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回到了魯國,這一年,孔子六十八歲。
從魯定公十三年(前497年)孔子離開魯國到衛國,到魯哀公十一年(前484年)孔子離開衛國回到魯國,將近十四年的時間過去了。這十四年被稱為孔子周遊列國的十四年,實際上大部分時間孔子在衛國。
孔子回到魯國,引起整個國家的轟動,畢竟孔子的聲望非常的高。
魯哀公親自設宴招待,之後三桓輪流宴請。
「多謝多謝。」歷盡滄桑的孔子再也不是那麼鋒芒畢露了,再也不提君君臣臣。因為他知道,沒有人願意聽這個。
回到自己的家,孔子感到一切都很親切。
「孩子,你辛苦了。」孔子對兒子孔鯉說。他知道兒子撐持這個家也不容易,他看到兒子的面容非常憔悴,免不得有些心痛。
「你們都好吧。」冉有子貢等一幫學生們前來看望老師,孔子非常高興。
一切,都很好。
還是家鄉好,還是自己的家好。
(配樂歌曲伴奏:《再回首》。)
【魯哀公】
孔子的學校重新開張了,報名的學生非常的多,其中就有樊遲。因為有冉有的推薦,樊遲從一開始就受到重視。
絕大多數的課程還是交給老學員們去教授,孔子只是偶爾親自講課。多數的時間,孔子還是在研究魯國的政治。
除了孔子的家人和子貢冉有等學生之外,對孔子回國感到最高興的就是魯哀公了。自從繼位以來,魯哀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擺設,他覺得被忽視和很失落,他知道孔子的理論,因此,對孔子充滿期待。
孔子回國之後,就成了魯哀公的常客,有事沒事,魯哀公會派人請孔子聊天請教。
關於孔子和魯哀公的談話,《孔子家語》中有很多,《論語》中也有。
這一天,魯哀公又請孔子來做客,兩人聊得高興,聊著聊著,說到了世界上的君主。
「當今世界上的各國國君,誰最賢能?」魯哀公問。
「當今世界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我見過的君主,衛靈公是最賢能的了。」孔子說。他沒有拍魯哀公的馬屁,他也知道魯哀公不需要自己拍馬屁。
魯哀公愣了一下,顯然對這個回答有些意外。
「我聽說他連自己的家庭的事情都處理不好,怎麼稱得上賢能呢?」魯哀公問。他覺得衛靈公恐怕還不如自己。
「我說的是管理朝廷,不是管理家庭。」
「那,夫子說說他怎麼管理朝廷。」魯哀公實在也不覺得衛靈公管理朝廷有什麼先進事跡。
「衛靈公有個弟弟叫公子渠牟,為人忠誠而且能幹,衛靈公對他委以重任;有一個叫做林國的士人,發現有才能的人就必然推薦他做官,因此衛國沒有放縱遊蕩的士人,衛靈公非常尊重林國並且任用他;還有一個叫慶足的士人,一旦國家有大事,就必定會被推薦出來處理國家事務,事情過去之後就又回家歸隱,衛靈公也很尊重他;還有一個叫做史魚的大夫,因為自己的主張沒有被採納而負氣出走,衛靈公就住到郊外三天,三天沒有歌舞娛樂,直到請回了史魚,他才回宮。衛靈公對賢能的士人這樣尊重,所以我說他是個賢能的君主。」孔子舉了幾個例子來說明問題,然後看看魯哀公。
魯哀公點點頭,然後笑了,苦笑。他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孔子的言下之意:如果你要做個賢能的君主,重用我吧。
「那,怎樣才能把國家治理好?」魯哀公換了個話題。
「讓老百姓富裕長壽,這個國家就算治理好了。」孔子想了想說。對於魯哀公切換話題,孔子有點微微的失望。
「那,怎麼才能實現這個目標呢?」
「很簡單啊,少收稅老百姓就能富裕,少徵用百姓就能減少犯罪,減少了犯罪老百姓就能長壽。」很簡單,確實很簡單,孔子的回答很簡單。
「那樣,國家不是就會窮?」
「怎麼會?《詩經》裡寫:『凱悌君子,民之父母。』你聽說過兒女富有而父母貧窮的嗎?」孔子反問。
魯哀公點點頭,然後笑了,苦笑。
「那麼,怎樣才能讓老百姓信服呢?」魯哀公又換了一個話題。
「提拔正直的人居於邪惡的人之上,老百姓就會信服。讓邪惡小人居於正直的人之上,老百姓就會不信服。」孔子想了想,這樣回答。
魯哀公點點頭,然後笑了,苦笑。
按《論語》。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聊天聊得很愉快,不過孔子還是有些失望,路上狠狠地歎了幾口氣。他不知道魯哀公究竟是領會不了自己的話,還是根本就不認同自己。
但是很快,孔子就知道答案了。
【冉有挨罵】
年底的時候,季康子準備改丘賦為田賦。什麼是丘賦?什麼是田賦?這一點歷史上從來沒有說清楚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是兩種老百姓稅賦的方式。至於哪一種更合理,恐怕很難說清楚。
在決定之前,季康子派冉有去向孔子請教。
「我不知道。」孔子一口回絕了。
冉有看老師不高興,沒辦法只好回去覆命。
「再去一趟吧。」季康子又派冉又走了一趟。
「我還是不知道。」孔子又是一口回絕。
冉有沒辦法,又回去覆命。
「我自己去。」季康子有點惱火,乾脆自己去走一趟。
「夫子啊,您是國家的元老啊,等著您的意見下決定呢,您怎麼不給個意見呢?」季康子的態度總體還是比較謙恭的。
「哎喲,真是不好意思,這方面我真沒研究。」孔子找了個理由,還是拒絕回答。
季康子很失望地走了。
冉有走在後面,被孔子叫住了。
「君子處理政事,要以禮法為依據:給老百姓的福利要盡量豐厚,辦事盡量公平,賦稅越少越好。如果這樣的話,丘賦也就夠了。如果不按照禮法行事,貪得無厭,就算是田賦也不夠。再說了,如果你季孫想辦事而又合乎法度,那麼自有周公的典章可供參照。假如想任意胡為,又何必徵求別人的意見呢?」孔子氣呼呼地對冉有說。冉有無話,只能點頭,表示會把老師的意思轉達給季康子。
孔子,基本上反對一切舊制度的變革。
終於,季康子還是沒有聽從孔子的勸告,在第二年春天宣佈實行田賦。季孫家實行田賦,叔孫孟孫兩家隨後跟進,就連魯哀公也在自己家不大的自留地上實行田賦了。
冉有作為季孫家的管家,在推行田賦這件事上非常賣力,這讓孔子對冉有非常不滿。
這一天,冉有上門來看望老師,於是師徒之間發生了爭論,而這樣激烈的爭論在孔子與學生之間是從來沒有過的。
「求啊,我聽說季孫準備去祭泰山,有這事嗎?」孔子問。
「是,是準備去。」
「求啊,泰山不是人人都能祭的啊,只有天子才有資格啊。當年齊桓公稱霸想要祭泰山,都被管仲阻止了,季孫何德何能,怎麼能去呢?啊,這違背禮法啊。我問你,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孔子說到禮法,非常激動。
「老師,我也勸了,可是他不聽,我也沒辦法啊。」冉有早就感覺到老師對自己越來越不滿,可是也沒想到一來就被呵斥。
「哼,求啊,在禮法這個問題上,你真是還不如林放啊。」孔子更加的生氣,說話也更加的不客氣。
按《論語》。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汝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若林放乎!」
林放是誰?歷史沒有記載,此人有可能是孔子的學生,也有可能不是,不過,林放曾經向孔子請教禮法。
「老師,我想請教禮儀的本質是什麼。」有一次,林放來問。
「哇塞,這個問題很大啊。簡單說吧,一般的禮儀,與其奢侈,不如節儉;對於喪禮來說,與其儀式齊備,不如內心悲哀。」孔子回答。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孔子的觀念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從前,他是很講究禮儀的形式和場面的。
按《論語》。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與其易也,寧戚。」
冉有被老師訓斥一頓,心頭非常不爽,心說我現在怎麼說也是魯國的實權派人物,國君見了我也客客氣氣,老師您怎麼這麼不給面子,把我訓得跟孫子一樣。
心頭這樣想,冉有就準備再搭訕兩句,找個理由離開的。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剛才那一頓僅僅是熱身,狂風暴雨還在後面。
「求啊,季孫推行田賦,據說都是你在具體操作,幹得不錯啊,挺賣命啊,人人都說你才是魯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啊。」孔子把話題轉到了田賦上,語氣裡帶著諷刺。
「老師,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啊。我吃著季孫家的俸祿,當然要盡力幹活了。再者說了,屁股決定腦袋,老師覺得不對的事情,在人家季孫那裡可能就是對的啊。」冉有有點壓不住火了,跟老師針鋒相對起來。
「什麼?我看你不過是貪圖富貴而已。我告訴你,陞官發財,這是人人都想的事情。可是,如果用不正當的方式陞官發財,君子是不會去做的。貧窮和卑賤,是每個人都不願意的,但是如果不能以合乎道義的方式改變,君子也不會改變的。君子如果拋棄了仁,又怎麼可以叫君子呢?君子沒有哪怕一頓飯的時間背離仁,不管是匆忙之間還是顛沛流離的時候,都不會背棄仁的。」孔子又搬出了「仁」來駁斥冉有。
按《論語》。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冉有是在官場混的人,講概念的時候少,講方法的時候多,聽到老師在這裡喋喋不休地說大道理,有些不耐煩了。
「老師,您說的道理我懂,可是,我的能力無法實行。」冉有也沒好氣,頂撞老師。
「能力不夠,至少也要走到一半實在走不動了才停止啊。你現在是什麼?你現在是給自己畫了一條線就不走了。」孔子氣得拍了桌子,他還從來沒有對一個學生發這麼大的火。
按《論語》。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汝畫。」
看見老師發火,冉有不再說話,不過臉上也很不好看,強自壓住自己的火。
「我就沒見過喜愛仁的人,也沒見過討厭不仁的人。喜愛仁的人找不到了,所以討厭不仁的人就成了仁了,也不過就是不讓別人的不仁強加到自己身上罷了。不要跟我說你的能力不夠,你有一天能致力於仁嗎?說不定有,不過我沒見到。」
按《論語》。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關於這一段的翻譯,自古以來都很混亂,語焉不詳。放在這裡,就一目瞭然了。)
冉有的臉色憋得通紅,他懷疑自己再開口就會跟老師反唇相譏,弄不好師徒反目。好在,冉有足夠冷靜足夠忍耐,他站起身來,向老師行了個禮,一言不發,匆匆離去。
冉有的離去看上去很無禮,這徹底惹惱了孔子。
「神馬東西?以為自己當了季孫家的管家就可以牛了?」孔子氣不打一處來,對身邊的弟子們大聲嚷嚷起來。「冉有不是我的學生,大家可以去砍他。」幾個小弟子從來沒有見老師這樣憤怒過,都低著頭不敢說話。
按《論語》。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子貢開導老師】
幾天之後,子貢來了。最近這段時間,他就在魯國和衛國之間跑生意,剛賺了一筆錢,特地來看望老師。
「老弟,最近老師怎麼樣?」進到孔家,子貢迎頭看見子夏,於是問他。
「師兄,正想找你呢。」子夏看見子貢,一把拉住他,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把前幾天老師怎樣痛罵冉有,冉有又怎樣一怒而去等等說了一遍。
「你怎麼看?」子貢聽完了,搖搖頭,問子夏。
「師兄,我覺得這件事情是老師太固執了,冉有師兄沒有錯。」子夏說。也就是跟子貢,他敢批評老師。
「行,我知道了。」子貢說,叮囑子夏不要對外人提起這件事情。
子貢的到來讓孔子的心情好了很多,現在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子貢了。子貢這人懂得關心人,而且有實力,這一點是別的學生無法相提並論的。
子貢給老師帶來了好酒和野味,師徒二人就一邊喝一邊聊。
子貢絕口不提田賦和冉有的事情,專門給老師講自己在外面見到的奇聞趣事,聽得孔子時不時開懷大笑,十分高興。
聊得高興的時候,子貢突然提出一個問題來:「老師,要做到怎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士人?」
「有羞恥之心,出使四方,能夠不辱使命的人,這樣的人就算是合格的士人了。」孔子回答,基本上就是在套子貢的條件。
「那,其次呢?」子貢忍不住笑了,老師就是這樣,喜歡誰就說誰好。
「宗族裡的人稱讚他的孝敬,鄉親們稱讚他友愛。」孔子說,指的是宓子賤、曾參這些人。
「那,再次呢?」子貢還問,希望孔子能把冉有說進來。
「再次,說話算數,做事果斷。看上去是固執的小人,實際上也算是士吧。」孔子說,指的是高柴、樊遲這些人。
子貢心裡在笑,心說看來老師對冉有的意見太大了,死活不肯說冉有的好話。想了想,子貢決定再試探一下孔子。
「老師,那如今的當權者怎樣呢?」子貢問,所謂的當權者,除了三桓,當然還有冉有這樣手握大權的人。
「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孔子不屑一顧地說。斗筲都是容器,一斗為十升,一筲為兩升,孔子的意思是:當權的都是些見識淺短、心胸狹隘的小人,就別提他們了。
按《論語》。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悌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脛脛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孔子,整個就是個老憤青。所以,憤青的祖師爺就是孔子了。
子貢看出來了,老師還在氣頭上呢,今天絕對不能提冉有。不過,如果老師總是用這樣的態度去看三桓,弄不好什麼時候還要離開魯國。所以,無論如何要開導他一下。
於是,子貢就藉著國外以及民間流傳的故事和歌謠,隱諱地告訴孔子一個事實:魯國就是三桓的了,連魯國國君也都認命了。再者說了,對於老百姓來說,魯國是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權者能不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孔子聽得很明白,其實他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現在他總算徹底明白了。明白了什麼?
首先,魯哀公為什麼不重用自己?一來,他就那麼塊自留地,就算給孔子封個什麼官,有什麼用?二來,用誰不用誰,魯哀公說了能算嗎?
說來說去,說去說來,在魯國要想混得好,或者往高尚點說要想為百姓做點事,站隊就必須站在三桓這一邊,具體說,是季孫這一邊。
當孔子想明白了這些,原先的憤怒就少了許多,對冉有的不滿也就少了很多。
「老師,我明天去看看冉有師兄,老師有什麼話帶給他?」子貢問的時機非常好。
「也沒什麼,讓他注意身體別太辛苦,有時間多來看看我。」孔子說,其實他也知道冉有對自己好,現在挺後悔前幾天那樣訓斥他。
子貢笑了,他覺得,老爺子有的時候跟小孩一樣,要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