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中信、陳克明口述
時 間:2005年12月29日
地 點:北京市海澱區一畝園某飯館、福緣門村陳家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宋會強注172
[訪談者按]我從12歲到52歲,時斷時續地在圓明園生活過40年,我敢說我對圓明園的一草一木,與本文中的被訪者李先生一樣地熟悉。可是,我卻一點兒也不熟悉居住在圓明園那些村裡的人。101中學與福緣門村一直隔牆相望,那才真正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我半生研究清史,說得出圓明園建立的時間,數得出圓明園中的亭台樓閣和它們的名字,道得出圍繞圓明園建立了多少八旗營房,當然,也講得出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燒燬圓明園的經過。可是我偏偏不知道甚至也從未想過要知道圓明園被毀之後進入這裡的人是從哪兒來,我對他們的聚落生計、他們的土地田園熟視無睹。直到宋會強先生得知我在做有關老北京的訪談之後,主動為我介紹了這位李中信先生,李先生又陪我去看了剛剛病癒出院的陳克明老先生,我才第一次認真地從福緣門村的這一邊,越過牆來看那一邊的101中學,還有更遠的北大和清華校園,站在這邊看到的景色與那邊之異樣,讓我感到不勝驚奇。
對於圓明園被毀之後近百年歷史的研究,既然早就走出了史學家關注的視野,多年來也如這個變成廢墟的園子一樣的荒蕪。注173流行的說法,是說它被原來守衛它的那幫軍營裡的旗人擄掠並佔據,這雖然為很多人堅持,但我至今並未找到支持這種說法的確鑿證據。李先生與下一篇高淑瑞女士的現身說法,已使這種傳說不攻自破。但是我對他們的訪談,重點卻不是考察圓明園的歷史,而仍然像前面諸篇一樣,想瞭解的,是居住在這裡的人,我想知道他們從哪裡來,怎樣在這裡生根,怎樣一代代地生活下來,居住在這個在中國近代史上如此重要、如此特殊的園子裡,他們懷著什麼樣的心態,他們與這個園子,有著什麼樣的關係。當然這一系列問題,並不是通過對一個或幾個人做如此簡單的口述就可以回答的,我也只是將這篇口述,作為一個開始。
李中信先生,1952年生,原在交通隊任職,現已退休。陳克明先生,福緣門村農民,2014年逝世。
李中信(以下簡稱李):圓明園哪,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以前這圓明園是什麼樣兒,我們現在都記在腦子裡,畫都能畫出來。福緣門,為什麼叫福緣門,您聽說過吧?福緣門是一個偏門兒,太監出來買東西的。
定:怎麼讓你們在福緣門落戶了呢?
李:就因為成了廢墟才讓我們在這兒落戶啊,它不成為廢墟我們敢在這兒落戶嗎?不早給轟跑了?福緣門這兒是四大戶,等於是最早形成的。
定:您說您老祖來的時候圓明園已經被燒了?
李:對。
1.福緣門怎麼成了「村子」?
陳克明(以下簡稱陳):(對李)最早的人家呢,是你們家,你們是河間人。
李:我們老家不是河間,是獻縣的。
陳:你老祖來了以後,瞎(啥)字不識。
李:對,一個字不識。他是要飯,挑挑兒過來的,我爸爸給我講。到北京幹嗎來了呢?獻縣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我老祖的哥哥在這兒當太監,我老祖就投奔他哥哥。怎麼來啊?那時候交通工具也不行啊,只能挑個挑子,挑個被臥卷兒,挑點乾糧,跑關東似的就到北京找他哥哥來了。走了半個多月才走到這兒。還沒打聽(他哥哥在哪兒)呢,就趕上(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他知道他哥哥在裡頭哪,就衝進去救人吧,沒找著他哥哥,沒想到救出一人,那人是誰啊?殷總管,大太監殷總管注174,把他給救出來了,給他換上老百姓衣裳背出來。等於要不救出來呢,他就燒死裡頭了。英法聯軍走了之後呢,殷總管把半個圓明園給了他了,那都是荒地啊。他當時也楚窩子(膽怯之義):「給了我我幹嗎呀?」「該種地種地。」都歸他。他一個人也種不了,得,從老家僱人,就種地,先頭種地是不交錢的,大傢伙兒夠吃就行了,種點兒就走。我老祖從那開始就有錢,越來越有錢,就成了地主了。
陳:後來形成的這地方勢力也好什麼也好,都是自然形成的。(對李)你老祖我也知道,他也沒有清朝的勢力,也沒有後來國民黨日本鬼子(的勢力)。就是總管老爺,總管姓殷,殷總管。當時,清末民初的時候,總管老爺就是太監哪,還有十幾個太監,這太監最大。你爺爺的父親哪,他給這太監認的乾兒子(認這個太監當乾爹),當使喚小子。二次燒圓明園的時候你爺爺給他背到後山那兒避難去,就這樣有功勞啦。那會兒啊,太監還有一個殘餘勢力,圓明園都荒著呢,開始也沒人管,就給你老祖,你開去吧,就這麼樣。你老祖呢,鄉下來人了,沒轍怎麼辦呢?你開你的地,我也不跟你要東西。所以他威信大是什麼呢?有事找李玉就行了,是逐漸形成的威信。這一片大部分是這麼個情況。
定:您老祖後來找著他哥哥沒有?
李:找著了,我老祖的哥哥怎麼死的我就不知道了。後來還把他哥哥拉到家去,獻縣去埋的。但是每年我們家都到太監那兒給上墳,現在也不知道墳在哪兒了。我們家原來還有一個家族的大祠堂。
定:你們李家的祠堂?
李:對對。我們家搬到這兒來以後我老祖建的。
定:(問李)您老祖來找他哥哥的時候多大啊?
李:才二十幾歲,就是一八九幾年。一人來的,也沒媳婦,到這兒找了仨媳婦麼,正經娶的就一個媳婦,他傍的兩個,倆傍家兒的,都是在這兒娶的。人家有錢有勢嘛。過去來講呢,他也不娶到家裡,就是包的二奶三奶,而且還管終身,紀家姑奶奶是他媳婦,田家姑奶奶也是他媳婦,都是一家子,全都跟我們是親戚。
定:就是說福緣門四大戶,這四大戶裡你們三大戶是一家子。
李:啊,三大戶是一家子。後來還有馬家,是買的我們家的房。他們不是咱們本地人,他們是外頭經商,有了錢,在這兒買的地。
定:你老祖不是就一個正媳婦嗎?她是哪兒的?
李:估計她老家也是河北一帶的,不是獻縣的,不是從家帶來的,也是從這兒找的。圓明園呢,一家一家就這麼搬過來了。
定:就是說您老祖落到福緣門了,好多人就來投奔他了?
李:對對,百分之九十,基本上都是投奔我們家的。紀家和高家是分支,是分支過來的嘛,他們親戚,我們親戚,他們還有親戚呢。只要是老戶,全是親戚。
定:都是獻縣的?
李:都是河北的吧。基本上全是河北人,沒有外邊的人。我老祖沒解放呢就死了,我老祖挺勤勞的,窮人出身嘛,要飯出身。
(講陳家的事)
我這大爺(指陳克明)他們家,和我們家,這是好幾輩人的關係。我老祖在這兒成事的時候,我這大爺的爺爺,是他的第一任管賬先生。他們混得特好,跟把兄弟似的,是吧?
陳:那個,沒法形容,是世代同居的關係。我爺爺呢好耍錢,耍錢沒錢了得借錢啊,你爺爺就過來,說我告訴你,我拿鞭子我抽你!抽就抽兩下唄。
李:關係就這麼好。
陳:我爺爺啊是前清的過站秀才,他文筆好,你老祖呢,寫文章什麼的都是我爺爺寫。
定:您爺爺是什麼地方人啊?
陳:你問得太多啦。我們家啊,沒有原籍,為什麼沒有原籍啊?我曾祖父5歲讓人給賣到北京了,就跟北京學剃頭,完了有點兒手藝了,就這麼來的,這又扯出一支了。一解放人問他原籍是哪兒,他說你別問我啦,我就這兒生的(眾笑)。我奶奶都是這院兒生的。我今年都八十二了。我奶奶他們的老房子,那是蓋圓明園時候的工棚,那屋子一進門下去半米去,什麼意思?水漲船不高。這地老長,這房子長不了啦,就這麼樣形成的。
李:我們一共養了最多19個長工,我媽是天天給他們做飯。我媽說那會兒斗地主,說你老祖這地主啊根本就不應該鬥,他屬於善人。鬥什麼?他沒有剝削誰,沒有。他受苦出身吧,有了錢,都顧及街坊四鄰的。我們那兒的人差不多都靠他給救濟過,只要來了沒飯沒錢的就都在這兒吃飯,過年過節要沒有白面他挨家兒送。後來人講話,其實我老祖說一句不用心的話,就救了好幾家人。到「文化大革命」呢,也挺逗的,「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早死了,可還有人說,說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吃飯的地兒,沒有住的地兒,有了他才救活我們全家。他就有一點不好,護孩子,我爸跟人打架去,只要被人打了,我老祖拉著就找人家去。別的沒有什麼看出他壞。說過去地主吃什麼啊?天天兒也是清水窩頭。也就是過年過節吃頓白面,也沒享著什麼福。
定:還是生活習慣。
李:不是,還是窮,那時候地主也沒錢。
定:那麼多地他怎麼會窮呢?
李:只有地,他沒有錢啊,就有糧食。那會兒的人傻,他不知道掙錢,而且那會兒扛長活的,他也不是為了要錢,他只要幹了一年了給他糧食,管吃,管住,最後給他介紹一對像給他成家,齊了。過去人不講究錢。
到最後呢,弄得我們家的地是最少的。
定:為什麼呢?
李:因為我爺爺好吃懶做到最後什麼都不幹啊。我爺爺是有錢以後出生的,可不是八旗子弟似的。我老祖這一輩子就倆兒子,還三個姑娘。(問陳)我的爺爺,還有我的二爺,都不是一個媽生的吧?
陳:這叫我怎麼說呢?你二爺跟田××的爸爸是一個媽生的。要說正統,是你們這支正統。有一次他們那支使壞啊,你老祖犯了脾氣要拿鍘刀。
李:這我知道,要把我爺爺跟我爸爸一塊兒鍘了。就說我們這支不要了,因為我們這支跟那支打架啊。
陳:後來還是你奶奶……別人誰能跟你老祖那兒說得上話啊。
定:您爺爺和您二爺都沒出去,就都留在家裡種地了?
李:分開了,各人管各人的一塊。當初分的是一邊兒多,但是人家二爺為什麼落那麼多房,我們家為什麼落那麼點房?我爺爺叫傻大爺嘛,他沒心沒肺就吃喝玩樂,不幹,不掙,也不請人,今天把這房給你了,明天把這地給你了。結果土改的時候給我爺爺定一上中農,給我二爺定一富農。地都收了但房屋沒收。
定:那你爺爺還是對了,歪打正著。
李:哼,還不如定一惡霸呢,讓我也知道我爺爺他們享受過一次不是?他這一輩子,窩窩囊囊一輩子:「想當年我當棍兒兵的時候吃一大席呢……」那管什麼用啊?
定:他當什麼的時候?
李:棍兒兵。國民黨的雜牌軍來了,給他們一人發一根棍,就叫棍兒兵,不叫聯保,日本(人)來了那叫聯保。
定:噢,合著還不是正式的兵?
李:就跟咱們現在組織的那什麼少先隊似的。
我二爺混得不錯,他一個勤勞一個他有腦子。就是「文化大革命」,讓人打死了,富農啊。非告訴說他有槍,槍在哪兒哪?根本就沒有!瞎猜的。其實還沒打死,埋的時候還有氣兒呢,才埋一尺多深,看他還沒死,照腦袋又給一傢伙。四十多歲吧。他被打死了還有他兒子呢。他要是不被打死也跟我爺爺不一樣。
我接著兩年做夢,夢見我爺爺跟我要錢:「又到清明節啦,給我點錢吧。」我說你給我滾出去!我雖然身上流著他的血,但我對他呢特別反感。就因為我媽給我講的故事太多,說他就沒做過好事。我媽要給您講,得講三天三夜。
定:您老祖生的那三個女孩後來都嫁哪兒去了?
李:都嫁城裡去了,慢慢地就都沒聯繫了。我奶奶也是獻縣人,她那村叫高疃兒,其實到咱們這兒就是高家莊,他們那兒叫疃兒。
定:是您老祖回老家給您爺爺娶回來的?
李:不是,不是回老家找的。我這奶奶呀也是被人拋棄的,養不起吧,把我奶奶給別人家當姑娘了,等於是人家抱養的。我爺爺不是叫傻大爺嘛,他不聰明,就給他找這麼一媳婦完了。
定:你們家後來跟獻縣那邊還有聯繫?
李:有聯繫。事實是我聯繫的,我十幾年前就跟他們走動。10年前我就給他們出錢,我老覺得我雖然不富裕,比他們要好多了。我二爺的媳婦也是河北的,是定興的。
定:定興有好多人都在你們這一帶。
李:都是通過我們這關係過來的。您到西苑一打聽啊,那都是,全跟我們家有親戚關係,全是沾邊兒的。福緣門村現在五千多口,我們李家門連搬走的帶現在在這兒的,一共二三十口。
2.見證圓明園的興衰
李:最可氣的一件事,現在我都記憶猶新,我們家那幾塊太監給的地啊,過去的地契還有呢,慈禧蓋的大印,就我們一家是慈禧蓋的,其他沒有一家(的地)是慈禧蓋的印。除了雍和宮,私人家誰也沒有慈禧蓋的印。最後我爺爺全交出去了,不知下落了。我說不管我們家房值多少錢,就這印值錢啦。
定:是呀,這都是應該放博物館裡的東西。您見過嗎?
李:我們家全見過。交的時候我都知道。我不讓交,我哥哥也不讓交,我爸爸害怕,我爺爺害怕,說不交把咱們全打死了。
定:您說把半個圓明園都給你們家了,都是指的什麼地方?
李:福海,還有北邊的西大地,現在西部開發地區,那都是我們家的。福海以前是一片泥塘,現在划船的地兒過去是一片葦地。
定:我知道,我們小時候叫大葦塘嘛。
李:那邊以前是一個湖,以前都沒有地,全是葦塘,葦塘旁邊呢,都是我們家讓農民開出來的地,都是特別一小條,種稻子。後來稻田呢,都是後來成立人民公社生產隊之後呢,大傢伙兒墊地,種藕啊,種稻子。
前邊這馬路知道嗎?那會兒還是河,過去咱們這井水啊都是自流井,那河都是泉眼冒的是吧,呼呼地水冒著,所以它一年四季不凍。直接喝就行那水,那會兒咱們這兒一點污染沒有。前邊一拐彎兒這邊全是一片的小河溝,現在咱們摘那核桃全是在河溝裡的,一下就到了場院,一到秋天特別好看,葉子都特別黃。
定:那時候101中學的自流井也特別好。
李:對對。圓明園過去好多自流井呢,那會兒我們打水就到場院那自流井就打了,現在一個都沒了。那時候搞什麼「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注175,你知道圓明園裡頭挖防空洞有多大困難啊,一挖就是水,一挖就是水。圓明園缺水嗎?不缺水,整個海澱都不缺水。他們現在做這防水,我們倆特有意見,水又干了。他們不是要拯救圓明園,就是想弄工程騙錢。注176
那時候半個園子給我們家,不能整個園子給我們家,等於那半邊還歸政府。
定:哪半邊?
李:就等於福海北邊,長春園、熙春園,都歸政府,這半邊就歸我們家。
定:歸政府的那邊有沒有人在那兒種地啊?
原圓明園安佑宮的華表,後被移至燕京大學校園內
李:沒有,那兒歸政府管了以後就沒人管了,就一直荒著。要是都歸我們家了,那清華北大誰也拉不走東西。北大的倆獅子就是圓明園的,華表也是。注177清華大學裡頭好多好東西不全是圓明園裡頭的?
定:是。
李:就因為一半歸我們家,那一半不歸我們家,東西都是從那一半拉的。不但他們挖,我們還挖那邊的呢。誰都上這兒掠奪來,不是光外國鬼子掠奪。
宋會強:圓明園燒的時候這邊不都是木頭建的麼,都燒光了,那邊都是石頭的多。到解放前夕還有那高的石頭的,您不是看見過嗎,還有好多大牆呢。
陳:圓明園燒了以後,它並不是燒得現在這樣兒,只把那磚木結構燒了,像漢白玉啊,都有呢,我來的時候都好著呢。
李:(問陳)咱這福緣門的門,您是不是也見過啊?
陳:我就跟這兒玩呀。福緣門跟垂花門一樣,就是大點兒,兩邊有木頭茬兒。這門哪,小,矮,那拉活的大車呀走福緣門這門它出不來,有時候繞著走,有時候把這門剮了有時候不剮了,已經修了幾次了,解放才拆的。
從這兒上橋,那橋啊是石頭的,大夥兒都上扶手那兒磨鐮刀去,把那石頭磨得好幾道彎,都是磨的。一到六月吧,都到那兒摳著石頭翻魚去,有魚。
李:福緣門這道口,從我記事啊,一直到1970年左右,就是我從101中學畢業,圓明園沒有一個人買過一塊磚,全是用圓明園的磚,圓明園的石頭,我也拉過,我們家的房也沒少用。
陳:現在要說呢,不好。怎麼說呢?後來,英法聯軍燒了以後,有個一畝園,還有上地、樹村、北宮門,都是吃圓明園的。注178英法聯軍走了,沒人管理,剩下的結構啊,瓦啊,大夥兒拆。為什麼一畝園有一個沙子王呢?專門上西洋樓砸那漢白玉石頭去,拿這個幹嗎呢?拿這個磨成面,賣給人家摻米。沒生活啊。
李:把石頭都給砸了,砸成沙子賣,漢白玉啊。
陳:那缸瓦子王呢,是把琉璃瓦磨了,當那個耐火土,搪爐子。就這倆就掙得多了。
李:你沒到我們家去過,漢白玉的桌子腿兒。我們家那青條石的石板,坐20人都沒問題。我們家擱花兒的花盆架全是漢白玉的,就是「文化大革命」讓我爸全給弄碎了。
定:你們家沒搜羅點兒圓明園別的寶貝?
李:那誰敢搜羅啊。
定:你們家來的時候正大光明殿那兒還有東西嗎?
李:有啊,都是那板石的大磚牆。從剛解放的時候,還沒解放,就開始賣磚,專門拆城磚去賣。
定:賣到哪兒啊?
李:到西直門,專門有人買這老城磚,48斤一塊。全是那大城磚。當時估計這一塊磚也就賣幾毛錢。那會兒生產隊一年掙不了幾塊錢是吧?
定:那您說的這都是解放後了?
李:解放前就賣,從(一九)四幾年就開始賣,一直賣到解放後,(一九)五幾年。從什麼時候就不讓賣了?從1956年就不讓賣了。1956年肅反,後來1958年不是「大躍進」嗎?反右,這幫人全嚇跑啦。
定:這幫人是什麼人?
李:屬於當時一幫叫黑社會吧。都是窮人,沒錢啦,就專門搶有錢的人,搶地主啦,小商販啦,一進門就搶,其實那會兒沒什麼搶的,不搶別的,就搶糧食。就住福緣門,他怎麼來的?就因為他哥哥黑老五,到我們家給我老祖跪下,管我老祖叫二哥叫四哥啊,您給我塊地,弄間房行不行?我老祖那人特善,一看他又是殘疾人,又是河北人,得了,把現在這市場這邊的房都給他了。讓我爺爺管這幫人的事,我爺爺他知道他也不管,你們賣了磚給我弄瓶酒回來,得啦。這幫人後來就全闖關東去了,闖關東知道吧?有的人就死外邊了。
定:1956年還有人闖關東?
李:有啊。
定:一畝園是不是也是後來才建成的村子?
李:對。全是圓明園、頤和園宮裡的太監的親戚。
定:福緣門、一畝園後來形成村子了,再往那邊呢?
李:再往那邊是西苑。西苑原來是一車站,沒有人,車站完了變成兵營了。
定:一畝園這邊還有別的村子嗎?
李:沒有了,就這倆村子。寒山那邊就8戶人家,不算村了。寒山是我姥姥家的,那全是我們家的親戚,不是我姥姥就是我舅舅,要不就是我舅舅的乾媽。等於我們家把那邊的地給他們了,你可以招你們家親戚上這兒種來,都可以,我不追究,但是都是我們家的地。
定:101中學原來也沒成為村子?
李:那是圓明園的,歸政府。
就圓明園這點事,我們哥倆一直在探討,咱們能恢復一點恢復一點,不能恢復的,咱們把它保護下來,讓咱們中國人知道,咱們受過多大的污辱。現在好,就想營利,就想把它改變全貌,越改越不像話。過去的橋都是石橋,現在全變成木橋鐵橋啦,那有什麼意義啊,是吧?圓明園這幾大景區,他這麼做,就是不規範的,為什麼不規範呢?它跟頤和園還不一樣,那是國家園林,這個呢,遺址公園……搞什麼都搞好不了,為什麼好不了?弄點錢,他貪點他貪點他貪點,最後就沒有什麼了。學壞容易,學好就太難了。
3.父親和母親
李:我爺爺就兩個孩子,我還一叔,他是咱們101中的高才生啊,比我大一輪。我父親還在。
定:您父親後來做什麼工作,也在家種地嗎?
李:沒有,他19歲就出去了。解放初期支援三線,電信,通信還有什麼,反正都跟這有關係。他就報名了,報名就錄取了,錄取了就直接分配到哪兒呢?西安。我1953年生人嘛,一歲就跟我父親到西安,1960年回來的,我8歲。等於下放了吧,也不是下放,就是回來當工人。我們都是西邊的戶口啊,那會兒糧食降低標準,生產隊要接收你就得給你糧食,生產隊就不接收,黑戶,直到1970年才吃上商品糧。我們都是居民戶口。我爸那人一點理都不講,我跟我爸沒話,一句話都沒有。
陳:你爸那人一點腦子都沒有。可你爸這人有一點兒好,正直,誠實。
李:我媽是從這兒土生土長的。他們老家是河北定興縣,我姥姥也是定興的。我媽是貧農出身,也是受苦出身的,那會兒他們買不起房,也是種我們家的地,在山根底下無人區,弄了一間房。離這兒有幾里地吧,寒山。我母親他們家8個孩子,我母親是老大,我舅舅比我還小呢。我媽是童養媳過來的。
定:你們家幹嗎娶個童養媳啊?
李:不就是沒人用麼,就少一用人麼。過去人要說就傻吧,過去人腦子不快,他就是算計。有個認識的人說,寒山那兒有一家,那姑娘挺老實的,就說給我爸做童養媳了。我媽10歲就進我們家,我父親那會兒才7歲。我媽比我爸大3歲,正式結婚我爸是14歲,我媽是17歲。
定:她現在還在麼?
李:不在了,3年了。要活著今年有八十吧。我們家7個孩子死一個,還剩6個,我是老二,上邊還一哥哥。我爸爸一人上班養8口人,6個孩子,加我母親。現在的孩子絕對不會像我們孝順老家兒那樣,受苦的孩子才知道什麼叫孝順。我受過的苦您就不知道了。
定:您受過什麼苦呢?
李:我們家孩子多,本身生活就不富裕,為了讓我哥哥上學,能當個工人,我天天打草,打草8厘錢一斤,我背著上哪兒賣去?清華大學西門。我12歲,背140斤,我16歲,背180斤。後來有獨輪車,自個兒做的,天天推著去摟柴火,我們冬天燒不起煤,燒柴火,我們把地刮得比現在保潔人員掃得還乾淨。後來沒有柴火可燒了怎麼辦?燒樹葉子,刨樹根,掏喜鵲窩,掏喜鵲窩(裡的草)就能做頓飯,而且喜鵲窩裡還有菟絲,每個喜鵲窩裡都有半兩菟絲,知道吧?那也值錢。我每天爬多高掏喜鵲窩去。
定:我記得過去圓明園裡有好多老樹,樹上都有好多喜鵲窩,是不是後來讓你們掏得喜鵲都沒有了?那時候怎麼就窮成那樣呢?
李:1962年。那會兒說實在的,棒子面都吃不飽。那誰他爸爸,追那喜鵲,把喜鵲抓到手裡之後他就在那兒捯氣兒,都快死了,最後我把他連喜鵲一塊兒抱到家去,這才緩過來了,「把喜鵲給我摘了,干燒。」嘿!那可不是像現在干燒魚似的,就是拿火那麼一過,再弄點老白干來,八分錢一兩的,那老頭說了一句話:「我哪怕就吃了這喜鵲再喝一口就死了呢,我就知足了。」你准(覺得)值嗎?他就覺得值了。要武他弟弟,吃不飽,弄那豆腐渣,就吃豆腐渣。喝那白薯干子熬的菜粥啊,肚子這麼大。全村都挖甜根兒。什麼叫甜根兒啊?就是牽牛花的根。老吃這個。蘆葦根,熬著吃。榆樹皮弄面兒,榆樹錢兒,槐樹花兒,一開春的柳樹芽兒。
我媽一直到死,大魚大肉吃不了,就到最後離死的前十幾天:「我想吃肉。」好,我燉了一鍋肉,特別爛了,「真香啊」。你說那罪還沒受夠?
我老覺得這輩子我誰都對得起,就對不起我媽。什麼是讓人最痛苦的時候?我們小時候,父母為了養活我們,捨不得吃飯,為我們餓好幾天,我媽就這樣,最後餓急了背著人偷著吃點,不是棒子面的,是糠,到那時候我實在受不了,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乾隆帝御筆題詩,為原圓明園「四十景」之「夾境鳴琴」景區遺物,後被移至燕京大學未名湖北岸
4.福緣門外——旗人營子與西苑兵營
定:圓明園這邊好多旗人,跟你們打交道嗎?
李:圓明園裡沒有旗人,旗人都住得遠了,都往北了。他們旗人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跟我們不來往,我們也看不起旗人。就從我們老家來講,對旗人就有歧視。過去咱們來說,老北京人有老北京人的規矩,旗人那套規矩咱北京人受不了。
定:你們說的老北京人就是你們這些漢人?
眾:對!旗人是外來的嘛。
定:你們是獻縣的,怎麼成純北京人啦?
李:只要在北京待一百年的人,就絕對是北京人。要說純粹的北京人,北京沒有一個,北京以前是海,沒有人。
定:旗人來得可比你們長,旗人二百多年了。
李:旗人沒有北京人長啊,你想啊,北京猿人,比旗人要長吧?
定:你覺不覺得你是北京人?
李:我覺得我現在是北京人,我們的祖先不是北京人,因為北京以前沒有人,北京就是海,是濕地。
定:反正你們跟周圍那些營子裡的人不來往是吧?
李:不來往。旗人事兒太多啊,就聽我爺爺講,我爺爺是傻大爺您知道啊,說那幫人屬於比洋鬼子事兒還多的人,慈禧來了,慈禧是旗人,都是宮廷裡的人、衙門派的人來接待,禮儀太多,咱們家庭的人根本就接待不了。比如過去吃飯,大人吃飯孩子不能上桌,老人吃飯陪客人,是吧?這是北京人的習慣。但是北京人的媳婦可以上桌,北京人的媳婦自己不上桌,你讓她上她都不上,那是她不跟你們一塊兒混。可是旗人媳婦不許上桌,就有點受虐待的意思了。
定:日本人來了都住在哪兒呢?
李:西苑。西苑是日本(人)的一個軍營。西苑車站從中直機關進去,拐過彎那小樓是日本(人)蓋的,是日本(人)一個營盤。
定:日本(人)來的時候和國民黨的時候這邊打過仗嗎?
李:沒打過。日本人打到北京啊,氣數已經快盡了,也沒能力再怎麼著了。我爸還偷了一個日本兵的東西呢,日本人找了好幾天。吃不上啊。看人家吃那香腸,咱中國沒有啊,看人家吃那麵包,咱中國不會做啊,看人家喝那可樂,我爸講話就沒見過,那是醬油嗎?就偷人東西去,到那軍營。
定:讓人逮著了嗎?
李:沒有。人家講話,小孩的,過來過來的,隨便地喝,不要偷。到了(liǎo)兒最後投降,留下多少媳婦啊,告訴說中國人誰背就是誰的媳婦,誰背走算誰的。一畝園現在還有日本媳婦呢。一畝園7個媳婦,西苑14個,這是我媽跟我講的。
定:還真有人背?
李:沒錢娶不上媳婦,要我我也背啊。
定:日本人怎麼不帶走啊?
李:不是自己的媳婦,就是跟妓女似的,他們日本人自己的妓院。現在跟日本也對話了,找著家裡人啦,人家現在都發了,買樓房,蓋樓房,人家給錢。
你說這社會的變化啊,過去那北京人,30多歲的,肯定是大抿襠褲,大對襟袍子,抿襠褲一抿,就是老頭,30多歲的都是叫老頭。今年我五十三了,還看不出老頭樣兒來呢。過去我小時候那冰凍那麼老厚,一尺八啊,兩尺啊,現在都數九了,不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