec.1,4,8,1914,Velics to Berchtold;PA I,842,Berlin,Nov.30,1914,Braun to Berchtold.

[6] Harry Kessler,Journey to the Abyss:The Diaries of Count Harry Kessler,ed. and trans. Laird M.Easton(New York:Knopf,2011),673.

[7] Osterreichischen Bundesministerium fur Heereswesen und vom Kriegsarchiv,Osterreich-Ungarns Letzter Krieg 1914-18(Vienna:Verlag Militatwissenschaftlichen Mitteilungen,1931-1938),1:173-174.

[8] Timothy C.Dowling,The Brusilov Offensiv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6-7;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196,217.

[9]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ⅩⅩⅩⅢ,218.

[10] HHSA,PA I,837,Munich,Nov.24 and Dec. 1,8,17,20,1914,Velics to Berchtold,「Mannschaften vorwarts,Munition zuruckhalten.」

[11]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229.

[12] C.R,M.F.Cruttwell,A History of the Great War 1914-1918(Chicago:Academy,2007[1934]),87.

[13] Ward Rutherford,The Tsar』s Army 1914-1917,2nd ed.(Cambridge:Ian Faulkner,1992),75.

[14] Kriegsarchiv,Vienna(KA),Neue Feld Akten(NFA)911,k.u.k. 4.Armeekommando,Nov.29,1914,GdI Eh Joseph Ferdinand.

[15] Fedor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Briefe eines russischen Offiziers(Munich:Carl Hanser Verlag,1929),31-33.

[16] Josef von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Leipzig:Paul List,1921),100.

[17] KA,NFA 911,6 KK,「Abfertigung am 29/11」;K.u.k. Festungskommando in Krakau,Krakau,Nov. 27,1914,「burgerliches Wohnungsschutzkomite」;「Ganz besonderes wird uber die ungarische Honved geklagt」;1.Op.-Armeekdo,Dec.1,1914,「Requirierung-Plunderung und Standrecht」;KA,NFA 1868,Lt. Karl Popper,「Das Feldjagerbattalion Nr.6 im Weltkrieg 1914.」

[18] Morse,In the Russian Ranks,222.

[19] Morse,In the Russian Ranks,219.

[20] Rutherford,Tsar』s Army,87.

[21] HHSA,PA I,842,Berlin,Nov. 25,1914,Braun to Berchtold;Holger H.Herwig,The First World War:Germany and Austria-Hungary 1914-1918(London:Edw.Arnold,1997),111.

[22] 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134.

[23] John Reed,Eastern Europe at War(London:Pluto,1994[1916]),98.

[24] Knox,With the Russian Army,1:181,220.

[25] Kessler,Journey to the Abyss,666-667.

[26] Morse,In the Russian Ranks,223-224.

[27] Herwig,First World War,109-110;Cruttwell,History of the Great War,86.

[28] Rutherford,Tsar』s Army,88.

[29] HHSA,PA I,842,Berlin,Nov.30,1914,Braun to Berchtold.

[30] Herwig,First World War,108.

[31] Graydon Tunstall,Blood on the Snow:The Carpathian Winter War of 1915.(Lawrence: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10),7.

[32] KA,NFA 911,k.u.k. 1.Op.-Armeekdo,Nov.29,1914,「Strafsache Partyka und Pawlina.」

[33] KA,NFA 911,k.u.k. 1.Op.-Armeekdo,「Erinnerung an Standrechtskundmachung」;「Choleraverdachtige」;KA,Armeeoberkommando(AOK)1914/15,Evidenzbureau(EVB)3510,2 Armee-Kommando,k.Nr.311,Sanok,Nov.4,1914,Col.Bardolff;AOK EVB Nr.2674,Dec. 16,1914.

[34] Kasper Blond,Ein Unbekannter Krieg:Erlebnisse eines Arztes wahrend des Weltkrieges(Leipzig:Anzengruber-Verlag,1931),22-24.

[35] KA,NFA 911,AOK,Dec.14,1914,FM Eh Friedrich,「Verhalten hoherer Kommandanten und Kriegsgefangener」;「einer solchen Gesinnungslosigkeit oder...Geschwatzigkeit.」

[36] KA,NFA 911,k.u.k. 4,Armeekdo,Dec.11,1914,GM Mecenseffy;Dec.7,1914,GdI Eh Joseph Ferdinand.

[37] KA,B/1438:18-28(Paic),Col. Theodor von Zeynek,「Aus meinen Tagebuch Notizen 1914.」

[38] KA,NFA 911,AOK,Dec.9,1914,「Gefechtsleitung,Zusammenwirken von Infanterie und Artillerie im Gefecht.」

[39] KA,NFA 911,Dec.17,1914,「1.Meldung.」

[40] KA,NFA 1868,Lt.Karl Popper,「Das Feldjagerbattalion Nr.6 im Weltkrieg 1914.」

[41] Kessler,Journey to the Abyss,664.

[42] KA,NFA 170,k.u.k. 5 Armee-Kdo Nr.602,Dec. 19,1914,「Nachrichten」;Herwig,First World War,110.

[43] KA,B/1438:29-37(Paic),GM Paic,untitled,undated study of Erzherzog Joseph Ferdinand.

[44] KA,B/1450:124-125(Conrad),Col. Rudolf Kundmann,Tagebuch Nr.11,Berlin,Jan. 1,1915;letter,Conrad to Bolfras.

[45] KA,NFA 1868,Lt.Karl Popper,「Das Feldjaegerbattalion Nr.6 im Weltkrieg 1914.」

[46] KA,B/1438:18-28(Paic),Col.Theodor von Zeynek,「Aus meinen Tagebuch Notizen 1914.」

[47] KA,NFA 911,k.u.k. 1.Op-Armeekdo,Dec.1,1914,「Ausfassung von papierenen Fusslappen.」

[48] KA,NFA 1813,32 ITD,Feb.3,1915,Unewel,GM Goiginer,「Gefechtsbericht uber die Kampfe bei Starasol von 10 Oct-6 Nov. 1914.」

[49]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20.

[50] KA,NFA 1840,k.u.k. Inf Reg Nr,4,1 Feldbaon,Standort,Nov. 18,1914.

[51] KA,NFA 1151,19 ITDKdo,Zaborow,Dec. 27,1914,Divisionskdobefehl Nr. 13.

[52] KA,NFA 911,AOK,Dec. 26,1914,FM Eh. Friedrich,「Bemerkungen uber Truppenfuhrung.」

[53] KA,NFA 911,AOK,Dec. 15,1914,GM Krauss,「Russische Spionage.」

[54] KA,NFA 2116,AOK Nr. 5033,Dec.9,1914,GdI Eh. Friedrich,「Gefechtleitung,Zusammenwirken von Infanterie und Artillerie im Gefecht.」

[55] Dowling,Brusilov Offensive,24-25.

[56] Arthur Ruhl,Antwerp to Gallipoli:A Year of the War on Many Fronts—and Behind Them(New York:Scribner』s,1916),250.

[57] Stepun,Wie war es moglich,116-117.

[58] Manfried Rauchensteiner,Der Tod des Doppeladlers:Osterreich-Ungarn und der Erste Weltkrieg(Graz:Verlag Styria,1993),172-173.

[59] KA,B/1438:18-28(Paic),CoL Theodor von Zeynek,「Aus meinen Tagebuch Notizen 1914」;Lawrence Sondhaus,Franz Conrad von Hotzendorf:Architect of the Apocalypse(Boston:Humanities Press,2000),162-166,180-182.

[60] Service Historique de l』Armee de Terre,Vincennes(SHAT),AAT,EMA,7N 851,n.d.,「La Propagande en Autriche pendant la guerre mondiale.」

[61] Herwig,First World War,110.

[62] Ruhl,Antwerp to Gallipoli,259-260.

[63] Holger Afflerbach,Falkenhayn:Politisches Denken und Handeln im Kaiser reich(Munich:Oldenbourg,1994),249-254;Sturgkh,Im Deutschen Grossen Hauptquartier,102-103.

[64] HHSA,PA I,837,Munich,Nov. 17,1914,Velics to Berchtold;「Westminster Gazette has called for『a curtailment of the war』」;B.H.Liddell Hart,The Real War 1914-1918(Boston:Little,Brown,1963),69.

[65] HHSA,PA I,837,Munich,Nov.10,1914,Velics to Berchtold,「streng vertraulich」;PA I,842,Vienna,Dec.3,1914,Berchtold to Velics;「Streng vertraulich:uber die gefahrliche Anglophobie der Stimmung in Deutschland.」

《哈布斯堡的滅亡: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奧匈帝國的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