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君,臣也可不臣】
不知道多少人有過這樣的經歷:單位的領導突然對你說,請你週末去他家裡吃飯,你受寵若驚,穿上西裝打上領帶,把皮鞋擦得珵亮,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領導家門口,凝神貫氣,做了三個深呼吸,然後按下門鈴,結果……開門的是他家的保姆,操著湖南方言說:“你找哪個?孫處長跟他的堂客到別個屋裡打麻將克噠,晚上不回來吃飯。”你除了傻笑幾聲,偃旗息鼓地回到自己家裡,還能怎麼樣?
可是,對兩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兩位衛國人來說,事情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左傳》記載,公元前559年夏季的一天早晨,衛獻公派人給朝中的兩位重臣——孫林父和寧殖捎去一個口信,邀請他們到宮中共進午餐。接到這個通知,孫林父和寧殖趕快行動起來,洗了一個澡,穿上黑色的緇布衣,裹上素色的生絹裳,戴上黑裡帶紅的布帽子,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後坐上帶蓋的馬車,提前一個時辰來到公宮等候。
等啊等啊,眼看日近午時,兩個人不住四下張望,就是不見有人來宣他們。
“主公也許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就好了。”孫林父安慰寧殖。寧殖點點頭,沒說什麼。
兩個人繼續等,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寧殖忽然說:“老孫,不太對勁啊,主公該不會是把我倆給忘了吧?”
孫林父說:“怎麼可能?我猜啊,主公肯定是準備了什麼山珍海味,沒那麼快整好,所以要我們多等等。”
寧殖說:“什麼山珍海味?”
“比如說,熊掌啊,你知道,熊掌很難熟的。”
“有可能。”寧殖說著,喉結動了一下。孫林父裝作咳嗽,趁機也吞了一口口水。兩個人繼續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陽西斜,鳥兒歸巢,兩個人都餓得頭暈眼花,那頓想像中的美餐仍然僅僅是存在於想像中。
“老孫啊!”寧殖有氣無力地說,“熊掌要煮那麼久嗎?”
孫林父帽子也歪了,衣服也皺了,說話也打顫了:“按理說,不,不應該啊……”
兩個人嘀咕了一陣,最終決定打道回府,這飯不能再等了,再等就出人命了。剛準備上車,一個宮中的小內侍匆匆跑過來,說:“主公請兩位大夫去後花園相見!”
“你說去哪?”孫林父大聲問道,眼睛死死地盯住小內侍的臉。
“後,後花園。”小內侍嚇壞了。
寧殖趕緊拉拉孫林父的袖子,意思是算了,先進去看看再說吧。兩個人跟著小內侍,快步來到後花園。只見衛獻公戴著一頂白鹿皮帽子(打獵專用),手裡拿著一把彈弓,正在打鳥呢!孫林父和寧殖不敢驚著了鳥兒,遠遠地跟著他,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衛獻公才突然察覺到他們在身後,大聲說:“你們來了啊,怎麼不打個招呼呢?”兩個人趕緊快步走到衛獻公跟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立著,準備聆聽國君的訓示。
“兩位愛卿有何貴幹?”衛獻公笑吟吟地問。
“這……”孫林父遲疑了一下,偷偷看了一眼寧殖,寧殖也是一臉的迷惑,“我們是應您的邀請,前來赴宴的啊!”
“有這回事嗎?”衛獻公拍拍自己的腦袋,大笑道,“哎呀呀,我這記性,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來,來,既然你們已經來了,就陪寡人一起打鳥吧!”
孫林父心想,你說得倒輕巧,老子可是餓了一整天,哪有力氣陪你打鳥?但是敢怒而不敢言,還得耐著性子和衛獻公說話。按照當時的規矩,國君與臣下說話,應該戴正式的禮帽,如果戴的是其他的帽子,則必須摘下來,以示尊重。衛獻公似乎完全不懂這些禮數,皮帽子也不脫,一個勁命內侍去拿彈弓來,絲毫沒有想到一場風暴正在這兩個人的腦子裡醞釀。
孫林父從宮中出來,憋了一肚子氣,回家也不想吃飯,倒頭便睡,但是又睡不著,氣憤憤地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胡亂喝了兩口小米粥,命令家人:“打點行裝,準備馬車,回戚地去!”
家人吃了一驚:“您不上朝啦?”
“兔崽子居然戴著鹿皮帽子跟我說話,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的國君?這官老子不當了!”
“您小聲點!”家人連忙勸道。
“怎麼啦?這事就算說到天子那裡,也是他無理!”孫林父的嗓門更大了。
戚地是孫氏家族的封地。孫林父這一走,其實就是用腳投票,炒了衛獻公的魷魚。
孫氏家族是衛國名門,孫林父本人也是扶持衛獻公上台的有功之臣。孫林父的出走,按理說應該引起衛獻公的重視。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衛獻公僅僅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他走了啊?”再也沒有任何表示。彷彿走的不是什麼朝廷重臣,而是一個年邁昏聵的家奴。
孫林父畢竟不是陶淵明,在鄉下過了一段日子,不禁又留戀起在朝廷的日子來。他倒不是懷念那幾千石米的俸祿,而是耐不住成天在田間地頭跟山野村夫打交道的寂寞。說到底,那個年代的男人,絕大多數都是政治動物,如果不能在朝堂之上發表自己的高見,不能參加那莊嚴肅穆的祭祀典禮,不能在外交場上縱橫捭闔,人生就太灰暗啦!孫林父想回到朝廷去,又拉不下那張老臉,於是想了一個借坡下驢的辦法——派自己的兒子孫蒯回到首都帝丘,向衛獻公請安。
衛獻公見到孫蒯很高興,拉著孫蒯說了一大堆家常話,無非是令尊身體可好啊,戚地今年的收成如何啊,你膝下有幾個小孩啊之類的,親熱得不得了。末了還要留孫蒯吃飯,而且是按照國君招待臣子的最高規格上菜,還有樂隊在一旁演奏,一邊吃一邊欣賞音樂,那叫一個享受。相比孫林父前些日子受的冷遇,孫蒯的際遇可真是讓人感到君威莫測。
孫蒯受寵若驚。席間他幾次想向衛獻公表達老頭子的歉意,衛獻公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給他這個機會。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樂師開始唱歌了——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既微且尰,爾勇伊何?為猶將多,爾居徒幾何?
這首名為《巧言》的詩見於《詩經·小雅》,翻譯成現代文:究竟是何人居住在小河邊?無力也無勇,是禍亂的根源。腿傷腳已腫,勇氣在哪裡?詭計實在多,黨羽有幾何?
大家知道,歌詞是很難聽真切的。比如說“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後兩句就很容易聽成“河南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美國人臉上都笑開顏”。但是在那天的宴會上,孫蒯將樂師唱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原因很簡單:樂師根本不是唱,而是將那首詩字正腔圓地朗誦出來,並且朗誦了三遍,不由你聽不清。
孫蒯當時臉色就變了。他抬起頭來看衛獻公,這個肥頭大耳的傢伙正在搖頭晃腦,打著拍子聽樂師“唱”歌,看樣子十分享受。
士可殺,不可辱。孫蒯暗自用力,將手中的青銅酒爵捏著幾乎變了形。他沒留意到,那天在堂上唱歌的,並不是他熟悉的宮廷大樂師,而是大樂師的副手——這個職務,在當時被稱為師曹。
這麼重要的場合,大樂師為什麼不親自上場呢?
原來,衛獻公本來是要大樂師演唱的,但是大樂師一聽《巧言》這個曲目,就知道衛獻公不懷好意,怕惹禍上身,借口說嗓子疼,要回家養病,一早就開溜了。衛獻公又找了幾個人,也都不願意,只有師曹主動站出來要求演唱。
“臣的歌喉不如大樂師美妙,如果您不嫌棄,臣願意代大樂師演唱。”
“好!”
衛獻公讚許地看了那個人一眼,腦子裡沒有閃過任何懷疑的念頭。他也許忘記了,就在一年之前,他曾經命師曹擔任後宮的音樂老師,負責教他最喜愛的寵妾彈奏古琴。那女人長得如花似玉,腦子卻笨得一塌糊塗,連最簡單的樂理常識也記不住,彈起琴來總是找不著調。師曹教得不耐煩,揮鞭抽了她幾下。那女人便跑到衛獻公面前哭訴,衛獻公命人將師曹抓起來,狠狠地打了三百皮鞭。
三百皮鞭打掉了一個宮廷樂師的尊嚴,也打掉了衛獻公的和諧盛世。師曹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苦於沒有機會報復。現在眼看衛獻公要犯傻,他怎麼會放過這一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於是趕快跳出來,要求代替大樂師演唱。為了讓孫蒯聽清歌詞,他還別出心裁地採用了朗誦的形式。
毫無疑問,衛獻公對師曹的表現十分滿意。這也難怪,領導往往喜歡執行力強的下屬,卻不知道在很多時候,無條件的執行其實是一種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孫蒯回到戚地,把情況向孫林父做了詳細的匯報。孫林父長歎一聲,說:“如此說來,主公對我已經是恨之入骨了,如果我們不搶先下手,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沒錯。”孫蒯說,“他不仁,我不義,咱們偷偷殺回帝丘去,打他個措手不及。”
孫林父進入帝丘是在一個晴朗而涼快的清晨,太陽在平原上露出整張笑臉,街道兩旁樹木的陰影被拖得老長。孫氏族兵擺出進攻的陣形,兵車在前,步卒在後,快速而有序地朝著公宮進發。城門和城牆上的衛兵早就被先頭部隊解決,整個帝丘防務輕而易舉地落入叛亂者的掌控。
對於國君和孫氏之間的這場紛爭,衛國群臣基本持一種壁上觀的態度,大伙都呆在家裡,命令家臣和族人戒備守護自家院落,只要戰火不燒到自己頭上就萬事大吉,這也是孫林父輕易得手的重要原因。
但是有一個年輕人特立獨行,穿著整齊的禮服,站在大街上攔住了孫林父的車,故意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跟他打招呼:“喲,這一大早,您全副武裝的,是打算去哪兒呢?”
孫林父還沒回答,他的戎右護衛暴喝一聲,揮起手中的長戈就要掃過去,卻被孫林父用手擋住。“不得無禮!”孫林父低聲喝道。然後很客氣地對那個人說,“國君的荒淫殘暴,您是看在眼裡的。我很擔心江山社稷毀在這個人手裡,所以打算趕他下台,請問您有什麼高見?”
“國君是一國之主,您現在卻想將他趕下台來,這不是以下犯上麼?再說了,就算您廢舊立新,又怎麼知道新的就一定比舊的好?”
這個問題不輕不重,然而十分尖銳。孫林父答不上來,此後數千年無數抱有“革命”思想的人也答不上來。年輕人說完這些話,就主動站在路邊,讓孫林父的隊伍通過,然後趕快帶著自己的家人逃出了衛國,以躲避內亂。
這個年輕人叫做蘧(qú)瑗,字伯玉,歷史上一般叫他蘧伯玉。《論語》裡記載了一些他的故事,最為有名的是:有一天,蘧伯玉派人來拜望孔夫子,孔夫子向來人詢問蘧伯玉的近況,來人回答說:“他正設法減少自己的缺點,可卻苦於做不到。”來人走後,孔子就對弟子說:“使乎,使乎!”意思是這個人很瞭解蘧伯玉。當然,蘧伯玉本人也不認為自己已經完美無缺,即便到了五十歲這年,他還是能夠深刻地反省前一年所犯下的錯誤,即所謂的:“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
得知孫林父造反的消息,衛獻公起先還不相信,對內侍說:“這怎麼可能呢?不就是跟他開了兩個玩笑嘛,他竟然……”結果就聽到孫林父在宮門外大叫:“只殺昏君,餘者無罪!”他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派出三位公室子弟出來跟孫林父談判——說是談判,實際上就是將他們送給孫林父做人質,希望孫林父手下留情,放他一馬。
孫林父根本沒給三位公室子弟說話的機會,直接命令孫蒯:“將他們拉出去,斬了!”頃刻間三顆人頭獻上,被挑在旗桿上向宮內示威。
衛獻公一看,這事沒得談了,逃命要緊。集合宮中的衛隊,拚死殺出一條血路,逃往齊國去避難。逃到齊衛邊境的鄄地(衛國地名)的時候,他進行了最後一次政治努力,派出胞弟子行向孫林父請求原諒,結果又被孫林父砍了頭。這傢伙,分明是殺紅眼了嘛!
衛獻公只好繼續狂奔,跟隨他的人漸漸走散,只剩下公孫丁一個人替他駕車。幸好離齊國邊境越來越近,孫林父也不敢輕舉妄動,將大部隊駐紮下來,只派了兩名殺手級的武士——尹公佗和庾公差駕著輕車繼續追趕。
庾公差是尹公佗的老師,師徒倆都是衛國有名的射手。孫林父認為,將這兩個人派出去,取衛獻公的項上人頭應該不成問題。但是他忽略了一個問題,庾公差的老師不是別人,正是替衛獻公駕車的公孫丁。有了這層關係,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尹公佗射術超群,駕車也是一把好手,道路又熟,追了一段路,便遠遠地看見衛獻公的車了。尹公佗連抽了戰馬幾鞭,將兩車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段,庾公差長弓在手,從背後抽出一支箭扣在弓弦上,瞄準前車卻又猶豫不決。
“師傅!”尹公佗催促道,“您再不射,昏君就逃脫了!”
庾公差眉頭緊鎖,仍是下不了決心。前面的公孫丁發現有追兵逼近,也將馬鞭甩得震天價響,四匹戰馬發瘋似的撒蹄子,將路上的泥土掀得四處飛濺。
“師傅!”尹公佗再次喊道。
庾公差長歎一聲,弓弦響處,長箭出手。緊接著又搭上一支箭,前箭未至,後箭已發。
兩支箭一前一後,全部釘在前車的旗桿上。衛獻公嚇得閉上眼睛驚叫不已。“主公休要驚慌!”公孫丁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若是有心射您,絕不會失手。”
衛獻公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回頭一瞄,果然後面的戰車已經慢了下來,似乎已經放棄了追逐。
後面的戰車完全停了下來。尹公佗疑惑地看著庾公差:“師傅,您這是違抗主人的命令,回去如何交差?”
“我的師傅在那輛車上,你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庾公差長歎一聲,“回去吧,一切責任由我來承擔。”
“他是您的師傅,不是我的師傅,我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主人的命令不可廢,您如果不忍心殺他,就請您下車吧,我一個人去追。”尹公佗說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尹公佗把孫林父的命令搬出來,庾公差也沒辦法反駁。所謂“士”的天職,難道不就是服從主人的命令嗎?他默默地下車,對尹公佗說:“你要小心,我的老師比我還厲害。”
“您放心。”尹公佗一甩馬鞭,又朝著前方追去。
衛獻公剛鬆了口氣,聽到馬蹄聲,連忙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公孫丁,公孫丁,敵人又追上來啦!”
這次公孫丁也回頭了,只見尹公佗一個人駕著戰車越逼越近,而且正將韁繩繫在車軾上,準備抽弓取箭。“您來駕車!”公孫丁顧不得細想,將手中的韁繩塞給衛獻公,同時拿起自己的長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一箭。
尹公佗聽到弓弦一響,情知不妙,想要躲時,那箭已經射穿自己的左臂。公孫丁大聲喊道:“這是師公對你警告,你要是再追,就不是射你的手了。”尹公佗大吃一驚,忍痛勒住韁繩,眼睜睜地看著衛獻公的戰車越跑越遠,消失在地平線上。
關於師、徒、徒孫三人的故事,史上還有另一個版本,講述者是著名的儒家學者孟子。在孟子的筆下,事情是這樣的:
鄭國派子濯孺子侵略衛國,衛國派庾公之斯追擊他。不巧在這個時候,子濯孺子病發,庾公之斯追上他之後就問:“您為什麼不拿起弓來?”子濯孺子說:“今天疾病犯了,拿不起弓。”庾公之斯說:“我在尹公之佗那裡學射箭,尹公之佗又是您的徒弟,我不忍心用您的本領加害於您。不過,今天的事情是公事,我不敢放棄!”於是抽出一支箭,去掉箭頭,朝著子濯孺子射了一箭就回去了。
儒家追求秩序的穩定,以天、地、君、親、師為尊。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常常出現所謂忠義不能兩全的困境,也就是在國君、父母和老師之間進行取捨。這個故事中,子濯孺子要在忠於國君還是尊重祖師之間做一個選擇。如果故事發生在西方,這就是一個“to be or not to be”的難題,足以令當事人發瘋甚至自殺。但是在孟子的筆下,子濯孺子的抉擇一點也不艱難,拔掉箭頭,虛射一箭,就那麼簡單。不得不承認,中國人自古缺乏悲劇意識,是因為中國的哲人太狡猾,太善於自欺欺人。
回到正題。衛獻公抵達齊國之後,原來走失的那些人也漸漸趕到那裡跟他會合,其中有他的胞弟公子鱄(zhuān)和衛定公的夫人定姜。
僥倖逃過一劫的衛獻公認為這一切都是祖宗在保佑他,命令祝宗(宗廟的管理人員)設好祭壇,擺上祭物,向祖宗表示感謝,同時向祖宗報告說他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犯錯誤,責任全在孫林父身上。
定姜並非衛獻公的生母,早在衛獻公上台的時候就看不慣他的作為,現在看到他跪在一堆石頭前唸唸有詞,不覺又好氣又好笑,說:“如果沒有神靈,你告訴誰呢?如果有神靈,你就不可以對神靈撒謊。你明明有罪,為什麼告訴神靈說無罪?你不和大臣商量國事卻和小臣計議,這是第一條罪;孫林父和寧殖都是先君委任的輔佐你的重臣,你卻輕視他們,這是第二條罪;我盡心盡力地侍奉先君,你卻如同對待奴婢一樣對待我,這是第三條罪。你呀,向祖宗匯報逃亡的事就行了,不要在祖宗面前狡辯說自己無罪!”
衛獻公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反駁。
魯襄公聽說衛國發生了內亂,特意派大夫厚成叔前往帝丘慰問,衛國人派大夫大叔儀接待。
“聽聞衛侯失去了社稷,流亡在外,寡君十分擔心,特意派下臣前來,謹致慰問之意。”厚成叔說,“貴國有國君而不修仁德,有臣子而不敏於事;國君不寬厚,臣子也不盡職盡責,日積月累,現在終於釀成大禍,請問你們該如何收拾?”——這哪裡是來慰問的,分明是來看笑話的!
“魯侯的美意,我們心領了。但是對於大夫的說法,在下不敢苟同。”大叔儀說。
“哦?”厚成叔多少有些意外。
“事情鬧成這樣,是因為下臣們不敏於事,得罪了寡君。但是寡君並非不寬厚——恰恰相反,寡君就是因為宅心仁厚,不忍心將下臣依法嚴辦,才拋棄了我們,遠走他鄉的。”大叔儀一本正經地說。
“原來是這樣啊……”
“事實就是這樣。”
厚成叔回到魯國,遇到大夫臧孫紇。臧孫紇問起衛國的情況,厚成叔說:“衛侯還是很有希望回國的。有大叔儀這樣的臣子居守國內,替他安撫百姓;又有公子鱄這樣的兄弟跟著他流亡,幫助經營謀劃,他能不捲土重來嗎?”
魯襄公打聽到衛獻公已經被齊國人安頓在萊地(齊國地名),便派臧孫紇前去慰問他。剛剛找到棲身之所的衛獻公顯然好了傷疤忘了痛,說起話來大大咧咧,根本沒把臧孫紇放在眼裡。
臧孫紇退下來之後對自己的隨從說:“厚成叔看走眼啦,這個人滿嘴噴糞,不思悔改,憑什麼回國?”
後來他見到公子鱄等人,交談之後,看法又改變了:“唉,這個人還是能夠回國的。這就好比駕車,跟隨他的那些人,或者在前面拉,或者在後面推,想不回去都難!”十二年後,衛獻公果然得以回國,這是後話。
當然,跟隨衛獻公逃亡的人中,也有不堅定分子。大夫右宰谷就忍受不了思鄉之情,偷偷逃回帝丘,結果被人抓起來送到孫林父府上。
“大夫既然跟著昏君走了,又跑回來幹什麼?難道不知道我們已經立了一條規矩,但凡偷偷跑回來的逃亡者,一律以間諜罪論處,斬首示眾?”孫林父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
“別,別這樣!”右宰谷一聽就急了,“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跟著昏君走,當時是被脅迫才逃亡的啊!”
“這個我可管不著。”
“咳,這個您一定要管,我是穿狐皮衣服,卷羊皮袖子啊。”右宰谷擺出一副可憐的表情。狐皮昂貴,羊皮輕賤,言下之意:我人是好的,只有一點小毛病,看人要看主流嘛!
聽到這個比喻,孫林父忍不住笑了,說:“看在你這件狐皮衣服的面子上,就饒了你吧。”
孫林父對右宰谷網開一面是有原因的,他剛剛在衛國公室中找到了一位公孫剽,草草擁立為國君。新政權尚未穩固之際,他不願意因為殺人而激起更多的矛盾。赦免右宰谷之後,他乾脆下了一道命令,歡迎跟隨衛獻公流亡的人棄暗投明,重回祖國的懷抱,為新政權服務。
但是他也明白,新政權要想站穩腳跟,光有國內百姓的支持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得到晉國的認可。
這一年秋天,討伐秦國失敗的諸侯聯軍終於撤回了各自的國家。
戰爭失敗給晉悼公很大觸動,他決定採取措施整頓軍隊——撤銷新軍的編制,晉國四軍由此又變為三軍,符合“大國三軍”的原則,以示對王室的尊重。
對於衛國發生的事情,晉悼公也持審慎的態度。一天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問宮廷樂隊的首席指揮師曠:“衛國人將自己的國君趕出國,這件事難道不是很過分嗎?”
“臣倒覺得,是他們的國君太過分了。”師曠回答。
“哦?”晉悼公放下筷子,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師曠說:“好的國君賞善罰惡,視人民如兒女,像上天一樣保護他們,像大地一樣容納他們。人民侍奉國君如同父母,尊崇他如同日月,敬重他如同神靈,害怕他如同雷霆,他說的話就是命令,有誰能夠趕走他?真正趕走他的是他自己,不認真履行國君的職責,讓百姓陷於絕望。他自己已經喪失了當國君的資格,怪不得別人。”
晉悼公連連點頭。
師曠接著說:“上天養育百姓,又立了國君來統治他們。為了不讓國君走歪路,又為他設立輔佐,讓他們去教育他,保護他,不讓他做過分的事。因此天子有公輔佐,諸侯有卿,卿有側室,大夫有旁系,士有朋友,士農工商都有親近的人互相幫助。美好就讚揚,過分就糾正,患難就相救,陳舊就改革。自天子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來觀察監督他的是非功過。所以《夏上說,‘遒人以木鐸徇於路,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諫。(傳令官搖著木鐸在大路上巡行,官長諄諄教導,工匠獻藝以為勸諫。)’上天愛護百姓,無微不至,難道會讓一個人在百姓頭上任意妄為,放縱他的邪惡而失去天地的本性?不可能!”
師曠這番話,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進行了精闢的分析,即便在現在看來,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後來晉悼公又就這件事徵詢荀偃的意見,荀偃說:“孫林父驅逐國君,另立新君,自然是大逆不道。但現在事情已經是這樣了,如果我們攻打它,不一定能夠獲得滿意的結果,反而要勞累諸侯,不如因勢利導來安定衛國。古話說,即將滅亡的可以欺侮,正在動亂的可以推翻,已經存在的可以鞏固,這是國家的常道。您還是安定衛國,靜觀待變吧。”
有師曠的大道理在前,又有荀偃的現實分析在後,晉悼公由此下定決心,於同年冬天在戚地舉行了諸侯會盟,承認了公孫剽(也就是衛殤公)政權的合法性。
【虛張聲勢,嚇跑敵
公元前559年秋天,周靈王派王室大夫劉定公到齊國,向齊靈公下達了一道神氣活現的聖諭:“當年齊國的先祖姜太公輔佐先王,成為王室的股肱、百姓的老師。王室世代酬謝太公的功勞,立他為東海諸國的表率。王室之所以現在還沒有敗落,依靠的就是齊國啊!現在我命令你姜環(齊靈公名環),孜孜不倦地遵循太公的遺志,繼承祖先的事業,不要侮沒先人。要恭敬啊,不要違抗我的命令!”
周王室與齊國公室自古聯姻。周靈王向齊靈公下達這道聖諭,其實是向齊國公主求婚的一紙聘書。按照周朝的體制,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即便是求婚,也不能低三下四,必須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來發佈命令。收到聘書的諸侯則感激涕零,歡天喜地籌備婚事,為自己的女兒能夠成為王后而慶幸不已。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誰都知道,此時的周天子不過是徒有其名的傀儡,還要仰仗各位諸侯的施捨才能維持相對體面的生活。一個破落的貴族向富人求婚,還得瑟個啥啊?第二年春天,周靈王派卿士單靖公為代表,前往齊國迎親。天子結婚,卿士迎親,本來也是古禮。奇怪的是,單靖公走到魯國便不再前進了,僅僅派副手劉定公繼續前往齊國,將公主接回了雒邑。一場本應熱熱鬧鬧的婚禮,以“非禮”而告終。但奇怪的是,齊國不但沒有因此而發怒,還默許了這一行為。
當然齊靈公之所以對王室虛與委蛇,委曲求全,是有原因的。據《左傳》記載,晉國的士丐曾經向齊國借走一套五色羽毛做成的旌旗,卻遲遲不肯歸還,齊國人對這件事極為不滿,一直耿耿於懷,並因此而對晉國產生了貳心。公元前559年冬天,晉國在戚地舉行諸侯會盟,齊國沒有派代表參加,更是公然挑戰晉國領導的明顯信號。齊靈公既然有心與晉國決裂,主動尋求王室的好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公元前558年夏天,齊靈公悍然發動對魯國的進攻,派兵包圍了魯國的成城。在齊國的唆使下,邾國、莒國也從南方入侵魯國。一時之間,山東的局勢驟然緊張,魯國連忙派人向晉國告急。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年僅三十歲的晉悼公突然發病身亡。
晉悼公為人謙和,有君子之風,不擅長爾虞我詐的權謀之術,卻有兼容並包的容人之度,在他的領導下,晉國的霸業以一種不溫不火的態勢得以延續。晉悼公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寬厚有餘而威猛不足,對一些桀驁不馴的大臣管教不嚴,導致進退失度。公元前559年,晉國八卿討伐秦國,損兵折將,無功而返,是晉悼公在位期間最大的失敗。而齊國的公然作亂,是晉國霸業再度跌向低谷的標誌性事件,晉悼公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開人世,雖有壯志未酬的遺憾,卻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晉悼公死後,晉平公即位。新官上任三把火,晉平公上台之後,一是任命自己的老師叔向為大傅,負責晉國的司法事務,又任命張君臣為中軍司馬,祁奚、韓襄、欒盈和士鞅為公族大夫;二是在曲沃舉辦了盛大的祭祀,請求祖先保佑;三是加強國內的警備,然後沿黃河而下,在湨(jú)梁(地名)舉行諸侯會盟,命令同盟國內部和平共處,歸還侵佔的土地,而且逮捕了邾國和莒國的國君,以示懲戒。
齊靈公沒有參加湨梁之會,但是仍然派了上卿高厚為代表來參加會議。晉平公舉行宴會招待各國諸侯,命令各國大夫起舞賦詩,說:“歌和舞的內容必須相配。”意思是,唱紅歌必須跳紅舞,不能像現在很多官員那樣,在KTV裡摟著小姐唱著“十送紅軍”。
對於高厚來說,湨梁之會就是鴻門宴,是齊國與晉國徹底分手前的最後一次纏綿。看著各國大夫喝得醉醺醺的在台上手舞足蹈,或是對晉平公暗送秋波,或是對齊靈公指桑罵槐,高厚突然感到悲從中來。輪到他跳舞的時候,他故意跳了一種東夷地方的民族舞,卻唱了一首正兒八經的周朝的歌。只要粗通音律的人都知道他在故意違抗晉平公的命令,晉國的中軍元帥荀偃大怒,一手按著佩劍,一手指著高厚說:“看來這裡有人對晉國懷有貳心!”
晉平公皺了皺眉頭,示意荀偃少安毋躁。和晉悼公一樣,晉平公也是個冷靜的人,他明白齊國的背叛對晉國意味著什麼,雖然齊國現在與晉國已經是離心離德,但是不到最後一刻,他不希望這種同床異夢變成赤裸裸的決裂。
高厚則輕蔑地看了荀偃一眼,繼續他的表演。
按照慣例,湨梁之會的最後一項內容是舉行盟誓,各國代表割手指,喝血酒,以示真誠相待,互不背叛。由於齊靈公沒有與會,高厚不能與各國諸侯平起平坐,晉平公特別命令各國大夫與高厚舉行盟誓,企圖對齊國進行最後一次拉攏。
結果高厚不辭而別了。絕望之餘,晉國的荀偃、魯國的叔孫豹、宋國的向戌、衛國的寧殖和鄭國的公孫躉等重臣歃血為盟,誓詞為:“同討不庭。”也就是共同討伐不尊重周天子的人。
晉國霸業的衰落,一開始並不明顯。即使有齊國的背叛,在其他中原國家看來,晉國仍然是不可一世的霸主。從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這一點。晉悼公死後,鄭國先是派公孫夏前往弔唁,又派公孫躉參與送葬。按照周禮的規定,諸侯去世,別的國家應當派普通的士族前往弔唁,大夫參與送葬。就算是當年晉文公、晉襄公稱霸天下,他們去世之後,各國也僅僅是派大夫弔唁,卿送葬,以示隆重。而公孫夏和公孫躉在鄭國都是卿一級的人物,也就說,鄭國派出兩位卿參與晉悼公的喪事,這是前所未有的。
晉悼公去世前後,楚國也發生了一些大事。公元前559年秋天,楚康王派令尹公子貞討伐吳國,吳國人閉門不出,楚國人佔不到便宜,只能打道回府。由於公子貞輕視吳軍的戰鬥力,沒有嚴加防範,結果在一個叫皋舟的地方中了吳國人的埋伏,楚軍死傷無數,大夫公子宜谷被俘。回國之後,公子貞便一病不起,臨終之際,他將公子午找來交代後事,強調說:“一定要加強郢都的城防!”左丘明對公子貞的評價相當高,認為他臨死還不忘國家大事,是對國君忠貞不二的表現。
皋舟之敗和公子貞的死是楚國的重大損失。此後,公子午繼任楚國令尹,在他的主持下,楚國任命了一系列重要官員。公子罷戎任右尹,蒍子馮任大司馬,公子橐(tuó)師任右司馬,公子成任左司馬,屈到任莫敖,公子追舒任箴尹,屈蕩任連尹,養由基任宮廄尹。這些人齊心協力,保持了楚國政局的穩定。
湨梁之會後,晉平公派荀偃和欒厭率領部隊討伐楚國,楚國派公子格領兵抵抗,雙方在湛阪(地名)發生戰鬥,楚軍失利,晉軍趁勢入侵楚國的北部邊境,但是未敢深入,將已經併入楚國的許國洗劫一空後便回國了。這件事說明,晉楚爭霸的戰略優勢仍然保持在晉國這一方,楚國在這個時候不能對晉國形成嚴重的威脅。
真正讓晉平公感到頭疼的是齊國。高厚從湨梁之會逃回國不久,齊靈公再度出兵包圍魯國的成城。仲孫蔑的兒子孟速帶兵救援,齊靈公畏其勇氣,遂撤圍而走,成城僥倖得救。
由於感覺到齊國的強大軍事壓力,公元前557年冬天,魯襄公派叔孫豹出使晉國,要求晉國切實擔負起霸主的責任,解決好齊國的問題,確保魯國的安全。晉國的官員敷衍他說:“先君去世之後,寡君國事繁忙,尚未為他舉行儀式,將神位安放在大廟,加上前不久討伐楚國,軍隊和人民還未曾得到很好的休養。否則的話,我們怎麼會對齊國的行為坐視不理?”
叔孫豹跺腳說:“正是因為齊國人對魯國虎視眈眈,我才來到這裡請求貴國的幫助。魯國的情況危急,已經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大家都伸長了脖子,朝著西方望斷秋水,說‘晉國的援兵應該快來了吧!’如果等到各位得閒,魯國早就滅亡了。”
晉國人無言以對。
後來叔孫豹見到了荀偃,念了一首《祈父》之詩: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予於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轉予於恤?靡所厎止。
祈父,亶不聰。胡轉予於恤?有母之屍饔!】
翻譯過來就是:祈父啊祈父,你是君王的左右手,怎麼能夠尸位素餐,使百姓受困苦之憂,居無定所呢?
荀偃聽了,滿臉羞愧地說:“我知罪了,怎麼能夠不跟您同恤社稷,讓魯國落得如此境地呢?”
叔孫豹又去見士丐,對他念了《鴻雁》的最後一章:
【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意思是:鴻雁飛上飛下,哀鳴不已,只有明白人才知道我在受苦受累啊,那些愚蠢的傢伙,還說我驕躁。
士丐一聽便明白了,說:“有我在此,豈敢讓魯國不得安寧?”
然而,即使有軍中的第一和第二號人物拍胸脯保證,晉國仍遲遲未有實際行動。公元前556年夏天,同盟國內部又出現了新的矛盾,衛國派兵入侵曹國,攻佔了曹國的重丘(地名)。事情的起因,是孫林父的兒子孫蒯越過邊境,跑到曹國的地界上去打獵。重丘的居民關起門來辱罵他,說:“親手驅逐國君的人,就數你爸最為兇惡了。你不為此感到羞愧,還跑到這裡來打什麼獵?”因為這件事,兩國關係惡化,最終以刀兵相見。曹國人打不過衛國人,就跑到晉國去告狀,給本來就心情不佳的晉平公又增添了一絲煩惱。
同年秋天,齊靈公再度出兵,入侵魯國的北部邊境,包圍了桃城(地名);同時派高厚帶領一支部隊,包圍了防城。防城是臧氏家族的領地,臧孫紇守土有責,被高厚困在了城中。為了不讓國家重臣落入敵手,魯襄公派部隊從陽關出發去營救臧孫紇,駐紮在旅松(地名)。大夫叔梁紇,也就是孔夫子的老爸,帶著三百名勇士,趁夜突破齊軍的重圍,進入到防城,將臧孫紇安全接到旅松之後,又回過頭來再次殺入防城,加入守軍,一直堅守至齊軍撤離。
齊國人也並非毫無收穫。臧孫紇的弟弟臧堅在戰鬥中受傷被俘,被高厚帶回了齊國。齊靈公欽佩魯國人的勇氣,知道臧家子弟性格剛烈,趕緊派宦官夙沙衛去慰問臧堅,希望臧堅不要自殺。
說起這位夙沙衛,還有一段故事要講:公元前571年春天,齊國派兵討伐萊國,萊人知道夙沙衛深得齊靈公寵信,便派大夫正輿子帶了良馬一百匹和肥牛一百頭去賄賂他。夙沙衛得了好處,在齊靈公面前替萊國求情,使齊靈公輕易放棄了進攻萊國的計劃,收兵回國。“通過這件事,我便知道齊靈公為什麼被謚為‘靈’了。”左丘明在《左傳》中這樣寫道,“靈”是惡謚,代表的含義是“亂而不損”。古人蓋棺定論,基本上是揚善隱惡,一個人只要不是鬧得太不像話,無論如何不會得個惡謚。
臧堅對夙沙衛說:“感謝君侯的好意。他賜我不死,卻又有意派一名受過宮刑的貪婪小人來對一名‘士’表示敬意,真是讓人難以接受。”
夙沙衛氣得臉青,手指著臧堅罵道:“你、你這個囚虜,不要不識抬舉!”
“誰抬舉我?”臧堅冷笑道,“你抬舉我?對於我來說,還有比這更大的恥辱麼?”說完就拿起身邊的一根尖木樁刺進自己的傷口,血流不止而死。
形勢進一步惡化。同年冬天,邾國在齊國的支使下,派兵入侵魯國南部邊境。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5年秋天,齊靈公又親自帶兵入侵魯國北部。這一次,晉國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晉平公命荀偃整頓軍馬,準備討伐齊國。
就在晉國大軍即將出發的前一晚,荀偃做了一個夢,夢見晉厲公和他在天庭打官司,結果是晉厲公勝訴。晉厲公揮起一支長戈,將荀偃的腦袋砍了下來,掉在地上。荀偃的身體跪下,拾起腦袋裝回脖子上,雙手緊緊扣住,以防再掉,飛也似的逃跑了,在路上遇到梗陽(地名)的巫皋。
眾所周知,欒書和荀偃是二十年前綁架和殺死晉厲公的主謀,荀偃做這樣一個夢,也許是潛意識裡的負疚感在作怪吧。奇怪的是,第二天一早,荀偃率領大軍出發,果然在路上遇到了巫皋。荀偃停下來和他說話,發現巫皋昨天晚上也做了一個同樣的夢!這簡直就是《盜夢空間》的劇情了。巫皋掐著指頭一算,對荀偃預測了兩件事:
其一,一年之內,荀偃必死;
其二,如果“有事於東方”,則可以得志。
聽到巫皋這麼說,大伙都很難過。荀偃本人倒是很豁達,安慰大伙說:“人固有一死,我活到這個年紀,死亦無妨。至於有事於東方可以得志,說的不就是討伐齊國這回事嗎?這是好事啊!”
大軍渡過黃河的時候,荀偃用紅色絲帶繫著兩對美玉,禱告說:“齊國依恃地形險要,人多勢眾,背棄世代友好的誓言,欺負鄰國,虐待百姓。天子的陪臣姬彪(晉平公名彪)要帶領諸侯去討伐,姬彪的臣子荀偃要在鞍前馬後效力。如果打了勝仗,不使神靈蒙羞,下臣荀偃不敢再次渡過黃河,請神靈明察!”說完將美玉投入河中。
所謂不敢再次渡過黃河,意味著荀偃自知死期將至,不敢祈求多活兩年了。
同年十月,晉、魯、宋、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國諸侯雲集魯國的濟水之濱,重溫湨梁之會的誓言,共同討伐齊國。值得一提的是,莒、邾等山東小國本來唯齊靈公的馬首是瞻,晉國大軍一到,馬上又加入到討伐齊國的行列,見風使舵,也許是小國生存的必要手段吧。
齊靈公將部隊部署在平陰(地名)附近的防門(齊國修築的長城,東起大海,西至濟水),又在防門之外深挖壕溝,寬達一里,構築了一個堅固的防禦陣地,準備跟聯軍打持久戰。
夙沙衛卻認為這個陣地仍然不可靠,勸諫說:“敵軍勢大,不如退守泰山之險。”
齊靈公沒有採納他的意見。
諸侯聯軍在荀偃的帶領下,日夜猛攻防門,雙方將士死傷甚眾。士丐和齊國大夫子家素有來往,派人給子家送去一封密信,說:“你我相識已久,所以我對你無所隱瞞。實話對你說,魯國和莒國都請求各派戰車千乘,從西南和東南兩個方向突襲臨淄,晉侯已經答應了他們。如果是這樣,齊國必定滅亡,你何不早做準備?”
士丐這話有點像哄小孩,一來軍中機密斷無理由輕易示人,二來莒國只是一個小國,即便集全國之力,最多拿出戰車六百乘,何來千乘?但是子家看完這封信,臉色立馬就白了,他顧不上穿戴整齊,趕快跑到齊靈公的大帳中匯報。齊靈公聽到這個情報,也一下子懵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當時晏弱已經死亡,他的兒子晏嬰侍候在齊靈公身邊,看到齊靈公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暗自對人說:“國君本來就膽小,現在聽說這樣的事,恐怕堅持不了多久了。”
前面介紹過,在冷兵器時代,攻城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是《孫子兵法》中認為最不得已才選擇的下下策。防門是齊國人精心修築的長城,加上寬達一里的壕溝,險上加險,易守而難攻。諸侯聯軍猛攻防門,雖然給齊軍造成重大的殺傷,但是自身的傷亡數字必定在齊軍之上,很有可能是“殺敵八百,自損三千”。對荀偃來說,這是一筆不划算的買賣,他必須盡快擺脫攻城的不利局面,所以才有了士丐送給子家的那封信。
第二天,齊靈公登上巫山眺望晉軍。荀偃派人開山架橋,即便是極其險阻的地方,也命人插上旌旗,裝作有人在佈陣的樣子。又命戰車上的士兵左實右虛——一車三人,車伕和車左射手是真人,車右的持戈之士是假人——以大旗先行,而且在車後拖上一捆樹枝,造成塵土飛揚的陣勢。齊靈公倒吸了一口涼氣,對左右說:“敵人可真不少啊!”他借口要回臨淄佈置防務,當天就離開大部隊,臨陣脫逃了。
齊靈公一走,齊軍的鬥志急劇下降。十月底的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防門的齊軍悄然撤出陣地,防門變成了無人防守之門,荀偃這招樹上開花,虛張聲勢獲得圓滿成功。
最先覺察到齊軍撤走的是晉國宮廷樂隊的首席指揮師曠。這裡說明一下,春秋時期的樂師多半是盲人,和《射鵰英雄傳》中的梅超風一樣,視力全無,聽力絕佳。師曠在夜風中聽到防城上空的鳥叫,便對晉平公說:“您聽鳥兒叫得多歡快,齊國人肯定逃跑了。”
第二個發現情況的是晉國大夫邢侯,他對荀偃說:“我聽到戰馬盤桓之聲,齊國人恐怕已經逃遁。”
沒過多久,太傅叔向也跑過來對晉平公說:“城上有鳥,齊軍必定逃跑了。”
十一月初,聯軍接管防門,進入平陰城。稍事修整之後,荀偃帶領部隊繼續追逐齊軍。齊國軍中,夙沙衛主動要求殿後,他命令士兵用鐵鏈將戰車連接起來,堵塞了山中的道路。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人性的複雜,夙沙衛雖然是個宦官,而且在歷史上有過污點,在關鍵時刻卻不畏強敵,敢於擔當大任。
但夙沙衛的勇敢並沒有得到相應的尊重。齊將殖綽、郭最說:“您擔任大軍的後衛,這是齊國的恥辱啊,您還是先走吧,由我們來殿後!”聽到這樣的話,夙沙衛眼中不覺流露出一絲悲哀,他沒有說什麼,回到自己的營帳之後,他命令手下將士將戰馬都殺死,填到山中小路的最狹窄處。至今山東長清還有一個地名叫“隔馬山”,據傳就是夙沙衛殺馬堵道之處。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殖綽和郭最瞧不起夙沙衛,他們自己的表現卻不盡人意。晉軍的前鋒州綽追上了他們。州綽是晉國的神箭手,他遠遠地朝殖綽射了兩箭,一支射中左肩,一支射中右肩,兩支箭將殖綽的脖子牢牢夾住。殖綽疼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催促駕車的郭最:“快跑,快跑!”只聽見州綽在身後喊道:“你給我站住!大不了成為我軍的俘虜,我不殺你。如果你膽敢再逃,我就射你的心臟啦!”
殖綽轉過身子說:“我才不信呢——除非你發誓不殺我!”
州綽說:“有太陽為證,我如果騙了你,不得好死。”一邊將弓弦拉得滿滿的。殖綽連忙說:“我信了,我信了。”停下車,讓州綽將自己反綁起來。州綽的車右護衛具丙也扔掉兵器,將郭最綁起來。州綽將他們獻給晉平公,晉平公命令他們坐在中軍的鼓下。
聯軍的士氣空前高漲。晉軍將士都不想停下腳步,一路追逐著齊國的逃兵。魯國和衛國的部隊也主動要求進攻險要的地方。十一月中旬,荀偃和士丐帶領中軍攻下了京茲,魏絳和欒盈帶領下軍攻佔邿地,趙武和韓起帶領上軍圍攻盧地。京茲、邿地和盧地都是泰山山脈的戰略要地,這三個地方陷落之後,臨淄已經無險可守,齊國就岌岌可危了。
十二月初,聯軍抵達臨淄附近的秦周,將秦周作為最後總攻的橋頭堡。晉國的士鞅負責圍攻雍門(臨淄的西門),齊國人都不敢出戰,士鞅的車伕追喜甚至跑到雍門下用長戈殺死了一條狗,還安然返回。魯國的孟速砍下城外的樹木,為魯襄公做了一把頌琴。聯軍在臨淄城外耀武揚威,先是放火燒了雍門外的建築,接著燒了申池旁邊的樹林和竹林,又燒了城東的外城。士鞅轉而攻打揚門(臨淄西北門),州綽攻打東閭(臨淄東門),在門洞裡逗留了很久,將城門上的銅釘都數清楚了。
齊靈公受不了這種驚嚇,駕上馬車,準備逃到棠地去。大子光和大夫郭榮攔住了他。大子光扣住戎車的馬韁,說:“敵軍行動迅速,作戰奮勇,主要是想掠奪物資,並無久留之意,您怕什麼呀?況且您是一國之主,不可以輕言放棄,否則將失去大家的擁戴,請您一定留在城中!”
齊靈公臉色鐵青,大叫:“讓開!”駕著馬車就要強行通過。大子光突然抽出佩劍,砍斷了馬鞅(馬脖子上的挽具),才將戎車阻住。左右一擁而上,將齊靈公連推帶勸,逼回了宮中。
事實證明大子光的判斷是準確的。十二月中旬,聯軍留下一部分人馬繼續監視臨淄,主力卻向東前進,劫掠了濰水流域;然後向南轉移,一直打到沂水流域。
不管怎麼樣,臨淄算是暫時保住了。
【自取滅亡的齊靈公】
正當晉平公帶領諸侯聯軍橫掃齊國的時候,同盟內部卻出現了問題,鄭國的當權者公子嘉想趁著鄭簡公和公孫躉帶兵在齊國作戰的機會,除掉國內的政敵,獨攬大權。
公孫躉在晉國六卿入侵秦國的那場戰爭中表現突出,深得晉國人青睞。公子嘉知道,他在這個時候發動政變,公孫躉必定會依靠晉國人的力量殺回來。為此,公子嘉派人給楚國令尹公子午送去一封密信,希望楚國出兵支持自己的行動,並以事成之後鄭國投靠楚國作為回報。
自公元前562年的蕭魚之會以來,鄭國一直死心塌地追隨晉國,做到了“無會不與,無役不從”,成為楚國人心中的痛。現在鄭國的當權派主動要求楚國出兵鄭國,對楚國人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公子午卻拒絕了公子嘉的請求。楚康王聽說這件事後,連忙派人對公子午說:“現在全國人都在議論,說不谷(不谷為君王自稱,有如“寡人”,語氣更為謙遜)主持社稷而不敢出兵,不能繼承先君的事業,死後都沒有資格按照先君的禮儀下葬。不谷即位已經五年,從未統帥楚軍北上中原,人們都以為不谷是貪圖安逸而忘記了先君的霸業。請您好好謀劃一下這件事,看看行不行?”
楚國王室自古家風凌厲,自楚武王以來,歷代楚王都是雄心勃勃之輩,楚康王不甘於偏安一隅,怕被人指著鼻子罵膽小無用,也是人之常情。公子午聽到楚康王的話,長歎道:“君王這麼說,難道認為我是貪圖安逸之輩嗎?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以國家的利益為重啊!”接著朝使者稽首下拜,說道:“諸侯正和晉國打得火熱,我請求先出兵試探一下。如果事情順利,則請君王親率大軍介入。如果事情不順,我收兵回來,也沒有什麼害處,君王也不會受失敗之辱。”
公子午帶領一支部隊北上到穎水南岸的汾丘城。當時和公子嘉一道留守國內的還有公孫捨之和公孫夏,他們得知公子嘉的陰謀,加強了新鄭的戒備,公子嘉也不敢輕舉妄動。公子午在汾丘等了一段時間,沒有得到公子嘉的任何信息,又將部隊推進到魚陵(鄭國地名),命令右翼部隊在上棘築城,然後渡過穎水,駐紮在索水(鄭國河名)之濱。蒍子馮和公子格則率領楚軍的精銳部隊攻打費滑、胥靡、獻於、雍梁等地,大踏步繞過梅山,進攻了鄭國東北部的城市,一直抵達蟲牢才回師。
由於鄭國人一直不出戰,公子午又將前鋒推進到新鄭外圍,在純門(新鄭外城門)外駐紮了兩天,見新鄭的防衛無懈可擊,只好班師回朝。時值隆冬,楚軍在渡河的時候遇到大雨,大部分士兵被凍傷,挑夫、伙頭軍等雜役人員幾乎死傷殆盡。
遠在齊國的晉平公一度對楚軍的行動感到擔憂,是瞎子師曠的一句話打消了他的顧慮:“沒事的啦!我多次唱北方的曲調,也唱過南方的曲調。南方的曲調普遍陰柔,象徵死亡的聲音很多,楚國人一定不會得逞。”這話很難聽出個所以然來。我只能這樣理解,楚文化重視巫鬼,對於人生的終極意義有著深刻的思考,所以會有所謂“象徵死亡的聲音”,但這與楚國人會不會得逞,似乎沒有必然聯繫。董叔補充說:“歲星正在西北,南方的軍隊不合天時,難以建功。”這是用天象學來證明楚國人為什麼不能成功,又給晉平公打了一劑強心針。
只有叔向說了一句比較靠譜的話:“決定勝負的,是他們國君的品德與能力。”意思是楚康王的水平不足以領導楚國獲得勝利。
有了三個人的保證,晉平公便無視楚國的威脅,繼續在齊國逗留。公元前554年春天,諸侯聯軍自沂水流域返回,在祝柯(地名)舉行了會盟,誓詞為:“大毋侵小。”意思是大國不要欺負小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是在這次祝柯之會上,晉平公將邾悼公抓了起來,而且將邾國的一大塊土地劃給了魯國——這不正是以大侵小麼?
魯國人自然對這一安排舉雙手贊成。晉平公先行回國後,魯襄公在蒲圃(地名)舉行了盛大宴會,款待晉國六卿,自然又少不了一套隆重的“賜命”儀式,不但六卿被賜“三命之服”,連軍尉、司馬、司空、輿尉、候奄等軍官都被賜以“一命之服”。荀偃的待遇最高,另被授予錦緞五匹、玉璧五雙、良馬四匹和鼎一尊。
可惜荀偃無福消受這些禮物了。早在晉軍東渡黃河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枕骨之下生了一顆不祥的小腫粒,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硬,漸漸演變成了疽瘡。但他一直沒有找大夫來看,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強忍著劇痛指揮諸侯聯軍橫掃齊國,而且談笑自若地參加了魯襄公在蒲圃舉行的盛會。蒲圃之會後,晉國大軍西渡黃河,抵達著雍(地名),荀偃再也掩飾不下去了,因為他的眼睛受到疽瘡的影響,已經明顯地鼓了出來,面相甚是駭人。得到這個消息,先期返回晉國的大夫們都跑回來。士丐請求入見,被他拒絕了,只能遠遠地隔著一排屏風說話。當士丐問立誰為他的繼承人的時候,他簡單而明確地說:“鄭甥。”
鄭甥,就是荀偃的兒子荀吳,因為荀吳的母親是鄭國女子,荀吳自然是鄭國人的外甥,所以稱為鄭甥。
沒過幾天,荀偃便死了。回想起來,晉軍東渡黃河的時候,荀偃曾經說過“不敢再次渡過黃河”的話,這一死也算是信守了諾言。
士丐和列位大臣去向他的遺體告別,只見他仍然睜大眼睛,嘴卻緊緊閉著。按照當時的習俗,貴族死後,要在嘴中放置一顆明珠,以維持魂魄不散。可是荀偃的嘴實在閉得太緊了,家臣都無法打開,明珠也放不進去。士丐洗乾淨手,拍著荀偃的肩膀說:“您就放心去吧,我將侍奉荀吳如同侍奉您。”荀偃沒有任何反應。這時欒盈在一旁提醒說:“元帥也許是因為伐齊之事未見全功而死不瞑目吧。”士丐又拍著荀偃的肩膀說:“您去世後,我如果不繼承您的遺志征服齊國,就請河神懲罰我!”
說來也怪,士丐說完這句話,荀偃的眼睛立刻閉上了,嘴也自動張開,接受了家臣奉上的明珠。士丐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出來之後就說:“慚愧啊,作為一個男人,我實在是很淺薄無知!”
荀偃死後,士丐順理成章地由中軍副帥升為中軍元帥,成為晉國的執政大臣。這個職務,早在公元前560年,晉悼公本來就打算任命給他的,只不過士丐主動讓給了荀偃,所以才推遲了六年。
晉國討伐齊國,最大的受益者是魯國——不但保護了魯國不受齊國的欺凌,而且讓魯國得到了邾國的一大片土地。魯襄公對此感恩戴德,又派季孫宿來到新田拜謝晉平公。晉平公設宴款待季孫宿,新任中軍元帥士丐出席了宴會,並且賦了一首《黍苗》之詩: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
我任我輦,我車我牛。我行既集,蓋雲歸哉。
我徒我御,我師我旅。我行既集,蓋雲歸處。
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召伯有成,王心則寧。】
這是《詩經·小雅》中一首讚頌召伯的詩,意思是召伯為了諸侯奔波,有如春雨滋潤禾苗。士丐用這首詩來比喻晉平公為了魯國奔波,倒也不失貼切,只不過當著晉平公的面來念,有溜鬚拍馬之嫌。季孫宿也是個聰明人,連忙跪坐起來,接著士丐的馬屁繼續拍:“小國仰望大國,有如禾苗仰望春雨,如果經常得到滋潤,天下都將和睦相處,豈止魯國受益?”於是也賦了一首《六月》之詩。《六月》寫的是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出征時的場景,當年秦穆公幫助晉文公復國,也曾以這首詩相贈,希望晉文公擔負起輔佐天子的責任。現在季孫宿又賦這首詩,當然是將晉平公比作尹吉甫,馬屁拍得相當高明,決不輸於士丐。
回到魯國之後,季孫宿意猶未盡,命人將從齊國戰場上繳獲的兵器熔煉成一座大鐘,並在鍾上邊銘刻了魯國的功勞,作為對這次戰爭的紀念。臧孫紇給他潑了一勺冷水:“您這樣做不合禮法。銘文,是天子用來彰顯品德的。諸侯如果相時而動,建立功勳,也可以鐫刻銘文。至於大夫這一階層,則是用銘文來記錄軍功。你現在這樣做,如果是為了記錄軍功,那是大夫所為,不應當以國家的名義;如果是為了記錄國君的功勳,那是借晉國之力才得到的;而且這場戰爭已經妨礙了我國人民的正常生產。我不知道您到底是想紀念什麼?”
季孫宿不以為然。
臧孫紇感歎道:“大國攻打小國,用得到的戰利品製造禮器,記載大國的功勞,讓子孫後代知曉,是為了宣揚正義而懲罰無禮之徒。現在魯國借助了晉國的力量來挽救自己的危亡,僥倖戰勝了齊國,不感謝上天的照顧,反而宣揚所得的戰利品以激怒齊國人,是自找麻煩啊!”
晉、魯等國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齊國則籠罩在失敗的陰影下,齊靈公更是大病一場,生命垂危。
說起齊靈公,那還真不是一般的“靈”。後人推測,齊靈公的昏庸,與他的母親聲孟子多少有關。
這個女人在歷史上以淫亂而著稱,當年魯國的叔孫僑如逃亡到齊國,沒過多久就和聲孟子搞到了一起,鬧得沸沸揚揚不說,聲孟子還異想天開要齊靈公封叔孫僑如為上卿,與國、高二氏平起平坐。連叔孫僑如本人都覺得匪夷所思,不敢接受,只好又逃到衛國去避禍。寡婦有生理需要,這一點可以理解,但是將自己的生理需要與國家政治聯繫起來,就不是鬧著玩的了。奇怪的是,齊靈公對母親的這些行為不但不加以勸阻,反而百般縱容。
叔孫僑如走後,另一個男人很快填補了聲孟子的空虛。
這個男人名叫慶克,是齊桓公的兒子公子無虧的後人,說起來也是公族人士。慶克不敢明目張膽地和聲孟子來往,常常是男扮女裝,按照當時女人出行的習俗,以布蒙頭,坐著人力推行的輦車,從側門進入宮中。由於保密工作做得好,竟然很長時間沒被人發覺。
直到某一天,鮑叔牙的曾孫鮑牽上朝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一秘密。鮑牽覺得這事實在太不像話了,便報告了上卿國佐。國佐不敢批評聲孟子,只敢將慶克找來,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有人看到你穿著女人的衣服從後宮中出來,有沒有這回事?”
“沒有的事!”慶克連忙否認,但畢竟做賊心虛,臉已經紅了。
“有也罷,沒有也罷,我不想深究,只是希望你檢點自己的行為。要知道,你可是桓公的後人,別在男女問題上犯錯,丟了祖宗的臉。”國佐不鹹不淡地說,連看都沒看慶克一眼,擺擺手讓他出去了。
應該說,國佐這件事處理得很到位,既沒驚動外界,又達到了治病救人的目的。慶克經他這麼一說,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一連幾天躲在家裡不出門。
慶克不上朝,對國家的影響不大;可是他不到宮中去幽會,對聲孟子來說就不是一般難受了。她坐立不安,一連派了幾撥人到慶克家中詢問情況,慶克被逼不過,只好說:“事情敗露,鮑牽告訴了國佐,國佐說了我一通,哪裡還敢來!”
聲孟子正對著銅鏡,讓人給她化妝,好等著慶克來相會呢。聽到內侍的回報,她“騰”地站起來,拿起銅鏡就朝內侍扔過去,又將頭上的玉簪、頭花什麼的胡亂抓下來,紅著眼睛,見東西就砸,見人就抓,惡狠狠地說:“鮑牽、國佐,你們這兩個奸賊等著,我不會放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