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楚國稱霸

【問鼎天下:楚莊王的醉翁之意】

晉成公上台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06年,晉國再一次發動對鄭國的戰爭,打到了鄭國的郔(yán)城。這一次,鄭國選擇了和談,晉國見好就收,派士會到鄭國會談,雙方簽訂了和平條約。

晉國在這個時候進攻鄭國,是鑽了楚國人一個空子。這年春天,楚莊王出人意料地率領大軍北上,討伐居住在伊水流域的陸渾戎族。

伊水流域自古是周王室的領地。周平王東遷的年代,周朝大夫辛有辦事經過伊水流域,看見當地的人民披頭散髮,在野外舉行祭祀先祖的活動,就預言道:“不出一百年,這個地方就要變成戎族人的地盤了,因為這裡的人們已經放棄了周禮。”到了周襄王年間,由於王室內亂,戎族多次入侵雒邑。秦、晉兩國為了替王室解決這一麻煩,想出了一個“以戎制戎”的主意,於公元前638年將原本居住在今天甘肅敦煌一帶的陸渾戎族遷到伊水流域,使之成為王室抵禦戎族入侵的一道屏障。

秦、晉兩國如何誘使陸渾戎族從敦煌遷到伊水流域,史書上沒有記載。可以肯定的是,陸渾戎族遷居之後,與晉國保持了相對良好的關係,也確實為周王室抵禦其他戎族的入侵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以戎制戎的毛病也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趕走了狼而引來了虎。隨著晉國勢力的衰弱,失去羈絆的陸渾戎族對周王室的威脅也日益明顯,成為了王室的一塊心病。

自齊桓公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以來,欲成霸業的諸侯,都將討伐“四夷”作為建功立業的重要手段。齊國曾經北御狄夷,討伐山戎;晉國大敗赤狄、白狄,俘獲其部落首領;秦國則討伐西戎,向西開闢千里疆土。而楚國,多年以來被視為蠻夷之國,在“尊王攘夷”的主題中,是被“攘”的對象——這也是楚成王文治武功,縱橫中原,卻沒有被視為霸主的重要原因。到了楚莊王的年代,楚莊王認識到,如果要在中國的歷史上寫下光輝的一筆,就不能滿足於征服陳、鄭、蔡、宋幾個弱國,也不能以打敗晉國這樣的大國為傲,而是要向周王室拋出橄欖枝,在“勤王”這件事上博個頭彩。因此,楚莊王選擇了陸渾戎族作為對象,不遠千里率兵北上伊水流域,給了陸渾戎族一次出其不意的打擊,算是給了周天子一份見面禮。

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楚軍能夠跑到伊水流域打擊戎族,也就能夠直接威脅到晉國的南部邊境,對晉國也是一次軍事威懾。

打敗陸渾戎族之後,楚莊王意氣風發,將大軍帶到雒邑城下,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閱兵儀式。

當時的周天子是新上任的周定王。對於楚國人的舉動,他既是欣慰,又是擔憂。欣慰的是楚國人千里迢迢來勤王,雖然沒有徹底將陸渾戎族清除出伊水流域,但已經讓王室上下感到非常滿意;擔憂的是楚國人歷來強悍,又有南方蠻夷的野蠻習氣,數萬虎狼之師停駐在雒邑城外,很難說會發生什麼問題。

考慮再三,周定王派大夫王孫滿前往楚營慰勞楚莊王,並且犒賞楚國三軍。

王孫滿既然被稱為“王孫”,自然也是王室的後裔。公元前627年,秦穆公派孟明視千里奔襲鄭國。秦軍經過王都雒邑,當時年幼的王孫滿站在雒邑北門,看到秦軍行為舉止輕浮,便預測說,秦軍必然失敗。後來秦軍在回師途中,經過殽山的時候,果然被晉國軍隊伏擊,全軍覆沒,王孫滿因此被認為有先見之明。

楚莊王用隆重的禮節接待了王孫滿,酒足飯飽之後,楚莊王突然問了一個問題:“我聽說當年大禹鑄有九鼎,夏、商、週三代相傳,以為國寶,現在收藏在雒邑的王宮之中。不知道這九鼎的形狀、大小、輕重如何?請您介紹一下。”

所謂鼎,通俗地講,就是青銅做的大煮鍋,一般有三足兩耳,主要用來煮肉。但是,在華夏文明中,鼎被賦予了遠遠超過炊具的意義,鼎被作為象徵王權、君權的“禮器”而代代相傳。大禹所鑄的九鼎,更是象徵天下九州統治權的至高禮器,在秦始皇的“玉璽”出現之前,九鼎就是當之無愧的最高權力的象徵。

楚莊王問這個問題,看似勤學好問,實際上有其深意。王孫滿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聽出了楚莊王話中有話,於是回答說:“夏、商、週三代相傳的,是德,不是鼎。”這叫先聲奪人,先給楚莊王這個南蠻一悶棍:你連提問的前提都搞錯了,接下來就好好聽我的教訓吧。

王孫滿接著說:“當年大禹統治天下,他的後人建立夏朝,夏之‘德’方興未艾,命九州的地方長官貢獻金屬,鑄造了這九個大鼎,將遠方山川奇異之物繪鑄在鼎上。九鼎具備天下的物象,好讓民眾知道什麼是神,什麼是妖。所以華夏子民開闢疆土,進入山林河流,不畏懼種種不祥之物,也不會遇到妖魔鬼怪,因此天下和諧,承載上天的庇佑。後來夏桀昏庸無道,夏之‘德’也就此衰落,不配再擁有九鼎,所以九鼎被轉移到商,承載了商朝的國運六百餘年。再後來,商紂王暴虐,導致亡國,九鼎從此被轉移到我大周王朝。由此可知,只要一個國家的‘德’完美光明,九鼎再小也重如泰山;倘若一個國家的‘德’奸邪昏亂,九鼎就算再大,卻輕如鴻毛。上天英明,賜福於下界,也不是無窮無盡的。當年我先君周成王將九鼎安置在王城,曾經舉行隆重的卜筮,說周朝能夠傳三十世、七百年,這就是天命。現在周之‘德’雖然有所衰敗,然而天命沒有更改,九鼎的輕重,不是您所能打探的。”

楚莊王聽了,嘿嘿乾笑兩聲,說:“我只是好奇,只是好奇……”

同年夏天,楚軍再一次北上,討伐鄭國,以懲罰其與晉國和談的舉動。同年冬天,在大國的夾縫之中求生存的鄭穆公去世了。

鄭穆公是鄭文公的兒子,他的母親是鄭文公的妾室,被稱為燕姞。據《左傳》記載,燕姞還未生育的時候,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位神仙將一束蘭花送給她,說:“我是你的祖先伯倏,如果你生了個兒子,就以蘭為他命名,因為蘭是國中第一香,人們必定愛他如蘭。”過了沒多久,鄭文公果然與燕姞同床共枕,生下了一個兒子,遂取名為蘭,也就是鄭穆公。

鄭文公當時還有大子華、公子臧、公子士、公子瑕和公子俞彌等兒子,但這些公子的下場都很悲慘。其中大子華因企圖依靠齊桓公的力量掌握鄭國的政權,被鄭文公覺察,由此失寵,後來還被鄭文公誘殺於南裡(地名);大子華被殺之後,他的同母弟弟公子臧逃到宋國,被鄭文公派刺客誘殺於宋國邊境;公子士在出訪楚國的時候,被楚國人用毒藥殺死;公子俞彌體弱多病,很早就去世;公子瑕逃到了楚國,後來跟隨楚成王討伐鄭國,不小心在“周氏之汪”中翻車,溺水而亡。而燕姞所生的公子蘭,很早就出逃到了晉國,後來受到晉文公的照顧,在晉國的武力扶持下,回國當上了大子,並且在鄭文公死後順利即位,成為了鄭穆公。

據說,鄭穆公去世之前,正好是蘭花枯萎的季節,他哀歎道:“蘭花死了,我也就應該死了,我是因蘭而生的啊!”於是命人將枯死的蘭花收割下來,然後才撒手而去。

鄭穆公死後,大子夷即位,也就是歷史上的鄭靈公。楚莊王得知這個消息,於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05年春天,派使者給鄭靈公送去一份奇特的禮物——一隻巨大的山龜。

楚莊王希望通過烏龜外交來拉攏鄭國,沒想到給鄭靈公帶來了殺身之禍。

鄭國地處中原,山川湖澤遠不如楚國多,加上開發過度,奇禽異獸早就不見蹤跡。看到楚國人送來的這隻大龜,鄭靈公感覺非常稀奇。但是,稀奇歸稀奇,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即使是看到恐龍,第一個問題也就是:“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到了後世,能不能吃這個問題就省略了,直接問味道如何了。所以,鄭靈公收到大龜,就下令將它殺了,燉一鍋龜肉,分給左右近臣吃。為了增加這次聚餐的戲劇性,他還故意保密,事先不讓大家知道要吃什麼,只是派人叫大家來宮中開會。

大臣們三三兩兩趕到公宮,其中公子歸生和公子宋同行。公子宋突然感覺自己的食指在動,於是將手抬起來,給公子歸生看。“以往只要我的食指一動,必定有美味品嚐。”他開心地說。

現代人說“食指大動”,想必就出自公子宋的這句話。

到了宮中,正好看見廚房的大師傅在分解那隻大龜,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這一笑不打緊,正好被鄭靈公看在眼裡,他就納悶了,這兩個傢伙見了這隻大龜,也沒驚歎兩句,反而相視一笑,彷彿一切盡在預料之中?鄭靈公越想越不爽——包袱還沒抖開來,就被人家事先知道,當然不爽。於是他攔住公子歸生,問他們笑什麼。公子歸生如實相告。

鄭靈公一聽,立馬就有了個捉弄人的主意。到了開餐的時候,一群人圍著煮龜的大鍋嘖嘖稱奇,流了一地哈喇子,他突然宣佈:大伙儘管放開肚皮吃,唯獨公子宋不能吃。

公子宋一聽就愣了:“為,為什麼?”

鄭靈公拉下臉來,抬高了音量說:“不許你吃,就是不許你吃,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公子宋看了鄭靈公一眼,一言不發,走到大鍋旁邊,用食指蘸了蘸鍋裡的湯,放進嘴裡美美地吮了一口,然後才大搖大擺地走出公堂。

公子宋想的是,說啥也不能虧待我那根神奇的食指啊。但是,這一舉動使得年輕的鄭靈公十分惱怒,一場鬧劇驟然升級,鄭靈公看著公子宋遠去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我要殺了他!”

公子歸生大吃一驚。吃罷大烏龜,他立刻跑到公子宋的府上,將鄭靈公的話告訴了公子宋。他希望公子宋重視這件事,及時到宮裡向鄭靈公認個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公子宋聽到公子歸生的警告,一點也不吃驚,反而很鎮定地對公子歸生說:“既然如此,我不如先殺了他,以免後患。”

公子歸生心裡一沉,說:“別這樣吧。畜生老了,人們猶且捨不得殺它,何況是國君?”

公子宋也不爭辯什麼。沒過幾天,朝野之間突然出現奇怪的傳聞,說公子歸生要弒君自立,謀朝篡位。這自然是公子宋做的好事,既然他的想法讓公子歸生知道,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不就殺了公子歸生,以保守秘密;要不就拉公子歸生下水,逼他造反。公子宋選擇了後者。

謠言越傳越烈,而且鄭靈公似乎也相信了謠傳,對公子歸生的態度變得冷淡起來。公子歸生有口難辯,乾脆加入了公子宋的陰謀,成為了公子宋的同黨。公子宋於同年夏天發動宮廷政變,刺殺了鄭靈公。

《春秋》記載說:“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左傳》解釋說,公子歸生在鄭國主政多年,然而權謀不足以制止內亂,所以要以這種方式來批評他。又評價說,當初公子歸生拿畜生說事,勸阻公子宋,是“仁”的表現;然而沒有揭發公子宋的陰謀,反而被迫成為公子宋的同黨,是“不武”的表現。所以,公子歸生不能達到“仁”的境界而陷入弒君的罪名。

鄭靈公死後,鄭國人準備立他的同父異母弟弟公子去疾(字子良)為君。公子去疾推辭說:“如果以賢良為標準選擇君主,我顯然達不到;按照長幼有序的原則,我又不及公子堅年長。”於是立鄭靈公的另一個同父異母弟弟公子堅為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鄭襄公。

鄭襄公既然即位為君,按照當時的習慣,鄭穆公的其他兒子被統稱為“穆氏之族”。鄭襄公上台之後,準備驅逐鄭穆公的其他兒子出境,以免他們威脅自己的地位。唯獨公子去疾因為曾經讓位於他,所以特別開恩,允許公子去疾繼續在鄭國生活。公子去疾對此堅決反對,說:“穆公的後人都應當留在鄭國,這是他老人家的願望。如果您一定要驅逐他們,就應該一視同仁,單獨留下我有什麼用?”鄭襄公才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於是放了兄弟們一馬,讓他們都留在鄭國做大夫。

楚莊王的一隻烏龜,引起了鄭國的政權更迭,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但是,他沒有心情看鄭國的熱鬧,因為他本人正面臨親政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

危機的根源是楚國現任令尹斗越椒。

前面說過,斗越椒是若敖氏的後人,與楚莊王是同祖同宗。自楚成王年代的斗谷於菟當上楚國的令尹以來,若敖氏基本上壟斷了令尹這一職務,成為楚國的令尹專業戶。

斗越椒的父親字子良,是子文的弟弟,在楚成王年代擔任司馬一職。子文對斗越椒這個侄子歷來不感冒,甚至可以說是很反感。他曾經勸子良說:“你這個兒子有熊虎的外表和豺狼的聲音,最好現在就殺掉他。否則的話,將給我們若敖之族帶來滅頂之災。諺語說,‘狼子野心’,你兒子就是狼,又怎麼能夠畜養?”

子良對於子文的這一番話,將信將疑,慢慢也就忘了。但子文對斗越椒的看法一直沒有改變,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候,還把自己的族人召集起來說:“一旦斗椒當政,你們就趕快逃離楚國,免得受其牽累,大禍臨頭。”子文越想越不放心,潸然淚下,哀歎道:“就算是鬼,也要求食,難道我們若敖氏之鬼,就要沒有飯吃了嗎?”

鬼靠後人供養。子文這樣說,自然是指若敖氏即將滅族,以至於沒有後人可以供奉祭祀先祖了。

楚莊王年代,子文的兒子斗般擔任令尹,斗越椒擔任司馬,蒍賈擔任工正。斗越椒與蒍賈結成政治同盟,聯合起來在楚莊王面前說斗般的壞話,將斗般趕下台,由斗越椒取而代之,蒍賈則升任司馬。後來,斗越椒又與蒍賈發生矛盾,於是利用若敖之族的勢力,將蒍賈囚禁在轑陽(楚地名),後來又將他殺死。

司馬是卿一級的大官。斗越椒敢通過家族的勢力囚禁和殺死司馬,可見其在國內是何等飛揚跋扈,完全沒把楚莊王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放在眼裡。

他憑借的是什麼?是若敖之族在楚國的地位。自子文以來,若敖之族盤踞在楚國令尹的高位上,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者,他們的門生舊吏、親戚朋友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根系,牢牢地扎根於楚國,若敖之族已經成為不可一世的政壇哥斯拉。

毫不誇張地說,若敖之族跺跺腳,荊楚大地都能感覺到震動。而斗越椒殺死蒍賈之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在烝野舉起了反叛的大旗,將矛頭直接指向了楚莊王。

面對斗越椒的挑戰,楚莊王的第一個反應不是起兵討伐,而是妥協。他向斗越椒提出,以三王之子作為人質,送到斗越椒處,換取楚國的和平。

所謂三王之子,就是楚文王、楚成王、楚穆王的後人,也是楚國王室的重要組成部分。楚莊王提出將這些人送給斗越椒做人質,打的也是一張親情牌,希望斗越椒看在同一個祖宗的份上,不要分裂楚國。

但是,這一建議被斗越椒拒絕了。他帶領大軍向郢都前進,並在漳澨建立了自己的大本營。

事到如今,楚莊王不打都不行了。他只好率領部隊從郢都出發,前去迎戰鬥越椒。

雙方相遇於皋滸。從人數上講,楚莊王的部隊佔優勢。但是,從質量上講,斗越椒率領的若敖之卒,自古以來就是楚軍的精銳,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而且有豐富的戰爭經驗,與普通的楚國部隊相比,是職業軍人與義務兵的差別,不可同日而語。斗越椒本人更是文武雙全,出得朝堂,下得戰場,尤其以善射聞名於世。

當時兩軍對峙,斗越椒藝高人膽大,單車獨乘跑出隊列,要求楚莊王出來對話。楚莊王早就聽過斗越椒的箭術,沒有上他的當,遠遠地躲在射程之外,甘當縮頭烏龜。

斗越椒在陣前叫罵了一通,也不見有人出來應戰,於是認準楚莊王所在的位置,遠遠地彎弓搭箭,一箭射過來。

按照人們的常識判斷,斗越椒這一箭無論如何傷不到楚莊王,因為它在半路就會失去勁道,掉在池塘裡。楚莊王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當他看到斗越椒彎弓搭箭的時候,心裡一點也不緊張,等到他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那箭已經“嗖”地一聲,射穿了戎車的車轅,牢牢地釘在戰鼓的鼓架上。

楚莊王冒了一身冷汗。斗越椒一箭不中,又射一箭。這一箭再次射穿車轅,而且將戎車的車篷射穿,不知所終。楚莊王再也受不了了,連忙下令全軍撤退,避其鋒芒。

當天夜裡,楚莊王派人在大營中巡視,安慰士兵說:“當年先君楚文王討伐息國,在息國的大廟中獲得三支長箭。斗越椒偷走了其中兩支,已經射完了,沒什麼好怕的了。”

這話連楚莊王本人都不太相信,但是對於鼓舞士兵們的士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第二天一早,楚莊王率領全軍撲向斗越椒的部隊,將斗越椒和他的若敖之卒全部消滅。

關於這一戰,《左傳》的記載可謂簡之又簡,僅有“(楚莊王)鼓而進之,遂滅若敖氏”,乾巴巴的九個字。但是,在後世人的杜撰中,這一戰卻是精彩紛呈,高潮迭起。最為世人所熟知的,是出現了一位當時名不見經傳的神箭手養由基,與斗越椒兩人隔著一條河比賽射箭,結果養由基輕而易舉地將斗越椒射死,為楚莊王平息叛亂立下了頭功。

既然是杜撰,我們姑妄聽之罷。值得一提的是,養由基這個人物,在《左傳》的記載中,還將多次出現,畢竟不是憑空捏造的人物。

通過皋滸之戰,楚莊王徹底清除了若敖之族對楚國政局的影響,對穩定楚國內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想當年,子文在臨死之前勸自己的族人遠離斗越椒,可謂有先見之明。但是,在斗越椒當上令尹之後,若敖之族非但沒有逃離楚國,反而助紂為虐,幫助斗越椒囚禁和殺死蒍賈,走上了叛亂和分裂楚國的道路,因此才會有滅族之災。

若敖之族也並未因此完全絕後。斗越椒舉兵反叛的時候,若敖有一位後人,名叫克黃,時任楚國的箴尹(官名),被楚莊王派去出使齊國。回來途中,他聽到斗越椒反叛和戰敗的消息。跟隨他的人都說,不能再回楚國去了。克黃說:“拋棄君主的使命,這樣的人誰敢收留?君主就是天啊,獲罪於天,哪裡有地方可以逃逸?”於是從容回國覆命,然後跑到司法官那裡去聽候發落。

克黃的行為使得楚莊王相當感動,他不禁又想起子文擔任令尹期間為楚國所作的重大貢獻,說:“如果連子文都無後於楚國,我們又如何能夠鼓勵大家團結一致,建設楚國的美好明天呢?”於是網開一面,讓克黃官復原職,並且給他改名為生,生生不息的生。

在這之後,一個名叫蒍敖的人登上政治舞台,擔任了楚國的令尹。蒍敖又被稱為孫叔敖。在歷史上,“楚莊王加孫叔敖”這對組合的名氣,並不亞於“楚成王加子文”組合。

【外戚干政:外公政治】

公元前608年,在經歷了一場腥風血雨之後,魯文公的兒子公子倭終於登上了魯國君主的寶座,成為了歷史上的魯宣公。

春秋時期,子以母貴。兒子的地位取決於母親的地位,而母親的地位取決於兩點:一是她的娘家的地位,二是她在夫家的受寵程度。而前者往往又決定後者,也就是說,一個女人的娘家地位高,她在夫家自然容易受到尊重和寵愛,這是政治婚姻的本質決定的。

母親的娘家,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外公家。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一個人在一大群同父異母的兄弟中能否脫穎而出,成為家族事業的接班人,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外公的地位與實力。而外公們(有時候是舅舅們),大多也熱衷於關心和干涉女婿家的內政,替自己的外孫撐腰打氣,幫助他們爭權奪利,這就導致了春秋時期獨特的政治現象——外公政治。

遙想當年,鄭莊公的兒子世子忽因為屢次拒絕齊僖公的好意,沒有娶齊國公主為妻,結果失去了一個強大的外援,繼承君位沒幾天就被自己的弟弟公子突趕下台。而公子突之所以搶奪世子忽的君位,更多則是因為公子突的外公——宋國的權臣雍氏家的主導與謀劃。世子忽和公子突兄弟鬩牆的故事,充分體現了外公政治的現實性。

公元前614年,邾文公去世。邾文公在生的時候,娶了齊國的公主齊姜為正室夫人,又娶了晉國的公主晉姬為側室。齊姜生了嫡長子玃(jué)且,晉姬生了次子捷菑。邾文公死後,邾國人按照嫡長子繼承製的原則,立玃且為君。捷菑不服氣,跑到晉國外公家求助,要求晉國幫他爭奪君位。趙盾為此大會諸侯,動員了兵車八百乘討伐邾國,要為捷菑討回公道——這是外公政治的又一典型案例。

公子倭本來無權繼承君位,他的母親敬嬴只是魯文公的小妾,也沒有實力雄厚的娘家作為後盾。而且,魯文公的嫡妻姜氏是齊國的公主,所生的兒子公子惡早就被立為大子。站在外公政治的角度,公子倭與公子惡競爭,毫無勝算。可是,敬嬴是個有心計的女人,早早就搞掂了魯國的權臣公子遂,獲得了公子遂的支持。公子遂跑到齊國,和新上任的齊惠公達成一筆交易,居然使得齊國拋棄了公子惡這位外孫,轉而支持非親非故的公子倭,使得公子遂可以放心大膽地幹掉公子惡,將公子倭扶上君位,也算是外公政治中的小概率事件。

根據公子遂和齊惠公達成的交易,公元前608年正月,魯宣公正式即位的當月,就派公子遂為迎親大臣,前往齊國迎娶齊國公主為妻。

先君魯文公屍骨未寒,便急急忙忙給自己辦喜事,魯宣公此舉在當時無疑受到輿論的譴責,後人對此也多持譏諷的態度。但是,如果考慮到這是魯宣公急於討好齊惠公,以此換取齊國更大支持的實際舉動,倒也無可厚非。畢竟,為了政權穩固,為了國家安全,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也是難免。

《春秋》這樣記載:“公子遂如齊逆女。”逆就是迎接,女當然是齊國公主。接著又記載:“三月,遂以夫人婦姜至自齊。”至自齊,是當時習慣的語序,用現代語言來說,就是自齊至,從齊國回來之意。

為什麼去的時候稱為“公子遂”,回來的時候稱為“遂”呢?《左傳》解釋,是為了對齊國來的新夫人表示尊重。公子,是當時貴族通常的尊稱,捨去公子的稱號,則是尊重更為顯貴的人。

以此為始,齊魯兩國迅速進入一個新的蜜月期。當然,這種蜜月關係並不對等,就像冷戰時期老大哥和小弟弟的關係一般不對等。有大量史實為證。

同年夏天,魯國大夫季孫行父帶著大量財禮訪問齊國,請求安排齊魯兩國元首會晤,希望通過會晤這種形式,齊國正式確認魯宣公政權的合法性——畢竟是通過“弒君”上台的,心裡總想著尋求外交承認。

齊惠公收了魯國人的賄賂,倒也不含糊,很快與魯宣公在平州見面,承認了魯宣公的諸侯地位。受寵若驚的魯宣公回國之後,馬上又安排公子遂再次訪問齊國,專程對齊惠公表示感謝。不過,感謝不是一句話,要拿出實際的東西才行。同年六月,齊國人正式接收了魯國的濟西土地。說句題外話,以土地換承認,是從古至今對自身的合法性沒信心的統治者慣用的手段。

公元前605年,今山東省境內的兩個小國,郯國與莒國發生外交糾紛。自認為已經獲得國際承認的魯宣公配合齊惠公,想以大國的身份平息小國的糾紛,要求郯莒兩國舉行談判,和平解決紛爭。沒想到,莒國人拒絕了調解。魯宣公惱羞成怒,派兵進攻莒國,奪取了向城。對此,《左傳》冷冷地評價說:“非禮也!”理由是,調停諸侯之間的矛盾,當以禮為之,而不能以亂為之。動用武力就是以亂冶亂,不可能達到解決矛盾、共享太平的目的。其實,魯宣公並非不知道這些大道理,可是為了在齊惠公面前效犬馬之勞,非禮就非禮吧。

公元前604年春天,魯宣公又主動跑到齊國去朝覲齊惠公。這一去就呆了好幾個月,直到夏天才回到魯國。之所以住那麼久,不是因為齊惠公好客,而是因為齊國的世襲貴族高固看中了魯國的公主叔姬,要求齊惠公將魯宣公強行留下來,商討高固迎娶叔姬的事宜。

前面說過,國、高二氏世代為齊國的上卿,最早是周天子派到齊國去監管齊侯的貴族,身份非常顯貴。可是,高固再顯貴,也不過是卿一級的人物,和諸侯不能平起平坐。在等級觀念相當強大的春秋時期,諸侯之女如果嫁給鄰國的卿大夫,是相當沒面子的事。魯宣公很難答應齊國人這一無禮的要求。沒關係,那就乖乖呆在齊國吧,不打你也不罵你,只要你坐坐冷板凳就行。到了夏天,魯宣公終於投降,接受了高固的求婚,才被解除軟禁,回到魯國。

同年秋天,高固興高采烈地來到魯國,迎娶了他的新媳婦叔姬。高固這樣做,倒是符合當時的婚禮習俗:諸侯娶老婆,派卿出境迎親;卿大夫娶老婆,就得自己親自出馬了。三個月後,抱得美人歸的高固又帶著老婆回娘家行“反馬”之禮。

所謂反馬,也叫返馬。春秋時期,卿大夫娶妻,女方乘坐娘家的車馬到夫家來。成婚之後三個月,夫家將車留下,而將馬送回其娘家,就是反馬。據介紹,留車是新媳婦表示謙遜,不敢自認為必定能夠得到夫家歡心而長久居住,一旦發生休妻事件,則將乘此車回娘家;而反馬則是夫家接受新人,表示不至於發生休妻之事。

公元前602年,魯宣公跟從齊惠公,帶兵討伐山東的萊國。萊國是小國,從地理位置上看,萊國位於齊國之東,而魯國在齊國之西,萊魯兩國根本不搭界,也沒有產生任何外交上的不愉快。因此,魯國討伐萊國,完全是為齊國效力。《春秋》記載:“(魯)公會齊侯伐萊。”《左傳》解釋,之所以用“會”這個字,是因為齊魯兩國在這件事上沒有共同利益。但凡出兵,如果有共同利益,就應該用“及”字,沒有共同利益則用“會”。

由此可見,雖然有叔姬下嫁高固之辱,魯宣公在齊惠公鞍前馬後效力,仍然是積極得很,不敢有絲毫懈怠。魯宣公這樣委曲求全,對於加強齊魯兩國的睦鄰友好關係、保障魯國的安全,確實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是,他忽略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天下的霸主不是齊國,而是晉國。

自魯宣公即位以來,只顧給齊國人擦鞋,竟然完全把晉國拋到了一邊。晉成公上台,他沒有前去祝賀,也沒有派大夫代表他前去祝賀。這在當時是十分失禮的事。晉國人嘴上不說,心裡卻有了一個大疙瘩。

雖然現在的晉國與晉文公、晉襄公時期相比,國勢已經大不如從前,但仍然是一個不容輕視的龐然大物。

晉成公即位之後,晉楚之間的爭霸進入拉鋸戰時期,雙方爭奪的重點仍然是中原的心臟——鄭國。公元前605年冬天,楚莊王剛剛解決完國內的斗越椒之亂,就派兵攻打鄭國,企圖將鄭國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公元前604年冬天,楚軍再次入侵鄭國,順便與陳國簽訂了盟約。晉國則派荀林父為將,帶兵救援鄭國,同時討伐陳國。公元前603年冬天,楚軍連續第三年進攻鄭國,終於迫使鄭國臣服,與楚國簽訂了和平協議。公元前602年,鄭國在大夫公子宋的主持下,又與晉國秘密談判,背棄楚國而投入晉國的懷抱。於是,同年冬天,晉國在黑壤(地名)召開諸侯大會,重溫霸主的舊夢。

一向不搭理晉國的魯宣公這次冒冒失失地跑到黑壤,準備在中原各國諸侯面前露露臉。沒想到,熱臉貼上了冷屁股,魯宣公一到黑壤,就被晉國人囚禁起來,連會盟儀式都沒讓他參加。直到魯國人交出一筆賄賂金,晉國人才將他釋放。

對於這件事,魯國的史官覺得很丟臉,因此在《春秋》中記載魯宣公參加了黑壤之會,而不寫黑壤之盟。畢竟,堂堂一國之君遭到囚禁,未免太窩囊了。

公元前601年春天,魯宣公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魯國。

論面積,魯國不是一個小國;論綜合實力,魯國在列國之中至少也可以排到前八強;而且魯國還有一個特殊的政治身份,是周公的後裔,在列國中地位崇高。按照周禮的規定,天子的祖廟稱為大廟,諸侯的祖廟稱為大宮,而魯國的祖廟也稱之為大廟,享受與天子同等待遇;天子家裡舉行典禮,用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諸侯則只能用六六三十六人的舞蹈,而魯侯也可以用六十四人之舞。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均體現魯國的地位超群。可是,進入春秋時期以來,本應受到尊重的魯國卻屢屢受到欺負,而且總是敢怒而不敢言,隱忍了事。

如:公元前694年,魯桓公攜夫人前往齊國訪問,不但被齊襄公戴了一頂綠帽子,還被齊國人謀殺在車中,成為一樁離奇死亡事件的男主角。魯國人對此事的態度之離奇,有甚於謀殺案本身。他們給齊襄公送去一份含糊其詞的外交照會,說我國元首畏懼您的虎威,不敢安坐家裡,前來貴國修好,事情辦成了,卻回不了國,也不知道找誰負責任,搞得我國在各國面前很沒面子,請您殺了公子彭生,也好讓我們對各國有個交待云云。這份照會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有點想討回公道,卻又怕對方發威,有點想指桑罵槐,卻又欲說還休,堪稱是春秋外交史上一篇奇文。同時,在當年的《春秋》記載中,也僅僅用“公薨於齊”四個字一筆帶過。

沒有比魯國人更善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開解自己的了。公元前613年,魯僖公派兵吞併了小國項國,當時天下的霸主齊桓公大為震怒,在淮地會盟中將魯僖公扣押起來。魯僖公夫人聲姜原為齊國公主,親自跑到齊桓公那裡說情,才將魯僖公放回來。《春秋》連魯僖公被扣押的事都不書,只寫“夫人姜氏會齊侯於卞”。鴕鳥將頭埋在沙子裡,以為看不到敵人就可以躲避追捕;魯國人則總是在歷史記錄中不經意地遺忘一些不開心的事。可見,早在魯迅之前兩千多年,阿Q的祖先們便已經很有阿Q精神。

公元前625年,魯文公前往晉國朝覲晉襄公,結果連晉襄公的面都沒見到。晉國人為了羞辱魯文公,只派了陽處父來見他。《春秋》記載此事,只用了區區“及晉處父盟”五個字,無頭無尾——可以理解,頭埋到沙子裡了嘛。

更近的事,是前面說的,齊國上卿高固為了娶魯國公主,要求齊惠公將前來訪問的魯宣公強留了幾個月。

有這些歷史前科,可以想像,公元前601年,當魯宣公回到曲阜的時候,曲阜的居民對於自己的國君遭受外國的侮辱,倒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憤怒,沒有人上街遊行,沒有人到使館區示威,也沒有人宣佈要抵制晉貨。魯宣公安安靜靜回到公宮,繼續當他的國君。

同年六月,一直扶持魯宣公的公子遂在訪問齊國途中病逝了。由於他對魯宣公的貢獻,或許也由於他與魯宣公的母親敬嬴的特殊關係,公子遂的葬禮被辦得很隆重,採用了“繹”的方式。

所謂“繹”,簡單地說就是連續兩日祭祀,而且第二日之祭不用頭日之牲,又新殺畜牲以祭。按照周禮的規定,繹是天子與諸侯之喪禮,卿大夫之喪禮只能用一日之祭。孔夫子對此批評道:“非禮也,卿卒不繹。”魯宣公當然也知道這是非禮的行為,所以在祭祀的過程中,“萬入去籥(yuè)”。

萬,就是萬舞,是春秋時期祭祀用的舞蹈;籥,是一種竹製的樂器,用於吹奏。萬舞有文舞和武舞之分。文舞文質彬彬,舞者左手執籥,右手執羽,人數有嚴格的限制,也就是前面說的:天子用六十四人,叫做“八佾(yì)”;諸侯用三十六人,叫做“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則用“二佾”。武舞顯示力量,舞者手持兵器,動作狂野。當年楚國的公子元想誘惑寡婦文夫人,派人在文夫人住所旁邊跳萬舞,就是武舞。

魯宣公既要給公子遂辦一個隆重的葬禮,又不想讓太多人指責,所以在跳萬舞的時候,故意讓人不使用籥。這樣就不會弄出太大的聲響,惹人注意了。

也許是兔死狐悲,公子遂死後的第七天,敬嬴也去世了。敬嬴的身份是諸侯夫人,按照諸侯死後五月而葬的規矩,她的葬禮一直等到冬天才舉辦。據《左傳》記載,敬嬴下葬的當天,久旱的魯國突然下起了大雨,所以只好將葬禮延期。敬嬴和公子遂通過陰謀而使魯宣公上台,為此殺死了哀姜的兩個兒子。如果要荷馬或是莎士比亞來寫這個故事,他們會說這是被害者的眼淚。然而中國的古人沒有這種情調,他們想到的是另一回事。《左傳》乾巴巴地說,魯宣公延遲哀姜的葬禮,是合乎禮制的。按照禮的要求,兒子在為父母選擇下葬的日期的時候,要舉行占卜,以示隆重。而且,對於備選的日期,要盡量延後。這是因為父母下葬之後,兒女的悲哀會漸漸削減,所以不急於下葬,略表孝心。

雖然發生了這些個事情,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00年正月,魯宣公仍然不辭辛苦地來到齊國,給齊惠公拜年。魯宣公對母親的孝心可嘉,對齊惠公的孝心也不遑多讓。

公元前599年春天,魯宣公又早早來到齊國拜訪。這是他上台以來第四次訪問齊國了。魯宣公這種孜孜不倦的問候打動了齊惠公,由此得到的回報是,齊國歸還了當年魯國割讓的濟西土地。

當然,齊惠公此舉也許與他的身體狀況有關。一個人,在快死的時候,總是比較大方。到了夏天,齊惠公就去世了。

魯宣公得到消息,再次來到齊國,參加了齊惠公的追悼會。這又是超出常規的慇勤。按照傳統,諸侯不奔諸侯之喪。魯宣公能夠做到這個份上,客觀地說,為了國家的安全,他確實是不遺餘力了。

同年夏天,齊惠公的葬禮在臨淄舉行。魯國又派公子遂的兒子公孫歸父作為特使,前往齊國參加葬禮。

同年秋天,季孫行父訪問齊國,參加齊國新君齊頃公的即位大典。

同年冬天,公孫歸父再次來到齊國,就不久前魯國派兵討伐邾國,攻佔了邾國的繹城一事進行專題匯報。後人解釋,魯國以大欺小,怕受到齊國的責備,所以主動前去匯報。其實,在此之前,魯國已經有多次討伐邾國的歷史,攻佔邾國的領土也不是第一次,但是這麼急著去向齊國匯報,倒確實是第一次。

公元前598年,齊頃公派兵討伐莒國。雖然這事與魯國沒有任何關係,魯國還是客串嘉賓,派公孫歸父帶兵參加了討伐。這些年間齊魯兩國的關係,用如膠似漆來形容也不過分。

知其雄,守其雌,魯國人這樣做,也是亂世之中的生存智慧罷。

相比對齊國的慇勤,魯國對王室的態度就不僅僅是冷淡了。據《春秋》記載,公元前600年,魯國大夫仲孫蔑前往雒邑拜訪當時的周天子,也就是周定王。《左傳》不無諷刺地解釋道,仲孫蔑此行不是魯國主動所為,而是周天子派了使者到魯國來,要求魯國遣使訪問王室,才“應邀”前往的。

仲孫蔑就是孟獻子,是慶父之孫,文伯之子。前面說過,季友、慶父、叔牙都是魯桓公的兒子,他們的後代枝繁葉茂,分別以季、孟、叔孫為氏,在歷史上被稱為“三桓”。很多時候,他們又被稱為季孫氏、孟孫氏和叔孫氏,那是因為“孫”是魯國貴族的尊稱,“三桓”的族長均被尊稱為“孫”,是以得名1。

公元前599年秋天,周定王派卿士劉康公訪問魯國。劉康公同時代表周定王,對魯國的幾家權臣進行了拜訪。結果發現,季孫行父、孟獻子家裡比較節儉,而叔孫僑如家、公孫歸父家過得相當奢侈。

劉康公回到雒邑,周定王問:“魯國的大夫們,誰更有賢能?”

劉康公回答說,季、孟兩家可以久,叔孫、東門家就算不敗亡,他們目前的家長恐怕也難逃禍患。

東門家就是公孫歸父家。公孫歸父是公子遂的兒子,而公子遂久居東門,即以東門為氏。

劉康公解釋說,臣有臣道,君有君道。寬厚、嚴肅、周全、仁愛是為君之道,忠誠、謹慎、謙虛、節儉是為臣之道。現在季、孟兩家雖然注重節儉,但是足夠保證日常的開支與用度,而且讓族人得到庇護;而叔孫、東門兩家過得奢侈,而且不體恤族人的貧困,親戚也得不到周濟,憂患很快會降臨。像叔孫、東門這樣的家族,只顧自身,必然不顧君主,而且他們這麼奢侈,國家財政也受不了,這是自取滅亡。

周定王饒有興趣地問:“那以你之見,叔孫、東門兩家還可以維持多久?”

“兩三代吧。”劉康公說,“東門的地位不如叔孫,奢侈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很難侍奉兩代君主;叔孫的地位不如季、孟兩家,奢侈卻大大超過,不可能侍奉三代君主。倘若這兩人早死也還好,如果活得太長又不收斂,宗族必然滅亡。”

從後面發生的事看,劉康公的預見相當精準,精準到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不過,具體的歷史事件也許可以捏造,勤儉持家者興旺,奢侈浪費者敗亡,卻是自古不變的道理。

【衝冠一怒為紅顏】

話說遠古的時候,堯統治天下。堯順天應人,他的仁德如天之廣闊,澤被大地;智慧有如神明,無所不知。天下人對堯的景仰之情,如同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可是,堯畢竟很老了,他很想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來接自己班,大伙向他推薦了一個叫舜的人。

從族譜上看,堯的父親高辛是黃帝的曾孫,而舜的父親瞽叟是黃帝的第七世孫,兩個家族雖然自黃帝的兒子那一代就分支,卻也多少有些血緣關係。瞽(gǔ)叟是個瞎老頭,在舜的母親死了之後又娶了個老婆,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象。自古男人愛後婦,瞽叟愛屋及烏,把所有的愛心都分給了象,甚至常常想殺死舜,好讓象來繼承家業。不過,舜是個超級孝順的兒子,對於父親的厚此薄彼毫不介意,反而對父母和弟弟更加親善。

堯是個很負責任的統治者。為了考察舜的品德,他將自己兩個美麗的女兒一股腦兒嫁給了舜這傻小子,以觀察舜的治家能力;又派自己的九個兒子與他交往,以觀察他處事的能力。舜帶著一家人居住在媯水的拐彎處,於是因地制宜,以媯為姓。由於他的仁德,人們都來投奔他,與他為鄰,接受他的領導,那地方三年便變成了一座大城。

堯對舜的表現很滿意。他賞賜給舜一套上等衣服和一把古琴,又派人為舜修建了穀倉,並且送給他一些牛羊。看到舜突然闊綽起來,瞽叟又動了殺他的念頭。他讓舜爬到穀倉頂上去修葺屋頂,自己卻在底下放火。沒想到,舜對空氣動力學有一定的研究,一手持著一頂草帽,像一隻大風箏一般飛了下來,毫髮未損。瞽叟不甘心失敗,又讓舜去挖井,待至井挖深了,瞽叟和像一起往井裡填土,把舜活活埋在了井底。這缺德的父子倆很高興,於是著手瓜分舜的財產,當然也包括老婆。瞽叟分到了穀倉和牛羊,而堯的兩個女兒和琴被分給了象。又是一個沒想到,舜對隧道工程也有一定的研究,他早在井壁上挖了一個秘密通道,從這個通道逃走了。像住進了舜的房子之後,坐在裡面彈琴取樂,還沒來得及享用舜的老婆們,舜便回來了。“我正想你想得傷心,所以彈琴解悶呢!”象連忙說。“是啊。”舜說,“咱們兄弟之間的感情,真是很不錯啊!”在這之後,他對父親仍然孝順,對兄弟仍然友愛。他的逆來順受,被中國人樹立為孝順的典型。

舜就這樣通過了堯的考察,成為天下的統治者。舜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多年,又傳位給禹,而他的後代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衰落,到商朝的時候竟然失傳了。

周武王消滅商朝後,大規模分封建國,派人到民間尋訪舜的後人,居然還真找到了一個叫媯滿的人,於是將他封到陳地,讓他以諸侯的身份,世代祭祀舜,並且將自己的長女太姬嫁給他為妻,以示恩寵。這就是春秋時期陳國的來歷。這個故事當然有諸多疑點,但是在那個年代,人們都毫不懷疑:陳國的國君就是舜的後代。

烏飛兔走,斗轉星移,到公元前600年的時候,陳國的第十九任君主陳靈公已經在位十四年了。弱肉強食的亂世中,舜的後裔這一曾經顯赫的身份並沒有給陳國帶來任何庇護。晉楚兩大強國為了爭奪中原的霸權,就像兩股不定時造訪的颶風,將陳、鄭、宋、蔡等第二世界國家吹得東倒西歪,無所適從。陳靈公在位期間的歷史,就是一部弱國無外交史。陳國不是被討伐,就是被會盟,不是被晉國威脅,就是被楚國擺佈,如同風箱中的老鼠,兩面不是人。

也許是過度的不安全感導致人性扭曲,也許是禮崩樂壞使得人喪失最基本的羞恥之心,在陳靈公身上,祖上的種種美德已經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理喻的放蕩。

他喜歡上了一個叫夏姬的女人。夏姬是鄭穆公的女兒,嫁給了陳國大夫御叔。御叔的祖上,曾經有一位名叫少西的,字子夏。因此,御叔以夏為氏,有時又被稱為少西氏,而夏姬的“夏”也因此得名。御叔去世得早,留下一個兒子叫夏征舒,夏征舒子承父業,也在陳靈公的朝廷中擔任了大夫的職位。

“那夏姬生得娥眉鳳眼,杏臉桃腮,有驪姬、息媯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見者無不驚魂,顛之倒之。”在一本名為《東周列國志》的小說中,作者馮夢龍如此生動地描述,繼而寫道,“更有一樁奇事,十五歲時,夢見一偉丈夫,星冠羽服,自稱上界天仙,與之交合,教以吸精導氣之法。”

天生麗質加上吸精導氣之法,使得這位夏姬成為不折不扣的床上尤物,再加上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使得一眾登徒子趨之若鶩,爭相獻諂。這夏姬也並非來者不拒,在眾多追求者中,只選擇了區區三位來當自己的情人,那就是當朝國君陳靈公、大夫孔寧和儀行父。

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於夏姬,在男權社會中是一段逆向性的四角關係。一位寡婦同時擁有三位情夫,其中一位是國君,兩位是大夫,同時自己的兒子也在朝為官,大家每天都要見面,讓人難免替她擔心,這種關係很難處理吧。

擔心是多餘的。陳靈公與夏姬私通,完全不避她的另外兩位情夫。事實上,這段四角關係在陳國不是公開的秘密,而是頭版頭條的八卦題材。三位情夫之間為了炫耀夏姬對自己的寵愛,甚至在朝堂之上公然穿著夏姬穿過的汗衣,嬉皮笑臉地打鬧。

大夫洩冶看不下去了,他對陳靈公勸諫道:“國君和卿大夫公然倡導淫亂,叫民眾如何效仿呢?而且名聲也不好。您實在喜歡穿,好歹將汗衣穿在裡邊,別拿出來炫耀!”

陳靈公當場說:“我知錯了,一定改。”一轉身就將這事當笑話告訴了孔寧和儀行父。

孔寧和儀行父聽了,便對洩冶動了殺心。他們對陳靈公說,不可輕視洩冶的危害,這老頭子的嘴很難管得住,如果聽任其胡說八道,總有一天會壞了咱們的好事。

陳靈公愣了半天,問道:“那該怎麼辦?”

孔寧做了個“殺”的手勢。陳靈公點點頭,表示默許。幾天之後,洩冶便陳屍於公宮之外。

對於洩冶的悲劇,孔夫子以“民之多辟,無辟自立”這樣一句詩來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民之多辟,無辟自立”見於《詩經》大雅,意思是:既然國人多行邪惡,就不要特立獨行,亂發表意見。自古以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人,總是沒有好下場的。這也是孔夫子“邦無道,其默足以容”的中庸之道的具體表現。

陳靈公的淫亂不只是在國內享有盛名,連遠在雒邑的周定王都有所耳聞。

公元前600年,周定王派單襄公出訪宋國和楚國,途經陳國。時值十月,單襄公看到的是一片蕭條景象:道路上雜草叢生,路旁沒有綠化,負責到邊境迎送賓客的官員不見蹤影,主管建設的司空不巡視道路,塘堰上沒有水利設施,河流上沒有橋樑,田野裡的糧食也沒有收割完畢,莊稼長得像雜草。首都的國賓館已經荒廢了,普通城市也沒有像樣的旅舍,外交部對於天子的使臣不聞不問,連最起碼的伙食都不能安排。要問陳國人都到哪裡去了?回答是,給夏姬家築亭台樓閣去了。夏姬家貴客盈門,陳靈公、孔寧、儀行父戴著楚國時興的帽子,相約前往夏姬家參加派對,因此不見任何賓客。

單襄公回來之後就對周定王說:“陳國也許快要滅亡了吧。”

他接著說,按照先王的遺訓,雨水稀少,就修整道路;河水乾涸,正好搭建橋樑;草木凋零,應當儲藏糧食;天寒地凍,則準備冬衣;寒風吹襲,趕快修整城牆和房舍。現在的陳國,十月已過,道路仍然無人修整,田地裡的莊稼沒人收割,水面上既沒有水利工程,也沒有橋樑,這是違背先王的教誨啊!按照周朝的官制規定,外國派使者前來,邊境官員要立刻向國君報告,並派專人迎接、引導、慰勞客人,陪同客人到宗廟向列祖列宗行禮獻花。外交部要安排好賓館,司徒派人服務,司空巡視道路,司寇安排保衛,膳食工作人員、馬伕、工匠等人員全部到位,做到熱情洋溢,賓至如歸。如果是大國的使者到來,接待檔次還要提高。天子的使者到了,檔次更高。如果是天子本人巡視,國君必須親自出面監督接待工作。現在我單某人雖然不才,好歹也是天子的親戚,奉天子之命經過陳國,居然無人理睬,這是公然蔑視王室啊!更離譜的是,陳侯違背人間倫理,置夫人、妃子於不顧,帶著臣子去夏家開淫亂派對,這不是侮辱‘媯’這一高貴的姓麼?身為太姬之後,不穿戴我周朝的禮服和帽子,卻戴著楚國的帽子招搖過市,這不是太隨便麼?

公元前599年夏天,夏家的亭台樓閣竣工,陳靈公又帶著孔寧和儀行父到夏家飲酒行樂。

按照周禮的規定,諸侯如果不是因為問病或弔喪而前往卿大夫家,叫做“君臣為謔”,在當時是非常失禮的行為。陳國人對此議論紛紛,有詩為證: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夏南就是夏征舒,這是陳國的百姓諷刺陳靈公與夏姬淫亂,不辭辛勞地驅車前往夏家,朝夕都不休息。

最感難堪的是夏征舒。他既對國君的無恥感到憤怒,又為母親的荒淫感到羞愧,而在憤怒和羞愧之外,更多的是感到無奈。雖說士可殺不可辱,但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要維護士的尊嚴,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需要智慧,甚至是狡黠,而這些都是夏征舒所不具備的。

陳靈公等人一連幾天在夏家飲酒作樂,猜拳行令,當然還干了更糟糕的事。酒醉半酣中,陳靈公突然對儀行父說:“我怎麼越看越覺得征舒長得像你?”

“是嘛?”儀行父裝作端詳了陳靈公半天,說:“我看他長得也很像主公您啊!”

一群人笑得前仰後合,夏姬臉色緋紅,更加楚楚動人了。

這個下流的玩笑通過僕人傳到了夏征舒耳朵裡,這位一直處於痛苦煎熬中的年輕人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拿著一副弓箭埋伏在自家的馬廄裡,等陳靈公心滿意足地走出來,便一箭射穿了陳靈公的咽喉。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旁邊的人都驚呆了,夏姬看看倒在地上的陳靈公,又看看從馬廄中緩緩走出的兒子,臉色變得煞白。

這個時候,孔寧和儀行父趁著大伙不注意,偷偷從側門溜出了夏家的花園。

他們駕上馬車,一路狂奔,跑出上蔡(陳國首都)的城門,跑出陳國的邊境,然後轉向南方,一直跑到楚國境內。

楚莊王看到孔寧和儀行父,立刻意識到這兩個人是來送枕頭的——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你想睡覺的時候,有人給你送枕頭。

自從晉成公即位,晉楚之間的爭霸就進入拉鋸戰時期。雙方爭奪的戰略重點仍然是中原的心臟地帶,也就是鄭、陳、蔡、宋幾個國家。處於中國心臟地位的鄭國首當其衝,陳、蔡、宋三國也不能倖免。同時,晉楚兩國又都不約而同地開始鞏固各自的後方,爭取更大的戰略空間。

公元前601年,晉國為了解決後顧之憂,聯合白狄部落發動了對秦國的進攻。有傳言說晉國人俘虜了秦軍的間諜,拉到絳都的鬧市區公開處斬。六日之後,間諜竟然死而復生。這自然是天方夜譚。但也有人認為,自晉文公去世後,秦晉兩國總是刀兵相見,冤家易結不易解,間諜的死而復生,正是兩國兵爭不斷的象徵。

同年,楚國的附庸、位於今安徽省境內的舒國背叛楚國。楚莊王親率大軍討伐,一舉將舒國消滅,將它併入楚國的版圖。自此之後,楚國的邊境與吳、越的江南諸國接壤。楚莊王與吳、越兩國的國君舉行會盟,三方建立了外交關係。

回顧楚莊王的爭霸之路,先是滅掉了庸國,穩固了楚國西北的邊防;與秦國建立同盟關係,使秦國成為打擊晉國的“左勾拳”;現在又將吳、越二國納入同盟,則東南無憂,戰略佈局基本成型。

公元前600年九月,晉、宋、衛、鄭、曹等諸侯再一次在扈地會盟,陳靈公缺席。缺席的原因,據說是因為與楚國達成了秘密同盟,因而懶得搭理晉國。但也有可能是,陳靈公此時正沉溺於與夏姬的淫亂之中,不想參與任何國際事務。作為此次會盟的直接成果,晉國派荀林父為大將,率領諸侯聯軍討伐陳國。不過,由於晉成公突然在扈地去世,大軍尚未抵達陳國便草草收兵,無功而返。

晉成公的兒子據即位,也就是歷史上的晉景公。大約就是在晉景公即位後不久,趙盾去世了,取而代之的就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郤缺。

不久之後,楚莊王又一次揮鞭北上,討伐鄭國,以懲罰其參加扈地會盟的背叛行為。郤缺率軍救援鄭國。沒想到,晉楚兩國尚未交鋒,倒是鄭國人主動出擊,在柳棼(鄭國地名)打敗了楚國部隊。

因為這次勝利,鄭國舉國歡騰,只有鄭襄公的哥哥公子去疾對此表示擔憂。他認為,鄭楚兩國實力相差懸殊,鄭國逞一時之強,偶爾打敗楚國,但是從長遠來看,仍然處於弱勢,因此,打了勝仗非國家之福,而是國家之禍。

基於這種擔憂,鄭國人在打了勝仗之後,又主動與楚國和談,請求楚國的原諒。這一舉動惹惱了晉國人。公元前599年夏天,晉國又帶頭發動諸侯聯軍討伐鄭國。夾縫中求生存,真是不容易,鄭國人再一次妥協,轉而與晉國簽訂了和平協議。楚莊王不幹了,於是再一次派兵討伐鄭國(可憐的鄭國)。這一次,晉景公派了老臣士會帶領諸侯聯軍保衛鄭國,在穎水北岸趕走了楚國人,並且駐軍鄭國,防備楚國的再次入侵。

正當楚莊王為戰爭相持不下而暗自焦慮的時候,孔寧和儀行父失魂落魄地站到了他面前,向他報告了陳靈公被夏征舒殺死的消息。

楚國群臣中,有位擔任申縣縣公的公族大夫,名叫巫臣,曾數次出使陳國,在陳國偶遇夏姬出遊,驚為天人,只恨不能將其據為己有,久而久之,竟成為心病,於是力勸楚莊王討伐陳國,企圖藉機擄取夏姬。

即便沒有巫臣的鼓動,楚莊王也打算好好利用陳靈公被殺這個題材,名正言順地干涉陳國內政,以獲得對陳國的絕對控制權。他好言安慰了孔寧和儀行父幾句,然後表態道:“此事非同小可,寡人斷無坐視之理!”

公元前598年春天,中原再次陷入戰火。楚莊王親率大軍討伐鄭國,一直打到櫟城。此時士會率領的諸侯聯軍已經撤走,兩面不討好的鄭國人萬念俱灰,公子去疾說:“晉國和楚國這兩個國家不以德服人而總是訴諸武力,誰打過來我們就聽誰的。他們毫無信義可言,我們又為什麼要信守什麼諾言呢?”於是鄭國再次屈服於楚國。

同年夏天,楚莊王、鄭襄公和陳國的大子午在辰陵舉行了會盟。

大子午是陳靈公的嫡長子,陳靈公被夏征舒殺死之後,大子午迅速出逃,流亡國外。

辰陵會盟被視為楚莊王霸業初成的標誌性事件。此後不久,楚莊王派他的弟弟、時任左尹的公子嬰齊率軍入侵宋國,而楚莊王本人親率楚軍主力在鄭國的郔城坐鎮。到了冬天,楚莊王大軍突然自郔城出發,直奔陳國而去。

楚軍進入陳國之前,楚莊王發佈了《告陳國同胞,全文簡潔明瞭,只有八個字:“無動!將討於少西氏。”意思是,陳國的百姓不用驚慌,楚國大軍是為了討伐少西氏(指夏征舒)而來,與其他人無關。

飽受戰亂之苦的陳國人本來就沒有鬥志,看到這八個字的檄文,覺得這事確實和自己無關,於是歌照唱,舞照跳,任由楚國大軍兵不血刃地進入了陳國的首都上蔡。夏征舒被楚國人抓住,處以車裂之刑。

車裂之刑又被稱為五牛分屍。確切地說,不是分屍,而是分大活人,其殘酷可想而知。在《左傳》的記載中,尚只有齊襄公對鄭國的高渠彌使用過這種酷刑,主要是為了揚威於諸侯,同時給自己樹立一種嫉惡如仇的光輝形象。楚莊王此舉,出發點和齊襄公是一樣的。

處死夏征舒之後,楚莊王本人卻對夏征舒的母親——夏姬動了凡念,想納其為妾。這也難怪,按照馮夢龍的描述,男人見了夏姬,沒有一個不動心的,楚莊王自然也不例外。

這事遭到巫臣的強烈反對。巫臣說:“大王召集諸侯,是為了討伐有罪之人;現在納夏姬為妾,是貪戀她的美色。貪戀美色就是淫邪,萬惡淫為首。《尚上說,‘明德慎罰’,周文王依此建立了周朝。明德,就是推崇美好的品德;慎罰,就是有惡必除。如果發動諸侯討伐有罪之人,自己卻陷入罪惡之中,豈不是太不慎重了?請三思而後行!”

楚莊王不知道巫臣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只是覺得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於是聽從了巫臣的勸告。大將公子側在一旁見了,腎上腺素激增,馬上站出來說:“既然大王不要那個女人,那就賞賜給在下吧。”

巫臣感歎道:“這是個不祥的女人啊。她嫁給御叔,御叔便死得早;與陳靈公私通,陳靈公便死於非命;她的兒子夏征舒因她而死;孔寧和儀行父因為她而流亡國外;陳國也因為她而被我楚軍佔領。世界上還有比她更不祥的嗎?人生在世已經不容易,你又何必惹禍上身?天下有的是美女,你又何必只在乎這一個呢?”

被潑了這瓢冷水,公子側也冷靜了下來,表示放棄。但是,這麼漂亮的女人,如果誰都不要,未免太浪費資源,楚莊王想了半天,決定將她賞賜給連尹(楚官名)襄老。

不幸被巫臣的烏鴉嘴說中,襄老得了這個寶貝,也沒享用多久,便於第二年的晉楚大戰中被射死,連屍首都被晉國人搶走。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楚莊王打著替天行道、討伐逆臣的旗號進入陳國,處理完夏姬母子的事務之後,真實的嘴臉就露出來了。他宣佈:自此之後,陳國就不存在了,改為楚國的陳縣。

前面說過,自楚武王興起以來,楚國每吞併一個國家,就將這個國家改為楚國的一個縣,已成慣例。楚王既然稱王,縣的長官也就比於公侯,稱為縣公。隨著楚國的擴張,楚國的縣公一度多達十七人,可以說是蔚為壯觀。

大子午本來指望靠楚國的力量奪回君位,楚莊王這麼一宣佈,他立刻逃往晉國尋求政治避難。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