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偃把重耳扯了出來,不敢稍作停留,一路狂奔。
跑到東門,遠遠看見幾個晉國人閃進城中,其中一個人看上去很像是勃鞮。狐偃和重耳倒吸一口涼氣,心中連說僥倖,幸虧當機立斷逃出來,否則被這幾個堵住,絕對九死一生。
待那幾個人走遠了,狐偃和重耳匆匆出了東門,不敢停留,一路走下去,看看出去七八里路,這才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歇腳,等弟兄們趕上來。
【第二次流亡】
等了約莫兩個時辰,弟兄們陸陸續續趕到,一查點人數,欒枝沒有來。這不怪欒枝,他正好去丈母娘家修房頂去了,不在城裡。還有就是豎頭須不見蹤影。為什麼叫豎頭須?春秋時,男人被閹了就叫豎,豎頭須就是個閹人。後來罵人罵「豎子」,就是這麼來的。
豎頭須沒來,重耳當時就急了。
「頭須呢?頭須怎麼沒來?」重耳喊道。
按理說,少一個太監不是什麼大事,為什麼重耳急了?很簡單,豎頭須是財神爺,重耳的財產都由豎頭須掌管。你想想,太監沒兒沒女沒老婆的,貪污錢也沒用啊,所以用豎頭須做財務總監,大家都放心。可是這次,這個大家都放心的人不見了。難道他卷款潛逃?不會吧,大傢伙兒都認為不會。
可是,越是大家認為不會發生的,就越是會發生。
「主公啊,我看見頭須背著包裹一個人溜了,我喊他兩聲他都沒答應我。」壺叔報告。壺叔是重耳的老家人,管著養馬。
「這個死太監!」大夥一起罵起來,沒有盤纏,大家路上吃什麼?
有人建議回去取些盤纏來,或者找翟君要一些。狐偃連忙制止:「算了,本來我們跑了,這一回去,必然暴露行蹤,不值得。我看,活人豈能被尿憋死?我們就這樣東行吧,一路上想辦法就是。」
就這樣,一行二三十人向東而去。由於逃得匆忙,只有狐射姑和先軫趕了一輛車出來,就給重耳和狐毛乘坐,其餘的人步行跟隨。
還好,由於擔心勃鞮追上來,大家都走得快,並且不大覺得累。
那麼,勃鞮真的來了嗎?
勃鞮真是接受命令當天出發的,這一點沒錯。不過,勃鞮這種在宮裡混的人,到社會上就不靈了。連走冤枉路,在路上被晉國和翟國盤查,等到了翟國都城,才發現已經晚了三秋。而狐偃發現的那個像勃鞮的人,其實並不是勃鞮。
沒辦法,勃鞮只好灰溜溜回去了。
【吝嗇的衛國人】
出門在外,按施耐庵老師的話說,那就是:免不得吃癩碗,睡死人床。
可是對於這麼一幫人來說,連死人床也沒得睡了。想想看,二三十號人,不是兩三號人,討飯都不好討,別說找免費房子睡了。
那麼,為什麼沒把這幫人餓死呢?有兩個原因。
我們先看看地圖,就能發現,從北翟到齊國,中間要經過山戎。北翟和山戎都屬於半遊牧半守牧國家,野地比較多,野獸比較多,重耳這幫人中多半都是練過的,錢沒帶,但是武器沒少帶,路上捉幾隻兔子殺幾頭野羊的概率還是比較高的。
再說,當初出來,只有一輛車,一輛車四匹馬。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就只好殺馬了。殺了兩匹馬,還有兩匹可以撐著。
總之就這麼走,一路上儘管辛苦,沒好吃沒好住,寒冬臘月,正經的風餐露宿,但還算人多好辦事,沒餓死的沒凍死的。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衛國的楚丘,過了衛國,就是齊國。
衛國是什麼樣子?一片蒼涼,難見人煙。為什麼?這時候正好是衛國被山戎攻破之後,齊國幫他們重建都城不久,窮得一屁潦倒。
重耳一幫人狼狽兮兮來到了楚丘城外,心說總算到了個有人的地方,說起來大家都是同姓,看在老祖宗的分上,怎麼也該喂頓飽的,給個大通炕暖暖身子之類。
一幫人高高興興就要進城,這時候,問題來了。
重耳這一幫人一個個破衣爛衫,面帶菜色,一看就不是些好人,再看更不是好人。更糟糕的是,兄弟們住在北翟十二年,穿著打扮都是北翟的,連口音都帶著鬼子味道。再加上好些兄弟都是混血過的,看上去跟鬼子沒啥兩樣。守門的兄弟一看,當時嚇了一跳,心說奶奶的不是山戎鬼子又來了吧?
牛角號一吹,來了一個連的人馬,基本上就算是城裡的精英部隊了。
「你們,什麼的幹活?」守城軍士發問。弓箭手一旁伺候。
兄弟幾個一看,傻眼了。沒幹什麼壞事啊,怎麼這麼對待我們?雖說那時候還沒有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但是遠方來人都是要歡迎的啊,全世界都這個規矩啊,怎麼衛國變了?
大家不理解,但是很快狐偃就想明白了,這不怪衛國人警惕性高,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臣,你跟他們說。」狐偃自己不敢說話,為什麼?自己長得本來就三分不像中國人,說話還帶著羊騷味,別一開口就招來一頓箭,那就不合算了。為什麼讓胥臣說話?胥臣這人語言能力強,會說好幾國的周朝話,還帶洛邑口音。
胥臣,晉國公族,不過也是很遠的公族,胥姓得姓祖先。胥臣這人學識廣、見識多,曾經周遊列國,性格溫和禮讓,與趙衰有幾分相似。
胥臣往前走了兩步,清清嗓子,面帶笑容,親切地說:「兄弟們,別誤會,我們是一家人。我們公子重耳不遠萬里,從晉國去齊國投奔齊侯,路過貴寶地,特地看望衛侯,敘敘同宗的情誼,發展兩國業已存在的血濃於水的傳統友誼。」
胥臣是天生的外交官,說出話來一套一套,聽得衛國守城官兵一愣一愣,心說你們不就一幫乞丐嗎?還什麼傳統友誼,什麼血濃於水,不就想來混頓飯吃嗎?
「你們說自己是晉國公子,可是看你們都不像中原人啊,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鬼子,想混到我們這裡搞破壞?」守城官兵的頭目說話也沒客氣,他全家被鬼子殺害了,此時看見這幫假洋鬼子,心頭就有氣。
胥臣還沒說話,身後魏犨火了,直接躥到了前面。
「你奶奶的,怎麼說話?老子要是鬼子,還跟你們廢話?早就把你們都宰了。」魏犨說完,看見旁邊有一塊大石頭,重有一百多斤,魏犨一把抱起來,拋向空中,足有七八丈高,石頭落下來,正好砸在重耳的面前,砸了一個大坑,把重耳嚇得臉色發白。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狐偃的臉色沉了下來,心說你這王八蛋,缺心眼啊。
「老魏,你幹什麼?有毛病啊。這要偏一點把公子給砸死了,大家也就不用去齊國了,也不用進城了,直接在這裡集體自殺算了。」先軫沒忍住,大聲罵魏犨。所有人中,魏犨最服的就是先軫,被罵一通,自己也覺得錯了。看見大家都瞪著他,連忙到重耳面前賠罪。
「公子,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行了,以後注意就行了。」重耳已經鎮定下來,他是個大度的人,並沒有責備魏犨。
守城官兵看在眼裡,倒有些震驚。首先震驚的是魏犨的力量,這樣的大力士真能一個人把大伙都辦了;其次是公子重耳的肚量,差點被砸死竟然沒有發火。
「你們先在城外等等,我們去給衛侯通報。」守城官兵的頭目不知是被震懾了還是被感動了,竟然作出讓步。至少有一點,現在大家相信城外這幫人確實是晉國公子重耳的人。
這時候衛國是誰當國君?衛文公姬毀,多糟糕的名字啊。
衛文公正在宮裡跟老婆織布呢,沒辦法,國家破敗,總共沒幾個人,許多事情都要自己做。也正因為許多事情親力親為,衛文公知道稼穡艱難,持家不易,因此十分節儉。
這個時候,有人來報,說是城外晉國公子重耳求見。
「重耳?我知道。他們多少人?」文公問。
「大概二三十個吧。」
「精神狀況好嗎?」
「好像惡狼一般,看上去餓得夠戧。」
「那算了,不見,讓他們走。」衛文公決定。
上卿寧速在一旁劈柴,這個時候放下斧頭。
「主公,為什麼不見?重耳的名聲不錯啊,還是同宗,按規矩,咱們該接待啊。」寧速反對。
「不是我不想見,也不是我不懂規矩,這二三十號人,還都是餓著肚子的,一旦來了,少則一兩日,多則八九天,要吃掉我們多少糧食?老寧啊,我們自己過冬的糧食都不夠啊。」反對無效。
說來說去,人窮志短。吃飯都吃不飽的時候,誰還好客?
【野人或者天使】
晉國人欲哭無淚啊。
什麼叫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原本滿懷希望要吃頓飽的吃頓好的,現在好的飽的沒有,閉門羹有一個。
楚丘城門關閉,弓箭手準備。
「奶奶的!」重耳恨恨地罵了一句。他是個斯文人,從來不罵人,就算逃到了北翟的時候也沒有罵過人。可是,現在他忍不住了。他一向是個很大方很好客的人,誰去他那裡,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沒想到在這裡吃個閉門羹,想不通啊。
有些事情,想得通和想不通沒什麼區別,因為路還要走下去。
「走自己的路,讓他們去吃吧。」趙衰說。他看出大家的憤怒了,生怕大家會衝動到要殺進楚丘的地步。
「咱們走。」狐偃說。
大家嚥著口水,跟著重耳的馬車,上路了。
沒有人再說話,因為大家都餓得沒有心情罵人了。
悶頭走路,來到五鹿。
五鹿是什麼地方?五鹿還是衛國的地盤,也就是今天的河北大名。大名府後來出了兩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個是《水滸傳》中天下第一條好漢盧俊義,另一個就是現代華語歌壇當仁不讓的頭號女星鄧麗君。可是那時候不一樣,那時候那地方荒涼得狼都不願意去。
來到五鹿,走不動路。
大家餓得夠戧,基本上要是再這麼餓下去,胃潰瘍就餓出來了。怎麼辦?
前面,一個野人正在地裡幹活,老野人。
從前,這幫公子哥兒誰正眼看過野人一眼?可是現在,終於看見一個人了,大家就像看見了窩窩頭。
「佗,你去。」人們停下,狐偃派狐射姑去討飯,餓得要命,話也沒力氣多說,三個字了事。為什麼狐射姑又叫佗?因為狐射姑字季佗。
老爹下令,狐射姑就要去。重耳攔住了他:「表哥,你歇著,我去。」
重耳有這點好,對兄弟們很愛惜,他看狐射姑都邁不動步了,而自己坐了一路車,走路還能走,所以要親自出馬去討飯。
公子重耳向野人走去,狐偃和幾個兄弟踉踉蹌蹌跟在後面。來到野人面前,野人停下手中的活,看著他們。
「大爺,有吃的沒?」公子重耳要飯了,一來沒經驗,二來也是餓壞了,也就不顧什麼面子了,不講什麼策略了,開口就要飯。
野人聽了一愣,心說以為你是問路的,誰知你是要飯的,我以為只有我們野人才要飯,怎麼你這樣的公子哥兒也要飯?我還不夠吃呢,給了你我吃什麼?要飯沒有,要命有一條。
總之,那一刻,野人想了很多。
野人沒有說話,他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一塊土疙瘩,遞給了重耳。
重耳接過土塊,也愣了一下,心說我跟你要飯,你給我個土疙瘩,什麼意思?你這不耍我嗎?你可以說你沒有,我也不會強要。可是你又不說沒有,又給我土疙瘩,讓我想起疙瘩湯,這不誠心饞我嗎?
「奶奶的!」感覺受到戲弄的重耳發怒了,他舉起土疙瘩,向野人臉上砸去。
野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想:你砸死我吧,省得活受罪。
重耳的手被抓住了,從後面抓住了。
難道野人的兒子來了?
「公子啊,別發怒,這塊土疙瘩是上天賜給你的啊。」抓住重耳手的不是野人的兒子,而是狐偃。狐偃接著說:「土是什麼?土地啊。民眾獻土表示什麼?擁戴啊。對此我們還別有什麼可求的呢?上天要成事必定先有某種徵兆,再過十二年,我們一定會獲得這片土地。你們諸位記住,當歲星運行到壽星和鶉尾時,這片土地將歸屬我國。天像已經這樣預示了,歲星再次行經壽星時,我們一定能獲得諸侯的擁戴,天道十二年一轉,徵兆就是由此開始的。獲得這塊土地,應當是在戊申這一天吧!因為戊屬土,申是推廣的意思。」
狐偃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兩百年,後知十二年。
「咕咚」一聲,重耳跪下去了。大夥一看,難道公子餓暈了?
重耳沒有餓暈,他是被狐偃給忽悠暈了。他雙手捧著那塊土疙瘩,給野人磕了一個頭。也不知是餓暈了眼花還是真的相信狐偃的話,總之,在他的眼裡,眼前這個野人就是天使,天使在人間啊。
磕完頭站起來,重耳又向野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捧著那塊土疙瘩,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大步流星氣宇軒昂,一直上了馬車。
「走!」重耳下令,內力十分充沛。
「駕!」今天輪到介子推當司機,一鞭下去,兩匹馬兒開走。
什麼是精神鴉片?狐偃那番話就是精神鴉片,說得重耳血脈賁張,精神百倍。
一幫兄弟們遠遠看著,大為納悶。他們想不通啊,為什麼重耳突然來了勁,沒看見他吃什麼啊!難道,難道這個野人是個神人?
呼啦啦,晉國的兄弟們都給野人跪下來,然後按著重耳的程序,磕頭鞠躬走路。
別說,現在大家都感覺渾身有勁了,都感覺有奔頭了。
狐偃走在最後,一邊走一邊苦笑:這幫兔崽子,就要這樣忽悠他們才行。
野人看得發呆,這還沒過年呢,就算過年,也沒有這麼多人給磕頭啊。
此段故事見諸正史,《國語》中記載最為詳細:「乃行,過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復於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再拜稽首,受而載之。」
【介子推割肉】
靠著精神力量,晉國人又走了一程。可是精神這東西是不能持續太久的,餓得發昏的時候,大家再次走不動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前面,竟然有一片小樹林。冬天啊,大地整個變得慘黃一片,可是這裡竟然有綠色,還有一個小水塘。
「大家去採些野菜來,壺叔,你點火燒點熱水。」狐偃給大家分配任務,重耳沒有任務,負責看車。
小樹林不大,一眼能夠望穿的那種;小池塘也不大,一眼可以看見底的那種。
大家挖野菜砍樹皮去了,重耳來到水塘邊,看著水塘發呆。
「公子,看什麼呢?」介子推問。他在水塘邊上挖草根。
「看看有沒有魚啊,奶奶的,連個癩蛤蟆也沒有。唉,現在都不知道肉是什麼味道了。」重耳歎了一口氣,又回頭看看那兩匹馬。沒辦法,殺馬是不行的,還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遠呢。
介子推沒有說話,走開了。
重耳繼續觀察著,偶爾用刀在地上挖一挖,看看有沒有蚯蚓之類的蟲子。地很硬,挖了兩下,失望地停下了。
不多久,介子推又來了,手中捧著一個罐子,罐子裡熱氣騰騰,壺叔燒的水開了。
「終於有熱水喝了。」重耳說,挺高興。
接過罐子,重耳大吃了一驚,罐子裡不僅有熱水,還有一塊肉。肉不大,但確實是一塊肉。
「推,哪裡來的肉?」重耳驚喜,忙問介子推。
「公子先吃,看味道怎麼樣。」介子推沒有回答。
一幫兄弟們采野菜回來,聽說有肉,都湊過來,一邊嚥口水,一邊看還有沒有多的。
重耳餓得發昏,看見肉都紅了眼,當時也不再問了,一口把肉送進嘴裡,儘管沒油沒鹽沒青菜,那一塊肉吃起來那個香啊,那比小時候吃娘奶還要印象深刻啊。
「真香啊,推,還有沒有?給大伙煮湯吃啊。」重耳這時候想起大伙來,忙問介子推。
「沒有了。」介子推說。
「沒有了?這塊哪裡來的?」重耳感到奇怪,這是塊鮮肉啊,不可能是樹上長的吧,是豬是羊是狗,總要有個載體吧?
「我看公子想吃肉,從我大腿上割了一塊下來。」介子推說。
重耳大吃一驚,這是真的?再去看介子推的大腿,果然血紅一片。
「哇——」重耳吐了,連湯帶肉吐了一地。
「哇哇哇哇——」兄弟們都吐了。
現在好了,都不餓了。
那個場景,誰還有食慾?
一行人繼續向東走,重耳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介子推。雖然大家都嘔了,但是介子推的精神讓所有人感動。
這個故事就是「割股啖君」,正史沒有記載,屬民間傳說。此後的寒食節與此有關,這裡先記下。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不必去深究,無論真假,權且當真。對於許許多多感人的故事,何必非要去證明它們的真偽呢?
有人說,介子推是割肉不是割股,其實,割肉也好割股也好,都是一樣。如今,股市裡被套股民割肉割股,祖師爺算起來就是介子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