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靜止時

這是和表妹道子第一次去參加茶會時發生的事。當時,老師指著庭園中古老茶室的外牆這麼說:

「這面牆曾被稱為『刀掛』。古時候,武士要先卸下刀放在這面牆上,再進入茶室。」

「哦。」

古時候,茶道是有身份的男子必習的教養,有名氣的武士更要懂茶道。據說,豐臣秀吉甚至令千利休隨侍戰場,為其沏茶。

可是,如今茶會卻成為「女子的天下」,到處都可以聽見歐巴桑們「哎呀,哎呀」中氣十足的寒暄聲。

真難想像茶道曾是男性必修的習藝,更難將之與賭命爭權奪利、玩弄權謀、馳騁沙場的戰國武將們聯想在一起。

「該不會像現在的政客在料亭中密談那般神秘兮兮的?」

「哦——密談啊?或許吧!」

從那天起不知不覺過了二十年,如今我已四十歲。

「四十不惑」其實是不可能的,人生不同的問題不斷接踵而至,包括就業的方向、家庭的問題、父母老後問題、自己的未來。

在飽受就業問題困擾的二十幾歲時,每到週六常覺得(譯註:不該是學茶道的時候)焦躁不已。然而,到了四十歲,有煩惱時反而更想上茶道課。

「坐在茶釜前,就專心在茶釜上。將心置於『無』之上。」

老師始終如此告誡我們。

但學了二十年茶道,我還是無法將心置於「無」之上,滿腦子工作的事,老想著回去後還得處理的事情,心裡不斷湧現迷惘、後悔、擔心等情緒。

總覺得自己隨著年齡的漸長,三十歲比二十歲、四十歲又比三十歲更遠離「無」的境界。很想好好休息不再用腦,卻一直閒不下來。愈不想用腦卻愈煩惱,好像腦裡藏了只小白鼠,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跑輪子轉個不停。

茶室中經常低鳴著一種聲音,稱為「松風」。這是茶釜內底貼鐵片以製造聲響的一種設計。

一開始煮水,「松風」即「咻、咻、咻、咻」斷斷續續作響。

不久,便串接成長音「咻——」。

當水燒開時,松風變成「噗咻——」更為激烈的聲響。這時,茶道與「松風」融為一體。

和平常的週六一樣,早苗小姐穩重大方地開始沏茶。大家默默看著她的動作,靜寂的練習場中,只有「松風」發出「咻——」的鳴響。

我腦海裡卻還是停不下來轉呀轉,一直在想事情。

「咻——」

松風中,從自己內在聽聞不絕於耳的細語聲,好像腦海裡也鳴起松風聲,而且「內在的聲音」與「外界的鳴響」合而為一,完全分不清其間的境界。

「咻——」

當水滾開時,松風更加猛烈地吹響,水汽也形成漩渦往上躥升。而早苗小姐才加入一勺冷水,松風便戛然停止。

就這樣靜默了數秒。我的腦海也呈現真空狀態,什麼也不想,什麼都不考慮,獲得數秒比睡眠還深沉的靜歇。我屏息感受這一刻,心情卻很愉快。

(啊——)

任何人在這裡都會如此感動,沉浸其中,療愈內心吧!這一刻,時間似乎是靜止的。

(……)

然後,「松風」又開始響起。

「咻、咻、咻、咻——」

在數秒的空白中,只感到無限深邃的「空間」。

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師對我們述說「刀掛」的緣由。

茶室入口之所以設計得那麼矮小,就是為了讓武士們先卸下長刀,才能彎腰鑽入。

或許這也是為了讓武士暫時放下重擔,回歸身為一個人的根本。

實在很難想像身繫一國存亡的戰國武將們,肩頭的擔子有多重,但我認為無論怎樣豪邁英勇的武將,平常一定也會有煩惱、迷惘、不安,以及無法自由去做的事。

(也因為如此,戰國武將比任何人更迫切冀求「無」吧。)

在世上難以求得「無」等境界的武士們,寧願將僅次於生命的刀放下,鑽進狹小的入口,恢復為一個凡人,或許也只為了求得短暫片刻的「靜歇」。

就像「松風」靜止那數秒間,屏息感受,在空白中解放了自我般,我也獲得無憂無慮的瞬間。

「咻——」

松風仍低沉而寂靜地鳴響著。

《日日是好日:茶道帶來的十五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