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第三

曾國藩生性詼諧,愛說笑話。他對門下子弟李鴻章和俞樾曾有評語:「李少荃拚命做官,俞蔭甫拚命著書。」

章士釗認為康有為的文章,多有誇大之詞,是其性習使然,又系政治作用為之也。他以為「南海詩文,向欠洗伐之功,筆端起處,即傾河倒峽而出;其勉強趁韻處,往往活剝生吞,無暇咀嚼,以詩律言,誠達不到一個細字。」

梁啟超曾說讀龔自珍詩文「如受電擊」,他自己也實現了這一閱讀效果,他「以飽帶感情之筆,寫流利暢達之文」,他的《新民說》、《少年中國說》等以其一瀉千里、汪洋恣肆的文字,新鮮活潑的思想傾倒了幾代讀者。正是「筆鋒常帶感情」,使得梁啟超的政論富有極大的感染力,影響了幾代人。

1903年,孫詒讓見到《鐵雲藏龜》後,閉門謝客,足不出戶,把自己關在樓上的一間書房中,兩個月不曾下樓,專心研讀這些奇怪的文字。有一天,下人突然聽到他大叫一聲,上樓一看,孫也打開房門走了出來,滿面喜色地喊道:「我解通了!我解通了!」孫成為文明史上第一個讀通並考釋甲骨文字的人。

王國維通過考釋甲骨文,使《史記·殷本紀》所傳的商代王統得到了物證,證實了司馬遷是一個嚴肅的歷史學家。郭沫若說:「殷墟的發現,是新史學的開端;王國維的成績,是新史學的開山。」

周善培對梁啟超說:「中國長久睡夢的人心被你一枝筆驚醒了,這不待我來恭維你。但是,做文章有兩個境界,第一個是能動人,讀你的文章,沒有不感動的。第一步你已經做到了。第二個是能留人。司馬遷死了快兩千年,至今《史記》裡有許多文章還是使人不厭百回讀的。你這幾十年中,做了若干文章,你試想想,不說百回讀不容易,就是使人讀兩回三回的能有幾篇文章?」

齊白石崇拜王闓運,曾拜王為師,但王闓運私下說,齊白石的畫還可以,詩則是薛蟠體。胡適認為這個評價很不公道。

陳獨秀初見沈尹默,大聲說:「我叫陳仲甫,昨天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其俗入骨。」受此棒喝,沈開始發憤鑽研書法。

錢玄同問蔡元培:「蔡先生,前清考翰林,都要字寫得很好的才能考中;先生的字寫得這樣蹩腳,怎樣能夠考得翰林?」蔡笑嘻嘻地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那時正風行黃山谷字體的緣故吧!」

蔡元培看到梁漱溟的一篇文章,而決定聘其做北京大學印度哲學講席,梁漱溟辭以對印度哲學實無所知。蔡說:「你說你教不了印度哲學,那麼,你知有誰能教印度哲學呢?」又說:「我們亦沒有尋到真能教印度哲學的人。橫豎彼此都差不多,還是你來吧!你不是愛好哲學嗎?我此番到北大,定要把許多愛好哲學的朋友都聚攏來,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可不來呢?你不要當是老師來教人,你當是來合作研究,來學習好了。」

《新青年》為編委輪流制,編委七人:陳獨秀、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胡適、劉半農、沈尹默。錢、劉化名寫文章在《新青年》發表,駁林琴南復古謬論,胡適大加反對,認為「化名寫這種遊戲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並且不許劉半農再編《新青年》,要由他一個人獨編。沈尹默對胡適說:「你不要這樣做,要麼我們大家都不編,還是給獨秀一個人編吧。」周氏兄弟對胡適的態度也大加反對,他們說:「你來編,我們都不投稿。」胡乃縮手。

黃侃曾任北大中文系教授,他講《文選》和《文心雕龍》十分傳神,吸引了大批其他系的學生。黃善於吟誦詩章,抑揚頓挫,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美感,所以,學生們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校園一種流行的調子,被師生們戲稱為「黃調」。

章太炎為黎元洪寫《黎大總統墓誌銘》,售價為好幾千塊「袁大頭」,可能是晚清以來潤格最高的諛墓文字。章本人其實最想為孫中山寫墓誌銘,而國民黨新貴與其隔膜,遂留下歷史遺憾。

王國維死後,陳寅恪的學生劉節等人請陳撰文紀念,這就是有名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陳認為王國維是近世學術界最重要的人物,故撰文來昭示天下後世研究學問的人,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他認為研究學術,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故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學說有錯誤是可以商量的,但對於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他認為是最重要的:「為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

古直在廬山東林寺設帳收徒,杜宣等人前去聽課,古直問他帶了什麼書,杜說只帶了一部《辭源》,古直勃然大怒:「怎麼我的學生用《辭源》?」杜問:「我不認識的字,不查《辭源》查什麼?」古直更加生氣了:「怎麼,我的學生查《辭源》?」後來他才緩和下來說:「做學問,不能靠二手貨,不懂的字,要查《說文》,查《爾雅》,查《水經》……」「要查這個字的第一次出現的地方,這樣才可靠。《辭源》這一類書,是二手貨,不可靠的。我們做學問要有窮根究底的精神才行。」

李權興在巴黎讀書,看托爾斯泰和羅曼羅蘭的小說直至神經衰弱,終於在一次散步時暈倒,大病一場。病中大熱大瀉,昏昏沉沉,老是夢見一個白衣金髮的女神,領著他遨遊空中。他後來覺得「沒有病死,或許是天使的幫忙,不可不紀念她,於是幾次用『金髮』做筆名,後來朋友公認為很新穎,遂索性大膽地作為自己唯一的名字」。他說:「我的筆名之所由來,完全是一個夢的結果。」

汪原放標點古典書時,遇到一個問題,舊小說裡有些淫穢的地方,若給青年學生看了,不太好,他不知道怎麼辦。胡適之主張刪節,用省略號表示有刪節。陳獨秀說,不如刪掉就是了,只要上下銜接得上,無傷大體。如果用省略號表示刪節,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最後依了陳獨秀的意見。

梁實秋、羅隆基等人偷看胡適日記,胡發現後笑容滿面地問:「你們怎可偷看我的日記?」隨後一本正經地說:「我生平不治資產,這一部日記將是我留給我的兒子們唯一的遺贈,當然是要在若干年後才能發表。」

陽翰笙曾請茅盾為他的小說《地泉》寫序,茅盾直言不諱:「你的書是用革命公式寫的,要我寫序,我只有毫不留情地批評它。」陽翰笙倒也大度:「批評也是好事。」茅盾推辭不得,只好動筆作序,直言這是一部不成功的小說,或者說失敗的小說,太過符號化。沒想到陽翰笙竟然把如此的尖刻的批評原文出版,茅盾連歎:「雅量,真是雅量。」

葉德輝為大藏書家,他喜歡在珍藏的圖書中,夾入一兩張春宮畫片。好友陳子展問他何故,葉回答說:「避火。」因為「火神原是個小姐,服侍她的丫鬟達三十六位之多,後被玉皇大帝貶為灶下婢,因此她變得躁急易怒,她平時穿淡黃色,一發威時便穿紅衣而引起火災,但因出身閨閣,在盛怒之時,若看到這玩意,也不禁害羞起來,避了開去」。

常書鴻在巴黎求學10年,那正是現代主義猖狂一時、不可一世的時候。常無法接受那些顛狂的技術,甚至對畢加索也只喜歡其早期作品,對畢加索後來的立體主義畫風深惡痛絕,但常書鴻更年輕的妻子葉蘭卻喜歡藝術的新奇。有一次,他指著畢加索的名畫《鏡前的婦人》說:「這是繪畫變了質,實在令人嫌惡!」葉蘭辯護說:「這是令人嫌惡的,可是,薩特說得好,最大的快感從嫌惡之中產生!」

張奚若和金岳霖是好朋友,有時也吵架。一次話不投機,他們爭吵起來。金岳霖說張真是充滿傲慢與偏見,張奚若馬上說,你才真是缺乏理智與情感。

趙元任與林語堂偶爾通信時,寫的是漢字的英文,例如「狄兒外剃,豪海夫油鬢?」(Dear Y T.,How have you been?)林語堂非常喜歡。

黃侃一身傲骨,滿腹牢騷,他睥睨學術界二三十年,目空一切。甚至對章太炎的經學,他有時也會批評一聲:「粗!」一次馬寅初去看他,談到「說文」,他一概置之不理,再問,他便不客氣地說:「你還是去弄經濟吧,小學談何容易,說了你也不懂!」

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多有人光會叫革命口號,而無較好的作品。魯迅雖為聯盟尊崇,卻說:他們是左翼,但不是作家。

陳寅恪愛作對子。1926年,陳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三先生並稱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一天,陳對學生說:「我有個聯送給你們,『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大家哄堂大笑。1930年,時任清華校長的羅家倫去看他,送其所編的《科學與文學》。陳隨手翻一翻便說:「志希,我送你一聯如何?」當即誦出:「不通家法科學玄學,語無倫次中文西文。」橫額「儒將風流」。因羅在北伐軍中為少將,娶了一漂亮妻子,故如此說。1932年夏,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劉文典請陳擬國文試題,陳出對子「孫行者」一題,引起輿論大嘩。

1935年,胡風發表了《林語堂論》、《張天翼論》,轟動文壇。林語堂誤以為是魯迅化名批評他,魯迅則語:「要是我寫,不會寫得那麼長!」兩篇萬言大論使文壇為有這樣一位理論家震驚,尚不認識胡風的雪葦以「偉大」許之,後來雪葦為此吃盡苦頭。

胡風被稱為「中國的別林斯基」、「東方的盧卡契」,他為文壇繁榮作出了貢獻。他是蕭紅《生死場》的最早讀者,直覺蕭是有才華的女作家:「我們看到了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襟。」「這裡是真實的受難的中國農民,是真實的野生的奮起。」「在我們已有的農民文學裡面,似乎還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詩篇。」蕭紅的這部傑作原沒有書名,胡風讀後,給它取名為《生死場》。

瞿秋白說自己是「一個不適合當官的人,在一個錯誤的歷史時期當上了一個注定犯錯的領導者」,他的文才折服了不少人。後來成為文化史專家、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擇,當時準備結婚,想求瞿秋白刻一對印,瞿秋白開的潤格是五十元。鄭付不起轉而求茅盾。婚禮那天,瞿秋白手提一手絹小包,說來送金五十,鄭不勝惶恐,打開一看卻是兩方石印。

民國學人在北平多會染上收集舊書的癖好,這種癖好有傳染性。一次,國立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同禮要蔣廷黻陪他去一位私人收藏家那裡。他們一起相互監視,找資料時,袁問蔣對哪一方面特別有興趣。蔣說找到兩本小冊子,一本是《文祥年譜》,一本是有關鴉片買賣的書。袁似乎不感興趣,蔣私下很高興。二人分手後,袁回圖書館,蔣回俱樂部;等袁同禮分手遠離蔣的視野時,蔣就轉回去買那兩本書。當他半小時趕到向書主購書時,主人告訴他袁先生已經捷足先登把書買走了。

1936年底,丁玲在聶榮臻部隊裡工作,收到毛澤東電報,是毛專門寫給她的一首詞《臨江仙》:「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1937年,閻錫山路過江蘇無錫,登錫山遊覽,忽然對他的隨從們說:「我有個對子的上聯:閻錫山過無錫,登錫山,錫山無錫。請大家對個下聯。」隨從們無人能對,閻十分得意,登報公開徵求下聯,好長時間,無人應徵,幾乎成了絕對。1945年范長江跟陳毅到安徽天長縣時,突然靈機一動,對陳說:「有了,有了,閻錫山的對子我對起來了!」他的下聯是:「范長江到天長,望長江,長江天長。」

沈從文到中國公學登台授課,慕名而來的學生甚眾,教室裡擠得滿滿的。他抬眼望去,看見黑壓壓的人頭,心裡一驚,呆站了近10分鐘。好不容易開了口,一面急促地講述,一面在黑板上抄寫授課提綱。預定1小時的授課內容,10多分鐘就全講完了。他再次陷入窘迫,無奈,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下課後,學生議論紛紛:「沈從文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議論傳到校長胡適那裡,胡適微笑著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長沙臨時大學草創急就,校舍緊張,文學院各系暫行遷往南嶽。當時,在南嶽的哲學家除了馮友蘭、金岳霖、湯用彤,還有鄭昕、沈有鼎(字冗三)等人,在緊張教余、撰述之餘,學者們也開開玩笑。馮友蘭就吳宓的一句詩「相攜紅袖非春意」發表過不同見解,金岳霖有嚴重的畏光症,經常戴一副眼罩,鄭昕則喜歡喝酒,搞邏輯的沈有鼎用紙枚代替蓍草研究周易占卜的方法。聞一多因此寫了一首打油詩:唯有哲學最詭恢:金公眼罩鄭公杯,吟詩馬二評紅袖,占卜冗三用紙枚。

1938年4月,范長江回到《大公報》漢口館,張季鸞認為一個合格的報人要寫社評、編稿件、做標題、拼版、看樣,樣樣都拿得起來,不僅要能跑,還要能坐、能熬。張賞識范長江的才華,也有意培養他、讓他磨煉一下,所以當他提出做「要聞版編輯」時,就答應了。沒想到他只值了兩天夜班就大發牢騷,對王芸生說:「我不能這樣出賣我的健康!」向來溫厚待人的張季鸞先生十分生氣:「出賣健康?我們出賣了一輩子健康,從來沒有怨言,他只做了兩天就受不了,叫他走!」

梁實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寫悠閒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評為「抗戰無關論」。他自我辯解說,人在情急時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殺人,但殺人畢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一直堅持自己的態度,後來的成就也很高,一人獨立譯完了《莎士比亞全集》。有人說,當我們承認梁實秋的貢獻時,更不該忘記瞿秋白這樣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國救民,甚至連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撲上去的人。

田漢性格浪漫。抗戰期間,國民黨政治部副部長黃琪翔請田漢吃飯,講明一桌,結果田漢帶去三十人,黃琪翔哈哈大笑:「我事先就防了你這一手,準備的酒席恰好是三桌。」田漢即席賦詩,也是哈哈大笑。

徐鑄成說,張季鸞的文章之所以常常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就在於「字字句句,樸質沉痛」,就在於他不僅有見識、站得高、看得遠、看得深,同時也在於他的「筆鋒常帶感情」。俞頌華在評價王芸生文章為世人所傳誦時也說:「他富於熱情,所說的話,常能打入讀者的心坎。所以他的文章,始終能動人心弦,不致與無黨無派的民意脫節。」王芸生自己在《新聞記者怎樣立言》中說:「要熱情,才能使『筆端帶有感情』,才能在筆下表現文字的生命和活力。」

張季鸞生前曾傳授給王芸生二十字秘訣:「以鋒利之筆寫忠厚之文;以鈍拙之筆寫尖銳之文。」

馮友蘭在西南聯教書,留有長髯,身穿長袍,頗有道家氣象,其本人則倡人生哲學之多重境界。一次,他去授課,路遇金岳霖,金問:「芝生,到什麼境界了?」馮友蘭答說:「到了天地境界了。」兩人大笑,擦身而過,各自去上課了。

抗戰時期,陳寅恪執教於昆明西南聯大,有幸在舊書店購得店主昔年在常塾錢謙益舊園中所拾之紅豆一粒。他後來寫道:「自得此豆後,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陳寅恪認為:「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詞,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精神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葉公超先生教學法非常奇特。他幾乎從不講解,一上堂,就讓坐在前排的學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讀課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聲一喊:「stop(停)!」問大家有問題沒有,沒人回答,就讓學生依次朗讀下去,一直到下課。有人偶爾提一個問題,他斷喝一聲:「查字典去!」這一聲獅子吼有大威力,從此天下太平,宇域寧靜,相安無事。有學生問他有的字在《英華合解詞彙》裡查不著,怎麼辦?他說:「那個《詞彙》沒用,燒了,要查《牛津大詞典》。」錢鍾書說葉先生太懶,鄭洪年稱他為「外國名士派」,聞一多則呼他為「二毛子」,指他精通洋文不懂國故。

金岳霖主張學生有自己的見解,而且鼓勵他們發表自己的見解。有一次在一個邏輯討論會上,有人提到了當時享有盛名的K Goedel的一本書,金岳霖說要買來看看。他的一位學生沈有鼎馬上對金先生說:「老實說,你看不懂的。」金先生聞言,先是哦哦了兩聲,然後說:「那就算了。」師生的這段對話,對殷海光影響至深,他直至晚年仍然未能忘卻。

汪曾祺上過聞一多的《楚辭》和《唐詩》。他記得聞一多講《楚辭》的開場白:「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為名士。」汪當時對政治不聞不問,甚至對聞參與政治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覺得文人就應該專心從文。聞一多對他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滿,痛斥了他一頓。他寫信給聞先生說:聞先生對他「俯衝」了一通,並且對聞先生參與政治的做法直截了當地提出不同的意見。聞一多回信說:汪曾祺對他「高射」了一通。此事在當時傳為趣談。

吳易碩人極矮小,至死八十四歲,頭上仍盤一小髻,似道士一般,無須,故有「無須道人」一印。初一見面,幾與老尼姑無異,耳聾,但有時其子女小聲談老人貪吃零食等,他肯定會開口聲辯自己並不多吃。有人說:他的聾,是做作的。朱疆村跟他老鄉,交誼最深。他晚年如有人請吃酒席,逢請必到,到必大吃不已,回家時就腹痛不已。朱集成語贈他:「老子不為陳列品,聾丞敢忘太平年。」

吳湖帆畫名卓著,而忌憚遊山玩水,中年後受馮超然影響,以一榻橫陳,自樂不疲。張大千曾囑陳巨來勸之,以為應多游名山大川,以擴眼界,以助丘壑。吳湖帆笑對陳說:「你告大千,吾多視唐宋以來之名畫,丘壑正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也,何必徒勞兩腳耶。」

馮超然說,我畫無師,在松江當店為學徒時,買得一部同文書局印的《三國誌》,像銹一百二十回,有二百四十張插圖,我用油紙摹了三次之多,故所畫人物,無論什麼姿態,我都能畫。其坦白令人可佩。

1949年10月,馮友蘭第一次與毛澤東直接接觸。當時有許多人向毛澤東寫信表態效忠,他也寫了一封,大意說:我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在我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在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毛澤東回信:「友蘭先生:十月五日來函已悉。我們是歡迎人們進步的。像你這樣的人,過去犯過錯誤,現在準備改正錯誤,如果能實踐,那是好的。也不必急於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採取老實態度為宜。此復。毛澤東十月十三日。」

1952年8月,湖南大學評定教師的薪水等級,最高為六級。楊樹達是其中之一,群眾無意見,或以為楊老先生還應再高一級才好,但楊本人卻覺得不必再高了。當聽說譚丕模和楊榮國兩人也是六級時,楊樹達大為不滿:「譚丕模連中蘇條約極淺之文字都看不通,亦評為六級。余提議應減,無人見信也。平心而論,余評最高級,決不為少,而與楊榮國、譚丕模同級,則認為一種侮辱也。」

1955年,三聯書店出版了8大本《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彙編》,約200萬字,蔚為大觀。其時胡適身在美國,抱著近似隔岸觀火的態度「欣賞」大洋彼岸的那場鬧劇,且極富耐心地看完了這8大本奇書。據嚴秀先生猜測,即便是當時的大陸,恐怕也沒誰能讀完這些「皇皇巨著」,包括這些文章的作者本身。有一次唐德剛指著這些書問:「這幾百萬字的巨著裡,難道就沒有一點學問和真理?!」胡適答說:「沒有學術自由,哪裡談得到學問?」

20世紀50年代,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馮友蘭多次檢討交代,甚至不惜上綱上線,以有說無,但是主持人就是不讓過關。金岳霖由於素與政治無涉,在運動中過關較快,不久還被樹為積極分子,組織上讓他到馮家去做工作,以促進馮氏轉變。一進門,金岳霖就大聲說:「芝生呀,你有什麼對不起人民的地方,可要徹底交代呀。」說著說著,撲上去和馮友蘭抱頭痛哭。

胡適曾對唐德剛說過:「共產黨裡白話文寫得最好的還是毛澤東!」

周作人在1965年4月最後改定的遺囑中,談到希臘作品《盧奇安對話集》說:「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願,識者當自知之。」

卜少夫曾說,他好酒但不嗜酒,並非酒鬼;他好色但不迷色,亦非色鬼。友人贈一聯曰「海枯石爛從來少,燕叱鶯啼盡可夫」,把酒女海燕與他的名字嵌在聯句首尾,頗有諷勸之意,他不但不介懷,且欣賞聯句並將之公諸《新天》,遍示好友。

劉白羽本為作家,但在運動中整人厲害。在作協的一次全體大會上,他作報告說:「中國作家協會藏垢納污,等於一個國民黨的省政府!」而此人私下則相當「正經」,他會跟人談什麼作品、作家。有一次他問韋君宜:「你青年時代最喜歡哪個作家?」韋說她喜歡屠格涅夫,劉就此談下去,說他自己以前喜歡契訶夫,像那條狗木木,叫人永遠忘不了,還有那篇《困》,哎呀怎麼怎麼困呀!困死人了……韋君宜承認,他的審美眼光令人歎服。

周棄子年青時即享有文名。抗戰時期,國民政府提出並且為廣大群眾接受的抗日救亡口號「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就是出自他的手筆。周晚年在台灣自號未埋庵主,窮困甚於高陽,二人友善,周多次向高借貸。一年年關迫近,高陽無接濟動靜,來訪的張佛千問:「是否需要我給高陽打個電話去?」周忙擺手:「不用,我不催他,他已經在為我著急,何況他的年關也是年年難過呢。」

沈從文自稱是「鄉下人」。建國後,他被安排到歷史博物館工作,居家艱難,長期住在胡同裡。有一年多雨,許多地方被淹,他站在門前輕輕歎息:「雨愁人得很。」他的孩子們聽見了,批評他說:「農民不會這樣想。」

李敖在「台大」「眼高於頂」,教授們對李敖也不敢小覷,甚至敬而遠之。當時考研究所必須通過口試,而主試者,便是院長沈剛伯和姚從吾等著名學者,大家環形落座,李敖坐在中間,但無人提問,因為李敖的學問他們最瞭解,實在無考之必要,於是大家都望著他笑。最後,院長沈剛伯發話了:「你還要穿長袍嗎?」眾人遂大笑,錄取了李敖。

馮友蘭高壽,使一些健康雜誌頗感興趣,當人正兒八經問起他長壽的秘訣時,他卻只有「不……著……急」三字可以奉告。

1978年3月,北京開科學大會。潘懷素在溫州對學生黃河清說要去北京獻禮,獻自己樂律研究成果的禮。潘讓黃先發電報給科學大會、郭沫若、黃鎮。電文由潘口述、黃記錄,非常長。那時電報費一個字七分錢,花去了黃半個月工資。潘懷素在沒有回音後仍執意赴京,黃磬囊而出,給了他四十塊錢,買了張去上海的船票,送他上船。臨別前夕,黃河清寫了首詩呈老師:八十四年不老身,一生只唱善美真。此回當奏純正曲,流水高山自有人。

馬三立對老年人的保健很有心得,他說,健身要因人而異,根據自己的身體狀況採取不同的鍛煉方式。「我早晚共走一千六百步,堅持搓臉、磕牙、搓頭髮;每天用手摸腳面,用腳踢屁股,扭腰轉身,拍打前胸後背。」「文革」時,馬三立在「牛棚」每天堅持搓臉、磕牙兩次,每次十分鐘。他偷著磕牙時,被人發現了,硬說他對黨「咬牙切齒」,於是,大會批、小會鬥,他才中止了磕牙。

錢鍾書言語刻薄,有語不驚人不休之意。王辛笛《手掌集》出版後,錢鍾書、施蟄存等人應邀到王府便飯並獲贈樣書,離開王家後,錢鍾書指著《手掌集》封面圖案對施等人說:「辛笛手中抓著一朵花,他印出來了,但他另一隻手抓著錢(當時辛笛在銀行任職),卻不印出來。」

1973年,餘光中應邀到台灣「清華大學」講演。在滿座博士面前,他朗誦自己的新詩《星空非常希臘》。正在自我享受吟哦之趣時,一位聽眾霍地站起來,劈頭說:「你這詩不通,希臘是名詞,怎麼可以當形容詞?而且崇洋媚外,中國天空也有藍的,形容藍天為什麼一定要找外國?」餘光中愣住了,緩過神來,銳詞相譏,說什麼文學不是方程式,不懂就不要亂說。結果惹怒了更多人,講演不歡而散。

錢鍾書曾在余英時等人面前批評陳寅恪太「trivial」(瑣碎),即指《元白詩箋證稿》中考證楊貴妃是否以「處子入宮」那一節。余恍然他對陳寅恪的學問是有保留的。余本想對文人相輕的學者說,陳氏那一番考辯是為了證實朱子「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的大議論,不能算「trivial」,但那時錢鍾書正在余家做客,這句話余無論如何當眾說不出口。

《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