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下歸秦

亂世貴族:戰國四公子

本書前面介紹過,春秋戰國時期的「公子」,與後世的公子有較大的區別。後世的公子,是對富貴人家子弟的統稱,宰相的兒子可以稱為公子,縣令的兒子可以稱為公子,地主商人的兒子可以稱為公子,甚至平民百姓家的兒子,如果考上了個秀才,也有可能被叫作公子。但是在春秋時期,諸侯統稱為公,諸侯之子才能叫作公子。到了戰國時期,諸侯紛紛稱王,公子這一稱謂卻沿用下來,其實也就是王子了。

有意思的是,鼎鼎大名的戰國四公子中,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魏國的信陵君都是貨真價實的公子,唯獨楚國的春申君,不但不是公子,甚至連公室子弟都不是。

《史記》是這樣記載的:「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黃氏,遊學博聞,事楚頃襄王。」

後人據此推測,春申君當為春秋時期楚國所滅之黃國後裔,通過遊說受到楚頃襄王重用,與楚王的熊氏家族是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

但也有人對此持不同意見,認為戰國四公子都是王室顯貴,春申君不可能例外。《韓非子》曾有這樣的記載:「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與春申君有數百年之隔,當為楚頃襄王之誤。這樣的話,春申君很有可能就是楚頃襄王的弟弟,現代學者錢穆也傾向於支持這種觀點。

拋開門第之見不談,歷史上的春申君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在戰國亂世即將結束之際,他又充當了什麼樣的角色?事情還要從楚頃襄王年代說起。

春申君黃歇

黃歇最初受到楚頃襄王重用,是因為能說會道,於是被派到秦國去當大使。

當時正值華陽之戰後,秦昭王任用白起打敗了韓、魏兩國,準備順勢南下進攻楚國。黃歇為了阻止秦國出兵,便給秦昭王上了一書。他說:「天下強國,莫過於秦、楚。今天聽說大王要進攻楚國,就好比兩虎相爭,結果只能是讓那些圍觀的阿貓阿狗得到好處。依我之見,您還不如跟楚國親善友好。

「俗話說得好,物極必反。現在秦國的地盤已經貫通東西,有史以來還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像秦國這樣強大。您即位以來,東征西討,武功赫赫。伊闕一戰,大敗韓、魏聯軍,斬首二十四萬,天下震驚,從此韓、魏兩國俯首稱臣。您又組織五國聯軍討伐齊國,打得齊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東方各國曾經幾次聯合起來,企圖對抗您的虎威,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您的豐功偉績,可謂是前無古人。但我還是要提醒您,如果您能夠適可而止,放棄攻取之心而廣施仁政,使得秦國永絕後患,那您在歷史上的地位,即便是三皇五帝也不能相比;如果您繼續倚仗著武力強大,想乘著剛剛打敗魏國的威風,用武力消滅天下各國,恐怕會有後患。

「當初智伯進攻趙氏,認為志在必得,絕對沒有料到他會失敗;夫差進攻齊國,以為可以稱霸中原,也沒有想到越國會抄他的後路,導致吳國滅亡。這兩個人,不是沒有建立過大功,而是只看到眼前利益,忽視了即將到來的危險。現在您和他們一樣,只看到進攻楚國的好處,卻忘了打敗楚國只會使得韓國、魏國有機可乘。我私下為您考慮,認為這是不可取的。

「《詩經》上說,『不能派兵到千里之外去作戰。』由此可見,楚國,應該是您拉攏的對象;而鄰國,才是您打擊的目標。現在您放棄韓、魏而進攻楚國,難道不是很奇怪嗎?韓、魏兩國的人民,前仆後繼地死於對秦戰爭,已經快有十代了。他們的本土被秦軍佔領,宗廟被秦軍毀壞,戰士被秦軍剖腹、斬首,屍橫遍野,慘不忍睹。他們對秦國的仇恨,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對這樣的國家,您只能徹底將他們消滅,否則終將成為秦國的大患。

「而且,就算您一定要攻打楚國,您打算從哪條路上出兵呢?是向韓國和魏國借道嗎?如果是那樣,秦軍可就危險了,很有可能一去不復返。您如果不向他們借道,那就必須進攻隨水南岸。而隨水南岸到處都是不毛之地,您即便佔領了那裡,也是一無所獲,沒有任何價值。

「您一旦發兵攻楚,三晉和齊國就會相機而動。到那時,楚國和秦國打得難分難解,魏國乘機奪取原來宋國的土地,齊國乘機奪取泗水流域,這些都是四通八達的平原,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也就是說,您費了老鼻子勁打楚國,好處都讓人家得了。

「您擁有這麼廣闊的土地,這麼眾多的人口,又有這麼強大的兵力,如果作出進攻楚國的決定,不僅白白得罪了楚國,又推遲了韓、魏兩國向您歸降的時間,這不是失策嗎?所以我建議您還是跟楚國搞好關係,聯合起來對付韓國,韓國馬上就會束手無策。然後您派十萬大軍進駐新鄭,魏國只好俯首稱臣。那時候,整個天下都已被您控制,燕國、趙國不能和齊國、楚國聯繫。您甚至不用出兵,只要派人恐嚇一下,他們就會乖乖地向您屈服。這樣的結果,難道不是您所希望的嗎?」

黃歇這封信,歸根結底只有一個主旨,就是將禍水引向韓、魏,推遲秦國進攻楚國的時間。這個想法在客觀上與范雎的遠交近攻不謀而合。秦昭王考慮再三,果然採納了黃歇的意見,將進攻重點放在三晉,楚國得以偏安數十年。

此後,楚頃襄王派太子熊完入質於秦,黃歇又擔任熊完的師傅,陪同熊完在咸陽居住。

公元前263年,楚頃襄王病重,熊完擔心國內有變,想回去鞏固自己的地位,但又怕秦國不放人。

於是黃歇找到當時秦國的相國范雎,說:「現在楚王病重,怕是醫不好了。秦國不如趕快放楚太子回去,等他即位後,一定會感激秦王的恩德,加強兩國的友好。否則的話,萬一楚國另立新君,對秦國可就沒那麼聽話了。」

范雎將這話說給秦昭王聽,秦昭王持審慎態度,說:「可以讓太子的師傅先回去看看楚王的病情,等他回來後再作計議。」

黃歇得到這樣的答覆,對熊完說:「秦國之所以不讓您回去,是想得到更多的好處,而您現在又無法給他們提供什麼好處,處境十分危險!現在大王病情十分嚴重,萬一去世,您又不在楚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很難說了。建議您趕緊逃跑,這裡有我,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頂住。」

於是熊完喬裝打扮,偷偷溜回了楚國。黃歇則留在咸陽應付秦國人。估計熊完已經抵達楚國了,他才進宮對秦昭王說:「楚國太子已經回國,我知道有罪,特來向您請求賜死。」

秦昭王大怒,說:「那你就自殺吧!」

范雎趕緊求請:黃歇作為臣子,能夠捨出性命來救自己的主人,相當難得。楚太子既然已經回國,必定會即位為君,咱們不如大方一點,把黃歇放回去,讓他輔佐太子,繼續與秦國親善友好。

秦昭王對范雎言聽計從,於是將黃歇也放回了楚國。

三個月後,楚頃襄王去世,熊完即位,也就是楚考烈王。黃歇被任命為相國,封春申君,得到了淮北十二縣作為封地(後改封江東),成為楚國炙手可熱的實權派人物。

春申君闊起來後,學著平原君、信陵君的做法,禮賢下士,招攬賓客,很快也聚集了三千門客,讓他們為自己出謀劃策,歌功頌德,裝點門面。

據說,平原君有一次派自己的門客出訪楚國,拜訪了春申君。春申君將他們安排在最好的賓館裡居住,並且派門客去招呼。這些趙國人想誇耀自己的富貴,故意在頭上插著玳瑁髮簪,刀劍都用名貴的珠玉裝飾,得意洋洋地來見春申君的門客。沒想到,春申君的門客個個都衣著華貴,連鞋子上都綴著上等珠玉,比趙國人裝點在刀劍上的還名貴。於是,「趙使大慚」,從此不敢輕視楚國人。

這次比富無疑說明,春申君至少在經濟實力上比平原君更勝一籌。當然,春申君在治理國家方面,也還是有兩把刷子。在他當權時期,楚國派兵救援趙國,配合信陵君解邯鄲之圍,又北伐消滅魯國,任用大儒荀況為蘭陵縣令,楚國的國勢復振,大有中興氣象。

然而,公元前241年,龐煖組織最後一次合縱,發動五國大軍攻秦,楚國也參與其中。等到聯軍攻至蕞地,秦軍發動反攻,各國軍隊便一哄而散逃走了。楚國為了躲避秦國的進攻,還將首都遷到了壽春。因為這件事,楚考烈王歸罪於春申君,君臣之間從此產生隔閡。

李園的竊國連環計

這一年,楚考烈王已經即位二十二年,仍然沒有生下一個兒子。

春申君為此很著急,國家沒有繼承人,那是大事啊!於是找了不少女人送給楚考烈王,結果還是不行。

春申君有位門客,名叫李園,是趙國人。李園有個妹妹,長得很漂亮,又很風騷。李園想將妹妹獻給楚考烈王,但是考慮到楚考烈王沒有生育能力,怕她日後失寵又沒有兒子可以依靠,於是想到了春申君。

有一次,李園請假回家,故意晚回了幾天。春申君問他為什麼遲到,李園回答:「齊王派人來向我妹妹求婚,我陪著齊王的使者喝酒,所以回來晚了。」

春申君一聽,覺得很好奇:「那齊王下聘禮了嗎?」

李園說:「還沒呢。」

春申君說:「我可以見見你妹嗎?」

李園說:「當然可以。」

於是李園將妹妹帶給春申君看。果然如他所料,春申君一見這個女人便著了迷,將她留在了自己府中。

自楚靈王以來,楚地女子便以細腰而聞名,有一種弱不禁風的美。而趙地女子身材高大,性格爽朗,給春申君帶來了完全不一樣的異域風情。

她很快就懷孕了。

在李園的授意下,這個女人找著一個機會,對春申君說:「您在楚國掌權已經二十多年了,大王對您無比信任,即便是親兄弟也比不上。可是大王沒有兒子,一旦他去世,就只能立他的兄弟為王。等到新君即位,他必然會用自己的親信,到那時您該怎麼辦呢?要知道,這些年來您可得罪了不少大王的兄弟,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即位,對您可都是大大的不利。」

春申君撫摸著她因為懷孕而變得益發光彩的臉蛋,說:「依你之見,我該怎麼辦呢?」

女人說:「我懷孕的事情,別人還不知道。如果您把我進獻給大王,相信大王一定會喜歡我。如果老天保佑,日後我生個兒子,以後不就是您的兒子當大王了嗎?到那時,整個楚國都是您的,豈不比現在這樣束手無策強得多?」

春申君聽得心裡「撲撲」直跳,這是一個大膽的主意!他玩弄了一輩子政治,卻從沒有想過要鳩佔鵲巢,把楚國的江山搶過來給自己的兒子。而眼前這個女人,三言兩語便給他展現了一幅令人神往的場景——是啊,楚考烈王百年之後,這個女人抱著他的兒子,在他的輔佐之下統治楚國,那是何等樂事!

計劃很快確定下來,而且事不宜遲。春申君讓這個女人(史上沒有記載她的名字)搬出自己的府邸,另外安排了一處宅子給她居住,然後進宮去見楚考烈王。

春申君說:「下臣的門客李園有個妹妹,天生麗質,遠近聞名,連齊王都知道,派人來向李園求親。李園不敢擅自做主,來問下臣的意見。下臣以為,身為楚國的臣子,凡事都要先想到自己的大王。便勸他將妹妹先獻給大王,如果大王看不上,再嫁給齊王不遲。」

楚考烈王不覺有詐,便讓春申君將李園的妹妹送進宮來。這女人果然非同一般,人見人愛,楚考烈王只見了一面,也被她迷住了,將她留在宮中,天天和她黏在一起。

不久之後,宮中傳出喜訊,新來的李美人懷孕了!楚考烈王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又過了幾個月,李美人瓜熟蒂落,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熊悍。不消說,這個孩子很快被立為太子,李美人也身價倍增,被冊封為王后。

後來,李美人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負當。至於這個兒子是誰的,史料上沒有記載,也許真是楚考烈王的吧。

至此,春申君的計劃似乎進行得很順利。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給楚考烈王種了一個木馬,自己卻不是這個木馬的最終操縱者。換句話說,楚考烈王中了春申君的計,同時春申君也中了別人的計,為別人做了嫁衣裳。

這個黃雀在後的幕後高人就是李園。

自從李美人成為了王后,李園便雞犬升天,從春申君的門客一躍成為楚國的國舅爺,而且受到楚考烈王的重用,權勢直逼春申君。

李園不滿足於這種現狀。從一開始,他就是這個木馬計的主謀,春申君不過是他使用的一顆棋子。如果沒有春申君,他的妹妹即便入了宮,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美人,楚考烈王新鮮勁一過,很快就棄之不用,打入冷宮了。也只有春申君這樣強勢的人物,才有膽量將一個珠胎暗結的女人送入宮中,給楚考烈王提前戴了一頂綠帽子,讓這個女人獲得穩固的地位。當這一切完成之後,春申君便變成李園奪取楚國大權的障礙了。

李園知道,一旦楚考烈王去世,太子即位,春申君便會憑藉著多年積累的政治資源,重新獲得絕對優勢。因此,過河拆橋須趁早,他必須在楚考烈王還在世的時候除掉春申君,於是暗中豢養了一批死士,準備刺殺春申君。

這件事情進行得並不機密,久而久之,有些傳聞也傳到春申君的耳朵裡了,但是他很不以為然,認為那是子虛烏有的事。

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病重。春申君的門客朱英,是位頗有見識的謀士,他對春申君說:「世上有預料不到的福,也有預料不到的禍,現在又是一個前途未卜的時期,你又侍奉著一個生死未卜的國君。在這種情況下,您又怎麼能夠沒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幫助您成就大事呢?」

春申君犯了糊塗:「什麼是預料不到的福?」

朱英說:「您當相國二十餘年,名義上是相國,實際上就是楚王。現在大王病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掉,您擁戴太子即位,代替他行使大權,就像古代的周公那樣,等他長大後奉還大政也行,或者乾脆取而代之也行。這難道不是預料不到的福?」

春申君微微一笑,又問:「那什麼又能是預料不到的禍呢?」

朱英說:「李園現在雖然不是相國,但是權勢居然和您差不多;他手裡頭雖然沒有兵權,但我聽說他家裡頭養著不少死士。等到大王去世,他一定先下手為強,派人刺殺您。這就是預料不到的禍。」

春申君皺了皺眉頭:「那誰又是意想不到的人呢?」

朱英笑了:「那就是我啊!您現在就把我安排進宮去當郎中(侍奉國君的官員,並非醫生),等到楚王一死,李園必定搶先入宮,我就出其不意地將他殺死,為您除掉後患。」

春申君不耐煩地說:「你還是算了吧!李園不過是個無能小輩,我對他歷來不薄,他怎麼會對我下手呢?」

朱英沒有再說什麼,偷偷地離開了楚國。

這次談話之後,過了十七天,楚考烈王去世了。春申君得到消息,未加防備,穿上孝衣前往王宮。剛進王宮的大門,就被李園埋伏的死士圍上來殺死,並且將他的人頭割下來,扔到了臭水溝裡。

李園又派人殺死了春申君全家,然後立太子熊悍為國君,也就是楚幽王。

無獨有偶的是,這一年正好是秦王嬴政即位的第九年,嫪毐也在秦國作亂,事敗後被殺,相國呂不韋因此失勢撤職。李園之於春申君,其實就相當於嫪毐之於呂不韋。司馬遷寫到這一段歷史,不無感歎地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春申君不聽朱英的話,結果反被李園所殺,難道不是自取滅亡嗎?」

王翦滅楚

春申君死後,楚國的國勢便每況愈下。公元前228年,楚幽王去世,其時年少無子,王位由其弟負當繼承。

如果負當真是楚考烈王之子的話,楚國的王位便傳回了熊家,這恐怕又是春申君始料不及的。

同年,魏景閔王去世,太子魏假即位。

公元前226年,韓國舊都新鄭發生反秦叛亂,被秦軍鎮壓。韓國末代君王韓安受到牽連,被嬴政下令處死。

同年,秦國派王賁攻楚,取十餘城。

公元前225年,王賁攻魏,包圍大梁。大梁守軍堅決抗戰,王賁引黃河水灌大梁,三個月後城牆壞,魏假出城投降,魏國宣告滅亡。秦軍繼續東進,一直攻到歷下(今山東省濟南),並在原來魏國的東部地區設立了碭郡。

這樣一來,山東六國中,韓先滅亡,趙國苟存於代地,燕國退守遼東,現在魏國又被消滅,碩果僅存的就只有楚國和齊國了。

秦國把主攻方向放到了楚國。

這些年來,秦軍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一位名叫李信的年輕將領脫穎而出,成為嬴政的愛將。

據唐人推測,李信乃是老子的後人,自老子的兒子李宗開始,家族中多有從軍者,可以說是軍人世家。李信本人驍勇善戰,曾經帶領數千人馬孤軍深入,追擊燕王喜至遼東,在衍水(今遼寧省境內,現稱太子河)大敗燕軍,迫使燕王喜殺太子丹求和。

進攻楚國之前,嬴政召開了一次御前軍事會議,他首先問李信:「寡人想一舉消滅楚國,你看需要多少人馬?」

李信張嘴就答:「二十萬人足矣!」

二十萬人,在春秋時期乃至戰國前期,那是相當可觀的部隊數量。但是自戰國中期以來,戰爭規模不斷擴大,一次戰役中,單方動用四五十萬軍隊的戰例屢見不鮮,二十萬人委實不算大數。嬴政聽了,既佩服李信的勇氣,又有點不放心,於是問老將王翦:「寡人想聽聽您的意見。」

王翦摸了摸花白鬍鬚,緩緩說道:「老臣以為,沒有六十萬人是不行的。」

這個數把嬴政嚇了一跳。當時秦國全部的武裝力量加起來,也不過百萬之眾,還要防守秦國本土和這些年新佔領的河南河北廣大地區,拿出三四十萬人攻楚已經是他心裡的底線,沒想到王翦獅子大開口,一下子跟他要六十萬。

嬴政沉吟了片刻,笑道:「王將軍大概是年紀大了,辦事也太謹慎了,還是李將軍勇敢,這次攻楚的重任,就交給李將軍吧!」

王翦說:「全憑大王裁決。」

過了幾天,王翦便打了一封辭職報告,自稱有病,請求回老家頻陽去休養。

嬴政知道王翦這是心裡不舒服,也就順水推舟,批准了他的辭職。同時派李信為大將,蒙恬為副將,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楚國。

李信果然勇猛,將二十萬大軍又分為兩路。自己率領一路,進攻平輿(今河南省平輿);令蒙恬率領另一路,進攻寢丘(今河南省沈丘)。秦軍氣勢如虹,兩路人馬都擊潰了楚軍的抵抗,順利攻克城池。

勝利來得如此之容易,李信斷定楚軍已無鬥志,繼續分兵掠地。他命蒙恬進攻城父,自己則率軍進攻鄢郢,又連續幾次打敗楚軍,掃平了鄢郢之地。

然後,李信揮師西進,準備到城父去與蒙恬會師。

李信忽略了一件事,楚國地大物博,雄踞南方數百年,鄢郢地區更是楚國的統治中心,群眾基礎非常好。他表面上掃平了楚軍的抵抗,卻沒有消滅楚軍的有生力量。

事實上,楚軍在將軍項燕的率領下,早已經化整為零,隱藏在偏僻的山區。等到李信大軍離去,項燕便悄悄收攏部隊,利用楚人對地形的熟知,尾隨其後,一口氣追了三天三夜。

趁著李信沒有防備,項燕突然發動夜襲。數十萬楚軍將十萬秦軍團團圍住,很快突破了秦軍的防禦,連續攻破兩座大營,殺死了秦軍七名都尉。

李信倒也臨危不亂,指揮殘餘的秦軍拚死殺出一條血路,突出重圍逃回了秦國。

李信一退,蒙恬獨力難支,也只好主動撤退。二十萬人攻楚,落得個徒勞無功,鎩羽而歸。

嬴政知道自己錯了,把李信臭罵了一通,然後親自跑到頻陽去見王翦,當面道歉:「寡人沒有聽從您的意見,李信果然喪師辱國,責任全在寡人。現在楚軍在項燕的率領下,氣勢大振,叫囂著要西進武關,攻克咸陽。您雖然身體不好,難道忍心撇下寡人不管嗎?」

王翦趕緊咳嗽了兩聲,說:「老臣現在是又老又病又糊塗,恐怕是擔當不了這樣的大任,大王還是另請高明吧!」

嬴政說:「好啦好啦!您別再跟寡人裝病裝糊塗了,就您那身子骨,再生幾個兒子都沒問題。再說了,您要是糊塗,那秦國還有明白人嗎?寡人今天可是誠心誠意地來向您認錯道歉,您就給寡人一個面子,不要再推辭了。」

王翦知道,撒嬌必須適可而止,尤其是面對嬴政這種領導的時候,於是很乾脆地說:「行,大王一定要我去,那我就去。但是條件先說好,六十萬人馬,一個也不能少。」

嬴政說:「這個不用您說,寡人就是擠,也要擠出六十萬人給您。」

王翦說:「蒙恬那小伙子不錯,老臣還要他當副手。」

嬴政說:「沒問題。」

王翦又說:「李信其實也是個好小伙子,希望大王不要因為一次失敗就棄之不用,那就太可惜了。」

嬴政說:「寡人打算命王賁進攻代地和遼東,平定北方,給李信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讓他跟著王賁一道去如何?」

王翦神色肅然地下拜,說:「這正是老臣的願望。」

就這樣,王翦帶著六十萬大軍出發了。這是秦國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部隊出動,也可以說是關係到秦國命運的一次賭博——明眼人一看即知,雖然秦國已經佔領了半個中原,但是如果這六十萬人失敗的話,秦軍就損失了一半以上的兵力,三晉和燕國的遺民很有可能乘機起來造反,自秦孝公以來辛辛苦苦建立的大秦王國,將面臨最為嚴峻的考驗。

嬴政親自到灞上送別王翦。

所謂灞上,是咸陽東郊的高地,因灞水流經此處而得名。後世文人騷客,常將灞上作為「離別聖地」,留下了很多類似於「灞陵傷別」的名句。

當然,後世的灞陵傷別,多是朋友、兄弟或情人之間,因此情深意切,感人肺腑。嬴政送別王翦,同樣也是戀戀不捨,說了很多肉麻的貼心話。為什麼?因為他將整個秦國的命運都交到了王翦這個老頭子手上,能不緊張嘛!

王翦誠惶誠恐地聽嬴政作完指示,準備登車了,突然又將嬴政請到一邊,說:「老臣還有一個要求。」

王翦哆哆嗦嗦拿出一幅絹制的地圖,指著給嬴政看,說:「這裡,這裡,還有那裡,這些田地、林子、池塘,還有宅子,老臣已經看上很多年了,想拿來養老,請大王賞賜給老臣。」

嬴政臉上閃過一絲不快,說:「唉喲,難道您還擔心以後過窮日子嗎?」

王翦說:「我倒是不擔心。可是按照秦國的法律,即便是立了再大的軍功,也不能封侯,我想趁著大王現在對我好,趕緊為子孫後代多要一點東西。」

嬴政哈哈大笑,拍拍王翦的肩膀,答應了他的請求。

王翦這才放心地發兵東進,從出了咸陽到函谷關,他又一連寫了五封信給嬴政,不是匯報行軍狀況,而是向嬴政索要更多的良田美宅。

連蒙恬也看不下去了,直言道:「將軍您這種做法,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王翦笑了:「你跟我認識也有很多年了,認為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蒙恬說:「老將軍奉公守法,用兵如神,是我等楷模……不過,這一次出戰楚國,您似乎更多不是考慮打仗的事,總想著向大王要這要那,讓我難以理解。」

王翦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想想看,現在秦國能夠調動的軍隊都在我手上。我是君子坦蕩蕩,沒有任何私心雜念,但是面對像大王那樣精明的人,我如果不隔幾天跟他要點這個,要點那個,表現出一副貪財的樣子,他能放心嗎?」

蒙恬這才體會王翦的用心良苦。

從古至今,統治者最擔心的不是臣下貪財好色,而是臣下有異心,不好控制。貪財好色有什麼了不起呢?這是人之常情,只要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不要太過分,都好解決。與之相比,不貪財不好色的人才可怕——他會不會有更大的野心啊?他是不是在為自己樹立形象、收買民心啊?

在官場上浸淫了數十年的王翦無疑深諳此道,因此不惜自毀羽毛來獲得嬴政的安心,這種高級的政治智慧,自然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

楚國方面,聽說秦軍捲土重來,而且是傾巢而出,自然也動員了所有可以動員的力量來迎戰。

這是兩個國家之間最後的決戰,雙方對峙的軍隊史無前例地超過一百萬。楚軍在項燕的率領下,同仇敵愾,士氣高漲。可是,當他們列好陣勢,準備迎接秦軍進攻的時候,對面的秦軍卻沒有任何動靜。

一開始項燕以為王翦是在醞釀什麼詭計,於是加強防範,嚴陣以待。可是等了幾天之後,秦軍仍然沒有動靜。項燕派人去偵察,得到的情報讓他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秦軍一遇到楚軍,就開始構築防禦陣地。短短的幾天之內,已經修築好了幾十座營壘和一道長長的圍牆。這陣仗,倒像是楚軍是來進攻的,秦軍是來防守的,角色完全互換了。

「到底是年紀大了,完全沒有鬥志啊!」項燕這樣想。

稍懂兵法的人都知道,兵貴勝,不貴久。尤其是六十萬大軍在外作戰,每天耗費的軍糧軍餉極其巨大不說,時間一長,國內的經濟生產也會受到嚴重影響,四方諸侯和反對勢力也會蠢蠢欲動,對於秦國來說是極其不利的。

可王翦不但駐紮下來了,還擺出一副打持久戰的架勢。項燕幾次挑戰,他都只顧堅守工事,絲毫沒有要還擊的意思。

打了幾次後,項燕也覺得索然無味了。打仗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楚軍本來憋足了一股勁要保家衛國,被王翦這麼一消磨,士氣悄然低落了許多。士兵們無所事事,開始打鳥、賭博,甚至溜出軍營去找女人。項燕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心裡面講,他已經認定王翦這糟老頭只不過是來打醬油的,沒有必要太認真對付啦!

這個時候,秦軍在幹啥呢?

按照王翦的安排,秦軍每天都在做三件事。

第一,吃好;

第二,睡好;

第三,洗一個熱水澡。

前兩樣倒也罷了,唯獨第三樣,在當時而言,委實是一項了不起的享受。

王翦每天都端著飯碗,到各個營區去,與將士們一同進餐,跟他們拉拉家常,說幾個笑話,鼓勵他們好好休養,不要想打仗的事。

這樣過了好幾個月。有一天,王翦突然派人到下面去看看士兵們都在幹啥,回報是:「他們在比賽扔石頭,看誰扔得最遠。」

王翦哈哈大笑,說:「小伙子們可以出戰了。」

他已經得到情報,項燕跟他對峙了幾個月之後,終於按捺不住,正準備率軍向東,迂迴到秦軍側翼尋找戰機。

王翦偷偷抽調了一支精銳部隊,尾隨項燕的部隊轉移。同樣的戰術,項燕在對付李信的時候用過,現在卻被王翦用來對付項燕,可以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秦軍趁著楚軍沒有防備,發動突然襲擊,一舉將楚軍擊潰。王翦乘勝追擊,又在蘄縣(今安徽省宿州)大敗楚軍,殺死了項燕。

第二年(公元前223年)春天,王翦和蒙恬又攻破壽春,俘虜了楚王負當。春秋時期的老牌霸主,曾經給中原各國帶來數百年戰慄的龐大楚國,終於壽終正寢。

值得一提的是,項燕在蘄縣戰死的時候,他的兒子項梁僥倖從戰場上撿回了一條性命。楚國滅亡後,項梁帶著一位年僅九歲的侄子浪跡江湖,流落至吳中(今江蘇省蘇州一帶)。

這個孩子名叫項羽。

王賁亡齊

嬴政加快了兼併六國的步伐。

公元前222年,王翦大軍剛剛消滅楚國,王賁和李信便在北方發動攻勢,俘虜了燕王喜和代王嘉,將趙、燕兩國的殘餘勢力一掃而空。

與此同時,王翦繼續東進,在平定了吳越之地後,又南征「百越之君」,將現在的福建省大部分地區納入秦國的統治範圍。

在嬴政的書房裡,掛著一幅巨大的天下地圖。每滅掉一國,他便命人在相應的位置畫上一面黑色的「秦」字旗。現在,只剩下東海之濱的齊國,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中搖搖欲墜。

關於齊國這些年的歷史,有必要做一個交代。

前文提到,齊閔王年間,燕國大舉入侵,幾乎佔領齊國全境,只有即墨和莒縣仍在堅守。楚國派淖齒率軍救齊,淖齒卻殺了齊閔王,企圖與燕國共同瓜分齊國。

齊閔王被殺的時候,太子田法章藏匿在莒縣一個叫太史敫(jiǎo)的人家裡當僕人,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太史敫的女兒,是個秀外慧中的姑娘,她見田法章氣宇非凡,做起事來卻笨手笨腳,不像是個下人,憑直覺認定他是個落難的富貴人家子弟,趁人不注意,時常拿些食物給他吃。一來二去,兩個人竟然擦出火花,偷偷地好上了。

後來淖齒又被王孫賈殺死,莒人到處尋找齊閔王的太子,想立他為君。田法章不知道外面的形勢,害怕人們把他也殺掉,很長時間躲著不肯出來。直到有一天,他覺得危險已經過去了,才對別人說,我就是太子。

再後來,他就被莒人立為國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齊襄王。太史敫的女兒被立為王后,不久之後便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田建。

女兒當了王后,本來是家族的光榮。太史敫卻是個古板固執的老頭,宣稱女兒沒有通過媒聘就私自嫁人,丟盡了家族的臉,這樣的女兒我不認!從此之後,果然終身沒有見他女兒。然而王后賢惠,沒有因此而失禮於父親,每逢過年過節,總是上門慰問,被拒之門外也不生氣,留下禮物,下次再來。

公元前265年,齊襄王去世,田建即位。王后升級為王太后,在幕後協助兒子治理國家,謹慎地處理與秦國的關係,對諸侯也很誠敬,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齊國的安全。

有一次,秦昭王派人給王太后送來一副玉連環,說:「寡人聽說齊國人都很聰明,請問您能解開這副玉連環嗎?」

王太后把玉連環拿給群臣看,群臣傳來傳去,沒有一個人能夠解開。秦國使臣在一旁偷笑。最後,玉連環又傳回王太后手裡。王太后命人拿來一把錘子,一錘就把它敲破,對秦國使臣說:「請轉告秦王,老婦已經解開了。」

從這個故事不難看出,王太后其實是個內剛外柔的人,表面上很溫和,內心卻始終有一桿秤。遇到那些解不開的結,她會毫不猶豫地拿起錘子……

公元前260年,爆發了長平之戰。趙國派人向齊國求援,被齊國拒絕。趙國又提出借糧,有人勸田建答應趙國的要求,認為趙國是齊國的屏障,一旦趙國失陷,齊國馬上就會面臨秦國的進攻。但是田建還是沒有答應,這種置身事外的穩重作風,多少看得出背後有王太后的影響在起作用。

公元前249年,秦莊襄王即位,齊國的王太后去世。

王太后病危之時,曾經將田建叫到身邊,對他說了幾位大臣的名字,說:「這幾個人可以重用。」而且一一分析每個人的特長和弱點,告訴他應該放在什麼位置使用。

田建聽了,連連點頭,說:「我得把他們記下來。」說著命內侍拿來筆和木簡,請王太后再說一遍。

王太后哀歎一聲,說:「我已經忘記了。」

當然不是王太后忘記,而是剛剛說完的幾個名字,田建竟然一個都沒記住,讓她覺得灰心喪氣。

王太后死後,一個名叫後勝的人擔任了齊國的相國。後勝據說來自王太后的家族,卻沒有王太后的智慧與風骨。嬴政即位後,秦國採用李斯和尉繚的策略,大肆收買各國政要,後勝在秦國金彈的攻擊下,很快放棄了抵抗,偷偷投靠了秦國,而且在齊國發展下線,將朝中大臣策反了一半。這些人狼狽為奸,成天站在秦國的立場上說話,勸田建與秦國親善友好,甚至勸田建去秦國朝覲。

公元前237年,田建果然橫穿中原大地,來到咸陽朝覲了嬴政,希望以此獲得秦國對齊國的安全保證。田建的這份孝心,無疑獲得了嬴政的讚賞。嬴政在咸陽舉行了盛大的酒宴歡迎田建,鼓勵他在東海之濱好好發展生產,不要操心天下的大事,而且保證齊國和秦國永遠睦鄰友好,永不互相侵犯。田建如同吃了迷魂藥一般,回到齊國,果然從此不修武備,也不參與諸侯合縱,坐視秦國逐漸吞併其他五國。

直到秦國消滅楚國,攻克遼東,從西、南、北三個方向包圍齊國,田建才感覺到不對勁,命令後勝動員部隊,準備防禦秦國進攻。

後勝忠實地執行了他的命令,將部隊集結到西線,擺出一副全面開戰的架勢。他裝作沒留意到,秦軍的主力部隊在王賁的率領下,已經迂迴到遼東,在沒有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從北方殺入了齊國境內,包圍了臨淄。

田建見大勢已去,開城投降。相比其他國家,齊國滅亡得最晚,然而速度最快,王賁幾乎沒有損傷一兵一卒,就將當年樂毅用了五年時間都沒有完全佔領的齊國變成了秦國的領土。至於田建本人,堪稱晚景淒涼。嬴政將他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居住在荒山野嶺裡。沒過多久,他就活活地餓死了。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6·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