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榮祥口述

時 間:2015年8月18日

地 點:台北國軍英雄館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馬榮祥先生是馬崇年、馬崇禧的同胞兄弟。他是馬連貴的第一個兒子,隨著馬連良先生的四個兒子,排行第五,取名崇信(前四個是仁義禮智),馬榮祥是他的藝名。

我為馬崇年、馬崇禧二位先生做的口述,未能收入《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書中,原因是當時有評審專家提出意見,認為有那麼多京劇名角我不去訪談,偏要將一個配角的訪談放入,不能反映當年京劇的風華,也不具有代表性,儘管我一再強調我想做的並不是戲劇和戲劇史,而是要瞭解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人」的生活,但我也發現,人們約定俗成的觀念,即涉及一個領域就必找名人(而且這個名人還往往只是被宣傳擴大了的名人,未必是這個領域中最優秀的那個人)的觀念,是我根本撼動不了的。這篇訪談因此而未予發表,我一直引為憾事。好在此次《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得以出版,我得以堅持我的宗旨,小角色裡,也有大演員。而且,即使只是跑龍套的小演員,甚至是失敗的演員,也會有他的悲歡、他的生活,他的這一切同樣是值得記錄的。

馬崇年先生當然不是失敗的小演員,他很為他的一生自豪。由於距上次訪談已過了將近十年,我這次是先找到馬先生的長子馬喆先生,注206請他為我聯繫他父親,但遺憾的是,他卻告訴我,馬崇年先生已經在一周以前(7月19日)離世了。但他建議我再找找他的伯父,也就是定居台灣的馬榮祥先生,而我恰好有當年(2015年)8月去台灣的計劃,於是便請他幫我聯繫,馬喆先生也欣然同意了。

那天與馬榮祥先生相約在台北的國軍英雄館大廳見面,我們二人都非常重視,也都提前一刻鐘就到達現場,可是陰錯陽差,卻因互不相識而未敢相認,直到40分鐘之後我給他家裡打電話,好在有他女兒接聽,說是他一早就出發了,問她老人有什麼特徵,她說就是與馬連良長得一模一樣,可是,我卻根本不知道馬連良長什麼樣,只好又問她老人穿什麼衣服,她說說不好,但是戴副眼鏡,還拄著把傘,我便下決心走到坐在我身邊的那位戴副眼鏡而且拄把雨傘的老人面前,問他貴姓,他回答姓馬——竟然就是他了!他說如果我再不來,他就走了。

馬榮祥在北京過八十壽辰(馬崇禧提供)

我們的談話就從這裡開始。

馬榮祥(以下簡稱馬):剛才跟著你的那倆孩子是你的兒子啊?

定:不是,是我的兩個學生。

馬:噢,我看你跟當地的人一樣,我沒有注意嘛。馬喆也沒提您是什麼樣什麼樣,也沒提。

定:您看兩個男孩子跟著我,您就……

馬:我也不敢問哪,您穿得也很隨便,也沒像國內來的那樣乾乾淨淨的。

定:我應該穿得整齊一點兒。

馬:整齊一點兒比較好。

定:馬喆特別忙。

馬:瞎忙。

定:就是他建議我來找您的,因為好多事他們都不知道。

馬:出了北京的事他們不知道,北京的事他們都知道啊。你找馬崇禧啊,我們老三,他就能絮絮叨叨地跟你說許多。

定:那我不是除了北京的事還想瞭解瞭解您出來以後的事嗎,關於傘兵的事……

馬:不要問我那麼多,我跟你說不完,一天兩天說不完。

定:那您為什麼不可以說一天兩天呢?

馬:對不起,因為我們這一生,二十幾歲跑出來,北京人沒受過那麼大的罪。這幾十年就等於打牙往肚子裡咽哪。

定:所以才希望您把這段經歷講一講呢,因為您再不講,以後想找人都找不到了。我也知道您的故事一定很長很長,沒關係,我慢慢聽,本來我已經買好回程機票,後來馬喆跟我說了您的事以後,我把機票都改簽了。

馬:現在開始錄了嗎?

定:錄著呢。

1.從北京到台灣

定:聽說您是在傘兵,還是空軍?

馬:傘兵。注207

定:那是很精銳的部隊了啊?

馬:說起來話就很長了,國民黨的傘兵在緬甸,跟中美作戰,打垮了。注208回到北京,不是說回到北京,回到河北省、廣東省這個那個的。我們不是當兵的,咱們有個團長,北方人,他很喜歡戲,北京呢,戲好,聽完了戲,他就招了一夥劇團……

定:他是北方人?

馬:不是北方人他怎麼會找小孩來演戲呢。就成立一個劇團,叫傘兵劇團,就招了一幫,榮春社的也有,富連成的也有,鳴春社的也有。由北京坐火車到了天津,由天津就上船。

定:這是哪年啊?

馬:民國三十幾年,我們走了以後就是三十八年(1949年)。我們走的時候是三十七年。到了台灣了是三十八年。

定:您是民國三十七年幾月走的?

馬:七月,農曆七月。

定:噢。北京那時候圍城了嗎?

馬:我走了以後才圍城。注209

定:您為什麼會參加他們這個劇團呢?

馬:因為我們在北京,演出的機會不多,錢也賺得不多。傘兵招我們的待遇相當好,一個上等兵的名額就是十八塊金圓券,那會兒一塊銀圓換兩塊金圓券。

定:一個月啊?

馬:一個月。在北京我們哪裡賺那麼些錢去?那時候北京麵粉才兩塊八毛錢一袋。有人就說賺那麼多錢還不趕快去。

定:那馬崇年他們為什麼沒去,就您一人去了呢?

馬:那時候他們找人,多多少少也得找有點名氣的人。

定:那你們那傘兵劇團招了多少人?

馬:三十幾個人。不是光唱戲的,各行的都有。那時候有個專門傍李萬春唱戲的,武花臉,叫於玉亭,他招的我們。他招我們就好像他是老闆一樣,老生、花臉、青衣,場面全有。

定:聽說您是中華戲校畢業的,是嗎?

馬:馬崇仁(馬連良長子)是中華戲校畢業的,我是北京榮春社尚小雲科班畢業的。他們是給孫中山鞠躬的,我們是有祖師爺的。他們始終沒有祖師爺,我們有祖師爺,我們的祖師爺就是唐明皇。

定:馬崇年先生是學三花臉的。您是學什麼的?

馬:我是學老生。

定:說是您和馬連良先生長得特別像。

馬:他是我伯父,是我親伯父。因為我始終在我們校長的學校裡頭(系指科班裡頭)。

定:你們校長?

馬:尚小雲。你對京劇界是不是不懂?

定:我是不知道應該從哪兒問起。當然對京劇我也不敢說懂……您弟弟他講得挺生動的,他講過好多故事,他講他工的是三花臉。

馬:對,然後才改為小花臉。

定:他說他這輩子挺好的,因為他傍過好多名角,梅尚程荀啦,馬譚楊奚啦,好多名角他都傍過。

馬:那是因為他始終在北京。我是(民國)三十七年就離開北京了。在三十七年以前我就在我的學校。

定:我不明白是因為您說的是學校,我以為是科班,所以我就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麼了。您一直在科班就沒出來是吧?

馬:對。

定:那然後呢?

馬:我們三十七年離開北京,到天津,到塘沽上船,到青島停了一下,就由青島到南京。南京下來就坐火車,由南京又到上海,浦東浦南。等於我們演出給當兵哥的這伙傘兵看,可以說是浦東浦南我們都跑到了。

定:那時候還有浦南?

馬:當然有浦南了,現在都改為浦東了。注210在浦東浦南那時候就有傘兵司令部,我們就跟著傘兵司令部走,這兒勞軍了那兒勞軍了,待了一段時間,說不行了,傘兵就又撤,我們就又跟著上船走了。因為傘兵是機械化部隊,坐船,幸好我們先上船,當兵的後上船,張團長講話了:「先把劇團送上船去。」

定:那麼優待你們啊?

馬:我們勞軍的事情做得好,文戲武戲都唱啊。上了船,到廈門,到廈門呢,就沒有什麼演出了,因為那兒住的人不多嘛。就撤到台灣去了。國民黨那時候也是亂了套了。

定:你們光是男的還是有男有女啊?

馬:只有一個女的,其他都是男的。那女的回到上海去了。由上海上船去了。

定:馬連良那會兒不是名角嗎,沒管你們?

馬:我伯父那會兒還在香港沒回北京。注211

2.在台灣的演出

定:傘兵部隊不是很精銳嗎,在國民黨的軍隊裡邊?跟你們也有點關係吧?

馬:我們是演戲的,跟政治沒有關係。

定:就是說你們不管他們精銳不精銳,能打不能打,反正你們就演戲,是吧?

馬:成立一個劇團麼。

定:您別對我有什麼顧慮,我跟政治沒什麼關係,我是搞學術的。

馬:沒有,現在是兩岸一家親啦,習主席不是說了嘛。北京人跑到台灣來的太多了。現在傘兵裡頭當官的有很多都是北京人哪。那個時候招傘兵是初中畢業才要。不是說拿起槍桿就都成。

定:得有文化。

馬:不單是有文化,都是要初中畢業。

定:我原來以為到台灣來的北京人很少,聽您這麼一說好像不是啊。

馬:不是很少,北京人有多少人出來啊。就是傘兵出來得多,上海的也有,就說是傘兵。那時候都是18歲、20歲啊,最多的21歲,超過21歲不要啊。

定:您那時候多大?

馬:我那時候才19歲。傘兵出來的這幫人都是十幾歲。

定:就是說傘兵劇團裡頭有很多也是從北京去的?

馬:在北京招一批,在廣東招一批,各省去招,可是招我們這批的呢,是北京人張團長。他有威信呢。

定:你們剛到台灣的時候生活還挺好的?

馬:也不是挺好的,也都跟著軍人一塊兒吃飯哪,沒有開小鍋飯。

定:不是給你們的錢特別多嗎?

馬:對,錢比較多,個個兒手上都有金鎦子,有的還有金鐲子。(笑)

定:那比一般到台灣來的人條件就好多了。

馬:後來到台灣有一段不好,因為傘兵第3團「叛變」。注212原本這船要開到台灣,他們一下子開到連雲港。那個團長是共產黨員,老共產黨員,這一下子第1團到了台灣,孫立人當總司令,先繳械,繳完械再下船,就是你一人空身下船。就怕你帶著槍再「叛變」哪,就怕裡面還有是共產黨的。因為第3團帶著傘兵三個旅的裝備。

定:反正你們沒事是吧?沒有查你們?

馬:我們沒事,沒有事。

定:開始的時候生活也不錯。

馬:開始不錯,後來團長一看說不行了,跟著他們一塊兒太亂,軍裝不整,亂穿亂什麼,就把我們弄到一個老百姓家裡去了。

定:就是傘兵有這麼一個劇團還是陸軍什麼的都有劇團呀?

馬:反正到了台灣以後,先有空軍成立了大鵬劇團。

定:我原來以為您就是大鵬劇團的,因為馬崇禧就說您是大鵬劇團的。

馬:對,空軍。我們到台灣呢,我們就屬於陸軍。後來就有一個「空軍總司令」,王叔明,他最喜歡京戲,就說這傘兵是屬於空軍的,由空中調來的,怎麼能屬於陸軍管呢,後來呢,這裡他們換防啊,他就把我們這夥人調過去了,調到空軍,這時候才成立大鵬劇團。大鵬劇團成立好了以後呢,演出都很頻繁,反映很好,到空軍各基地去演戲,後來「陸軍總司令」也有錢麼,他說我也可以辦嘛,原來顧正秋有一個劇團,注213都散掉了。

定:顧正秋不是還挺有名的嗎?

馬:是呀,她是上海戲劇學校的,跟我們同年,都是我們這歲數的,現在都八十多了。後來就是陸光成立。後來海軍一瞧我們也有錢我們也招一個吧,反正就是東找西找,也有半路出家的,下海的,都有,喜歡唱的。所以陸軍劇團叫陸光,海軍劇團叫海光。民營劇團呢,就是顧正秋的班一散,她唱不了了。民營劇團哪,在國內都是「國家劇團」哪,民營劇團後來是連飯都吃不上,你沒這感覺嗎?她這班一散,就有李萬春的弟弟,李桐春,注214他們這夥人就跑到明駝劇團去了,聯勤總部,聯勤總部也有一個劇團,這夥人都沒有了,人全死了,現在由北京出來的只有三個人了。我一個,還有一個同學王永春,唱武醜的,還有一個唱老旦的王鳴詠。就這仨人了,一塊兒由北京出來的。別人都死掉了。就是說京戲的這夥人,戲劇從業人員,由北京到台灣的,已然死得都差不多了。

定:那你們剛到台灣的時候還有人看戲吧?

馬:有,還有一幫大陸來的。不是光北京人到台灣哪,各省的什麼上海人、廣東人都有啊。

定:你們在軍隊唱戲是不是像北京的軍隊文工團那樣,也給所有老百姓都演,還是只給軍隊演?

馬:開始只有軍人看,空軍的你給空軍當兵的看,老百姓不看,事後空軍造一個戲院演出,做宣傳,老百姓可以來看,花錢買票。慰勞是慰勞,慰勞陸海空三軍的將士,當兵的。

定:你們那時候經常出去慰勞嗎?

馬:當然了。到金門去坐飛機啊,開始還沒坐飛機呢,開始都坐船。

定:那可受罪。

馬:哎,後來我們坐飛機了。是兩個駕駛員,跟著他們,是訓練他們長途飛行,叫他們練經驗,別空著飛機去呀,坐著人一塊兒就去了嘛,等回來時再把我們運回來不就完了嘛。陸軍就坐火車啊。

定:火車過海怎麼去啊?

馬:坐火車完了換船哪,海軍去就好了,海軍可以坐軍艦,等於空軍的好處,空軍是可以坐飛機,海軍人可以不要坐平底船,人家坐軍艦,「rou」就開去啦,陸軍就沒法兒了,趕上風就難受,就是這種生活。有的時候過節過年了一定要演出,也拿著這個陸海空軍的劇團做宣傳,鄭成功啦,鄭和下南洋啦,都改成了京戲。

定:是台灣這邊改的?

馬:什麼梁紅玉呀,王昭君哪,這都演啊。

定:您比較拿手的是演什麼?

馬:我就演老生嘛,按照馬派的戲就那麼演。現在是這樣了,當你到了舞台演出的一個階段的時候了,可以形成馬派,上海不是馬派,是麒派,都可以。可是現在情況是還沒唱幾出戲呢,就自稱是這派那派,你舞台經驗還不夠呢,什麼派?我就是尚派,我就是譚派,亂了。像我們這科班的,富連成的,這真正是老規老矩。現在第一個學校不准打人,打戲打戲,你不嚇他你不打他,記不住啊,小孩貪玩啊,你得讓小孩有一怕啊,現在你打我,好,反啦,對不對?

定:你們那時候的傘兵劇團什麼派的都有吧?

馬:就是演老戲,一切按照老戲老規矩,中規中矩。演《甘露寺》《借東風》,一定按照馬連良那個腔調來唱啊,你說你唱譚派的戲,你得按譚富英那個唱。

定:你們不都是各種派的人湊到一塊兒的嗎?

馬:……那倒沒有。有的馬派的戲,就按馬派的唱。譚富英的《失空斬》《空城計》,就得按譚派那麼唱。譚鑫培、譚小培、譚富英,他們把這齣戲唱成了,入了軌道了,突然之間你把腔調一改戲一改那就……

定:沒法唱了。

馬:不是,觀眾不認哪,這譚富英、譚鑫培的戲怎麼弄成馬派戲了?這馬連良的戲怎麼唱得跟譚富英似的,這不行。《甘露寺》吧,《借東風》吧,一定唱出來是馬連良的味兒。台灣這地方也不大,有一陣子大家都很暮氣,蔣介石就說了:「用不了三年五年就打回大陸了」,我們為什麼都沒有扎根呀,這腦筋就想著:「哎呀,馬上就回北京了。」誰想到國民黨一垮垮成這樣哦!

定:你們那時候沒有做過長遠打算吧?

馬:哪裡做長遠打算?蔣介石老說「反攻大陸、反攻大陸」,我們北京人誰不想回去啊,出來以後了受了罪了知道了,哎喲,不應當出來呀。

定:噢,那你們覺得最受罪的是什麼事呢?

馬:那不是跟著軍人跑嗎?你跟著劇團,劇團跟著軍人跑啊。

定:那是不是有好多方面得跟軍人一樣,也得訓練啊?

馬:那倒沒有。

定:就只是獨立的一個劇團,沒有像對軍人那樣要求過你們?

馬:沒有。

定:那還好。

馬:我就還說我們的唱戲,開始都是給當兵的唱,不賣票。以後就變為公演了,這陸海空軍,連聯勤,就變為了時常演戲,公演哪,你公演一天我公演一天,有的老百姓就說:「你們這麼好的劇團也可以公演哪,公演完了以後我們也可以看一看哪。」這時候就公演吧,也是跟咱們國內(大陸)的情形一樣,喜歡看戲的人不買票,也不要說是高級長官,那根本不買票,高幹能買票嗎,誰敢讓他買票啊?那時候剛出名的程麗群、周正榮、孔思令,他們看戲完了你到他們家拿票去?本劇團演出完了找辦公室,到「總司令」辦公室去要錢都不敢去要,你還……京戲這一行沒有辦法,這一代票友演出完了沒有了,年輕人誰看戲我問你?大陸有嗎?年輕人你叫他去看戲嗎?

定:我就不看戲。

您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吧?沒結婚吧?

馬:我來的時候才19歲麼,結什麼婚呢,拿什麼結婚呢?我35歲才結婚。我太太都死掉了,我太太死了7年。她爸爸是福建人。

定:閩南人?

馬:閩南人。她媽是上海人。

定:她也唱戲嗎?

馬:她做外行事,上班。她對京戲一點感情沒有。

定:您怎麼找一個不喜歡京劇的呢?

馬:我們這行有規矩,不大找內行的,這是站在我們男人的立場。

定:怎麼說?

馬:唱戲的名角,坤角,哪一個是好下場?你看就拿我們台灣的名角來說,張德雲,一輩子,老了老了結果……再往下就別說了,有錢的人不要她們,沒錢的人要不起。

定:名演員要嫁人還好一點吧?

馬:嫁人是嫁人,怎麼講,這個話就不大好形容了……也沒想到我太太會死那麼早。

定:她什麼病?

馬:大腸癌。開三次刀。第一次沒開刀的時候,有一個中國醫生勸我們不要開刀,因為這個癌症現在還沒有研究出來呢,癌症啊是肉長的,經過那個金屬東西一刺,馬上它就擴散,現在美國研究不用金屬的刀子跟剪子。

定:結果她就擴散了?

馬:也不是開壞了,這癌症不能開刀,任何癌症不能開刀。你且記著,你有朋友的話也跟他講。可是現在都開刀,還是開刀,我們這裡唱得很好的,徐路,唱青衣的,都好了都好了,我太太也是開刀頭兩年,挺好,又化療又這個,三年以後就完了,你問醫生也沒辦法,一擴散醫生也找不到,你再X光你根本也找不到,好厲害我跟你講,一說得癌症,那……

3.去美國33年

(老闆娘來結賬收錢,誇馬老的台灣話講得很標準)

定:都來了60多年了還不標準。

馬:到一個地方去一定要學習當地語言,不吃虧。廣東話我跟他們講不好,多少能聽懂一點。到了美國去我英文也可以講,逼出來的。

在台灣這兒有一陣子不單是唱戲的,只要是外省來的人,都有一陣子好像很暮氣,心懸兩地,有的人聰明啊,就紮了下來。像我們這個一天到晚混吃等死,哪兒好吃哪兒:「算了別當什麼,馬上就回去了,馬上回北京」,哪兒回去啊,蔣介石就是說空話嘛,什麼「反攻大陸」,就跟現在起什麼「台獨」啊。

定:您什麼時候發現沒有希望了,所以到美國去?

馬:蔣介石一死我就去了。

定:蔣介石一死您覺得沒有希望了?

馬:蔣介石死了我才去的。京劇沒有發展,台灣的京劇沒有發展,沒飯轍呀,沒人看戲呀,沒人請你。不是「國家」培養的你怎麼辦啊?後來陸海空四個劇團並成一個劇團,好的留下,不好的您走人,早晚是這麼一下子。從劇團裡我退役,我胃不好,就退役了。從北京來的兩個傘兵也退役了,人家到美國去發展。

定:那兩個傘兵退役到美國,您也跟著?

馬:老鄉嘛。那時候我在傘兵唱戲的時候他們都很欣賞,對我都很好,說馬榮祥不要唱戲了嘛,台上也掙不了多少錢,這個那個的,就把我弄到美國去了。弄個聘書就弄到美國去了:「你可以教教戲,咱們在一塊兒做做生意。」我說我沒有錢做生意。我在台灣賺了不少錢,讓我太太給糟掉了。

定:我沒聽懂,什麼叫糟掉了?

馬:糟掉,糟,你不懂啊?家讓你給糟了。吃喝玩樂,打牌輸錢,這不就糟了嗎?

定:噢,糟蹋了。

馬:讓我太太給糟掉了。第一個糟掉,第二個她很顧家,顧她們家。後來我到美國,這兒的房子都讓她給賣了,我說錢呢?沒了。後來回台灣我租房子住。我那房子要是不賣的話現在值兩三千萬。

定:到美國也唱戲嗎?

馬:沒有唱戲,美國是票友在那兒好玩,清唱。我去美國三十幾年,在美國待了33年。

定:您在美國什麼地方?

馬:洛杉磯。

定:您在美國三十多年一直在洛杉磯?

馬:沒有,先在華盛頓DC。馬裡蘭嘛。

定:您在美國那33年您是做什麼?

馬:我們三個北京老鄉,三個人,做雜貨,台灣來一船雜貨我們吃下來,擱到我們的庫房裡,我們往中國餐館各商店去送。

定:哎喲幹這個呀?

馬:他們兩個會英文,我不大會英文,我剛去呀我就幫他們在庫房清點今天出多少貨進多少貨,剩幾個錢,後來說剩幾個錢咱們這乾貨啊不做了,讓給別人好了,我們又賺一點錢,就開餐館。烤肉跟賣菜,兩處,我剩的錢少啊,我到美國他們讓我拿錢我沒多少錢,我只有一千四百塊美金。

定:您這一段夠苦的,馬崇年他們在北京好歹每月拿著京劇院的工資,就唱戲唄。

馬:我從台灣這兒退休到美國去,我在台灣還有退休金,我現在美國也有退休金。也不是不錯,湊合著過吧。

定:啤酒您願意喝嗎?

馬:不喝,現在就抽根煙斗,在票房裡有時候抽根煙。我回來以後就感覺要趕上美國的一切,還要15年到20年。

現在美國的房子錢全歸我女兒管了,我也不管,你愛怎麼花怎麼花,反正我撐死了再活到九十歲不得了了,上帝給不給你活到九十歲,活到九十歲你把我燒也好埋也好隨便你,反正人一死就完了嘛。你愛怎麼過怎麼過,錢,你自己量體裁衣,她也不結婚,就那麼打光棍,她們那同學,大華小學的同學,大華中學的同學,不是離婚的離婚,就是沒結婚的就沒結婚,湊七八個女孩子一天到晚,一來就請我吃飯。

定:您就這麼一個女兒?

馬:對。頭裡有一個男孩子死掉了。

定:他們也沒學您的唱戲?

馬:沒有沒有沒有。小孩子就是讀書,她現在做的事就是美國學校,她在美國學校畢了業以後就招考到台灣來,正好她又不想在美國待,她就回來,因為她舅舅阿姨全在台灣。

定:您現在還去票房幫忙哪?

馬:我閒著也沒事啊,有時候好的時候他們就給我五百一千的。有時候不好就五六百,好就一千多,看人多少麼,你到這兒來清唱的人多,就多給錢嘛。禮拜一去一次,禮拜四去一次,禮拜六去一次,老闆很好,說你也沒事,你在家閒著也是閒著。事實我在家也沒事,刨去一天看電視,跟央視四台幹上了。昨天禮拜一我到票房去幫忙。

4.說京劇

定:咱們北京那些京劇的精華,有沒有帶到台灣來呀?

馬:這京戲京戲,在台灣原來叫平戲,管北京叫北平嘛,平劇,這京劇就代表北京了,你不是北京人,不是北京話,不是北京味兒,你就不能唱京戲。

定:那不是上海人也唱得挺好的麼?周信芳他們不都是上海的嗎?

馬:您仔細聽,它總有上海味兒,那看你懂是不懂了。周信芳也唱《四進士》,馬連良也唱《四進士》,你聽聽到了兒哪個好?周信芳年輕時有一點,你唱這個我也唱這個,你唱那個我也唱那個。馬連良就是你要唱《徐策跑城》,我就不跟你唱這個,你要唱《蕭何夜下追韓信》,我也不跟你唱這個。南方人唱京劇就是膽子大。我們這行有這麼一句話,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膽大你什麼都敢唱,不管你觀眾認不認哪,北京人不行,北京人唱戲,哎喲這齣戲我得弄好了我再唱,我不動也不能亂動。北京有個懼呀,有個怕呀。南方人上海人,長江以南唱京劇的人都膽子大。

定(笑):海派嘛。你們傘兵劇團裡有上海人嗎?

馬:沒有。

定:全是北方人?

馬:後來陸光的有。聯勤的也有。李桐春就是北派。他唱關公老戲的話就是北派。他時常拿他們唱南戲的人開玩笑,說你們國語還沒說好你就唱京戲。

定:您後來跟著馬先生……

馬:我沒跟著馬先生。

定:您沒跟他同過台一塊唱過戲嗎?

馬:就唱過一次《三娘教子》中的小孩。那還是在科班裡。我出了科以後就沒跟他。

定:您為什麼不跟著他唱呢?

馬:他用不到我啊,我那時候還小哪,馬連良成名了能用小孩啊?剛出來畢業的都不行。馬連良那班裡四梁四柱注215那很考究啊,那不是開玩笑啊,丑有醜行,蕭長華是小丑,小生有葉盛蘭,還有袁世海他們這個。

定:那您覺得馬連良的馬派,它最好是好在哪兒呢?是不是因為有好多創新?

馬:先別說創新,颱風好。

定:啊,大家都這麼說。

馬:瀟灑,創新。梨園那舊的那種,說咱們北京話,叫窮泡的那種唱戲的,都給免掉了。你說今天我這個靴子底兒,靴子底兒要白的,有的老底包的話,刷什麼靴子,我就來個院子過道,我還刷靴子?別的班可以,馬連良那個班不行。你要靴子不刷白了,這護領也要白的,這護領擱頭裡這兒連油什麼的,唱完戲往包袱裡一擱就完了,底包啊,誰還回家洗這護領呢?馬連良馬先生他要求你:「靴子,你要給我弄得白白的,護領要洗得白白的,我給你加錢。」你十塊錢的份是吧,我給你十二塊,專門是刷靴子也行。這是馬連良馬先生的長處,這樣的話呢,就是花好綠葉陪。你光馬連良一朵花,四梁四柱是那個窮泡子樣,你怎麼看?你馬連良衣服很乾淨,靴子很乾淨,旁邊(角色的)靴子底兒全是髒的,那不行。舞台的東西要整個一個畫面的東西。

定:明白了,馬先生的瀟灑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是自己創出來的這個流派嗎?

馬:本身就是有,他帶來的就是那個天賦。再說一句幹什麼的話,誰也學不了馬連良那個天賦。不單說馬連良的天賦,譚富英的天賦我們也學不到。余三爺余叔巖的天賦我們更學不到。余叔巖那種「嗖」音兒,湖北中州韻的「嗖」音兒,我們學不到,他本身是湖北人,他一張嘴:「很慘哪」,他一張口:「很慘(cān)哪」,這就是湖北中州韻的味兒。他自然就帶出來,學不到。所以你學一個好角兒,為什麼說有人是學譚鑫培,譚鑫培穿什麼戴什麼他都要,他穿什麼他穿什麼,他戴什麼他戴什麼,他抽煙他也抽煙,他喝酒他也喝酒。

定:那他也學不到。

馬:對。馬先生那瀟灑勁兒誰學得了?譚富英那嗓子誰學得了?學不了,那是天賦。張學津他再唱馬派,他也是王少樓的味兒。我們這行有個規定好像是,假設你小時候跟我學戲,我唱的什麼味兒,你就是什麼味兒。將來你唱到老,也有我的味兒,你再改也改不了。由小時候學戲,印象最深了。

定:馬先生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那麼瀟灑嗎?還是他慢慢練出來的?

馬:也有點練出來的,他喜歡研究,創新。

定:說明他審美的層次還是比較高是吧?

馬:對,這人哪,一個好角兒,他自己就是,把這個角色啊,天天兒唱來唱去,慢慢慢慢就把這一齣戲裡邊最精華的,最精華的唱出最精華的來。一遍不行兩遍不行,我老唱老唱,就說唱得爛熟爛熟的了,精銳就出來了。我學戲,一個腔你學不會,唱!一遍不行再唱,唱到十遍以後你一定會了。

後來是因為他打官司,去「滿洲國」被打成了漢奸。

定:打什麼官司我還真不知道。

馬:馬連良代表日本皇軍到「滿洲國」訪問團哪,這你們都不曉得?歷史你們都不知道。

定:誰給我們講這個呀!

馬:馬連良代表日本,去「滿洲國」,去東北嘛,慰勞日本人,回來以後就說馬連良是漢奸。後來就有回教的大人物白崇禧跟政府說,他是一個唱戲的,他做什麼漢奸了?日本人叫他給日本人唱戲,他不唱,在敵偽時期可以嗎?你能反抗日本嗎?抗戰勝利了馬連良是漢奸了,那你們國民政府那時候幹什麼去啦?不把馬連良接走?注216國民黨也有好處,也有壞處。共產黨也有好處,也有壞處。毛澤東就這樣好,全國一律講國語,不准你講家鄉話。

定:國民黨的好處是什麼,壞處是什麼?

馬:好處你拿錢就能陞官啊,買官嘛,使銀子嘛,對不對?清朝時候就使銀子買官嘛。

定:壞處呢?

馬:壞處太多了。

定:您對國民黨意見還挺大。

馬:也不是挺大,是因為我看到了,兩個字,給你扣帽子,思想不正,一樣,三民主義,國民黨、共產黨合作好幾次呢。

定:親兄弟嘛。

您怎麼就愛看央視四台呢?

馬:有京戲啊。央視四台我每天看,演戲。錄像音配像。我每天看音配像。紹興戲我也看,河南戲我不看,其他的戲我都要看。

定:為什麼河南戲不看?

馬:一個調兒。

定:您說央視四台訪問過您?

馬:是,節目是馬崇傑注217的節目,馬崇傑後來沒的說了,他說不出來馬連良在50年前的事。1950年以前的事他根本不知道。

這戲劇電影要說忙,我忙這場戲,忙完就完了,我拍過電影,我拍過《梁紅玉》。京戲不行,京戲給您唱,就這一下子,錯了一點都不行,錯了人家觀眾不認哪,說對不起先生我這忘詞兒了,那你怎麼能忘詞兒呢,對不對?說等一下我再來一次,那電影可以,電影沒關係,重來,他多費點膠卷。價值,它沒有京戲的價值高。話劇,看一次看兩次,就夠了,老捨那《茶館》我看了幾遍,我聽的是北京人,是北京人的話,我沒關心它的劇情。北京人就是人情勢力腦袋好,北京人有三好。

現在拍那些個錄像,都是張君秋那些,張學津那些。那馬長禮,比張學津好啊,演馬派,不給他拍啊,全是張學津,張學津演馬派他不對了,馬派一出台先瞪眼,哪有這事!你看見過馬連良沒有?

定:我沒看見過。

馬: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張學津,你看過馬連良的戲沒有?馬連良唱戲的時候你根本也不懂啊,你體會到了嗎?像我這個歲數,體會到了。沒有了,馬連良死了。我喜歡看余叔巖,我都懂了,余叔巖哪兒好我懂,沒有啦!譚元壽唱的戲並不見得……有點走啊,走樣子。

定:沒有他父親和他祖父的好?

馬:不是,是因為他本身是唱武生的,這譚家沒人啦,你就是譚富英,不對也對啊。你像我們知道的,譚元壽唱完《空城計》對我說,嘿,榮祥你看我怎麼樣?我說:「好!比你們老爺子還好」,咱能說什麼,你說不好?很多老戲,我會的,我就批評,不會的,我不批評。昨天晚上張學津演那個《群英會》,魯肅,不是《赤壁之戰》,是老的《借東風》,侯喜瑞啊郝世臣哪都有,我一看,他沒看見過,馬連良那個小動作他沒看見過,那沒辦法。

我們這行可是蒙不了人啊,你這人五人六的台邊上一歇,北京人內行有句話,您是什麼變的就都知道了。我說的這是北京土話。

定:我是在北京出生長大的,所以我知道。

馬:您原籍什麼地方?

定:原籍就是北京啊。我也是老北京,不過不是回民,我是滿族,不是好幾百年前八旗就進了北京了嗎。

馬:我們學滿文就是cooha urse,yabu!

定:兵們,走!

馬:對。我們科班演的是崇禎爺上吊,《請清兵》,《煤山恨》。

定:你們還學滿文?

馬:有一個國先生,教點滿文哪。姓國,姓中國的國。

定:你們科班還得學滿文?

馬:沒有都得學滿文,就為那一齣戲。

定:哪出戲?

馬:《請清兵》,吳三桂請清兵啊。清朝是,哪一朝都不如清朝。清朝出了多少個才子,多少個狀元!別的朝都是三年考一次,清朝就不得了了,這一年一次,一年一次,出了多少個狀元,出的都是文人哪。

定:你們回族在台灣這邊不多吧?

馬:也不算多也不算少,都死了。幾個有名望的全死了。

定:你們還上清真寺嗎?

馬:我都快信基督教了。

定:因為在美國待的?

馬:因為回教沒有起伏,每個教都有起伏。

定:這起伏怎麼說?

馬:起伏就是……這回教是不傳教的,父一輩子一輩嘛,爸爸是回教的話兒子就是回教,媽媽要是回教女兒就是回教,這樣。

我回(北京)去幾次,我去年回去的嘛,他(馬崇年)生日我還參加了嘛,我說你怎麼樣啊?「我還行」,還行,還撐著呢。

定:他(病了)好幾年了。

馬:喝酒。我說你少喝點,這手拿著酒杯,這手拿著醬牛肉。政府給他們養老助殘卡,捨不得花,你自己不是不能走啊,你做不了,那你到西來順買點什麼嘛,留那個票幹什麼,看著?他說:「給您吧」,我說:「別給我,我不到西來順,我就去牛街。牛街一上樓,由這頭吃到那頭嘛。」

我很懷舊。我上次在(北京)西來順吃東西,老三(馬崇禧)跟著哪,(有個人)他坐我對面,我說:「先生你這面茶不能這麼喝」,拿勺舀著喝,哪兒有這麼喝的,拿勺一舀弄一嘴。他說:「那我怎麼喝呀?」我說:「這要順著邊兒托著碗這麼喝。」「你老頭子怎麼講話這樣的呢?」老三就過來:「不是不是。」老三勸和呀。

時代變了,農業社會跟工業社會不一樣,現在都進入太空了。我這個腦筋是農業社會的,我受過農業社會的家庭教育,我說出話來小孩們聽不進去,我一說我們北京的老八板他聽不進去。

定:我今天讓您挺辛苦的。

馬:今天起得很早,不到六點就起了,睡不著啊。這是馬喆托我,讓我跟您說我才說。

定:要不然就不跟我說?

馬:我不認識你呀。

定:我把您搞得很累了,謝謝您,很榮幸今天能跟您聊聊,挺好。

馬:回頭有機會咱們再說,好吧。


《生在城南》