匏(音袍)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音昂)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國風·邶風·匏有苦葉》
一個待嫁的女郎,站在濟水河邊,望著對岸,苦苦地等待自己的心上人。詩從匏可渡河起興,堅信未婚夫無論遇到什麼艱難險阻都一定要來。姑娘有盼望,卻無疑惑,儘管大家渡河去了,她仍然在等待,等得那麼堅定,那麼執著。
匏,也就是葫蘆,作為渡河用的救生圈。
【荀罌死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就該走了。
所以,當楚國人服軟之後,荀罌也就該走了。
轉年的夏天,也就是半年之後,荀罌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卒了。與他前後腳卒的是士魴。
八卿現在成了六卿,權力又要重新佈局。
荀罌的死,讓晉悼公非常傷心。當初欒書和韓厥的死都沒有讓他如此傷心,為什麼?因為欒書死了有韓厥,韓厥死了有荀罌,而現在呢?
晉悼公無可奈何。
「士丐,由你遞補中軍帥。」晉悼公宣佈。既然大家都差不多,乾脆就按照順序遞補。
「主公,上一次,是荀偃謙讓我,而且他比我年長,因此請任命荀偃為中軍帥吧。」士丐謙讓了。他說得有道理,荀偃的資歷比他老得多。
晉悼公知道,這兩個人從能力到人品都差不多,誰上其實都一樣。
「那好,任命荀偃為中軍帥,士丐繼續擔任中軍佐。」晉悼公宣佈,中軍就這麼定了。
按著順位,上軍帥就該是韓起,可是韓起也謙讓了。
「還是趙武吧,他比我能幹。」韓起要讓給趙武。
於是大家去看趙武。
「別,欒黶的功勞大啊,還是欒黶吧。」趙武連忙退讓,倒不是他真的佩服欒黶或者喜歡他,而是他知道欒黶這人很跋扈,自己一下子超越了他,他一定不高興。而欒家勢力大,盡量不要得罪他。
於是,大家又看欒黶。
按欒黶的想法,自己就算做中軍帥也不過分,可惜沒人推薦自己。如今看見大家都在謙讓,自己要是不謙讓的話,顯得很沒有風度。
「韓起比我強,他都願意讓給趙武,那就趙武吧。」欒黶也謙讓起來,大家都有些意外。不過大家也聽出來了,欒黶的謙讓有些不服氣的意思。
晉悼公自然知道大家都不願意欒黶升上去,所以藉著欒黶的話,順勢就說了:「韓起和欒黶都這麼謙讓,令人高興啊。既然這樣,那就趙武出任上軍帥吧。」
上軍帥趙武,上軍佐依然是韓起。欒黶沒有上升的餘地,於是依然擔任下軍主帥,魏絳遞補為下軍佐。
按慣例,中軍帥一旦病故或者退休,兒子立即進入卿系列,為什麼荀罌的兒子沒有獲得任命?因為荀罌的兒子荀朔在兒子出生之後就去世了,而荀朔的兒子荀盈現在只有六歲。而士魴的兒子也很小,也沒有辦法繼承父親的職位。
現在,新軍無帥,怎麼辦?
「新軍併入下軍,恢復三軍編制。」晉悼公下令。
於是,晉軍從六軍到四軍,現在進一步縮編到了三軍。
【楚共王薨了】
北面,晉國的荀罌卒了。
南面,楚共王接腳也薨了。
臨去世之前,楚共王作了一次深刻反省,他對大臣們說:「我這人沒什麼能耐,十歲的時候就繼位了,受的教育不夠。就因為我沒什麼能力,結果咱們幹不過晉國人,讓大家跟著我受苦,讓祖先面上無光。如今我要死了,我死之後,給我謚號靈或者厲吧,你們幫我選一個吧。」
楚共王跟他父親楚莊王一樣善於反省和自責。從能力來說,比他父親略差,但是性格非常像。不幸的是,他在位期間,晉國人已經從谷底走出,而且後來又是晉悼公繼位,楚共王被比了下去。
楚共王幾天後薨了,大臣們於是討論他的謚號。
「是厲好呢,還是靈好呢?」大臣們討論。
「都不好,」子囊發言了,他掃了眾人一眼,然後用不可辯駁的語氣說,「你們都聽錯了,大王的遺命是謚號共,你們憑什麼要改呢?大王領導楚國期間,安撫了蠻夷,勢力直達南海,讓他們臣服於華夏。而且,大王謙虛禮讓,有高尚的人格。我問大家,憑什麼不謚號共呢?」
大夥一聽,子囊的話有道理,而且,子囊的態度又這麼強硬,傻瓜才會反對。
「我們擁護,我們支持。」
於是,楚共王謚號共,所以才是楚共王。楚共王在位31年而薨,太子熊招繼位,為楚康王。
注意,子囊的話中,已經自稱楚國為華夏了。原話如下:「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
子囊的話很快被良霄和石輟聽到了,這兩位還被扣押在楚國呢。兩人一商量,去找子囊了。
「節哀順變,深表悼念。」兩人假惺惺表示了沉痛哀悼之後,進入正題:「令尹啊,說說我倆的事兒吧。你說你們保護不了鄭國,鄭國才投降了晉國,這不怪鄭國啊。我們倆是使者,你們沒理由扣留我們啊。怎麼說咱們都是華夏正統,該講點道理啊,別弄得跟蠻夷似的。」
子囊一聽,這兩位的話有道理,而且口口聲聲咱們華夏正統,怎麼說咱楚國也要做得像個華夏國家啊。
「好,你們回國去吧。」子囊一高興,把兩人放了,臨走,還大包小包送了不少禮物。
【討伐秦國】
最新的世界形勢是這樣的。
晉國在與楚國的拉鋸中取得勝利,整個中原在晉國人的領導之下,而北面的戎狄也很順服,晉國的四周,只有秦國沒有歸順。
楚國被晉國拖得無力應付,再加上楚共王去世,康王需要時間穩固國內,無暇對外。而東面吳國對楚國的侵擾越來越多,因此,楚國已經無力與晉國爭霸。
「現在,我們想打誰就能打誰了。」晉悼公很高興,他在盤算,還有哪些國際賬需要清算的。
六卿一致認為:騰出手來,該收拾秦國了。
確實,秦國已經接二連三地侵略晉國了,特別是那一年趁著晉國鬧饑荒來侵犯,讓晉國人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
晉悼公十四年(前559年)夏季,晉國糾集了聯合國軍,浩浩蕩蕩,討伐秦國。
晉悼公親自領兵,晉國三軍六卿全部出動,再加上十二國諸侯的兵力,這已經是世界上可以動員的最強大的力量了。
從架勢上看,說晉國要滅掉秦國都不誇張。
秦國全國緊急動員,主要兵力退守首都雍城,準備打一場國家保衛戰。同時,秦景公緊急派人前往楚國求救,說起來,兩家現在還算是親戚,因為秦景公把女兒嫁給了楚共王,不幸的是楚共王第二年就薨了,把景公女兒的大好青春就這麼給廢了。
楚國接到秦國的求救信,怎麼辦?
「這個,我們令尹子囊剛剛去世了,新任令尹子庚對軍隊的情況還不熟悉。啊,這個,希望體諒啊。我們楚國一向堅持以和平方式解決國際爭端……」楚康王有點糠,同時也確實沒力量對抗晉國人,因此拒絕了秦國人的求援。
「該死的楚國人,忽悠我們不是一次兩次了,看來,他們跟晉國人都是一路貨,靠不住。」秦景公大罵,現在終於明白楚國人也靠不住了。
誰都靠不住,就只能靠自己了。
其實,明白了只能靠自己的道理比什麼都重要。
秦國人一面加強防守,一面要想辦法阻止晉國人的推進了。
這一邊,聯合國軍開始推進,直到秦晉邊境。這時候,出了點問題。
晉悼公的身體一向就不是太好,這幾年的折騰固然折騰死了楚共王和荀罌,也折騰得晉悼公夠戧。眼看大軍就要進入秦國境內,晉悼公的身體挺不住了。
「各位,看來,我只能在這裡等候你們的捷報了。我宣佈,這次討伐秦國的行動由晉國六卿代替我指揮。」晉悼公留在了晉國,而把指揮權給了六卿。
其實到這個時候,晉悼公已經對討伐秦國不抱太大的期望了。他知道,不論是荀偃還是士丐,都缺乏欒書和荀罌那樣的決斷和機變,也缺乏韓厥那樣的原則性和協調能力,換言之,他們都不是帥才,而且有私心。而聯合國部隊中,大家都是瞻前顧後,誰也不願意往前衝。要掌控這樣一支隊伍,確實不是荀偃和士丐的能力所能做得到的。
就是因為擔心荀偃沒有擔當責任的氣魄,因此晉悼公宣佈六卿指揮而不是中軍元帥指揮。
【主帥無能】
聯合國軍隊亂哄哄地進了秦國國境,果然如晉悼公預料的那樣,荀偃和士丐根本約束不住各國部隊。兩人經常找各國領軍來談話,不過談的不是這場戰爭,而是今後怎樣聯手賺錢。
大軍所到,秦國人無法抵擋,沿途秦國城池要麼空無一人,要麼當即投降。兵不血刃,聯合國軍已經挺進到了涇水。越過涇水,到秦國國都雍城將再也沒有大河的阻隔。而涇水與雍城的直線距離不到兩百里。
涇水是渭河的一條支流,因水流清澈見底而著稱,因此有兩個成語叫做「涇清渭濁」和「涇渭分明」,就是指涇水乾淨而渭水渾濁。
到了涇水東岸,大軍暫時駐紮。
「咱們是繼續前進,還是就在這裡打住?」荀偃和士丐開始商量,這兩人就沒有單獨帶兵打過仗,心裡直打鼓。從這個層面來說,這兩人當初的謙讓,也有一定對自己的能力沒底的成分。
「要不,咱們看看大家的反應再說?」
「也好,要是大家都不肯渡河,咱們就有理由收兵了。」
「是啊,打這仗幹什麼,又沒得賺。」
兩個腐敗分子商量好之後,召集六卿及盟軍領軍們開會。
「各位辛苦了,此次討伐秦國,我們在主公的戰略思想指導下,在盟軍的大力支持下,節節勝利,順利推進到了涇水。眼下,三軍士氣高昂,而對面就是秦國的腹心地帶。那麼,到了這個時候,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下一步咱們應該怎麼辦?」荀偃發言,章法不是太清晰,不過基本上也說明白了。
大家都不是傻瓜,都是江湖上摸爬滾打出來的,誰聽不明白荀偃話裡的話?此次西征,晉國是領導,晉國想打就打,想撤就撤,有什麼好商量?而且,現在已經到了這裡,要麼渡河,要麼撤軍,沒有第三種選擇,有什麼好商量?既然荀偃這樣說,毫無疑問,他想撤軍了,可是不好意思自己說,想要借大家的口說出來,這樣回去好有交代。
「我們聽元帥的,元帥讓我們向西,我們就向西;元帥讓我們向東,我們就向東。」盟軍一致這樣表示,誰也不傻,所以,誰也不提意見。
荀偃有點傻眼,他也知道盟軍沒有人願意渡河,因為這仗跟他們沒有鳥關係。可是他沒想到,大家明明不想打,卻都不肯說。
魏絳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忍住了。他知道,憑借絕對優勢的人馬和氣勢,只要下了決心,這就是滅掉秦國或者至少讓秦國大傷元氣的絕佳機會,這時候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那麼他為什麼不說?他知道荀偃和士丐都不是氣量很大的人,得罪他們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他也知道,就靠這兩個人指揮,就算渡過了涇水,後面還不知道出什麼蛾子呢。所以,他微微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魏絳忍住了,可是有一個人忍不住了,誰?欒黶。
欒黶是個急性子,他一向就瞧不起荀偃和士丐這樣不爽快的人,他連荀罌都敢頂撞,當然就更不怕荀偃了。
「元帥,你的意思就是撤軍,是不是?」欒黶一點面子不給,直接把荀偃和士丐的小算盤給拖出來了。
「這這這,不是啊。」荀偃鬧了個大紅臉,連忙否認。
「既然不是,有什麼好商量的,立即渡河就是了。」
「這,這,啊,各位,欒元帥建議渡河,大家還有什麼更好的想法沒有?」荀偃還不太甘心,還希望有人提出反面意見來。
有人會提意見嗎?誰也不比誰傻多少。
看見大家都不發言,荀偃萬般無奈,下了一個誰也沒聽明白的命令:「好,明天渡河。」
會開完了,大家都走了。
欒黶氣哼哼地出來,沒走幾步,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正要發火,一看是士丐,忍住了。為什麼忍住了?不是因為士丐比自己級別高。
「女婿,你倒是給元帥一個面子啊。」士丐說。
原來,士丐是欒黶的老丈人。
「哼。」欒黶哼了一聲,也沒搭理老丈人,走了。
欒黶早就知道,士丐跟荀偃是一路貨。
【匏有苦葉】
人多,船少,艄公更少。
誰先渡河,誰後渡河,完全沒有人知道,因為根本就沒有人安排。
「渡他個頭啊。」齊軍統帥崔杼躲在帳篷裡喝酒。按照齊國陽奉陰違的外交方針,齊國人過去是不參加盟軍的,可是後來發現不參加盟軍就要被晉老大討伐,現在學乖了,盟軍行動積極參加,不過,出工不出力,除了會餐的時候衝在最前面之外,其他的時候都躲在最後。
「嘿嘿,晉國人還沒有請我們過河,急什麼?」宋軍統帥華閱也躲在帳篷裡喝酒。按照獨立自主的外交原則,宋國每次都告訴自己不是來參加盟軍,而是來幫助晉國人,所以,晉國人要給自己足夠的禮節,否則,決不主動行動。
基本上,打仗的時候,宋國軍隊也僅僅在齊國軍隊前面。不過不如齊國軍隊的是,會餐的時候,他們在所有軍隊的最後。所以每次參加盟軍行動,宋國士兵都是大家嘲笑的對象。
齊軍和宋軍不動窩,晉國三軍呢?中軍不動,上軍的趙武和韓起自然也不會動,欒黶和魏絳一賭氣:老子也不動。
所以渡河的命令下達之後,竟然沒人渡河。
一連三天,無人渡河。
別人不急,負責組織船隻的叔向急了。叔向是誰?以後會有介紹。
叔向一算,如果大家都不渡河,等到回國之後,荀偃來個「沒渡河是因為船隻沒準備好」,那自己就百口莫辯,成了沉默的替罪羔羊了。
怎麼辦?叔向不能去找荀偃,如果他一推二拖三裝傻,自己反而進退不得了。也不能去找趙武,趙武小心著呢,決不會做出頭的事情;更不能去找欒黶,那立馬就會得罪荀偃。
這個時候,只能找一個人,誰?
叔向來找魯軍統帥叔孫豹,原因有三個。第一,魯國的政策是「擦掉一切陪你睡」,是完全以晉國利益為魯國利益的;第二,叔向跟叔孫豹的關係非常好,算得上是知己;第三,叔孫豹這個人很講禮儀和信用,不會耍滑頭。
「豹哥,準備渡河嗎?」叔向開門見山地問。
「我早就準備好了,可是沒有命令不敢行動啊。」
「那我代表晉國命令你們渡河,渡不渡?」叔向說。其實,他沒有這個權力,但是他知道叔孫豹需要這個命令,他也不願意得罪荀偃。
「我給你念一首詩吧,」叔孫豹笑了笑,開始念詩,「匏有苦葉,濟有深涉。」
剛念了兩句,叔向打斷了他。
「豹哥,這個人情我記下了,回來之後我請客。」叔向非常高興,告辭出來,準備船隻去了。
叔孫豹念的是什麼詩?為什麼他剛一念,叔向就知道他要渡河呢?這首詩出於《詩經·國風·邶風》,名字就叫「匏有苦葉」。
說起來,兩人都是博學多才,對起話來也是這樣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