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晉國和楚國的角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公元前617年冬天,當楚、鄭、陳、蔡四國將戰火燒到宋國門前的時候,宋國尚未從內亂的陰影中走出來。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前620年,宋成公去世,他的兒子杵臼繼承君位,即歷史上的宋昭公。

在政權結構上,宋國和晉國是兩個極端。晉國自晉獻公年代就有驅逐“群公子”的傳統,政權基本上由異姓貴族把持,公族勢力被排除在政權之外。而宋國則是典型的公室政治,國家政權基本上由公室成員控制。宋昭公即位的時候,宋國的“六卿”分別是:

右師公子成——宋莊公之子;

左師公孫友——公子目夷之子;

司馬樂豫——宋戴公之玄孫;

司徒鱗矔(guàn)——宋桓公之孫;

司城公子蕩——宋桓公之子;

司寇華御事——華父督之孫,而華父督為宋戴公之孫。

說明一下,宋國的“司城”即為司空,是主管工程建設的官員。因為先祖宋武公的名字叫做“司空”,為了避諱,所以將司空改為司城。

俗話說,此人之藥,彼人之毒。晉襄公因為異姓貴族勢力太強大而苦惱,宋昭公則因為公族勢力太強大而苦惱。他一上台,就打算向晉獻公學習,將“群公子”驅逐出境,首要目標是“穆、襄之族”,也就是宋穆公和宋襄公的子孫。說句題外話,“群公子”的問題,是困擾著那個年代所有國家的統治者的大問題。

打個比方說,某國的第一代國君A,生了十六個兒子(不算多),分別為公子B1至公子B16。其中公子B1是嫡長子,繼承君位,則其餘的公子B2至公子B16,就是B1年代的“群公子”,他們和他們的子孫構成為數日益龐大的“A之族”。

時光流轉,B1又生了十六個兒子,分別為公子C1至公子C16。和上代的故事一樣,公子C1繼承君位,公子C2至公子C16成為C1年代的“群公子”,和他們的後代一起構成“B之族”。

……

稍有一點數學知識的人都想得到,當一個國家傳到幾代甚至幾十代,公室的人數必定以幾何級數在不斷增長。各個年代的“群公子”和“X之族”養尊處優,就像沒有天敵的兔子一樣滋生繁衍,最終給國家帶來兩個方面的大麻煩:

第一,國家財政難以負擔為數龐大的食利階層;

第二,這些“X之族”聚在一起吹牛,發牢騷,很容易構成對當前政權的威脅。

宋昭公打算驅逐“穆、襄之族”,主要是因為第二個原因:“穆、襄之族”倚仗其公族身份,不服從國君的領導。但是,司馬樂豫強烈反對這樣的做法,他勸說宋昭公道:“請您別這麼做。公族,就是公室的枝葉,如果剪除掉枝葉,樹幹和根就沒有遮擋陽光的樹蔭了。就算是葛籐雜枝也能為樹幹和根提供庇護,所以君子將它們比喻為九族兄弟,何況是國君呢?這就是諺語說的,‘享受樹蔭,卻擅動刀斧’,萬萬不可,請您三思!如果您心存善意,親近同族,同族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誰又會三心而意?更沒有必要除之而後快。”

宋昭公心意已決,對樂豫的建議置之不理。“穆、襄之族”得到消息,先發制人,煽動國人(首都的居民)暴動,進攻公宮。宋昭公僥倖逃脫,當時在宮中的公孫固和公孫鄭不幸被憤怒的國人殺死。

事後,宋國六卿為了維護國家的穩定,集體出面調停公室與公族的矛盾。為了平息宋昭公的怒氣,樂豫主動辭去司馬的職務,並推薦宋昭公的弟弟公子卬擔任了司馬。這就是所謂的“六卿和公室”。

六卿和公室只是表面上解決了宋昭公與公族之間的矛盾,公族勢力對宋昭公的威脅仍然存在。對宋昭公尤為不利的是,因為他對宋襄公夫人有過無禮行為,使得這位老太太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厭惡感。

宋襄公是宋昭公的祖父,他的夫人則應當是宋昭公的祖母,當然,只是名份上的,並非親祖母。事實上,宋昭公在位的時候,宋襄公夫人是不是一位老太太,還值得商榷。因為據《禮記》記載,“宋襄公葬其夫人,醯醢百甕。”說他給夫人辦葬禮,用了一百缸醋。由此可見,宋襄公的原配夫人早已經先宋襄公而去,宋昭公得罪的這位奶奶,應該是宋襄公的繼室。

宋襄公夫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當朝天子周襄王的親姐姐。眾所周知,這個身份在春秋時期雖然顯赫,但並不代表任何實際的權力。然而,如果有人要利用這個身份來達成某種目的的時候,它又變得很有價值了。

“六卿和公室”一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619年冬天,華氏、樂氏、皇氏等“戴之族”(宋戴公的子孫)打著宋襄公夫人的旗號發動叛亂,殺死了宋昭公的擁護者孔叔、公孫鍾離和去年才上任的大司馬公子卬。

作為宋國最高軍事長官的公子卬死於內亂,顯然死得不是地方,然而死得很壯烈,至死都緊緊握住象徵大司馬權力的符節,表示不敢放棄使命。而新任司城蕩意諸(前任司城公子蕩之孫)逃亡到魯國。

連年動盪的宋國,在楚國強大的軍事壓力下喪失了抵抗的意志。當然,如果晉國有所作為,形勢或許會有所改觀,但是晉國人選擇了保持沉默。司寇華御事向宋昭公提議說:“楚國大軍壓境,目的是要我國屈服。那我們主動屈服就是了,他們又何必動刀動槍呢?”宋昭公還在猶豫,華御事又自我檢討說,“宋國羸弱,受到楚國的欺負,是因為我們這些人領導無方,為什麼連累人民跟著受罪呢?”

宋昭公掰著指頭一算計,晉國顯然是靠不住的了,單憑宋國之力與楚國抗衡,實在是太勉強。於是聽從華御事的建議,親自跑到厥貉去覲見楚穆王,畢恭畢敬地聽命於帳下。為了把鄭穆公、陳共公、蔡莊公都比下去,宋昭公還慇勤地邀請楚穆王到宋國的孟諸湖舉行狩獵活動。

孟諸湖是宋國的大湖,水草豐美,湖畔山林茂盛,是春秋時期有名的獵場。前面講過,城濮之戰的前夜,楚軍統帥成得臣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河神對他說:“把你的馬冠馬纓都給我,我將賜給你孟諸之麋。”麋是湖邊水草豐美之地,黃河之神要用孟諸之麋換成得臣的馬飾,意思很明白:你給我馬飾,我就讓楚國人得到宋國。可惜成得臣捨不得自己的馬飾,在城濮被晉軍打得大敗,孟諸湖也就成為楚國人心裡頭永遠的痛了。事隔十五年,楚穆王不折一兵一卒,反而以宗主國元首的身份來到孟諸湖,難免讓人感慨,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根據自古以來的傳統,君主舉行狩獵,既是娛樂,又是軍事演習。楚穆王自然擔任了中軍主帥,宋昭公以東道主的身份擔任左翼指揮,鄭穆公擔任右翼指揮,楚國期思縣(地名)的縣公復遂擔任右司馬,息縣的縣公公子朱和申縣的縣公文之無畏擔任左司馬。

狩獵要用到煙熏之術,中軍主帥楚穆王命令,各車都要帶上取火之物,以備使用。狩獵之中,楚穆王自中軍追逐一群狐狸馳入右陣,狐狸逃入洞穴,於是命緊隨其後的宋昭公點火燒熏。沒想到,宋昭公聳聳肩,意思是沒帶引火之物。

楚穆王的臉當場就黑了。他還沒發話,左司馬文之無畏已經命令手下將宋昭公的駕駛員給揪下車來。

“宋公違令不從,應以軍法處罰。然而國君不可以受刑,請您下令懲罰其僕從。”文之無畏向楚穆王請示。

楚穆王瞄了宋昭公一眼。這傢伙大概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老老實實立在車上,渾身發抖,直冒冷汗。楚穆王不禁莞爾一笑,對文之無畏說:“你是左司馬,此事聽由你處置。”說罷揚長而去,將皮球踢給了文之無畏。

行軍打仗,司馬就是司法官,對於違反軍令的行為,自然有權處置。當時陳、蔡兩國國君在場,想做個和事佬,勸文之無畏說:“一國之君不可辱,請您務必手下留情。”

楚穆王如果只是想嚇嚇宋昭公,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加上有陳、蔡兩國諸侯求情,按理說,文之無畏完全可以順水推舟,放宋昭公一馬。畢竟宋昭公是一國之君,文之無畏以楚國一縣之長的身份,沒有必要在宋昭公面前太過強硬。

但是文之無畏顯然是個認理不認禮的人。他瞪著眼睛,板著臉,毫不客氣地說:“楚王既然命我為司馬,我就要忠於職守,行使職權,並非我強硬。古人有詩雲,‘硬的不吐出來,軟的不吞進去’,又說,‘不要放縱狡詐之人,以檢點放蕩的行為’,都是教育人們不要怕認真啊。我就算是死,也不敢放棄職守。”於是下令對宋昭公的戎車駕駛員執行鞭笞之刑。

文之無畏是楚文王的後裔,因此以“文”為氏,無畏則是他的名字。他在孟諸狩獵中的行為,倒是解釋了他為什麼叫做無畏——無知者無畏。當然,文之無畏也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不過那是二十多年之後的事了,在此不提。

孟諸狩獵的鼓噪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晉國的不安。自公元前618年楚國人重入中原,短短兩年之間,已經有鄭、陳、蔡、宋等國先後棄晉入楚,南風獵獵,勢不可擋,有甚於城濮大戰之前。

公元前616年夏天,晉國郤缺和魯國大夫叔仲惠伯在承筐會晤,就當前的國際形勢交換意見,並就如何分化爭取宋、鄭、陳、蔡等國達成一致意見。

兩年前的夏天,楚穆王派斗越椒訪問魯國,魯國給予了斗越椒合乎外交禮儀的接待。作為晉國的盟國,魯國與楚國的這種非親密接觸體現了魯國人相對獨立的國際關係準則,同時也是對晉國不尊重同盟國家的態度的一種心理反彈。然而,當楚國的動作越來越大,並且將宋國納入勢力範圍的時候,魯國立刻與晉國親密起來。可以這樣說,在西方的晉國與南方的楚國之間,魯國不是搖擺不定,而是理性地保持了一種勢力均衡的政策。

這一年秋天,魯國大夫公子遂受命訪問宋國,向宋昭公提出建議,讓三年前因內亂而流亡魯國的司城蕩意諸回國,同時別有用心地向宋國表示祝賀:“去年楚國大軍壓境,沒有給貴國造成任何傷害,實在可喜可賀。”

宋昭公聽了,臉上紅白交錯,又不好生氣,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有些傷害是表面的,有些傷害深深地藏在心裡。對於宋昭公而言,孟諸狩獵中所受的侮辱,已經成為他心底永遠的痛。還好,這種痛並沒有延續太長的時間,僅僅是五年之後,他再一次來到孟諸湖邊,結束了動盪不安的一生。當然這也是後話。

魯文公派公子遂訪問宋國,自然是郤缺與叔仲惠伯承筐之會的直接後果。從地理位置上看,如果魯國將楚國當做潛在的威脅,則宋國是魯國的屏障。一旦宋國完全淪為楚國的附庸,魯國也就暴露在楚國的刀劍之下了。所以說,晉國想拉攏宋國,是出於其霸業考慮;而魯國拉攏宋國,則更多是為了自身的安全著想。

就在公子遂訪問宋國期間,魯國北部邊疆也受到了威脅。鄋(sōu)瞞部落(狄人的一支,別稱長狄)在其首領僑如的帶領下,入侵齊國,順勢襲擾魯國。魯文公命叔孫得臣為大將,率軍追擊鄋瞞人。

叔孫得臣以侯叔夏為戰車駕駛員,綿房甥為護衛,富父終甥為別乘後衛(一車四人,有別於當時一車三人的戰車編製),在鹹地大敗鄋瞞軍,俘虜並殺死了僑如。為了紀念這場勝利,魯國人將僑如的首級埋於首都的子駒之門(城門名),叔孫得臣更是得意洋洋地給自己的兒子命名為“僑如”,以表彰自己的功績。

關於鄋瞞部落和僑如這個人,還有些類似於神話的傳說。據《國語》記載,很多年後吳國討伐越國,在會稽得到一根異常巨大的骨頭,僅骨節就載滿一車,無人能識,於是派人把骨頭帶到魯國,向孔子請教。孔子博古通今,立刻認出這是防風氏的骨頭。防風氏何許人也?大禹治水的時候,命群神齊聚會稽山,防風氏遲到,被大禹處死,骨頭被埋在會稽。而防風氏的後人,就是商朝的汪芒氏,到了周朝則被稱為長狄,也就是說,鄋瞞部落其實就是上古神話中巨人防風氏的後裔。《國語》的記載已經怪誕不可信,《谷梁傳》則進一步發揮想像說,僑如兄弟三人為害中國,毛深皮厚,刀槍不入。神箭手叔孫得臣射中了僑如的眼睛,才將他打倒,身體橫躺在地上,佔地九畝,頭顱裝在車上,高過了車軾——這哪裡是寫春秋,分明是《荷馬史詩》嘛!

從《左傳》的記載來看,鄋瞞侵犯中原諸國,前後有很多年的歷史。早在春秋早期,就有鄋瞞侵略宋國的記錄。當時宋武公派司徒皇父帶兵迎擊,在長丘打敗鄋瞞人,殺死了其首領緣斯,而皇父的兩個兒子也戰死沙場。僑如死後數年,鄋瞞侵略齊國,被齊國人打敗,僑如的弟弟榮如被殺,齊國人將他的頭顱埋在周首(齊國地名)的北門之下。僑如的另一個弟弟簡如則被衛國人殺死,鄋瞞部落宣告滅亡。

魯國人打敗僑如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15年秋天,秦康公派西乞術出訪魯國。如果說公元前618年秦國人的來訪是投石問路的話,這次西乞術來訪的目的就明確了,他向魯文公通報了秦國即將展開的軍事行動——討伐晉國。

晉國在山西,魯國在山東,兩國相距甚遠。秦國人當然沒指望說服魯國人東西合圍,夾攻晉國。秦國人的目的是,魯國作為晉國的主要盟國,在秦晉之爭中至少保持中立的態度,不要幫助晉國來對付秦國。不難看出,晉國的兩大強敵——秦國和楚國都不約而同地採取了遠交近攻的戰略,而且“遠交”的目標一致鎖定魯國。

魯文公對秦國人此來既喜又憂。喜的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憂的是,朋友來得不是時候。對於魯國來說,現在首要的方略不是聯合秦國來制約晉國,而是聯合晉國來應對楚國的蠶食。秦國在這個時候出兵攻打晉國,等於在晉國背後插一刀,無疑將大大削弱晉國對抗楚國的力量,這是魯文公不願看到的。

《左傳》記錄了當時西乞術訪問魯國時的情景:西乞術身穿朝服,手捧秦康公送給魯文公的禮物——圭玉,來到魯國朝堂的中庭,向魯文公奉上禮物和國書。公子遂入內庭報告魯文公後,再走出中庭,代表魯文公答謝秦國的好意,並推辭不接受圭玉,說:“貴國國君沒有忘記兩國的傳統友誼,派您光臨魯國,安撫魯國的土地和人民,又贈送如此厚禮。敝國愧不敢當,情誼心領了,圭玉不敢接受。”西乞術對答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不值得貴國辭謝。”公子遂辭謝三次,西乞術說:“敝國國君仰慕上國已久,想與貴國分享先祖周公、魯公的鴻福,所以準備了這些微薄的禮物,交由下臣帶來,作為吉祥的象徵和兩國交好的信物。這些禮物承載了國君的使命,期望能夠加深兩國之間的友好往來,故此才敢致送。”

按照當時的外交禮儀,使者奉玉,是代表尊重;主人辭玉,是表示重情輕財。但是,西乞術此來不是單純的禮節性訪問,而是希望魯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盟友;而魯國對於秦國的拉攏,保持了理性的態度,既不想得罪秦國,又不想得罪晉國,所以雙方拉拉扯扯,糾纏再三。最後公子遂給秦國人戴了一頂高帽子,說:“如果沒有仁君賢臣,難道能夠治理國家?貴國之禮,一點也不微薄。”並以厚禮還贈西乞術。

同族相爭造成宋國的動盪不安。實際上,魯國也因公族內部事務差一點發生內亂。

事情與一個叫做莒(jǔ)己的女人有關。

大夫公孫敖從莒國娶了一個老婆,歷史上稱為戴己。戴己為公孫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谷,字文伯。戴己的妹妹聲己陪嫁到魯國,也為公孫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難,字惠叔。公元前620年,戴己不幸早逝,公孫敖又向莒國提出求婚,要求莒國再嫁一位公主給他做正室夫人。莒國人不同意,認為戴己雖然死了,按照傳統習俗,她的妹妹聲己應當繼承姐姐的地位,成為公孫敖家的女主人。莒國人說得在理,公孫敖不便強求,但又覺得白跑一趟很沒面子,轉而要求將公主嫁給公子遂。

前面說過,公子遂就是東門襄仲,是魯莊公的兒子。而公孫敖是慶父的兒子。慶父是魯莊公的異母弟弟。因此,公孫敖與公子遂是堂兄弟關係。

同年冬天,莒國遭到徐國入侵,派人到魯國請求救援。魯文公派公孫敖到莒國會盟,順便替公子遂迎娶莒國公主回國。在這種情況下,莒國對於魯國的要求當然不能拒絕,於是安排公孫敖在鄢陵(莒國地名)迎接公主莒己。

沒想到,莒己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公孫敖一見之下,犯了一個男人很容易犯的錯誤——將莒己據為己有。

在這場政治婚姻交易中,公孫敖好比一個不講信用的代理商,翻雲覆雨,視誠信如無物。莒國人急於與魯國結盟,對公孫敖的荒唐行為也感到無可奈何,只好讓他把莒己娶了回去。可想而知,當等著當新郎官的公子遂知道自己的老婆被公孫敖奪走,心情是何等鬱悶。所謂“殺父仇,奪妻恨,不共戴天”,公子遂立刻向魯文公提出,要動用自己的私人武裝攻打公孫敖。

我們在生活中也許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兩個人在街上吵架,一直吵到臉紅脖子粗,彷彿要大打一場。有經驗的看官都知道,這種情況一般打不起來,要打早打了,何必浪費那麼多口水?公元前620年冬天,當公子遂提出要攻打公孫敖的時候,實際上並不是真的想發動內戰,而是希望借此引起魯文公的注意,出來主持公道,替他出一口惡氣。沒想到,魯文公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政治是什麼?政治在很多時候就是踢皮球。公子遂提出要攻打公孫敖,就是向魯文公踢出了一個皮球。而魯文公不愧為資深政客,輕描淡抹地一腳,又將皮球踢回給了公子遂:你不是要攻打慶父嗎?那就打吧,我不干涉。

魯文公真的那麼瀟灑嗎?非也。有識之士都知道,這時候必須要有一位和事佬登台,否則事情將變得無法收拾。這位和事佬就是大夫叔仲惠伯,當時正在公堂之上。

據《左傳》記載,叔仲惠伯對魯文公說了如下一番話:

“臣聽聞,動刀兵於國內叫做‘亂’,於國外叫做‘寇’。寇禍及他人,亂則只能殃及自身,死傷都是自己人。現在臣子要作亂,您身為國君不但不制止,反而推波助瀾,結果必將是親痛仇快,外敵也會趁亂而入,到時該怎麼收拾呢?”

魯文公聽了這番話,又看看公子遂,意思是:怎麼樣,你還想攻打公孫敖嗎?

公子遂沉默了。

叔仲惠伯好事做到底,在公子遂和公孫敖之間奔走調解,要求兩兄弟消除怨恨,握手言和。在他的安排下,事情以一種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方式得到解決:將莒己遣返回國,大家都不要。

然而,莒己雖然遣返,公孫敖對她的愛慕卻沒有結束。第二年秋天,在位三十四年之久的周襄王去世,魯文公派公孫敖前往雒邑弔喪。年近六旬的公孫敖再一次老夫聊發少年狂,居然帶著弔喪的財物中途逃到莒國,放棄名譽與地位,投奔心愛的莒己去了。

公孫敖叛逃後,魯文公讓他的大兒子文伯繼承了家業。公孫敖在莒國過了幾年神仙日子,又與莒己生了兩個兒子,估計是因為家庭支出日益增加,而貪污的公款也用得差不多了,於是厚著臉皮給魯文公寫信,提出回國的請求。文伯也替父親求情。魯文公聽從公子遂的意見,折中處理這件事:准許公孫敖回國居住,但是剝奪了他的政治權利,不讓他到朝中參與政事。但是,公孫敖在魯國深居簡出過了三年,忍不住對莒己的思念,又席捲了家中的金銀財物,再次出逃到莒國去了。

文伯歷來體弱多病,而父親公孫敖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又使得他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終於於公元前613年去世了。臨死前,他向魯文公請求由弟弟惠叔來繼承家業,獲得批准。公孫敖在莒國得到消息,又寫信給惠叔,要求惠叔以重金賄賂朝中大臣,好讓他再次回魯國。惠叔照做了,魯文公也同意了。但是這一次,一代情聖公孫敖沒有踏上魯國的土地,途經齊國的時候,死在了路上。他的家人赴魯國告喪,請求以卿的禮節回魯國安葬,被魯文公斷然拒絕。

公孫敖的靈柩在齊國一停就是數月。第二年夏天,齊國有人給他家裡人出主意,將靈柩抬到齊魯交界的堂阜(齊國地名)停放。魯國邊境的軍政長官將這事報告給了魯文公。惠叔則仍然穿著孝服,帶著悲傷的神情,向魯文公請求取回公孫敖靈柩,回國安葬。魯文公開始不答應,惠叔就立在朝堂上守候,直到魯文公鬆口。

公孫敖以罪臣之禮被安葬。因為他生前的所作所為太令人傷心了,以至於靈柩回到魯國之後,遺孀聲己既心痛又心寒,拒不相見,只是在靈堂內設了一道帷幕,躲在帷幕內傷心大哭。而他的堂弟公子遂,本來按照禮儀應當在其下葬的時候哭,也因為曾經的奪妻之恨,不打算哭。這時又是叔仲惠伯出來勸諫說:“喪禮,是親人關係的終點。雖然不能善始,但可以善終。古人說,‘兄弟致美’,有困難的時候互相救助,有開心的事就前去祝賀,遇到災難要表示慰問,祭祀祖先的時候恭敬如一,有人過世則致以悲傷之情——各種感情雖然不同,然而不絕其愛,就是親人之道。您做事從來不失其道,怎麼在這件事上授人以柄呢?”經這麼一教育,公子遂才擠出幾滴眼淚,帶著兄弟們在公子敖靈前假假地哭了一陣。

若干年後,文伯的兒子仲孫蔑長大成人,又從惠叔手裡繼承了家業。公孫敖在莒國所生的兩個兒子跑到魯國來投奔他。仲孫蔑對這兩位叔叔極其仁愛,國人皆知。但也有人暗中使壞,對仲孫蔑說:“這兩個人來魯國,是為了殺你。”仲孫蔑將這事告訴了季孫行父。莒國來的兩兄弟聽到了,互相商量說:“夫子(指仲孫蔑)以愛我們聞名,我們卻以想殺他聞名,落個以怨報德的惡名,還不如一死。”於是主動要求參加抵禦外族入侵的戰鬥,全部戰死沙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周襄王去世,公孫敖帶著弔喪的財物逃到莒國,魯文公也沒有再派人補送喪禮。可能在魯文公看來,這喪葬費只要花出去了,不管花到哪都算是盡到了義務。後來新任周天子(周頃王)派大臣毛伯到魯國,索取會葬的禮金。對於王室的行為,《左傳》不以為然地批評:“非禮也。”大概意思是,天子不求私財,總是低三下四地向諸侯討喪葬費,未免太跌份了。

【用人唯親還是用人唯賢】

公元前615年冬天,就在西乞術訪魯之後不到兩個月,晉國西部邊境再次震動。為了雪恥五年前的令狐之役,秦康公親自率領大軍討伐晉國,一舉攻佔了羈馬(晉國地名)。

晉國人起兵抵抗,在河曲與秦軍對峙。晉軍由趙盾擔任統帥,荀林父為中軍副帥,郤缺擔任上軍主帥,臾駢為上軍副帥,欒盾擔任下軍主帥,胥甲為下軍副帥,范無恤擔任戎車駕駛員,韓厥擔任司馬。

韓厥是老臣韓簡之孫,在歷史上又被稱為韓獻子。在當時的人看來,韓厥是趙盾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前面說過,司馬就是軍中的司法官,類似於西方國家的憲兵司令。秦晉兩國大軍在河曲對峙的時候,趙盾故意派人駕駛自己的戰車衝撞到隊列中,干擾部隊行軍。韓厥將這個人抓起來,審問之後,就按規定將他處死了。大伙紛紛議論說:“韓厥這下玩完了,他的主子早上才任命他當司馬,晚上他就殺掉主子的司機。這樣的人,誰還敢用他啊?”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趙盾將韓厥召到中軍大帳,不但沒有罵他,反而以禮相待,說:“我聽說侍奉國君的人,應該比而不黨。以忠信之心推舉仁義之人,叫做‘比’;出於私心而推舉人,叫做‘黨’。軍中律令無人可犯,即使是我的手下犯了軍律,也不包庇隱瞞,這就叫做‘義’。我向國君推薦你,心裡還害怕你勝任不了這個職務。因為推薦一個人當官,這個人卻不能勝任,這就是最明顯的結黨營私行為。所以我故意派人來試探你,請你繼續按自己的原則處理軍務,不要手軟。單從你處理這件事的手段來看,以後執掌晉國軍政大權的,除了你還能有誰呢?”

很多年後,這位韓獻子的後人參加了“三家分晉”,建立了“戰國七雄”中的韓國。

趙盾的這番“比而不黨”的理論,孔夫子也有類似的論述,那就是: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比而不黨”意味著,將國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置於黨派利益之上。在任何年代,這都是值得稱道的政治態度。

當然,趙盾這麼做,多少還有點做秀的成分。在表揚了韓厥之後,他又公開對晉國的諸位大夫說:“現在你們可以向我祝賀了。這件事說明,我推薦韓厥是做對了。我絕沒有結黨營私啊。”

趙盾之所以這麼做,實際上還有更深層次的目的:給自己樹立一種任人唯賢的形象,為提拔臾駢擔任上軍副帥進行輿論準備。

在晉國的官僚體制中,三軍統帥和副帥被稱為“六卿”,是軍政大權繫於一身的重要職務,相當於現在的政治局委員。臾駢原來只是趙盾的家臣,不管其人品和能力如何,一下子被提拔成為上軍副帥,都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嫌,難免被人說閒話。趙盾希望通過韓厥這件事來堵住大家的嘴,可謂用心良苦。

不過,從後面發生的事情來看,趙盾讓臾駢擔任這個職務,倒也沒用錯人。

秦晉兩軍主力在河曲對峙。臾駢表現出非凡的軍事洞察力,他建議說:“秦軍深入我境,後勤補給難以為繼,打不起持久戰,我們不如深挖壕、高築壘,加強防禦,等待戰機。”

趙盾聽從了臾駢的建議,於是深壁堅壘,擺出一副打持久戰的架勢。時間一長,遠道而來的秦國人果然坐不住了,後勤補給困難自不待言,將士們對於在異國他鄉打一場曠日持久的靜坐戰也沒有心理準備。畢竟,時近年關,誰都記掛著家裡的老婆孩子熱炕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秦軍之中,有一位貨真價實的“晉國通”,那就是在五年前的令狐之役後出逃到秦國的士會。秦軍數次挑戰晉軍不成,秦康公就把士會找來,問:“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我軍該如何打破僵局?”

士會沉吟了一陣,說:“趙盾新近提拔了他的一名部下,名叫臾駢。晉軍堅守不出,想必是這位臾駢的計謀,想消耗我軍銳氣,等待我軍疲憊再實施反擊。”

“嗯。”秦康公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趙盾有個同族的兄弟,名叫趙穿,是先君(晉襄公)的女婿。此人年少無知,不通軍事,然而深受趙盾寵信,因此有恃無恐,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趙穿任職於晉國上軍,對於臾駢出任上軍副帥一事,據說頗有怨言。他覺得自己是趙盾的族弟,而臾駢僅僅是趙盾的家臣,現在反倒屈居其下,心裡十分不痛快。您如果想要晉軍出戰,很簡單,派人前去挑逗趙穿就成了。”

士會一席話,秦康公茅塞頓開,他拍拍士會的肩膀,以示讚賞。士會則深深地低下頭。

十二月四日,秦軍突然有了動靜,派出一支部隊直撲晉國上軍營寨,晉軍堅守不出。秦軍也不強攻,只是在營寨外搖旗吶喊,操著秦地方言嘲笑晉國人,然後虛晃一槍,很快撤走了。晉軍根據趙盾的命令,對秦軍的挑逗置之不理,躲在城寨後邊堅守不出。不過,秦國人罵得實在太難聽了,趙穿聽在耳裡,惱在心上,他對自己的部下發牢騷說:“我們糧草充足,枕戈待旦,就是盼著與敵人放手一戰。現在敵人來了又不出擊,還等什麼呢?”

手下人說:“那……大概是在等待戰機吧。”

趙穿不聽則已,一聽氣不打一處來,說:“這都是臾駢想出來的鬼主意,我不管什麼計謀,他不敢打,我們自己打!”於是不顧禁令,帶領自己的部屬前往秦軍大營挑戰。

趙盾得到消息,又惱又無奈。他對眾將說:“趙穿此去,必定自取其辱,被秦軍擒獲。秦軍得到趙穿,那就是獲得晉國卿一級的人物了,我等又以何面目回去見父老鄉親?”

趙盾為什麼說趙穿是卿一級的人物呢?有人解釋,趙穿本來不是卿,只不過因為他是晉襄公的女婿,地位特殊,所以等同於卿。這種解釋過於牽強。實際上,在當時的晉國,有狹義的卿,也有廣義的卿。狹義的卿,當就是指三軍的正副統帥,是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實權人物;廣義的卿,則還包括司空、大傅等官員。趙穿具體擔任什麼職務,史料沒有記載,但是從趙盾這句來看,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輩了。

趙盾這話說得很巧妙,就算是臾駢也不好表示反對。於是晉軍打破沉默,拔營起寨,全軍出戰。時值冬日,天黑得早,雙方互相放了一通箭,還沒來得及短兵相接,太陽就下山了,黑漆漆的分不清敵我,只得息兵罷戰,各自回營。

秦軍派了使者來見趙盾,說:“今日一戰,兩國的勇士都覺得不過癮,明日請放手大戰一場。”這是所謂的約戰,也就是“下戰書”了。

秦國人話說得很強硬,臾駢卻從中看出了端倪。他對趙盾說:“秦軍使者目光飄浮不定,說話的時候聲音顫抖,那是內心底氣不足,畏懼我軍的表現。由此判斷,秦軍並不想和我軍一戰,想必是虛張聲勢,很有可能連夜遁逃。我軍不如提前進攻,打他個措手不及,將秦軍逼退到河邊,則可大獲全勝。”

臾駢的這個建議,自然又是一條好計,無奈被趙穿聽去了。他決心和臾駢抬槓到底,於是將他的哥們兒——下軍副帥胥甲找來,兩個人站在中軍大營前大聲嚷嚷說:“死傷的戰士還沒有安置好,就棄之不顧,是不仁義的行為;約好的交戰時間未到而將敵人逼至險境,是沒有勇氣的表現。”堅決反對偷襲秦軍。

要說趙穿的抬槓本領,和他不通軍事的程度基本上成正比。他知道,如果跑到帳內去勸諫趙盾,肯定會被罵一頓,目的也達不到。所以他採取了釜底抽薪的辦法,把事情搞大,搞到趙盾下不了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和胥甲這麼一鬧,臾駢的計謀便成了公開的秘密,偷襲是不可能了。事實上,秦軍很快通過諜報人員得到消息,連夜渡過黃河遁逃回國。

趙穿屢次三番違反軍紀,使晉軍的戰略全部落空,本來應該受到嚴懲。然而,由於他是趙盾的親族,而且特別受寵,在趙盾沒有發話的情況下,以執法必嚴而著稱的司馬韓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不介意啦。

河曲之役以秦軍的主動撤退而告終,這不是趙盾想要的結局。因為他知道,如果不能在一次大決戰中徹底擊敗秦軍主力,晉國就始終處於秦國的軍事威脅之下。

南方的楚國也給晉國帶來嚴重的威脅。但是楚國畢竟離晉國很遠,晉楚之間如果發生軍事衝突,戰場必定是在中原某國,對晉國來說是“境外決戰”,具有較大的戰略空間和迴旋餘地。而秦國不同,秦國緊鄰晉國,與晉國僅有一河之隔。而且,從地形上看,秦人入晉乃順勢而下,晉人入秦則是逆流而上,秦人入晉輕而易舉,晉人入秦難上加難,秦國佔了有利地形。如果我們回顧秦晉之間的幾次戰爭,不難發現,雖然晉國勝多敗少,然而戰爭發生的地點,總是在晉國境內。晉國在戰術上的勝利不能抵消其地理上的不利。

晉國要想保住自己的霸主地位,必須正視秦國的威脅。

河曲之役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15年春天,晉國派大夫詹嘉為瑕地領主,率領軍隊鎮守桃林要塞,以防備秦軍入侵。

桃林所在的位置,大致就是後世的潼關至函谷關一帶,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而在春秋時期,桃林更是秦國進出中原,與中原諸國發生關係的必經之路。換言之,秦國如果想與東方的周王室、鄭、衛、魯、宋、齊等國進行外交往來,都必須通過桃林地區。晉國加強桃林的防務,一方面自然是出於軍事上的考慮,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外交上的考慮——一旦隔斷了桃林的交通,秦國和東方的聯繫也就被割斷了。

河曲之役中,秦康公以士會為參謀,晉國的軍機均被士會識破,使得晉國人大為不安。

只要士會這個晉國通還呆在秦國,趙盾就吃不香,睡不好。公元前615年夏天,以趙盾為首的晉國六卿(三軍正副統帥)在諸浮(晉國地名)舉行秘密會議。趙盾在會上首先發言:“士會在秦國,狐射姑在狄地,這兩個人都是我晉國的精英,現在卻為敵國所用。他們一日不回國,晉國就一日不安,該怎麼辦?”

趙盾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只是仔細想想,士會和狐射姑之所以投奔他國,還不都是被你趙盾所逼?

荀林父順著趙盾的話說:“我建議將狐射姑召回來,一則可以叫他專門處理對狄事務,二則狐家世代有大功於晉國,理應特殊優待。”

郤缺對此持不同意見,他說:“狐射姑當年主張立公子樂為君,是有亂心;派人謀殺陽處父,罪大惡極。與其召狐射姑,不如召士會。士會為人低調,知道廉恥;性格溫順,但是堅持原則;其智謀足以擔當大任,而且也沒有犯過什麼原則性的錯誤。”

前面說過,狐射姑是趙盾的政敵,雖然身在狄地,但是與趙盾猶能互相尊重,甚至幫助晉國處理對狄事務。然而,尊重歸尊重,政敵仍是政敵,在趙盾的心裡,狐射姑是能夠動搖自己的統治地位的敵人,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的防範對象。趙盾怎麼可能引狼入室,開門揖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因此,趙盾將狐射姑與士會一併提出,只是出於他一貫以迂為直的政治手腕。六卿之會很快做出決定,盡快召士會回國;至於狐射姑,還是老老實實在狄地呆著罷。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趙盾先生二三事:

晉襄公剛死的時候,他本來應該直接立大子夷皋為君,卻先放出煙霧,說晉國危難,夷皋年幼,不足以擔當大任,主張立公子雍為君。為了這一主張,他不惜與狐射姑發生激烈衝突,將晉國推到內戰的邊緣。可是,等到他打敗狐射姑,他又推翻自己原來主張,不惜與秦國一戰,將公子雍趕回秦國去,轉而立夷皋為君。從表面上看,他折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但是從實質上看,他通過這番折騰打敗了自己最大的政敵,收穫是巨大的。

河曲之役,他要提拔自己的家臣臾駢進入晉國的政權核心,可是又擔心人們說閒話,所以同時提拔了看似與自己無關的韓厥。為了樹立任人唯賢的形象,他還不惜讓自己的車伕去當犧牲品,以身試法,被韓厥處死。而他自己則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大張旗鼓地表揚韓厥,附帶也表揚了自己。可是,人們只要看看他對趙穿的百般縱容,就不難發現他到底是任人唯賢還是任人唯親。

這次他想召士會回國,又拉出狐射姑作陪襯,同樣不過是為了向人們表示他為國盡忠,不雜私念。想想看,連狐射姑這樣的政敵都在他的考慮之列,他可不正是“心底無私天地寬”麼?

讀史至此,難免感慨中國古人的智慧真是深不見底。而更讓人覺得神奇的是,這種古老的智慧歷經千年,至今仍然沒有過時。君不見,某某代表大會選舉某某領導,某某單位公選提拔某某幹部,都免不了要找幾個人作陪襯的?

扯遠了,回到公元前615年,晉國人準備將叛逃秦國達三年之久的士會召回國來。

但問題是,如何將這個信息傳達給士會呢?

一個叫壽餘的人擔當了重任。

壽餘是畢萬的後人。在晉獻公年代,畢萬作為晉獻公的戎車護衛,參與了消滅耿、霍、魏三國的戰爭,立下戰功,獲封原來魏國的土地,成為了魏地的領主。從那時開始,畢萬的族人以魏為氏,晉文公手下的虎將魏犨也是畢萬之後,而壽餘應當是魏犨的近親。因此,壽餘在歷史上又被稱為魏壽餘。

秦晉兩國正在打仗,壽餘想見到士會並不容易。晉國人為了讓壽餘見到士會,精心設計了一個局。

河曲之役後,趙盾為了防範秦國人入侵,在晉國推行了一個新政策,要求各地的領主組織族兵義務巡河。族兵就是領主的私人武裝,組織族兵巡河,用的是領主的人,吃的是領主的糧,國家也沒有任何財政補貼。這是一筆沒有回報的買賣,壽餘作為魏地的領主,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結果當然是被趙盾罵得狗血淋頭。當天夜裡,壽餘在家喝悶酒,喝醉之後告訴自己的老婆說,趙盾那廝太無禮了,他忍受不了,要叛逃到秦國去。而這些話不巧被他的廚子聽去了。廚子跑到趙盾那裡告狀,趙盾派韓厥前去抓壽餘。當然,壽餘沒抓到,只抓了他的妻子兒女。壽餘連夜出逃到秦國,見到了秦康公,主動要求以魏地作為見面禮,投靠秦國。

魏是晉國境內的大邑,而且臨近秦國,一旦將魏據為己有,等於擁有了一座進攻晉國的橋頭堡。對於天上掉下來的這塊餡餅,秦康公當然不會拒絕。

人一高興,防範之心就減少。秦康公沒有留意到,壽餘裝作和士會打招呼,偷偷地踩了一下他的腳。

踩這一腳的意思,士會自然心領神會。事實上,自從見到壽餘,他便知道有事情要發生。而他的不露聲色,等於是告訴壽餘,他已經決定聽從召喚,回國效力。

幾天之後,秦康公親率大軍前去接收魏地。秦軍在河西安營紮寨,與魏地隔河相望。壽餘對秦康公說:“請您派熟悉晉國情況的人隨我前往河東,好與魏地的官吏交涉,盡量避免衝突,順利接收魏地。”

所謂熟悉晉國情況的人,當然是指士會。話說到這個份上,稍微機敏一點的人都會產生懷疑。然而,利令智昏,秦康公想都沒想就命令士會隨壽餘前往。

士會裝作很緊張的樣子:“晉人,有如虎狼一般不可信任,如果這是一個圈套,不但我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妻子兒女在秦國恐怕也會遭受恥辱。那樣的話,對您沒有任何好處,我也追悔不及啊!”

從當時的情形看,士會說這番話,恐怕有兩層意思:

第一,他想看看秦康公到底有多在乎他,會不會因為貪圖晉國的土地而置他於險地;

第二,他怕自己回到晉國後,妻子兒女在秦國受苦,所以故意這樣說,表示自己並沒有去意。

可惜,秦康公沒有聽出士會話裡有話,反而安慰他說:“此去魏地,如果事成,先生有大功於秦國,必有重賞;如果晉人背信,將先生扣留,我也不會為難您的家屬,必定送他們到晉國與您團聚。如果有違此誓,請河神降罪於我。”

秦康公上了當,並不代表秦國人都上了當。據《左傳》記載,士會和壽餘告別秦康公,秦國大夫繞朝送他們到河邊渡口。臨別時,繞朝送給士會一支馬鞭,笑著說:“別以為秦國無人能識破你們的計謀,只不過主公為人厚道,太容易相信別人,我即便說穿,他也不見得會聽從我的意見,所以不說也罷。”

士會過了黃河,早有晉國軍隊在河邊接應,歡天喜地地簇擁著他直奔絳都而去。

在那個年代,晉國人有多狡黠,秦國人就有多厚道。秦康公知道士會騙了他,卻仍然信守諾言,如約將士會的家屬和族人送到晉國,並且寫信對士會說:“我不能背負黃河之誓。”

據傳,士會是先古時期堯帝的後裔。堯帝祁姓,堯的後裔有很多分支,士會屬於劉氏一族。秦康公將士會的族人送回晉國,其中有一部分人感念秦國的恩德,不願意再回到晉國去,這些人便成為了秦國的劉氏家族。

順便提一下,關於繞朝這個人,《韓非子》記載說,由於他識破了壽餘的陰謀而不上報,成全了士會的回國之夢,秦康公對此極為不滿,將他判處了死刑。如果《韓非子》的記載可靠,則秦康公對於士會的離去,確實是感到非常懊惱,否則也不會把氣撒在繞朝身上。

事實上,士會的逃歸使得秦國失去了對付晉國的一個有力幫手。數十年間,秦、晉兩國再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軍事衝突,晉國終於可以騰出手來,集中精力對付楚國了。

【蠢蠢欲動的中原諸國】

公元前614年冬天,在位十二年的楚穆王去世了,繼承君位的是他的兒子熊侶。

縱觀春秋時期的歷史,諸侯林立,列國爭強,人物眾多,大夥兒紛紛擾擾地粉墨登場,生旦淨末丑直看得人眼花繚亂,乃至互相混淆,最終不知所云。這也難怪,如果不是特別留心讀過這段歷史,有誰能夠知道諸如楚穆王、晉惠公、魯文公這類人物,又有誰能夠記得鄭莊公、齊桓公、晉文公、楚成王這些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雄的臉譜?但是,儘管年代久遠,儘管史料稀缺,有些人物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雖然斗轉星移,時光流轉,他們的行為舉止仍然沉澱在歷史的記憶中,作為數千年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寫進了我們的喜怒哀樂,也寫進了我們的智慧與狡黠。公元前614年,當這個名叫侶的年輕人面帶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坐在楚王的寶座上,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以“楚莊王”這個響噹噹的名字留名青史,他更沒有想到,自己還會給後代留下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不過,少安毋躁,至少在公元前614年,屬於他的時代尚未到來,他還必須忍耐和等待。

楚穆王的死引起了國際形勢的微妙變化。一直以來與晉國抗衡的兩個國家:秦國失去了士會,等於失去了進入晉國的鑰匙,又因晉國封鎖桃林要塞與東方諸國失去了聯繫,一下子變得沉寂起來,十多年間沒有再找過晉國的麻煩;楚國則因為楚穆王的死,新上任的楚莊王又少不經事,國內政局不穩定,似乎也不太可能過多關注它的北方業務。失了競爭對手的晉國,在中原諸國眼裡,猛然又變得高大起來。

反應最快的是魯國的國君魯文公。楚穆王死後不到一個月,這位滿腦子周禮的國家元首千里迢迢來到絳都朝覲晉靈公,重敘兩國舊好。

這是魯文公即位以來第三次訪問晉國。第一次是公元前625年,晉襄公派使者到魯國,認為魯文公即位之後未曾到晉國朝覲,是對天下霸主的極大不尊重。魯文公不敢怠慢,馬上啟程前往晉國作檢討。剛在彭衙之役中打敗秦國的晉國人牛氣沖天,根本不把魯文公放在眼裡,僅僅派了大夫陽處父與他會談。魯國的史官提筆寫起這件事,感覺到無比羞恥,因此《春秋》記載此事,只有“及晉處父盟”五個字,無頭無尾。第二次是公元前624年,晉國在王官之役中敗給了秦國,開始檢討自己的外交政策,主動向魯國人表達了歉意,熱情邀請魯文公再次訪晉。那一次魯文公不僅見到了晉襄公,而且受到了晉襄公相當隆重的接待,賓主雙方在酒宴上吟詩助興,傳為佳話。

這一次魯文公訪晉,既不是因為受到責備,也不是接到邀請,完全是不請自來的。晉靈公,毋寧說是趙盾對魯文公這種從善如流的態度表示了衷心的歡迎。回想這些年,晉國的勢力相對衰弱,秦國和楚國都在競相拉攏魯國,但魯國一直保持了審慎的態度,對兩大強國的拉攏無動於衷。現在人家又不辭辛苦跑來示好,晉國人沒道理不感到高興。雖然史料沒有具體記載,但我們可以想像,魯文公在晉國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接待。

緊接著回過神來的還有鄭穆公和衛成公。

回顧歷史,城濮之戰後,衛國實際上成為了晉國的屬國。但從衛國人內心深處來講,服從晉國的領導實在是不得已的選擇。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座靠山,他們寧可選擇遠在南方的楚國,而不是緊挨著西部邊境、虎視眈眈的晉國。出於這種心理,再加上衛國歷來與陳國保持著密切的關係,而陳國在三年前的孟諸之會上,實際上承認了自己是楚國的附庸,衛國難免通過陳國的關係與楚國眉來眼去。

現在晉國基本擺平了秦國的問題,而楚國又處於政權交替時期,衛成公敏銳地意識到,如果不及時取得晉國的信任,衛國很有可能重蹈覆轍,再次成為晉國人的俎上之肉。

眼看魯文公成為了晉靈公的座上賓,衛成公無師自通地想到,如果通過魯文公從中斡旋,晉國或許更容易原諒衛國私通楚國的過失。於是,當魯文公從晉國回來,尚未進入魯國境內,路過一個叫做沓的小地方的時候,衛成公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魯文公面前。

衛成公和魯文公說了些什麼,《左傳》上沒有具體記載,只是簡單地說“請平於晉”,也就是請魯文公幫忙在晉國人面前說好話。

等到魯文公回國,尚未進入都城曲阜,在一個叫做棐(fěi)的地方,又被另一個急於討好晉國的人——鄭穆公給截住了。

鄭穆公與魯文公的棐地會晤,搞得很有意思。

魯文公以地主的身份宴請鄭穆公。鄭國大夫公子歸生祝酒,即興吟了一首題為“鴻雁”的詩以助興。“鴻雁”一詩見於《詩經·小雅》,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於征,劬勞於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詩的本義,是讚揚君主顧憐鰥寡孤獨之人,將國家的重任扛在肩上。公子歸生在這種場合下吟這首詩,是以鴻雁自比於鄭國,以之子比於魯國,請求魯文公哀恤鄭國的寡弱,在晉國面前代為說情之意。魯國人以秉承周禮著稱,自然聞絃歌而知雅意。大夫季孫行父馬上說:“鴻雁肅肅之苦,敝國亦未能免之啊!”告訴鄭國人:你鄭國在大國的淫威下瑟瑟發抖,我魯國又何嘗不是呢?

季孫行父說的確實是大實話,如果魯國不瑟瑟發抖,魯文公又何苦坐著顛顛簸簸的馬車,不辭勞苦地從山東跑到山西去朝覲那個小屁孩呢?季孫行父也吟了一首詩,乃是《詩經·小雅》中的《四月》,詩中有“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mò)矣,爰其適歸?”之句,這是推脫,說魯文公出門太久,急著回去祭祀先祖,怎麼好叫他又跑回晉國去做和事佬呢?

公子歸生一聽急了,又吟了《載馳》之詩的第四段。《載馳》之詩是當年許穆公夫人所作,詩中之義,既痛心於祖國衛國的危難,又抱怨老公許穆公對重建衛國的大事不聞不問,使得自己在兩位姐姐面前很沒面子。公子歸生借《載馳》之詩繼續討好魯國人,意思是小國有難,請大國一定要救助。

馬屁拍到這個份上,魯國人不好再推三阻四,季孫行父吟了《采薇》之詩來回應公子歸生。

《采薇》也取自《詩經·小雅》,其中有“豈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季孫行父吟這首詩,實際上就是答應了鄭國的請求,表示魯文公將不辭勞苦,代為斡旋。坐在貴賓席上的鄭穆公聽到了,立刻走下堂來向魯文公行大禮致謝,魯文公也行大禮答謝。

春秋時期,人們很喜歡引用《詩經》裡的句子來表達自己的意願,這就是所謂的詩以言志。

魯文公是個厚道人,受了衛成公和鄭穆公的囑托,乾脆先不回國,再一次折返到晉國,替衛、鄭二國說項。

作為這一系列外交活動的結果,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13年夏天,魯、宋、陳、衛、鄭、許、曹等國諸侯與晉國權臣趙盾在鄭國的新城舉行了久違的會盟。新城會盟有三個主題:

第一,重溫踐土之盟的誓言,承認晉國的霸主地位;

第二,陳、鄭、宋三國檢討孟諸之會的錯誤,表示自願脫離楚國的控制,服從晉國的領導;

第三,討論邾國最近發生的事情,準備對其進行軍事干涉。

邾國發生了什麼事?

前面介紹過,邾國曹姓,鄰近魯國,本來也是中原之國,然而地處東夷,風俗習慣都接近夷人,因此長期以來被魯國人視為蠻夷之邦。公元前639年,邾文公討伐須句,魯僖公派兵幫助須句復國,與邾國結下樑子。公元前638年,邾國向魯國發動報復性進攻,魯僖公大意輕敵,被邾國人打得丟盔卸甲,連自己的甲冑都被邾國人搶去,掛在魚門之上示眾。自此,魯邾之間和平共處了十餘年,直到公元前627年,魯國再次挑起戰端,派兵攻打邾國,並且攻取了邾國的訾婁。

公元前614年,邾文公打算將都城遷到繹城,為此舉行了隆重的占卜。占卜的結果,“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文公倒是很坦然,說:“有利於民,就是有利於君。上天生萬民,又為他們指派君主,就是為了萬民之利。民眾能得到好處的事,我必定要實行。”寥寥幾句話,以民為本的思想躍然紙上。左右大臣勸諫說:“遷都不利於君,如若不遷,您的壽命必可增長,又何苦一定要遷呢?”邾文公說:“君主的使命就是養護國民。個人之命,有長有短,皆由天定,非人力所能改變;而百姓之命,傳世無窮盡。所以,只要對民有利,就遷都,乃是大吉大利的事,有何不可?”

邾國於是遷都繹城。同年五月,邾文公去世。《左傳》對他的評價是:“知命。”

樂天知命的邾文公在生的時候,娶了齊國的公主齊姜為正室夫人,又娶了晉國的公主晉姬為側室。齊姜生了嫡長子玃(jué)且,晉姬生了次子捷菑(zī)。邾文公死後,邾國人按照嫡長子繼承製的原則,立玃且為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邾定公。捷菑不服氣,跑到晉國的外公家求助,要求晉國幫他爭奪君位。

說起來也是風水輪流轉。春秋時期,各國立君的規矩都是子以母貴,母親的地位往往決定了兒子的地位。按理說,齊國是大國,玃且又是嫡長子,繼承君位的合法性不容置疑。可那個年頭,齊國已經不是齊桓公年代的齊國,相比之下,晉國的實力遠遠大於齊國,捷菑有晉國做後盾,不甘俯首稱臣也就可想而知了。

新城會盟之後,趙盾率領諸侯聯軍討伐邾國,準備用武力將捷菑推上台。據《左傳》記載,此次出征,晉國共糾合諸侯聯軍多達兵車八百乘,僅作戰人員就有六萬人之多。回想一下,當年晉楚城濮之戰,晉國方面出動的部隊也不過兵車七百乘。因此,趙盾這次討伐邾國,乃是殺雞用牛刀,高射炮打蚊子,這麼做當然不僅僅為了討伐邾國,而是要向天下人炫耀晉國的武力。

不過,八百乘兵車壓根沒有派上用場。邾國人派了一個使者來到晉軍大營,對趙盾說:“您想要敝國立公子捷菑為君,是出於什麼考慮呢?要知道,玃且是先君的嫡長子,又是齊侯的外孫,繼承君位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使者一番話說得趙盾啞口無言。使者走後,他對手下說:“人家說得有理有據,我們非要逆理而行的話,恐怕不祥。”於是偃旗息鼓,解散了聯軍,放棄了干涉邾國內政的打算。《春秋》記載這件事,是這樣說的:“晉人納捷菑於邾,弗克納。”後人解釋說,邾國已經有合法的君主,趙盾不顧及大義,冒冒失失大興諸侯之師,跑到邾國去干涉人家內政,還好及時懸崖勒馬,沒有鑄成大錯。為了批評他興師動眾,勞民傷財,所以不書其名,而稱之為“晉人”。

稍微細心一點的人會發現,齊國沒有參加公元前613年的新城會盟。分析其原因:

第一,晉國勢力漸微,不能與晉文公、晉襄公年代同日而語,齊國作為東方大國,自然不甘臣服於晉國之下;

第二,新城會盟的議題中包括邾國的問題,主旨是要將齊姜所生的嫡長子玃且趕下台來,讓晉姬所生的次子捷菑登上君位,齊國人不可能去摻和;

第三,就在新城會盟的前一個月,齊昭公去世了。

簡單回顧一下,公元前613年,一代霸主齊桓公去世,留下十餘個兒子,其中受到寵愛的是六位“如夫人”所生的六個兒子,分別為:

1.公子無虧(長衛姬所生);

2.公子元(少衛姬所生);

3.公子昭(鄭姬所生);

4.公子潘(葛嬴所生);

5.公子商人(密姬所生);

6.公子雍(宋華子所生)。

齊桓公死後,公子無虧在易牙等“三貴”的扶持下,率先登上君位;三個月之後,齊國發生政變,無虧被殺,宋襄公出兵幫助公子昭登上君位,也就是歷史上的齊孝公;齊孝公在位十年而死,公子潘通過政變上台,也就是齊昭公。

齊昭公娶了魯國的公主子叔姬為妻,生下了嫡長子公子捨。然而子叔姬並沒有得到齊昭公的寵愛。春秋時期的慣例是“母寵者子抱”,如果母親不受寵愛,兒子的地位也將受到影響,因此公子捨雖然名為大子,實際上不受重視。在這種情況下,齊昭公的弟弟公子商人開始考慮搶奪公子捨的君位。

當然,公子商人有謀朝篡位之心,非一朝一夕之事。早在齊昭公還在位的時候,公子商人就開始經營事業。自古以來,陰謀家總是以親民的形象出現,公子商人也不例外。為了籠絡人心,他下了大血本,努力將自己打造成為齊國第一慈善家。他多次向臨淄的居民(國佈施,周恤貧民,接濟孤寡,把家裡的錢財都花光了,又向公室貴族借高利貸,繼續做好事。好人做到這個份上,可謂是春蠶到死絲不盡,蠟炬成灰淚未乾,臨淄的國人對於這位春秋時期的山東呼保義無不感恩戴德。

另一方面,公子商人還蓄養了一批死士,朝夕訓練,作為自己的貼身衛隊——既然有錢蓄死士,可見其借高利貸做善事,其真實性也很值得懷疑。不過,自古欲成大事者,總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公子商人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的。

齊昭公死後不到兩個月,公子商人派刺客暗殺了侄子公子捨。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他沒有馬上自立為君,而是假惺惺跑去對哥哥公子元說:“公子捨年少而無威,如果當上國君,齊國必然大亂。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齊國,也是為了哥哥您。”請公子元即位為君。

公子元的回答很直接:“這君位,你想了很久吧?如果不讓你當國君,恐怕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而我不同,我是個甘居人下的人,能夠坦然地接受你的領導。所以,拜託你放過我,還是你當國君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公子商人再客套就顯得多餘了,於是粉墨登場,即位當上了齊國的國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齊懿公。但是,從一開始,公子商人這個國君就當得有點懸。

首先是齊國民眾不服。雖然公子商人煞費苦心、不惜血本去經營齊國的民心,也收穫了國人的擁護,但是他派刺客公然刺殺公子捨,暴露了陰謀家的本來面目,使得本來擁戴他的人轉而對他產生了不信任。

其次是外交上得不到承認。《春秋》記載,“齊公子商人弒其君捨。”當時的國際輿論普遍認為,公子商人殺公子捨,是以臣弒君的大逆不道行為。

公子商人即位後,公子元對這位新任國君保持了敬而遠之的態度,與人談話間,從來不稱之為“公”,而是稱之為“夫己氏”。這在當時是相當冷淡的稱呼,大致等同於後世所稱的“某甲”,或者現代人所說的“那人”。如果說公子元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時齊國公族的態度,那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公子商人在齊國公族中也沒有得到足夠的擁護。

一個不祥的預兆也恰在此時出現。據《左傳》記載,公子商人派人刺殺公子捨之後不到一個月,發生了一次不同尋常的天文現象:一顆彗星拖著長長尾巴掃過北斗七星。據後世科學家考證,這顆彗星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雷彗星。這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哈雷彗星的記錄。

彗星的到訪引起了天下的轟動。作為那個年代星相學的權威,周王室內史叔服夜觀天象,預測道:“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國君將先後死於內亂。”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