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憂患成疾,人們多願如孫文後來總結的「畢其功於一役」,而不能忍受教育這個看來「曠日彌久」的辦法,總認為在國勢岌岌可危的局面下,要想憑教育救國,簡直是一件緩不濟急的事。戊戌維新時,王照勸康有為多立學堂,等風氣變了,再行新政,可是康有為答他說:「列強瓜分就在眼前,你這條道如何來得及?」三十年後,王照在他的《小航文存》裡歎氣道:「來得及,來不及,是不貼題的話。」
孫文早年革命,行路如晚境一樣曲折艱難。他在當時的中國,雖位卑人輕,然而算得上是對中國積貧積弱現狀最有認識的人之一。他意識到,中國之進步,唯有全民革命一途,惜乎國內精英人物不能同心同力。以是故,他希望能夠與精英分子合作,同其志。當蜚聲海內外的大翻譯家嚴復到倫敦逗留時,孫文正在北美,他風塵僕僕地趕到倫敦,勸說嚴復支持革命。嚴復表示:「中國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於甲者,將見於乙,泯於丙者,將發於丁,為今之計,唯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孫回答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君為思想家,鄙人乃執行家也。」1894年6月,孫文跟陸皓東到天津,投書給號稱「識時務」的清政府北洋大臣李鴻章,提出「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希望李能變法自強。李鴻章對孫的改良主張沒有理睬。
梁啟超一度傾向革命。1899年夏秋之交,他聯合韓文舉、歐矩甲、唐才常等聞人,致書康有為,勸其息影林泉,自娛晚景,以便使康黨同仁及康門弟子們走出一條新路來。康有為大為光火,命梁啟超赴美洲辦理保皇事宜,梁氏拘於師威,最終打點行裝赴命。清帝遜位前夕,梁啟超審時度勢,認為康師所堅執的「虛君共和」這一政治理想,是沒有前途的,就勸康道「借連雞之勢,或享失馬之福,則竭才報國,豈患無途」,否則「趨捨異路,愴悢何言」。
1902年5月,陳范的《蘇報》發表《敬告守舊諸君》,公開倡言革命:「居今日而欲救吾同胞,捨革命外無他術,非革命不足以破壞,非破壞不足以建設,故革命實救中國之不二法門也。」
1903年,鄒容寫成《革命書》,他宣稱革命是「至尊極高,獨一無二,偉大絕倫之一目的」,革命是「天演之公例」,「世界之公理」,是「順乎天而應乎人」的偉大行動。他認為獻身革命是每一個人不可推的責任,無論老年、中年、壯年、少年、幼年,無論男女,都要「相存、相養、相生活於革命」。
彭家珍絕命書:「共和成,雖死亦榮,共和不成,雖生亦辱,與其生受辱,不如死得榮!」
1903年,「軍國民教育會」推舉黃興等回國運動起義。黃興與劉揆一商量辦法,劉說:「種族革命,固非運動軍學界不為功,而欲收發難速效,則宜採用哥老會黨。以彼輩本為反對滿清而早有團結,且其執法好義……足為吾輩革命所取法。」
梁啟超說,當光緒、宣統之間,全國有知識、有血性的人,可算沒有一個不是革命黨。但手段卻有小小差異:一派注重種族革命,說是只要把滿洲人攆跑了,不愁政治不清明;一派注重政治革命,說是把民治機關建設起來,不愁滿洲人不跑。
梁啟超與《民報》論戰時期,宣揚說中國人「非有可以為共和國國民之資格」,因此,「與其共和,不如君主立憲;與其君主立憲,又不如開明專制。」到清政府預備立憲時,他跟康有為說:「今者我黨與政府死戰,猶是第二義,與革黨死戰,乃是第一義;有彼則無我,有我則無彼。」
1905年8月,孫中山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駁斥了保皇派那種「由專制而立憲,由立憲而共和」以及在目前「只可立憲,不能革命」的庸俗進化觀點。他說:「且世界立憲,亦必以流血得之,方能成為真立憲,同一流血,何不為直截了當之共和,而為此不完不備之立憲乎?!」
孫中山說:「革命之名詞,創於孔子。中國歷史,湯武之後,革命之事實,已數見之不鮮矣。其在歐洲,則十七八世紀以後,革命風潮遂磅礡於世界,不獨民主國惟然,即君主國之所以立憲者,亦革命之所賜也。」
1905年,孫中山在日本成立同盟會,張繼說,成立之初,參加者不過千人。入會要自己填寫「盟約」,滴以左中指的血,親筆簽名,宣誓後,焚掉盟約。為了防止滿清政府的暗害,有秘密暗號。同志相見,兩人的右手在一起,好像握手而方式不同。同時,一人要問:「什麼事體?」答:「國家事。」又問:「什麼人?」答:「中國人。」相符後,才敢談革命事。
1905年《蘇報》案,鄒容死在獄中。章太炎作詩說:「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慷慨激昂,激奮同盟會士氣,「滿清氣為之奪」。
康有為反對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朝政府,說革命無非是「血流成河,死人如麻」,四億人將去掉一半。章太炎逐條駁斥康的論點,認為革命是最大的權威,「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舊俗之未去,即以革命去之」,革命是「啟迪民智、除舊布新」補瀉兼備的救世良藥。章直斥被保皇派奉為聖明的光緒帝為「載湉小丑,未辨菽麥」,同時指責康有為已經墮落成為一個「利祿熏心、甘當奴隸、為一時之富貴甘冒萬億不韙而不辭的封建市儈」。
革命黨痛斥滿人對漢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和清廷無可救藥的腐敗,其言辭激烈甚至到了「詞近詬誶」的地步。保皇黨雖然言辭沉穩,卻找不出足夠的理由為清廷辯解。梁啟超找到四點理由,一是「中國人未有共和國民之資格」;二是「只能經過開明專制以移於立憲」;三是為「不至助長衝突」,只能「相率以要求立憲」,並「必須為彼(清政府)所能行」,才是「唯一正當之手段」,「若為彼所不能行,則是宣戰而非要求」;四是革命「只能導致流血、內亂」等。梁啟超盛稱光緒帝是數千年一遇的聖人:「皇上之聖德,亦為數千年之所未有,天生聖人以拯諸夏,凡我獲此慈父,無上幸運。」
清政府立憲運動期間,大量捕殺革命黨人。湖南商會會長禹之謨,在獄中以血作書:「要知清政府下詔立憲,專制的凶暴卻有進無已。」
徐錫麟在刺殺恩銘的《光覆文告》中說「今則名為立憲,實乃集權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殺戮志士,苛虐無道,暴政橫生」,因而號召「重建新國,圖共和之幸福,報往日之深仇」。
1907年,以吳稚暉為中心的一批巴黎中國留學生創辦了《新世紀》雜誌,在鼓吹無政府主義、狂罵西太后的同時,也恨透了母語,認為正是漢語和漢字使四萬萬同胞陷入困頓,主張「改用萬國新語(世界語)」,即或不能立即推廣,也可以考慮先用英語、法語或德語來代替漢語。這種想法影響較大,吳的論敵章太炎的學生錢玄同完全接受了這個設想,並推波助瀾,提出了著名的語言革命的口號:「漢字不滅,中國必亡!」
汪精衛謀刺攝政王在當時是一個大案,由肅親王審理。肅親王看到了汪精衛的三篇親筆手稿《革命之趨勢》、《革命之決心》、《告別同志書》之後,感慨萬分,非常佩服汪的人品見識,更佩服汪精衛為革命獻身的精神。肅親王對清廷的腐敗深惡痛絕,故對革命黨人的反叛行為也十分同情,他後來說:「如果我不是出生在王族,我早就加入革命黨反叛朝廷了。」本來加害皇族是滿門抄斬的死罪,但肅親王決定從輕發落汪精衛等人,以安撫天下人心。
1911年10月,張文光在騰越發動起義。起義勝利後,騰越秩序穩定,但張文光對怎樣發展勝利心中無數,他感慨說:「前途茫茫,不知何以完成革命?」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時,康有為正在日本,他聽到武昌起義的消息,「惴惴恐栗」,他說:「積四千年君主之俗,欲一旦廢之,甚非策也。」他認為可以「舊朝舊君」,或者孔子嫡裔來做「虛君」,實行「虛君共和」。
武昌起義後,清廷岌岌自危。先是,內閣那桐辭職,舉袁世凱自代,未獲同意;至此重提起用袁氏,奕劻、徐世昌皆袒袁者,故有袁世凱武昌督師之命。有人詰問那桐:「此舉豈非速清亡耶?」那桐回答說:「大勢今已如此,不用袁指日可亡;如用袁,覆亡尚希稍遲,或可不亡。」
武昌起義爆發後,湖南革命派在共進會首領焦達峰領導下積極準備起義。譚延闓附和革命,他從立憲派的立場出發,提出「文明革命」的主張,說:「文明革命與草寇異,當與巨家世族、軍界官長同心努力而後可。」焦達峰卻很快被立憲派人殺害。
孫文一生與錢財無緣。民國建立後,財政危機使革命黨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論是部署繁重而艱巨的北伐任務,還是維持百廢待興的南京臨時政府日常工作,樣樣都需要經費,虎踞龍盤的南京城卻是「庫藏如洗」。孫回國之前,南方革命陣營就傳聞他帶了巨額華僑捐款,指望能充作軍餉大幹一場,許多革命同志與各路將領都是把他當做財神爺而佇候於上海碼頭的。無論是在孫中山登岸之時,還是在他當選臨時大總統之日,都有人直截了當地向他提出同一個問題:帶了多少錢?當他如實回答:「予不名一錢也,所帶回者,革命之精神耳!」聞而失望者不乏其人。
辛亥之後,專制復辟勢力對於革命的反撲及其數度得逞,使得許多身臨其境者頗有辛亥革命已失敗的遺憾和痛苦。孫中山說:「夫去一滿州之痛苦,轉生出無數強暴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於是而民愈不聊生矣。夫吾黨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國救種為志,欲出斯民於水火之中,而登衽席之上也,今乃反令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熱,與革命初衷大相違背……」
十月革命後,廖仲愷認為中國問題的根源,「就是政治上的障礙」。歐美資本主義經濟制度與民主制度,並不那麼完美,他對十月革命抱有極大希望,他說:「俄國革命以後,私有廢除,生產分配之事,掌諸國家機關與人民合作社。空前之舉,震懾全球,前途曙光,必能出人群於黑暗。」
林濤說,孫中山的一生最恰當地證明,一個人執著的信念、高尚的道德是多麼強有力改變國家的歷史和人民的命運。
1922年,蔡元培、李大釗、陶行知、胡適等16名學者,在5月14日的《努力週報》上刊發了《我們的政治主張》這篇名文,提出要建立「好政府」的政治改革目標。文章發表後,引發一場關於「漸進與革命」的論爭,王振鈞、鄭振夏等人問:「是取革命手段呢?還是取改良手段呢?還是先破壞後建設呢?還是在惡基礎上面建築『好政府』呢?」胡適回答說:「我們可以用你們自己的話來做答案:『最好雙方分工並進,殊途同歸。』可改良的,不妨先從改良下手,一點一滴地改良它。太壞了不能改良的,或是惡勢力偏不容納這種一點一滴地改良的,那就有取革命手段的必要了。」
1923年1月29日,孫中山在《申報》五十週年紀念專刊上發表《中國革命史》一文,他說:「從事革命者,於破壞敵人勢力之外,不能不兼注意於國民建設能力之養成,此革命方略之所以必要也。余之革命方略,規定革命進行之時期為三:第一為軍政時期,第二為訓政時期,第三為憲政時期。」
1927年4月10日,汪精衛到武漢。在各界盛大歡迎下,汪精衛對新聞記者發表談話,表示要與共產黨為中國革命而共生死存亡,汪說:「革命的向左來,不革命的滾開去。」
1927年4月16日,蔣介石在南昌說:「我只知道我是革命的,倘使有人要妨礙我的革命,那我就要革他的命。」
魯迅說:「『革命』是並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就因為沒有一刻不在革命。」
自辛亥革命以來,魯迅經歷得太多了,只是被稱做「革命」的都是假革命;他說,革命前是奴隸,革命後反而成了奴隸的奴隸了。因此,他主張一切都得從頭來過,得有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革命。他反對把革命描述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他說:「革命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
胡適對革命懷有同情,他說:「革命往往多含一點自覺的努力,而歷史演進往往多是不知不覺的自然變化,因為這方法上的不同,在結果也有兩種不同:第一,無意的自然演變是很遲慢的,是很不經濟的,而自覺的人工促進往往可以縮短改革的時間。第二,自然演進的結果往往留下許多久已失其功用的舊制度和舊勢力,而自覺的革命往往能多剷除一些陳腐的東西。在這兩點上,自覺的革命都優於不自覺的演進。」
胡適坦言:「我們是不承認有什麼根本解決的。世界上兩個大革命,一個法國革命,一個俄國革命,表面上可算是根本解決了,然而骨子裡總逃不了那枝枝節節的具體問題;雖然快意一時,震動百世,而法國和俄國終不能不應付那一點一滴的問題。我們因為不信根本改造的話,只信那一點一滴的改造,所以我們不談主義,只談問題;不存大希望,也不至於大失望。」
20世紀30年代,江亢虎提倡「中道主義」。他認為「革命不一定用武力」,「不一定要軍隊」,「與聞政治的方法很多,但應走溫良恭儉讓等正當的途徑」。
1932年3月,汪精衛跟「國難會議」代表之一王造時說:「會議是政府召集的,我們是主人,諸位是客人,諸位如是不滿意政府的辦法,去革命好了!我們流血革命,打出來的政權,豈能隨便說開放就開放!」王造時說:「革命不是哪個人哪個黨派的專利品,如果逼得人民無路可走,自然有人會去革命,不過困難這麼嚴重,我們是不願同室操戈來鬧革命的……我們固然是由政府聘請的,不是人民選出來的,但是國家是全國人民的國家,大家都有份,不能拿客來比喻我們是客人,我們同樣是主人,政府既然聘請我們,我們有意見便要提出。中山先生的遺教『天下為公』,汪先生的話,未免『天下為私』了!」
陳獨秀在1919年的《每週評論》上曾有過《研究室與監獄》的名論。他說:「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最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這些話,並非他徒逞一時之快的豪言壯語,而是身體力行的自箴之詞。1932年他第五次被捕,在解往南京的火車上,他呼呼酣睡,了不在意。國民黨軍政部長何應欽向他求字,他率爾而應,提筆就寫了「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幾個大字。在獄中,他聽到有可能處死的消息,毫不畏懼地說:「我腦筋慘痛已極,極盼政府早日提我下獄處死,不欲生在此惡濁社會。」
張元濟一直是個「低調子」的漸進改良主義者,「和平改革勿傷元氣」,可以代表他的基本想法。1948年9月中央研究院院士開會,他在會上說:「倘若沒有戊戌的改變、庚子的義和團,人民對朝廷的觀念不同,也許不會有辛亥的流血的革命,就不會造成一個袁世凱,演出那一套洪憲的笑話,更不會有後來各省軍閥的火並和割劇。經過這一二十年和平的改革,我們當然可以像一個國家。(若當初即和平)我想並不會引起日本的覬覦,一步步的侵略逼成了八年的抗戰,使我們貧弱到這個田地。」
顧准在反思「革命」時認為:「人間世的基調是進化,革命則是進化受到壅塞時的潰決。」他把革命當做一個前提對待,他考慮革命之後的問題,即「娜拉走後怎樣」,他的結論是要從理想主義走向經驗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