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施做夢也沒有想到,傻傻鳥裡克竟然會唱「你算是個什麼鳥」。同樣,他沒有想到裡克會這樣乾淨利索地殺人。優施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幫裡克下定了決心。
裡克一向不是一個很果決的人,就像這次,想要動手,卻猶猶豫豫,先是向荀息摸底,然後又向丕鄭咨詢。也就是荀息弱一點,否則早就先下手為強了。
可是,一怒之下殺了優施,裡克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這決心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分清形勢,下定決心,這是腦力活;殺人,體力活。裡克擅長的就是體力活,決心下了,下面就簡單了。
【殺奚齊】
《左傳》記載:「冬十月,裡克殺奚齊於喪次。」
在獻公死後不到一個月,也就是殺死優施的當天晚上,裡克派了一名武林高手下手了。晉國是出武林高手的地方,這一點在後面我們會看到很多例證。裡克派出的武林高手叫什麼沒有記載,也不重要。那是一次非常簡單的行動,以至於我們無法為此次行動命名。我們來推演一下這樣的謀殺場景。
深夜,高手大搖大擺來到喪次,即奚齊為獻公守喪居住的茅屋。
「什麼人?」大內侍衛問,睡眼惺忪。
「宮裡的,太后怕公子晚上睡覺冷,讓我送床被子來。」高手懷裡抱著一床被子。
「進去吧,別把公子吵醒了。」大內侍衛說。
高手推開門,藉著微弱的燈光來到奚齊床前,十三歲的奚齊睡得正香。高手將被子蓋在奚齊身上,又為他把脖子處的被角掖好。順手,高手的兩根指頭在奚齊脖側上方輕輕一按,那是什麼位置?頸動脈竇和迷走神經的位置。高手就是高手,連讓你哼一聲的機會都不給。
高手從容出來,從容上車,從容離去。
第二天,奚齊遲遲沒有起床,直到中午,婢女進去探望,才發現公子已經硬了,體溫降到氣溫,又涼又硬。
那麼,為什麼大內侍衛對高手竟然沒有一點警惕?理由很簡單:高手是女的。
奚齊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自殺?被自殺?自然死?被自然死?
荀息第一時間得到報告,他知道,這是右派的謀殺。
左派會議,地點:後宮;出席人:荀息、驪姬、梁五、東關五。
「唉,主公啊,我辜負了您的信任,公子死了,我也死。」荀息仰天長歎,拔出劍來,他要自殺。
「總理啊,你不能啊。」二五一起上前,一人一隻胳膊,把劍給奪了下來。
「你們讓我死吧,奚齊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荀息還要死。
驪姬哭了半天了,十三歲的孩子,犯了什麼錯?就被右派給「自然死」了。十三歲啊,養一個孩子不容易啊。
「荀總理啊,一個奚齊倒下去,千萬個奚齊站起來。奚齊被他們害死了,可是,我們還有悼子啊。」擦乾了眼淚,驪姬決定化悲痛為力量。悼子是誰?驪姬的妹妹小驪姬三年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叫悼子,不知道為什麼取了這麼一個倒霉的名字。至於悼子究竟是獻公的兒子,還是優施的兒子,誰也不知道。
荀息一聽,對啊,奚齊死了,悼子在啊。
「好,立悼子為國君。」荀息又來精神了。
三歲小屁孩,還在尿炕的年齡。這個年齡,自然不用守喪。好在晉國也不是那麼守周禮的國家,荀息也不管那麼多了,匆匆忙忙,草草埋葬了晉獻公。一轉眼,十一月份了。
【殺悼子】
這一天,陽光明媚。
陽光明媚的日子,該殺人還是要殺人。
埋葬了獻公,現在可以正式立悼子為晉國國君了。荀息精心佈置了登基現場,對他來說,這是個大日子,需要隆重而且莊重。
所有卿大夫全部到場,除了裝病多年的狐突之外。
上大夫荀息宣佈悼子為新任晉國國君,隨後,奶媽把悼子抱出來,放在了國君的寶座上。
「哇。」悼子哭了,活這麼大歲數,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特別是這麼多男人,他一邊哭一邊喊:「娘,娘哎,娘哎。」
娘沒有來,說起來,現在他娘算是誰還沒有弄清。生他的是小驪姬,可是太后是驪姬。如果能活下去的話,他的娘可能要算是他大姨媽才對了,他親娘反而會變成小姨媽。不過,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因為他的生命到今天就要結束。
「荀總理,根據周禮,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申生死了,重耳還在,怎麼輪得上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抱他走。」裡克大聲說道,手按寶劍。
裡克身後,七輿大夫一個個都怒目圓睜,手握劍柄。其餘的人見右派勢力強橫,也都紛紛隨聲附和。這個時候再看二五,兩人嚇得不敢吱聲,縮在一邊。
「胡說,主公遺命,誰敢違抗?」只有荀息毫不畏懼,大義凜然,義正詞嚴,鏗鏘有力,精神飽滿,視死如歸,不畏強權,膽大心細,勇往直前……
用了這麼多形容詞,可是,形容詞再多,又有什麼用呢?這個時候,實力才是決定性的。
「屠岸大夫,還等什麼?」裡克一聲喝令,從大夫群中走出一個人來。只見此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誰?屠岸夷。屠岸夷是晉國著名的武林高手,原本是左派東關五的跟班,最近認清形勢,果斷投靠裡克。在所有大夫之中,屠岸夷是地位最低的一個。此時聽到裡克號令,挺身而出。
屠岸夷直奔悼子而去,荀息拔劍阻攔,哪裡攔得住?被屠岸夷一把推開,一個箭步來到國君寶座前,將悼子一把抓起。下面的鏡頭兒童不宜,插播廣告一分鐘。
廣告回來。
悼子死在地上,血流滿地。
荀息傻了眼,他跪在地上,對天號哭:「主公啊,我愧對您啊。我死之後,不敢見您啊。」說完,荀息橫劍在脖子上。
鏡頭轉向二五,二五低下了頭。
血,飛濺出來。下面慢鏡頭,荀息緩緩倒下。再來一次,荀息緩緩倒下。
鏡頭轉向後宮,驪姬跳井身亡,小驪姬披頭散髮,又哭又笑,裸體狂奔,她瘋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這段歷史,《左傳》評述:「君子曰:詩所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荀息有焉。」
啥意思?君子說了,《詩經》裡說:「白璧之瑕,尚可磨掉;言語之失,不可追回。」荀息就是這樣的人啊。
講了什麼道理呢?就是別亂答應別人,答應了做不到,連命都會搭上。
左派被消滅了,中間派不存在了。
俗話說:黨外有黨,黨內有派。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當只剩下右派的時候,右派本身就會分裂。當左派不再存在,右派也就不再存在。
現在,派沒有了,但是,黨產生了。晉國卿大夫分為了兩黨:重耳黨和夷吾黨。
重耳黨的代表人物是裡克、丕鄭、七輿大夫,而夷吾黨的代表人物是呂省(又叫呂甥、呂怡甥)、虢射、郤稱和梁由靡等四五個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重耳黨的實力遠遠強於夷吾黨。
「小崽子死了,荀息也死了,大家認為,誰該繼位?」裡克說。他依然手按劍柄。
二五縮著脖子躲在人群的最後,哪裡還敢說話?就是夷吾黨的人,此情此景,也知道不能說話。
「我看,非公子重耳莫屬。」丕鄭說。七輿大夫紛紛附和,其餘的人要麼跟著說好,要麼不敢吭聲。誰也不是傻傻鳥。
「好,既然大家一致同意,那就拿絹過來,大家簽名。」裡克拍板。早有人取了絹過來,裡克令人在上面寫上:「敬愛的公子重耳,國不能一日無主,全體卿大夫一致建議請您回來主持大局,繼承君位。」
之後,裡克先簽名,在場的每個人都簽了名。基本上,這就相當於後來的「表態」。大家都簽了名,裡克看了一遍,把絹收了起來。
「老裡啊,我看,再請狐突簽個名吧。」丕鄭建議。
「不用了,我們都簽名了,還不行啊?他都退休了,不用管他。」裡克說。往常,遇上事都要問丕鄭,偏偏今天在眾人面前耀武揚威,故意不聽丕鄭的,要掙點面子。
丕鄭一看,這麼多人,也不好說什麼。
「好,屠岸夷,還是派你去,到翟國迎請公子重耳回來。不要耽擱,現在就去。」裡克發號施令了。屠岸夷聽了,接過簽了名的絹,急忙出去,備車馬前往北翟。
丕鄭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猶豫一下,沒有說出來。
【重耳拒絕歸來】
重耳在北翟的日子過得很幸福,姥姥家的人對自己還真不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而一幫兄弟都從晉國來追隨自己,大家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似乎跟在蒲沒什麼區別。
別說,翟人雖然沒文化,可是待人很真誠。
父親死了,重耳還真是有些傷心,畢竟是自己的父親。重耳這人重感情,儘管自己是被父親趕出來的,他還是體諒父親的難處。
「兄弟,我給你派兵,出兵晉國,搶回寶座,怎樣?」北翟國主主動來找重耳,說起來,哥倆還是表兄弟。
「別介,父親剛剛去世,我就出兵攻打回去,大逆不道啊。算了,看看再說吧。」重耳這樣回答。回到住處一說,狐偃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真行。」
晉國的形勢也讓重耳關心,不過也說不上是特別關心,因為一切都有狐偃在盯著,該幹什麼,狐偃會提出來的。
這一天重耳正在睡午覺的時候,突然有人來報:「公子,晉國大夫屠岸夷前來求見,說是要請公子回去繼位。」
「什麼?」重耳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繼位的事情,而是因為屠岸夷這個人。在晉國的時候,重耳就知道屠岸夷,這個人不僅武功高強,而且是個左派爪牙,基本上跟勃鞮是一類貨色,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屠岸夷不是個太監。所以一聽到屠岸夷,重耳還真有點害怕。
心裡怕,可是表面上不能表現出來。好在兄弟們都在隔壁睡覺,重耳立即派人把魏犨給叫起來,一同接見屠岸夷,也算是個保護。至於其他的兄弟,也都爬起來,躲在屋子裡偷聽。
「請進來。」重耳下令,把屠岸夷給請了進來。
屠岸夷進來,敘過禮,先把那簽名的絹遞上來。然後重耳一邊看,他一邊把剛剛發生的宮廷政變說了一遍,免不得把自己誇得花兒一樣。
「你,不跟二五混了?」重耳問。
「嗨,我棄暗投明好多天了。」屠岸夷說,似乎很自豪。
現在,重耳放心一些了。
「那,你來的意思,就是請我回去當國君?」重耳問,明知故問。
「國亂民擾,得國在亂,治民在擾,子盍入乎?吾請為子鉥。」屠岸夷說。啥意思?國家動亂,民眾受到驚擾,動亂時才有得到君位的機會,民眾受到驚擾時反而容易治理,你何不回國來呢?讓我們為你回國肅清道路吧。
重耳一聽,屠岸夷說得有道理啊。可是看屠岸夷這個人,左看右看就是覺得不踏實。
「你等等,我問問我舅舅。」重耳說,隨後轉身進了裡屋,狐偃趙衰幾個早就在裡面偷聽著呢。
重耳把大致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後問:「舅舅,回去行不行?」
「不行。服喪期間不哀痛卻想求得君位,難以成功;乘國家動亂之機想回國執政,將有危險。因為國喪而得到君位,就會視國喪為樂事。動亂而得以回國,就會把動亂當作喜事。這些都顯然與喜怒哀樂的禮節相違背,還怎麼來訓導民眾呢?民眾不聽從我們的訓導,還當什麼國君?」重耳沒有料到的是,狐偃竟然反對,這麼好的機會,狐偃竟然不要。
「舅舅啊,如果不是國喪,誰有機會繼承君位?如果不是動亂,誰會接納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重耳有點急,覺得舅舅有些迂腐了。
「我聽說,喪亂有大小之分。大喪大亂的鋒芒,是不可以冒犯的。父母故世是大喪,兄弟間鉤心鬥角是大亂,如今你正處於這種境地,所以很難成功。」狐偃堅持他的理論。
重耳聽不下去了,心說你怎麼變杜原款了?從前你不這樣啊。
「舅舅,不是我說你,你這話都是書獃子說的,我不愛聽。」重耳說完,轉身要出去,顯然,他不想聽狐偃的。
見重耳要走,狐偃一把把他拉了回來。
「小子,大道理你不聽,舅舅給你講點小道理吧。」狐偃有點生氣,心說我這小九九本來不想說,你非逼我說出來啊。沒辦法,狐偃只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我問你,這簽名上,有沒有你姥爺的名字?」
「沒有。」重耳脫口而出。原本他倒沒注意,狐偃這麼一說,他想起來上面沒有狐突的名字。
「咱們在外,老爺子在內,誰更清楚朝廷的情況?老爺子沒有簽名,說明他認為我們不該回去,這是第一。第二,屠岸夷是個什麼東西?裡克派他來請我們回去,這不明擺著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聽說裡克這人很貪,我們回去,順他意還行,不順他意,他殺你跟殺奚齊有什麼不同?回去,不是不可以,但是太冒險,不值。」狐偃這一番話,算是說出了真正的顧慮。原本不想說得這麼明白,用大道理忽悠大家了事,現在不得不說了出來。
這下,重耳信了,舅舅確實比自己高明一大截。
道理明白了,重耳的決策還是非常迅速的。
「承蒙你的好意,來看望我這個逃亡在外的人。父親在世時,我不能盡灑掃的義務。父親去世後,又不能回去操辦喪事而加重了我的罪過,而且玷辱了大夫們,所以冒昧地辭謝你們的建議。安定國家的人,要親近民眾,處理好鄰國的關係,還要體察民眾的情緒以順應民心。如果是民眾認為有利,鄰國願意擁立,大夫們都服從,我重耳才不敢違背。」重耳對著屠岸夷說了一堆大道理,中心思想就三個字:不回去。
屠岸夷聽得發呆,大道理懂不懂無所謂,可是多少人盯著這個寶座,拚命往上湊,送到你的手上了,你不要?
帶著無奈和困惑,屠岸夷回去了。
丕鄭當初想說未說的,就是不應該派屠岸夷,而應該派七輿大夫中的一位去見重耳。
事實證明,丕鄭比裡克高明太多了。
【啟動第二人選】
重耳不肯回來,這幾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有丕鄭歎了一口氣,他覺得這不奇怪。
裡克有點傻眼,他怎麼也想不通重耳為什麼不回來。問題是,重耳不回來,怎麼辦?這國君的位置不能空著吧?
重耳黨沒主意的時候,夷吾黨就看到了機會。
「老裡,你看,重耳不回來,可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啊,現成的夷吾就在梁,為什麼不請夷吾回來?」呂省、郤稱和梁由靡結伴來找裡克,人多嘴雜力量大啊。
裡克不願意,可是人家夷吾黨說得有理啊,想要反駁,還真沒有太多話可說。那三個人見裡克好像無話可說,於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個天花亂墜。最後裡克也不知道是聽膩了還是聽糊塗了,終於點了頭。
「試試看吧。」裡克表態了,自己也不知道試試看是怎麼弄法。
那哥三個見裡克鬆了口,高興得幾乎暈過去,一通馬屁過去,然後回去商量下一步的行動綱領了。
世界上的事情是這樣的,手中把握大把機會的人,就會不珍惜機會;相反,好不容易爭取到機會的人,就會很認真地對待,就會想盡辦法把機會變現。
現在,夷吾黨的幾個兄弟得到了機會,經過緊急商討,決定由呂省和郤稱親自前往梁國迎請夷吾回國就位,梁由靡待在絳,隨時掌握事態發展。
分工一定,呂省和郤稱立即出發前往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