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五章 子貢出馬

田賦事件實際上讓孔子清醒過來,他終於明白自己與魯哀公的所有談話實際上都是聊天而已,因為說得再好,也無法實行。魯哀公再尊重自己,也不能給自己大展宏圖的舞台。

從那之後,孔子與魯哀公談話的興趣小了很多,一般而言,只要魯哀公邀請,孔子還是盡量會去,不過話題就都離治理國家很遠了。

「我聽說君子不下圍祺。」有一天,魯哀公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沒錯啊。」孔子說。

「為啥?」

「因為圍棋有黑白兩道啊,這樣就不恭敬,所以君子不玩這個。」孔子說。可是他沒有想想,黃帝發明了圍棋,難道黃帝就不是君子?

不管怎樣,都是這一類的問題。

【熱臉貼上冷屁股】

從前,孔子出行喜歡帶的人是子路、冉有、子貢,子路勇猛忠誠,可以起到衛士的作用;冉有沉穩內斂,做事令人放心;子貢能言善辯,出門帶著他不僅不寂寞,跟人打交道都可以交給他去做。

如今,這三個人都當官的當官,經商的經商了,那麼,出門帶誰呢?孔子帶的通常是樊遲和宰我。樊遲的性格像子路,簡直就是子路二號,而宰我的口才不遜於子貢,只不過沒有子貢那樣對老師無微不至。

有一天魯哀公請孔子去做客,恰好孔子身體不太舒服,於是趁機推掉了,派宰我去回復魯哀公。宰我的口才好,魯哀公就留他聊了一陣。

「我想問問啊,這個歷朝的社木都是什麼?」魯哀公突然問這樣一個冋題,社木就是社廟裡的神主。

「我知道,老師講過。」宰我恰好知道,賣弄起來。「夏朝的時候用的是松,商朝用的是柏,周朝用的是栗。為什麼用栗呢?就是要讓老百姓戰慄的意思。」

宰我回來之後,跟老師講了這件事情,頗有些得意,覺得給老師長了臉。

「已經成功的事情,就不要去說了;已經做過的錯事,也就不要再提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周朝用栗本身不是什麼好事,你非要跟他說那麼明白幹什麼呢?」孔子不僅沒有表揚宰我,還批評他說得太清楚,損毀了魯哀公眼中老祖宗周公的形象。

宰我沒話說,暗歎晦氣,心說老師就喜歡子貢,看自己什麼都不順眼。

按《論語》。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慄。』」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這個成語出自這裡。

對魯哀公不抱期望之後,孔子治理國家的雄心還沒有消滅。

「也許,該跟季孫多談談。」孔子暗中下了決定,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寧願放棄自己的原則,把希望寄托在三桓的身上。

魯哀公十二年春天,魯昭公夫人孟子去世。其實,孟子應該叫孟姬,因為她是吳王的女兒。為了掩蓋同姓結婚這個事實,魯國人稱她為孟子。因為是同姓結婚,再加上魯昭公死在國外,因此孟子的喪禮降格,不能在公室弔喪,因此就安排在季孫家裡。

孔子看到了機會,一個與季孫家修補關係的機會。

於是,孔子帶著宰我和樊遲去了季孫家中弔唁。冉有見老師來了,大致也猜到了實際的來意,為他安排了和季康子的會面。冉有上一次雖然很惱火,但是有子貢的勸解,早已經諒解了老師。

出於禮節,季康子會見了孔子,不過態度不鹹不淡,對孔子的不滿明顯能夠看得出來。

孔子儘管有些尷尬,可是該套近乎還是要套近乎。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陣。

「夫子在衛國這麼多年,衛靈公這個人怎麼樣?」季康子也是沒話找話,提了一個問題。

「這人不咋地。」孔子貶低衛靈公,而在魯哀公面前他稱讚衛靈公,為什麼有這麼大的變化?大致這才是他對衛靈公的真正看法。總之,孔子說了一堆衛靈公的壞話。

「那就怪了,既然你把衛靈公說得這麼糟糕,怎麼他並沒有喪失自己的國家呢?」季康子問,明顯地不給面子。

孔子愣了一下,沒想到季康子當面責難。不過,這樣的問題難不倒孔子。

「雖然他很無道,可是大臣們很強啊。仲叔圉負責外交,祝砣主管祭祀,王孫賈管理軍隊,這麼強的陣容,怎麼能喪失國家呢?」孔子也算反應機警,帶著幾分強詞奪理,算是勉強把這個問題扛了過去。

兩人又聊了幾句,季康子借口有事,讓冉有送客了。

按《論語》。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砣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過了幾天,孔子又要去拜會季康子。這一回,宰我有想法了。

「老師,您經常教育我們說『王公不聘不動』,王公不上門來請都不去,怎麼反而一而再地登門拜會季康子呢?」宰我的問題比季康子的問題還要直逼要害。

孔子瞪了宰我一眼,心說你這小子就是比不上子貢。

「我告訴你吧,魯國現在的狀況是禮法漫滅,以強凌弱,整個國家好像沒有人管。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覺得沒有什麼比讓我來治理這個國家更重要的事情了。」孔子這樣回答,意思就是為了魯國的社會和諧,我寧願丟這個人。

宰我就覺得老師這是在強詞奪理,可是看見老師不高興,也不敢再說什麼。

就這樣,宰我和樊遲又隨同孔子去了季孫家,結果也還是一樣,季康子的態度相當冷漠,讓孔子很尷尬。

從那之後,孔子也不好意思再上門拜會季康子了。

【子貢的口才】

夏天的時候,吳國太宰伯嚭前來,要求重溫兩國當年在曾地的盟約,魯哀公不同意,恰好子貢在魯國,於是派子貢前去推辭。

「哎喲,子貢啊,最近還好吧?」伯嚭別的人看不上,就是對子貢特別欣賞,看見子貢就高興。

「再好也不如太宰好啊,哈哈哈哈。」子貢上來就是一通笑聲,像是看望老朋友,而不是來見世界第一強國的執政官。

「哈哈哈哈,有什麼事?」伯嚭也笑了,主動問子貢。

「有件事情你們做得不地道,所以我來說說。」子貢沒客氣,上來就是批評。換了別人,誰敢這麼跟伯嚭說話?

「哎,什麼不地道?」伯嚭並不生氣,倒好像有些緊張。

「知道盟誓是用來幹什麼的嗎?是鞏固信用的,所以盟誓都很莊重。如今你們要求重新盟誓,那算什麼?如果盟約可以修改的話,那也就可以毀棄了。所以,沒事不要重溫什麼盟誓了。」子貢一番話,說得十分有道理。

「好,聽你的。哎,吃過了沒有?」伯嚭聽從了子貢的話,還要請他吃飯。

轉眼又到了秋天,吳國人又來了,吳王夫差和太宰伯嚭在宋國鄖地召集魯國、衛國和宋國三國國君開會,說是要結盟。魯哀公、衛出公和宋國的皇瑗來參加會議。這一次,魯哀公又特地請了子貢同行。

對於吳國人的專橫跋扈,三國領導人都很反感,於是暗中結盟,最終都拒絕了吳國人結盟的要求。

伯嚭非常惱火,可是又不好三個國家一併對付,於是決定專門對付衛出公,因為衛國曾經殺過吳國的使者,而且,這一次衛出公是最後來的。

吳國軍隊包圍了衛出公的住處,隨時準備抓人。

子服景伯也隨魯哀公前來,見現在的情況有些緊張,於是急忙來找子貢,他知道,只有子貢能救衛出公了。子貢也沒有推辭,帶了五張錦去見伯嚭了。

看見子貢,伯嚭高興;再看見那五張錦,伯嚭更高興。

兩人拍肩搭背,好像他鄉遇故知一樣高興地攀談起來。說著說著,子貢就把話題引到了衛出公的身上。

「其實呢,我家大王很想跟衛出公交個朋友,可惜衛出公遲到了,我家大王有點擔心,於是才這樣挽留他。」伯嚭說,明明是扣押人家,硬說成挽留人家。

換了別人,大致就只能順著伯嚭的話,說些什麼人家老婆生病孩子上學等著他回家刷馬桶之類的話,請伯嚭放人。可是子貢不一樣,他知道越是對強橫的,就越要直截了當。

「太宰,我不這麼看。我聽說人家衛出公在來之前徵求過大臣們的意見,結果有人主張來,有人主張不來,因此才來晚了。主張來的,都是您的朋友;主張不來的,都是您的敵人。您如果抓了衛出公,就等於害了您的朋友而成全了您的仇人,那些企圖反對貴國的人就會更高興。再者說了,會合諸侯的時候卻把諸侯給抓了,誰還敢再相信你們?下次誰還敢再來?損害朋友,成全仇人,並且失去諸侯的信任,貴國要稱霸?嘿嘿。」子貢說完,冷笑起來。

「說得對啊。那什麼,今天別走了,咱哥倆喝兩盅。」伯嚭高興,當場命令撤去對衛出公的包圍,然後留子貢喝酒。

【子貢的忽悠】

從盟會回到魯國,子貢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看望老師。孔子對子貢的表現非常高興,師徒兩個也談得盡興。不過,子貢隱隱感覺到老師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喝酒的當口,子貢借口方便,順便把子夏叫了出來。

「子夏,好像老師的情緒有些不太好,怎麼回事?」子貢問,子夏一定知道。

「師兄,主要呢,是老師想修復跟季孫的關係,可是季孫那邊有點不太尿老師;還有一點呢,國君前兩天派人說,公室的糧食也很緊張,所以老師的俸祿減少了一半。這樣一來,家裡的口糧就有點吃緊了。」子夏是個觀察細微的人,老師的任何情緒變化都在他的眼裡。

「嗯。」子貢點點頭,他知道這兩個問題必須要解決了。

第二個問題其實很容易解決,子貢有的是錢,隨便拿一點出來都能讓老師衣食無憂。可是子貢有些猶豫,因為這樣一來,就等於自己對老師有恩,從此之後,老師對自己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如同一個學生對待了,老師會對自己客氣很多,自己的不足老師也不會那樣毫不留情地指出來了。

再者說了,老師是個愛面子的人,自己平時的小孝敬沒有問題,如果一下子給一大筆錢或者固定下來年年給,老師未必肯接受。

「如果那樣,就等於我失去了老師。」子貢這樣想,他決定換一種方式來幫助老師。

什麼方式呢?

子貢一定能夠想到辦法,因為他是子貢。

第二天,子貢來到了季孫家裡,他來找冉有。冉有見子貢來到,十分高興。

「子貢,又立新功了,哈哈。」冉有說。

「嗨,那不算什麼。」子貢笑了,然後說:「師兄,我想見見你家主公,看什麼時間幫我安排下。」

「這樣,擇日不如撞日,主公今天恰好在家,你等等,我去問下。」冉有說完,匆匆出去。

不多時,冉有回來了。

「走吧,等你呢。」冉有招呼子貢,於是兩人同去見季康子。

季康子對子貢景仰已久,聽說子貢來,當即就決定見面。看見子貢,非常客氣。於是,分賓主落座,冉有作陪。

「子貢先生,看來吳國人就聽你的啊,真是厲害。不知有何見教?」季康子說話很客氣。

「見教不敢,不過還真有急事要說。」子貢說,很嚴肅的樣子。

「什麼急事?」

「事關季家和魯國的存亡,所以,不敢不說。」子貢說,面帶憂慮。

「啊,什麼?快說。」季康子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這可是大事。

子貢思考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水,見季康子一臉焦急的樣子,又頓了頓,才開始說話。

「我跟吳國太宰喝酒的時候,太宰委託我回來請我老師去吳國,所以我說,您和魯國都很危險了。」

「為什麼這麼說?」

「想想啊,我老師弟子三千,像冉師兄這樣的弟子就有七八十個,我這樣的四五百人。你想想看,如果吳國用我老師,而我們這些弟子一定都會去幫老師。那時候,吳國看誰不順眼就滅誰,魯國挨著吳國,難道不是首當其衝?」

「冉有,你會去幫你老師對付魯國嗎?」季康子聽得有點緊張了,轉頭問冉有。

「那倒不一定,可是如果在戰場上遇上老師,我是絕對不會跟老師戰鬥的。」

「你這麼說,還真是了。那麼,我還有什麼辦法嗎?」

「有一個辦法,殺了我老師,吳國人就得不到他了。」

「殺了你老師,他的學生不是都會怨恨我?再者說了,無緣無故,我憑什麼殺你老師呢?」

「那就第二種辦法,吳國人吸引我老師的,無非就是封地而已。如果您能表現出對我老師的尊重來,我老師還是很愛國的啊。」

「好,你說怎麼辦吧?」季康子上套了。

「我聽說老師的俸祿最近被削減了一半,您如果每年能夠給老師一千鍾糧食,老師就會很感激了。」子貢開始提條件,一鍾相當於六斛四斗。

「一千太少,兩千。」季康子加了一倍。

【禍福同來】

秋收之後。

「唉,糧食不夠吃了。」孔子有點發愁,糧食本來足夠,多出來的還能周濟那些貧窮的學生和街坊四鄰。可是如今,糧食不夠吃了。

正在歎息,突然有人來報。

「老師,季孫家的車隊到了。」一個學生進來報告。

「車隊?什麼車隊?」

「運糧食的車隊,說是季孫贈送老師兩千鍾糧食,並且,今後年年這個時候都有。」

「啊,真的?」孔子喜出望外,迎了出去。

糧食入庫了,孔子家沒有足夠的倉庫來裝,臨時騰了些房子出來。

「季孫真是個好人哪。」孔子感慨,身邊的子夏偷偷地笑,他知道誰才是真的好人,那就是子貢。

對於孔子來說,得到了糧食只是高興的一個理由,由糧食看出季孫對自己態度的轉變,這更加令他高興。而從另一個角度說,有了充足的糧食,就有更多的人願意來學習,也就能結交更多的朋友,自己的學說也就能被更多的人所接受。

對於季康子,孔子是真的非常感激。

按《說苑》。孔子曰:「自季孫之賜我千鍾而友益親,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故道有時而後重,有勢而後行,微夫二子之賜,丘之道幾於廢也。」

禍福總是相伴而來,快樂和悲哀總是交替出現。

冬天的時候,孔鯉病重,醫治無效,去世了,享年四十九歲。

兒子的死讓孔子驟然之間感覺到人世無常,感覺到生命的短促。

按照周禮的規定,士下葬有棺無槨,孔鯉一生沒有做過官,自然只能屬於士,至此只用棺下葬。

對於兒子的死,孔子只是傷心而沒有到悲慟的地步。孔子父子之間的關係一向就不是特別親密,史書中關於孔鯉的記載少之又少,孔子對他的教導似乎都是片言隻語,父子二人並沒有什麼溝通可言,孔鯉對父親的話只能唯唯諾諾。

父子關係一般,原因是多方面的。從小失去了母親,孔鯉對父親多少會有些懷恨;而孔子的心思都在自己的教學和宏大志向上,對兒子也有些忽視。

在孔子的心目中,那些優秀學生遠比兒子要親近得多,譬如子路子貢顏回等等,孔子和他們的關係遠遠超出了父子關係。

孔子直接或者間接推薦了很多學生做官,可是自己的兒子始終在家裡。按照「學而優則仕」的說法,孔子一定是認為兒子學業不精,或者認為他的性格不適合做官。

而孔鯉比子貢顏回等人的歲數都要大,協助父親管理孔家的任務比較重。在孔子周遊列國的十四年時間裡,孔家都是孔鯉在撐持,因此而耽誤學業也屬正常。

孔鯉的獨生兒子叫孔伋,字子思。

《賈志剛說春秋之七·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