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阿姨
「那個人可不簡單喲!」
十四歲時,剛參加完弟弟學校母子會回來的母親對我說。
「大家只是打聲招呼,只有她鞠了個很不一樣的躬。」
「鞠了很不一樣的躬?怎麼說呢?」
「雖然是很普通的鞠躬,可是就是不一樣。說了聲『我是武田』,就低下頭,我都嚇了一跳。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鞠躬方式。」
「那個人,姓武田。」
「嗯,那個人,絕對不簡單。」
(能被說成「不簡單」,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我不禁想像她是嚴肅又恐怖的人。
某日,母親站在家門口和我不認識的一位穿著圓領襯衫的中年婦人交談。這位婦人膚色白皙柔嫩,樣貌看起來很年輕。
「啊,這位是你的千金吧?初次見面,我是武田。」
傳說中的那個人,用微笑的雙眼看了我一眼後,鞠了個躬。
的確是很漂亮的鞠躬,不過不像母親所說的那麼特別。
而且一點兒也不符合我對「不簡單」的想像。
(反倒覺得她是個爽快優雅的婦人呢!)
這就是我和武田友子小姐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武田小姐成為母親的好友後,我也開始稱呼她「武田阿姨」。
昭和七年(譯註:一九三二年)出生的武田阿姨,成長於橫濱的不町(譯註:城市中靠河、海的工商業集中區),是地道的橫濱人。在那個時代,她可說是難得一見的職業婦女,年過三十仍繼續上班工作,後來因為結婚生子才成為家庭主婦。
武田阿姨談不上是大美女,但總覺得她有一股優雅的氣質。從不曾見她身上佩戴首飾,整體打扮卻讓人覺得很漂亮。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從來不見武田阿姨在一群中年婦女聚集時高談闊論,也未曾見她露出中年婦女那種意有所指的曖昧微笑。她說話總帶著清脆的橫濱腔,和她那看來年輕又優雅的外表略感不稱。
儘管與周圍的人相處進退合宜,她卻很討厭拖泥帶水,總是事情一辦完,說聲「那麼,我先告辭了」,就迅速獨自離開。無論男女,許多人一旦遇上有權威的人或事,說話態度、聲調總會有所改變,可是武田阿姨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貫的態度。
當我大學沒考上第一志願而很猶豫「要不要重考」時,週遭的親友都異口同聲勸我:「女孩家,何必重考呢?以後總要嫁人的嘛!」只有武田阿姨對我說:
「典子,要念就去念自己最想上的學校。我認為女人還是應該有工作,靠自己過活。」
「我認為……」,我初次見識到能如此清楚表達出自我意見的中年婦女。而當我決定「不再重考」時,她也只說:
「喔,你已經下定決心了,那就好。就依照自己的決定,好好走未來的路吧!」
武田阿姨總給人生活優渥、有閒情的感覺。不過,這並非指她過得像「有錢人家的太太」。我覺得在那主婦們多半以丈夫的成就與孩子的功課為生活重心的時代,她可說是見多識廣的女性。
「她是『茶人』喲!」
有一次母親提起。
「『茶人』是指?」
「就是喝茶遵循禮法的人。武田從年輕的時候就一直在學茶道,好像還拿到了茶道教師資格。的確是很不一樣的人。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哦……」
對我來說,茶道簡直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事。不知喝茶前為何總要「刷刷」將茶碗中的茶攪到起泡,再端起來喝。
當時我還未察覺武田阿姨一身的優雅氣質、泰山崩於前不動聲色的沉穩性格與茶道間的關係,只覺得這世上竟然還有所謂的「茶人」的存在,真不可思議。
大學生活倏忽而過。
我雖然一直很想在大學時代找到值得自己努力一生的事,卻不知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究竟為何。也曾投注熱情嘗試別人很少注意的事物,可是沒一樣可以持久,不知不覺就成為大三的學生了,週遭的同學也開始談論就業問題。
某天,母親突然問我:
「典子,你要不要學茶道?」
「咦?為什麼……」
我不由自主地皺眉頭,從沒想過學茶道之類的事。第一,這是日本古老的傳統技藝,一點兒也不時髦。要學也要學西班牙舞、法國料理等外國時尚。
況且我始終認為,茶道和花道是那種認定女人結婚就等同於找到工作的保守父母,為讓女兒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傳統新娘必修課程,加上所費不貲,無形中成為有錢人身份地位的表彰,是豪華奢靡、權威主義的象徵,所以十分排斥。
「喔,茶道?好耶。我想學!」
表妹道子興奮地表示。
道子和我同年,從小我們倆的感情就很好。她家是地方上的資產家,小時候每年放寒暑假時,我都會到她家住上幾個星期,一起玩耍。而道子上大學後,就到我家附近租房子住。
「阿姨,很久以前,我就想學茶道了。」
道子和我不一樣,個性率直。
「去學!去學!這是很好的事。」
母親深表贊同。
「你看,人家道子,多有興趣啊!」
雖然聽了有點兒生氣,可是經道子一說:「喂,小典去嘛!一起去學茶道嘛!」我也開始心動了。如果和道子一起去,回家的路上倆人還可以經常到咖啡館聊天。我們倆一湊在一起,就會不停地聊最近的電影、喜歡的外國藝人、有趣的小說、海外旅行,一聊就好幾個鐘頭。
還沒找到「想做的事」,大學生活也只剩一年就要結束。其實,自己也很厭倦這樣不停追逐新鮮事物。因此,突然覺得——
(與其因為找不到想做的事而焦躁不已,不如開始做些具體的事。)
無論什麼都好。即使是日本傳統老掉牙的東西……
「那,我就來拜託武田老師囉!如果找武田當老師,你也比較願意吧!」
聽母親這麼一說,腦海裡立即浮現「茶人」一詞,以及「武田阿姨」那整潔、優雅的模樣。
「學茶道,也許不錯……」
昭和五十二年(譯註:一九七七年),正好是我二十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