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言第十五

曾國藩愛寫輓聯,以至於他給活人生挽。活人忌諱死,他就偷偷地寫。某年新春,好友湯鵬到曾府拜年,延入書房聊天,看見硯台下壓著幾張紙,以為是新作詩文,便要拿來看看,豈料曾死死護住,怎麼也不給看,湯搶將過來,原來是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十幾位曾氏好友,一一被曾「敬挽」一番的輓聯稿。湯大怒,拂衣而去,自此斷交。而江忠源篤於友道,有客死京城的朋友,他一定想法送友人屍骨返鄉。時人撮合兩人行跡,說是「江忠源包送靈柩,曾國藩包作輓聯」。

左宗棠挽曾國藩:「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歎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李鴻章挽曾國藩:「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威名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代難逢天下材。」

左宗棠為陶澍撰聯:「春殿語從容,甘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

鄭孝胥挽張勳:「使我早識公,救敗豈無術;猶當歌正氣,坐得桑榆日。」

張勳死,王雨辰挽說:「江西只有兩個人:不幸李烈鈞敗亡!更不幸這位大帥死亡矣!這怎麼得了啊;在下要問一樁事:是從前清朝好呢?倒還是活在民國好呢?咦恐怕難說吧?」

趙爾巽在清朝即有人望,國變後他出任編撰《清史稿》的總裁,開始以史家眼光看待時局。張勳死,他寫輓聯:「英雄成敗皆千古,師友交期盡九原。」

章太炎挽孫中山:「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初萌,江表豈曾忘襲許?南國是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無故入盟秦!」

楊度挽孫中山:「英雄做事無他,只堅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自古成功有幾,正瘡痍滿目,半哭蒼生半哭公。」

陳炯明挽孫中山:「唯英雄能活人殺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與故交曾一戰再戰,公仇私誼,全憑一寸赤心知。」

章太炎挽孫中山:「舉國盡蘇聯,赤化不如陳獨秀;滿朝皆義子,碧雲應繼魏忠賢。」

李大釗挽孫中山:「廣東是現代思潮匯注之區,自明季迄於今茲,漢種孑遺,外邦通市,乃至太平崛起,類皆孕育萌興於斯鄉;先生誕生其間,砥柱於革命中流,啟後承先,滌新淘舊,揚民族大義,決將再造乾坤;四十餘年,殫心瘁力,誓以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喚起自由獨立之精神,要為人間留正氣;中華為世界列強競爭所在,由泰西以至日本,政治掠取,經濟侵凌,甚至共管陰謀,爭思奴隸牛馬爾家國;吾黨適丁此會,喪失我建國山鬥,去淒海咽,地黯天愁,問繼起何人,毅然重整旗鼓;億兆有眾,唯工與農,須本三民五權,群策群力,遵依犧牲奮鬥諸遺訓,成厥大業慰英靈。」

陳炯明之死,吳稚暉挽以聯曰:「一身外竟能無長物,青史流傳,足見英雄有價。十年前所索悔過書,黃泉送達,定邀師弟如初。」

朱執信不幸遇害,孫中山聞訊極為悲痛,「如失左右手」。陳獨秀在輓聯中稱譽說:「失一執信,得一廣東,得不償失;生為人敬,死為人思,死猶如生。」

於右任寫陳其美詩:「十年薪膽余亡命,百戰河山吊國殤。霸氣江東久零落,英雄事業自堂堂。」

1916年10月31日,黃興在上海病逝。蔡鍔在日本接到噩耗,致輓聯說:「以勇健開國,而寧靜持身,貫徹實行,是能創作一生者;曾送我海上,忽哭公天涯,驚起揮淚,難為臥病九州人。」

梁啟超挽康有為聯:「祝宗祈死,兩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卒免睹全國陸沉魚爛之殘;西狩獲麟,微言遂絕,正恐天之將喪,不僅動吾黨山頹木壞之悲。」

蔡元培挽梁啟超:「保障共和,應與松坡同不朽;宣傳歐化,不因南海讓當仁。」

陳少白挽梁啟超:「五就豈徒然,公論定當憐此志;萬言可立待,天才端不為常師。」

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挽子聯:「考史詩所載,沈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亦遭慘劫;自襁褓以來,求學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淒涼老父,重賦招魂。」

陳寅恪挽王國維聯:「十七年家國久魂消,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趙元任挽劉半農聯:「十載唱雙簧,無詞今後難成曲;數人弱一個,教我如何不想他。」

厚黑教主李宗吾去世後,任瑞如挽說:「教主歸冥府,繼續闡揚厚黑,使一般孤魂夜鬼,早得陞官發財門徑;先生辭凡塵,不再諷刺社會,讓那些污吏劣紳,做出些狼心狗肺事情。」

李堅白挽李宗吾說:「寓諷刺於厚黑,仙佛心腸,與千正言先後輝映;致精力乎著述,賢哲品學,擬廿四史今古齊名。」

蔡元培挽魯迅聯:「著作最謹嚴,豈唯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痛,莫做空頭文學家。」

1942年陳獨秀去世,陳銘樞挽曰:「謗積丘山,志吞江海,下開百劫,世負斯人!」

蔣介石挽胡適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路翎死後,牛漢輓聯:「天下之大事業多艱奈何容不下路翎忠貞之輩;文藝多艱人才多難且問為什麼左痞廟堂不衰。」

馮友蘭挽梁漱溟:「鉤玄決疑,百年盡瘁,以發揚儒學為己任;廷爭面折,一代直聲,為同情農夫而執言。」

啟功挽梁漱溟:「紹先德不朽芳徽,初無意,做之君做之師,甘心自附獨行傳;愍眾生多般苦諦,任有時,呼為牛呼為馬,辣手唯留兼愛篇。」

《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